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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成小官之女

作者:溪畔茶

 

☆、第1

 

穿來的第八年,賀霜娘終於等到了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算來她真是給穿越大軍丟臉,自從打了個盹打到這個架空朝代,落到小後娘手裡後,她就沒翻出過後娘的手掌心。反抗的法子想了百八十條,條條失敗。

    沒法呀,她倒霉,穿來時親娘正好死了,親爹倒是還在,但過不多久也就和不在差不多了,家中凡事都聽小後娘的擺佈,小後娘點頭,她親爹就不會搖頭——哦,對了,所以後娘前面要加個「小」,是因為這位胡氏其實是個姨娘,婢子出身,身份太低,當朝有律法規定,凡為官者不得以婢作妻,所以即便賀妻死了,胡姨娘也扶不得正,這輩子的職業生涯就只能止步於姨娘了。

    這樣一看,賀霜娘就更丟人了,穿來八年,從八歲長到十六歲,連個姨娘都鬥不過,簡直無顏再穿越回去。

    現在這好不容易得來的一次機會,也不是她想法爭取來的,而是千百年來的一種自然規律——姑娘大了,要嫁人了。

    好似太陽打西邊出來般,賀父竟記起他還有個大女兒,親自給她張羅起婚事來了。

    原來賀父在禮部做著一個小小的七品主事,清閒衙門清水職,整整十年沒得陞遷的機會,忽地這陣兒老天開眼,他上司的上司把夫人死了,想要續絃,賀父聽聞了這個喜訊,立時尋機會越級拜見了上司,自陳家中有小女一名,年方二八,品貌端方,正值嫁期。

    上司聽得「年方二八」四字,先就願意了八分,表示將遣媒相看,若是中意,當月內便可下定,又含蓄地對賀父為領導分憂的忠心表示了肯定,認為這樣的好下屬應該予以重任。

    賀父喜不自勝,回家便與愛妾分享了這個好消息,不想愛妾卻沒有在第一時間恭賀他即將陞官,而是露出了為難之色。

    賀老爺奇道:「怎麼了?莫非我沒與你商量,你心裡不樂了?」

    胡姨娘蹙著彎彎細眉,說道:「老爺,這卻是巧得很,大姑娘的親事,我這裡也正有一樁好頭緒呢。」

    便細細道來。原來京裡有一家永寧侯府,以軍功出身,封襲五代,他家的嫡幼子秉承家風,三個月前遠赴邊關上了戰場,幾天前傳來噩報,說他在一場惡戰中失去音訊,下落不明。

    侯府大夫人病急亂投醫,去京城有名的大相國寺求高僧相助,得到指點,說必須在十日內尋到一某年某月某生辰的姑娘為婦,方有可能逢凶化吉。

    胡姨娘平時也好上個香拜個佛,恰好聽聞了這個消息,越聽越覺得那個生辰八字耳熟,回家一細想,不就是她家大姑娘麼?!

    這簡直是天降餡餅,換做正常情況,像賀家這樣的牛毛小官,連永寧侯府的大門都很難有進的機會,想和人家結親,純屬做夢。

    賀老爺的心立刻撲通撲通跳起來,兩眼放出精光。

    侯府啊!這、這麼高的門第——

    他好一會才按捺住噴湧發散的各種美妙幻想,咳了一聲,道:「雖然如此,人家畢竟是侯府,恐怕未必看得上我們家。」

    胡姨娘握著手帕子,輕聲細語地道:「不瞞老爺說,我怕大姑娘錯過了好姻緣,已經壯著膽子去侯府拜見過了,侯夫人驗過了大姑娘的出生紙,確認生辰沒錯,當即就與我說好了,這幾日就來下聘。」

    賀老爺刷地一下站起來!

    椅子被他劇烈的動作帶翻,砰一聲巨響,砸在地上。

    賀老爺滿面紅光,一把拉過胡姨娘的手連帕子握住,懇切地說道:「芊芊,你真是我的賢內助啊!」

    胡姨娘嬌笑一聲,道:「瞧老爺說的,我不為了老爺想,還能為了誰呢?」

    兩個人都十分暢懷,遙想了一會和侯府結親的美好未來,把背靠大樹的種種好處都數遍了,賀老爺才終於想起個要緊的問題,不由「哎呀」了一聲。

    胡姨娘解語相問。

    賀老爺撮了撮牙花子,像胡姨娘先前一樣面露為難道:「可是一女許兩家,這要怎麼和高大人交待?他與我說了,這兩日便要叫人過來相看,我卻怎麼好推脫?」

    胡姨娘眼珠轉了一圈,道:「老爺真是老實人,三書六禮一樣都沒過,這算什麼一女許兩家?那位高大人不過是個五品,哪裡好和侯府相比,老爺先敷衍著,只說大姑娘這幾日病了,不好見客,回頭侯府來抬了人,他縱曉得了,難道去和侯府相抗?到時老爺和永安侯爺成了親家,高大人也不敢來尋老爺的不是,老爺再多奉承奉承他,就揭過去了。」

    一番話聽得老實人賀老爺連連點頭,讚許不已;「芊芊,還是你有智謀。」

    胡姨娘笑道:「看老爺說的,妾身不過是些婦人的見識,哪裡比得上老爺呢?」

    兩個互相吹捧肉麻一番,把此事敲定,各各心滿意足。胡姨娘款款起身,走去廚房叫人擺晚飯。

    剛下台階,便被人扯向了一邊去。

    胡姨娘嚇一跳,轉頭見到一張與她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女面容,不由伸指戳了她的額頭,

    道:「雪娘你這丫頭,鬼鬼祟祟的,又想做什麼?」

    賀雪娘拉住她的手臂,急急地道:「娘,你真要把大姐嫁到侯府去?」

    胡姨娘白她一眼:「你又偷聽我和你爹說話?這事暫時同你沒什麼相干,娘可告訴你,不許瞎搗亂。」

    賀雪娘急得跺腳,嚷道:「怎麼不和我相干!娘你瘋了,這樣的好事你不想著我,憑什麼給大姐?看她那副沒用的死樣子,也配嫁到侯府去?!」

    胡姨娘哭笑不得,拍開她的手:「我怎麼想著你?不知羞的死丫頭,你比你大姐小著兩歲呢,十三歲就惦記著嫁人,你身子還沒長好呢。」

    賀雪娘又挨上去,身子直扭動:「我不管我不管,反正大姐不能嫁那麼好,爹不是還有個上司要討續絃嗎?叫大姐去那家嘛。」

    她說著,眼中全是嫉妒的火光在閃爍,胡姨娘看在眼裡,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拍了她一下,道:「真是把你慣壞了,什麼事都敢攙和。」

    賀雪娘一點也不怕她,只是歪纏不休,胡姨娘拿小女兒沒法,只得道:「傻孩子,你以為嫁給侯府是什麼好事?你不是也聽到了,侯府的那個公子哥已經在戰場上失蹤了,那是多要命的地方啊,失蹤了還找的回來?九成九是已經死了,不知在哪個坑裡躺著呢。你大姐啊,說白了就是去守寡的。別說你年紀還小,八字也不符合,就算都齊全了,娘也不能叫你去受那一輩子的罪。」

    賀雪娘稍微安靜下來,遲疑地道:「那、那說不定侯府的公子沒事呢?大姐不就一步登天了?」

    「哪可能。」胡姨娘一口否決,「那可是侯府的夫人,你以為是鄉下沒見識的那些傻婆娘,隨便由著和尚道姑的忽悠幾句就信真了?事情一定是壞到極點了,侯夫人再沒別的指望,才會信了這個餿點子。從來只聽說生了重病要沖喜的,現在那家的公子直接失蹤了,這能衝出什麼玩意?把個大活人忽然衝出來?這是發夢呢。」

    賀雪娘怔怔的,還是覺得心裡不暢——侯府啊,想想就叫人心裡滾燙的字眼,就算去守寡,她也覺得便宜了她大姐。

    知女莫若母,胡姨娘一眼看出她的想法,只得把話往更明白了說:「霜娘嫁到侯府裡去,那府裡雖然沒有沒成婚的小爺了,可別的公侯伯府還多的是呢,叫霜娘細細替你打聽著,娘再替你盤算著,你放心,娘就生了你一個,還能虧待了你?」

    雪娘眼睛就亮起來,不自覺露出了笑容道:「可是,我、我真能攀得上嗎?」

    「霜娘是你大姐,她做了侯府裡的正經奶奶,你的身價不也就跟著往上提了?」

    雪娘咬唇道:「大姐肯這麼幫我?她要是不願意呢?到時候她已經嫁進侯府,娘你就算厲害,也拿她沒辦法。」

    胡姨娘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要是別人,還真拿不準。可霜娘是什麼性子,你也清楚。娘不敢說有多大本事,把她捏在手裡還不算什麼難事。」

    想到西屋那麵團兒似的大姐,雪娘的面色終於平靜了些,再把親娘剛才描繪出的美妙前景在心裡翻滾了一遍,雪娘修得細細的柳眉也平順下來,嘴角抿出了笑意。

    胡姨娘見把她安撫好了,一時沒空再多說什麼,匆匆去安排晚飯,這裡雪娘把眼珠一轉,逕自去了西屋。

 

☆、第2

 

「好哇,你又在偷懶!」

    聽得這一聲尖利的指責,坐在窗下的賀霜娘慢吞吞轉身,把手裡的活計向妹妹展示了一下,道:「我沒有,我在剪襪樣子。」

    雪娘哼了一聲:「一雙襪子才能賣幾個錢?娘明明是叫你繡那個屏風來著,還有我叫你幫我繡的纏枝牡丹紋帕子呢?」

    她一邊說,一邊已走到近前來,伸手進窗台上擱著的一個小木筐裡翻了一通,撿出塊四四方方的布巾來,然後臉就拉了下來:「怎麼才這麼點?連朵牡丹花的樣子都看不出來,我前天就交給你了!」

    賀霜娘道:「哦,是嗎?我要繡姨娘交待的屏風,沒有空閒,就這麼點還是硬擠出些時間來繡的呢。」

    雪娘推她一把:「你現在不就閒著?快些繡,我等著用呢。」

    賀霜娘被她推得一歪,她丁點也不惱火,還是慢慢地道:「天黑了,我看不見繡線了。這種花樣要將一根線劈成三根,繡出來的花兒才細緻好看。你眼神好,幫我把線分了罷,再替我把針穿上,我才好繡。」

    雪娘哪會這個?她從小就習慣了使喚賀霜娘,霜娘名義上是她的大姐,實際上等同於個丫頭,她所有的活計都是推給霜娘做的,長到如今十三歲了,連個自家用的手帕還繡不齊整。這時被堵得一噎,氣道:「太陽還沒全落山呢,你就說看不見,鬼知道你是真看不見,還是假看不見。」

    當然是假的。

    賀霜娘沒再理她,坐正了,繼續剪手裡的樣子。有姨娘如此,妹子如斯,這日子難過嗎?當然是難過的,初來不到一個月,她偷著尋了倒有四五回的短見,然而腕也割了,梁也懸了,還往廚房去拿菜刀往脖子裡比劃了,她卻還是好端端地活著。

    千古艱難惟一死。

    她才曉得這句話的意思,心能狠下去,手卻是軟的,沒經過那些遭數,她真不知自己求生的本能那麼強,這境遇再古怪再糟糕,她總還是活著,活著就捨不得把自己了結了。

    手腕間幾道亂七八糟的血痕慢慢癒合,脖頸間吊出的青紫印漸漸消去,這整個過程都無人過問,更無人關心,與她同住一個屋簷下的血緣親人,漠然的眼掃過她身上的傷痕,彷彿沒有看見,心裡只覺得她死了又何妨呢,與這個家並無損失,雖少了一雙幹活的手,卻也同時少了一張吃飯的嘴,算下來不賠不賺,所以只由她去。

    霜娘亦把心平淡下來,既死不成,那就要活著。度過剛穿來的那一年迷惘期後,她開始尋找出路,試圖脫離名為嫡長小姐實則粗使丫頭的生活,碰壁碰得頭破血流之後,她發現想脫離這個家是不可能的,假如家裡的胡姨娘是老虎,那外頭就全是豺狼豹,莫說她才九歲,就算她十九了,也沒有能力孤身而安全地行走於外面的世界,世情就是這麼殘酷。

    每一扇大門都對她關閉之後,終於有一扇對她開了個小小的縫。隔壁的水塘胡同住著個守寡的李娘子,有一手極出色的繡活,她與霜娘過世的娘親有幾分交情,見她在家裡活得實在不像個樣子,生出惻隱之心,願意把自己的繡活免費傳授給霜娘。而胡姨娘知道李娘子一件繡品的價錢,同樣的一塊手帕,李娘子的就是能比別人多賣十文錢,所以在這件事上一點也沒有阻攔,還略微減少了霜娘在家幹活的工作量。

    對於這少有的能抓住的機會,霜娘學得十分刻苦而認真,她的進展很快,於是也很快發現了,刺繡是個非常傷眼的活計。

    總的來說,賀霜娘是個比較老實的人,智商平平,情商一般,大部分時候隨波逐流,翻不出什麼浪花。但是老實人,也是有心眼的。從她發現有劈線這回事存在之後,一到夕陽西下,她就聲稱看不見線了。

    照胡姨娘的心思,恨不得她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手不離針才好,繡得多賣得多賺錢才多呀,怎奈霜娘竟有這麼個敗家毛病,胡姨娘起先當然是不肯信的,逼著她晚上也繡,霜娘也不反抗,說了就聽,照樣繡,繡出來的花色就和雪娘繡的差不多,誰家鋪子要那麼粗陋的針線啊?

    這麼來回折騰了幾次,胡姨娘不得不信了——一是霜娘早就說了晚上看不見線,不是後來做得多了想躲懶才說,而且霜娘多年給她的印象呢,是真的是個弱懦老實的丫頭,她不以為霜娘有這個心眼,早早就埋了伏筆。其實她不曉得的是,霜娘曾經試圖反抗過多次,只是一旦她發現繼續下去沒有成果之後,就會很快收手,在胡姨娘來說,是這個便宜女兒好欺負好收拾,而在霜娘來說,是她慢慢發現了,就算干翻了胡姨娘有什麼大的意義呢?真正渣的是她爹,胡姨娘敢這麼對她,根源在於她爹只把她當做家裡的一個物件,而即便她忽然金手指大開,把她爹也干翻了,那好了,一個家沒了男主人,等於沒了屋頂,更慘的是,這個家本身連女主人也沒有,胡姨娘是不能算的,她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恐怕得把金手指開成金大腿,才能在這個世道存活下去。

    所以,就這麼將就混著吧,雖然在這個家裡她還是受壓迫的底層,但至少不再受侮辱了。在她只能做些洗衣打掃的粗活時,胡姨娘當面叫她「蠢丫頭」,背地裡喊她「小賤種」,雪娘把她推倒撞上桌案,額頭出了血,胡姨娘趕過來還要罵她不小心,不好生帶妹妹。從她有了賺錢的技能之後,胡姨娘才一天天待她客氣起來,稱呼變回了原本該有的「大姑娘」。

    這裡雪娘得不到回應,不高興得很,不甘心就走,硬擠到霜娘身邊坐下,道:「哎,我告訴你個秘密,你明天替我把這個帕子繡好如何?」

    賀霜娘心中一動。她今年十六歲了,在這個時代,這個年紀可能會遇到什麼事,她大致是有數的。她不介意跟雪娘做這個交易,假如等胡姨娘來告訴她,那很可能花轎已經等在門口,就等她上去了。

    「好,你說。」

    果然就聽雪娘說:「我剛聽爹娘說,給你定了門親。」

    霜娘停了手裡的活,抬眼看她,卻見這便宜妹妹是個很奇妙的表情,要笑,又有點笑不出來,說是幸災樂禍吧,偏偏又摻了一兩分嫉妒。

    霜娘不由詫異,這是給她找了個什麼奇葩人家,讓她這個模樣?便問:「是哪一家?」

    「那可是個了不得的人家,說出來要嚇死你——」雪娘是個藏不住話的性子,巴拉巴拉的,就把剛才聽見的那些全都倒了出來。

    霜娘第一個反應不是思考自己即將到來的沖喜命運,而是:「……姨娘不是遇到騙子了吧?」賀老爺一個閒散的七品小官,攀得上二等爵的永寧侯府?這都跨越了幾個階級了啊?還什麼和尚大師算出來的,這聽上去就是個該上法制節目的騙局好嗎?

    雪娘氣得挑高了細眉:「你說什麼呢?我娘都進去侯府見過侯夫人了,這還能有假?你才是個傻子呢!」又難掩嫉妒地道,「不知道你哪來的好命,生了這麼個八字,不然就憑你這小家子氣的模樣,哪點配和侯府攀親?」

    聽她說的這樣言之鑿鑿,霜娘不由放下了手裡的活計,認真想了一下——假如是真的,似乎可以接受?

    對於自己的婚嫁,她當然是做過努力的,從兩三年前起就暗搓搓地抓緊有限的外出時間查訪起附近的適齡婚配對象,這鄰近幾條街居住的基本都是和賀老爺一樣的七八品小官,有閒職有實職,有住戶有租戶,不細追究、大體上一眼望去呢,和她都算個門當戶對,時人又講究多子多福,所以符合她初步目標的人選還真不少。

    所以起初霜娘是很樂觀的,她想自己又不怎麼挑剔,夫家既不需多有前程,也不求有多殷實,只要是個家境氛圍正常的人家就行了。萬沒料到,她家在人家眼裡恰是個不正常的人家,她不挑剔人,人要挑剔她呀!

    這幾條街都是一色差不多的小四合院,一家挨著一家,雞犬相聞,西頭娘子在家使鞋底抽調皮娃娃,東頭都能聽見那哇哇的哭聲,哪家老爺外頭包了個姐兒,被家裡娘子曉得了吵鬧,當天這八卦就能傳遍整條街,誰家有個什麼事,是再瞞不過鄰居的。

    賀家算是這些八卦裡的常青樹,常年都在婦人娘子們的口耳裡相傳,興盛不衰。

    賀家婢女爬了老爺的床啦,賀老爺偏寵婢女啦,賀家主母死啦,賀家大姑娘挨罵啦,賀家大姑娘又挨罵啦,賀家大姑娘被換到陰冷的西廂房住去啦,賀家大姑娘一冬都只有一件灰撲撲的棉衣啦,賀家大姑娘給妹妹燒洗澡水把頭髮都燒焦啦,賀老爺一直不續絃啦,賀家大姑娘被逼著成了繡娘啦,賀家大姑娘……等等。

    在鄰居們的眼裡,賀霜娘是個很可憐的姑娘,打小死了娘,親爹像後爹,甚而有娘子拿她當例子教育自家的娃娃:「你再淘氣,不聽娘的話,把娘氣死了,你爹給你討個後娘來,你就與賀家大娘一道哭去!」

    同情霜娘的人很不少,她被妹妹推倒跌破了頭,沒人管她,是鄰居家的翰林娘子悄悄把她招呼了去,給她塗了些跌倒藥膏,又尋了條白布替她裹上。但是,同情是一回事,討她回去做媳婦是另一回事。

    ——賀家不是個好打交道的人家,這是鄰居們的普遍認知。光是男主人久不續絃,婢女出身的妾主持中饋這一條,就夠七八成的人家把霜娘剔除掉了。而後胡姨娘表現的越來越不像個善茬,生的女兒裡裡外外都直呼姨娘作「娘」,把長姐當丫頭使,霜娘在這種境遇下長大,雖然堅強地沒長歪,但是,要說霜娘有什麼不得了的好處好到能讓人忽視她那個一團亂象的家呢,是真沒有。

    總的來說,鄰居們對霜娘本人沒什麼意見,但對她的家庭很有意見。與賀家這樣亂七八糟的人家結親,太麻煩了。

    從紛雜散亂的各種信息裡理清這真相的時候,霜娘表面無語,內心著實是崩潰的。她光想著從近一些的人家找,是為著附近人家相對知根知底些,八卦多得是,好打聽,就沒想過人家對她家也知根知底,哪怕胡姨娘作為一個不可能扶正的妾,不必太過顧慮她有多極品,單就賀老爺一個人的為人與品行,就足夠令要些臉面的人家卻步了。

    白忙活了許久,霜娘消停了。在這個鄉下老翁多收了兩斗米都想買個妾的破世道裡,她本來對婚姻的期待值就很低,到時候再說吧。要是賀老爺給她找的男方實在太渣,她總還有私逃出走這最後一條退路——誰知胡姨娘這般有創意,居然直接給她找了個約等於沒男方的。

    霜娘直覺就把自己代入到了李紈的角色裡,細細一比,那日子比在賀家好過啊,哪怕遇上抄家呢,只要不是謀反之類的團滅罪名,通常都會對守節寡婦網開一面,反正怎麼說,都比把人身權利還留在賀老爺手裡的好。

    雪娘不耐地又來推她:「你怎麼又發愣?歡喜傻了?我可告訴你了,你別再找借口,明天必要把帕子給我繡好了,聽見沒有?」

    霜娘這回痛快地應了:「好,你明天下午來拿。」

    「不行,最晚我中午就要,下午我出門就要用了,誰耐煩等到那時候?」

    霜娘早已習慣了她這妹妹的得寸進尺,仍舊應了:「好,但是你要去和姨娘說,我先替你繡了手帕,屏風後日是必定趕不出來了,要拖一日才行。」

    「好啦好啦,你手腳真是慢死了!」不甘心地抱怨了一句,雪娘這才走了。

 

☆、第3

 

與霜娘預想的略有出入,這件事最終卻不是由胡姨娘來告知她的,而是在隔日晚上由賀老爺把她叫進了正房。

    在賀老爺心裡,霜娘這個女兒就是他的私產,同他放在箱籠裡的銀塊一般,隨他如何花銷使用,並不用問過銀塊的意見,更不必考慮銀塊的感情,他欣欣然把沖喜的事與霜娘說了,便道:「侯府那邊的時間緊,恐怕這幾日就要過來抬人,你不要出門亂走了,安心呆在家裡罷。」

    全沒有要推女兒進火坑的自覺,倒是胡姨娘立在一旁,描補了兩句:「大姑娘,這兩日你就好好歇著,侯府那邊曉得事情辦得急,一應採買物件皆由那邊包了,不用你操半點兒心。」

    霜娘心裡已有了數,與面前這兩人實沒什麼好說的,默默應了,兀自退下。

    胡姨娘倒納罕了一下,好好的姑娘忽地得知要被送去沖喜,她以為霜娘再怎麼懦也該不甘吵鬧一場的,所以才挑了賀老爺出頭和她說這事,誰知她悄無聲息的,竟毫無一絲剛性兒。

    訝異過了,胡姨娘卻也沒多想,心思早轉到了別處,向賀老爺柔聲道:「老爺,那侯府遣來的官媒說,日子緊得很,三書六禮什麼的只能趕著過了,恐怕難免要有些不周到的地方,望老爺見諒莫怪。」

    賀老爺美得很,連聲道:「不怪,不怪。」

    胡姨娘向前貼了貼,纖長的手指扶到了賀老爺的肩上,聲音放得更柔了:「老爺,侯府給大姑娘的聘禮,應該很快也會送過來了——」

    賀老爺聞絃歌而知雅意,立刻道:「什麼給霜娘的?下聘禮自然是下到我賀家來,霜娘她親娘去得早,你我二人將她辛苦養到這麼大,好生給她挑了人家,最後落得些回報,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料霜娘不敢爭競什麼,這本也沒有她說話的餘地。」

    胡姨娘嘴角禁不住就露出蜜沁似地笑意來,更逼近了問:「如果大姑娘覺得委屈了呢?尋了老爺來鬧,可怎麼好?」

    賀老爺哼了一聲:「霜娘要是這麼不孝,我有的是法子治她。」

    胡姨娘這才放下了心,就勢給賀老爺捏起肩膀來,口裡繼續道:「還有大姑娘的嫁妝怎麼辦,也要討老爺個主意呢。」

    賀老爺享受著愛妾的服侍,愜意地倒在椅中,半瞇著起渾濁的眼,含糊道:「這些瑣事,你瞧著辦就是了。唔,王氏舊年裡留下的那些物件,都給霜娘帶過去罷,我這裡再出五十兩銀子,交由你出去採買,想來儘夠了。」

    這話裡的意思便正與胡姨娘不謀而合,屆時侯府送來的聘禮,皆由賀家受落,一絲一毫也不會交由霜娘帶走,至於霜娘本身該有的嫁妝,去外頭街面上買些湊數就行了——所謂王氏也就是霜娘親娘當年留下的物件,胡姨娘轉了轉眼珠,那死鬼本來也就個小戶人家出身,哪有多少資財,她過世後僅剩的幾樣值錢些的首飾早被胡姨娘撒著嬌要到了手裡,如今賀老爺既說了,大不了還給那丫頭就是了,橫豎永寧侯府的聘禮就要流水一般地送來,她還愁沒有好首飾戴?

    心頭越想越是一片火熱,胡姨娘笑道:「好,妾身都聽老爺的。」說著見小丫頭來娣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洗腳水進來,便挽了袖子,捋了鐲子拋在妝台上,親自替賀老爺脫靴洗腳,服侍他安歇不提。

    且說永寧侯府那邊,現由世子夫人梅氏掌家,從她本心論,實以為沖喜之論很有幾分荒唐,多半不能管用,然侯夫人像抓著根最後的救命稻草般必要如此,她做人媳婦的不好違逆,只好雷厲風行地操辦起來。侯府不比賀家隨意,雖說沖喜,也是正經娶婦,三書六禮什麼的,即便為著時間緊不得不盡量從簡,大面上的褶兒總要在,直忙了個人仰馬翻,總算在十日限期的第六日時進行到了送聘這一步,將倉促間湊出的三十二台聘禮吹吹打打地往賀家抬去。

    這一番熱鬧非同小可,光是隨性的轎夫挑擔的腳夫喜婆丫頭小廝等就擠滿了整條街,三十二台聘禮剛進了十台就把賀家的小院子塞得連下腳的地方都尋不出了,勉強又往正廳廂房等處放了五六台,餘下的是無論如何也沒處放了,賀老爺曉得今日侯府會來下聘,特特請了假在家中候著,見狀忙打發胡姨娘去隔壁翰林家借了院子暫用,才算安置下來。

    賀老爺是個清官——他那位置沒得地方刮油水,略有點兒早進了上司的口袋裡,被逼著不得不清,因此賀家日常攏共只買了兩個使喚的下僕,一個正房伺候的丫頭來娣,一個在廚房幫傭的李嫂,兩個團團轉著伺候茶水,發放喜錢,因都未曾經歷過這樣的大場面,忙得亂七八槽,有那喜婆見有空子可鑽,明明拿過一份喜錢的,又來討第二遭乃至第三遭,來娣糊里糊塗的,只要人來要就給,哪分辨得出哪個是哪個。

    卻被胡姨娘一眼看見,又氣又惱,這樣的日子無論如何不能把霜娘拉出來幫忙,只得去抓雪娘,誰知雪娘早被那些光耀燦爛的聘禮迷得頭都發昏了,什麼都顧不得,只一台台趴著看,見著有一台專放各色富麗錦緞的,更是拔不出眼睛,胡姨娘拖了她幾次都未曾拖動,咬牙一跺腳,只得親自擠向人群裡去張羅。

    她先劈頭給了來娣一下子,再把她懷裡抱著的專放喜錢的籮筐奪過來,罵道:「敗家的死丫頭,多少錢經得住你這樣糟蹋?這不要你管了,你去隔壁,把我們家的東西都看著些,別叫眼皮子淺的亂摸摸壞了!」

    來娣冷不防挨了一下,遭打懵了,但這些打罵她向來吃慣了的,雖然不曉得這次為什麼挨打,卻也不問,只低了頭縮著肩膀,從人堆裡擠出去,往隔壁翰林家進去。

    隔壁的院子也熱鬧得很,凡閒著的各家娘子都被這場忽如其來的喜事吸引來了,正圍著院子裡的嫁妝議論紛紛呢,見著來娣,都眼睛一亮,一個大理寺評事家的娘子沈氏一把把她拉到面前來,問道:「你家這是怎麼回事?沒聽說你家大娘子許了誰,怎麼忽然聘禮都送過來了?」

    翰林娘子甄吳氏則道:「外頭吵得很,我恍惚聽見說是永寧侯府家,可是我聽錯了?這真離奇得很了。」

    來娣是個木訥丫頭,見人問,就一五一十的說了,只聽得眾娘子們面色數變,唏噓不已。

    「這沒了娘的姑娘……唉。」

    「霜娘這丫頭也是太老實,沖喜這樣的路,她也悶不吭聲地應了。」

    「不應能怎麼辦?她親爹選的親事,上哪兒說理去。」

    「唉,真可惜了,好好的姑娘,一輩子就算葬送了,這往後的日子長著哪,可怎麼熬哦。」

    「也別把話說得這麼喪氣,說不定大相國寺的高僧佛法精深,這沖喜真的管用了呢,那霜娘可就飛上了枝頭,苦盡甘來了——」

    外頭忽的起了一陣更大的喧嘩,蓋過了院子裡的說話聲。

    「這又是怎麼了?」吳氏皺著眉,貼到門邊處向外張望,只見幾個白衣白帽的人旋風般刮進了賀家的院子裡,她忙又走向牆邊,踮起腳往賀家院子裡看去。

    賀老爺已經坐倒在地上,面色雪白,失神道:「你、你說什麼?」

    來的幾個人中為首的是個中年人,身材中等,面容清瘦,隨著他再度開口,院裡一片死寂,他的聲音清清楚楚地響在眾人耳邊:「請賀主事見諒,我們夫人說了,乘著這門親事尚未完全成就,不必白白耽誤貴府小姐,如今就此作罷,是我們夫人的一片慈心,想必賀主事能夠理會。」

    吳氏沒有聽到他進來時說的第一句話,然而只看他一身服孝,再看賀老爺跌坐在地的情狀,就足夠猜得出他說的是什麼了——永寧侯府那位小爺,已經沒了。

    賀老爺在美夢做到最美的時候被強行喚醒,這一番所受刺激非同小可,他嘴唇幾度開開合合,卻是腦袋嗡嗡亂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胡姨娘比他好不到哪裡去,也是個目瞪口呆的樣子。雪娘離得遠,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兩眼放光地還在摸索箱籠裡塞得厚厚實實的綢緞。

    中年人眼角瞥見,皺了皺眉,又等片刻,見這一家都沒個人回話,便直接道:「婚事不諧,我奉夫人令,前來叫回聘禮,叨擾了賀主事一場,這裡是一點小小賠償,聊表心意,萬勿見怪。」

    他話說得客氣,然而行動卻十分迅速,俯身將一個藏青色荷包塞進賀老爺懷裡,又逕自走向胡姨娘,從袖袋裡摸出張銀票來,展開向上放進胡姨娘懷裡抱著的籮筐裡,向胡姨娘點頭示意道:「人多手雜,發的喜錢不方便叫他們一一還來了,這裡是一百兩,算作抵賬,可行?」

    胡姨娘愣愣點頭,她那些個喜錢包裡不過是幾枚銅板,哪發得到一百兩這麼多?自然是可行了。

    中年人轉頭環視小院一周,沉聲道:「好了,都不要發愣了,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動作都給我小心些,莫碰壞了人家的家什!」

    眾人哄應一聲,七手八腳地將一台台聘禮重新整起,雪娘遭個容長臉的丫頭一下自後撞到旁邊去,摔了個屁股墩,她猶自懵懂,見人把東西都抬走,還嚷嚷呢:「你們幹什麼?這是我家的東西,放下,都給我放下!」

    攆著追上去,卻根本無人理她,眾人只管抬著她心目中「她家的東西」魚貫而出,胡姨娘終於回過神來,忙把她扯回來,有氣無力地道:「別想了,侯府的少爺沒了,這門親事也沒了。」

    「……」雪娘張大了嘴巴。

    下聘的人來得快,走得更快,不過兩刻鐘功夫走得乾乾淨淨,只留下院子裡呆呆的三個人,好似一排被霜打過了的茄子,全蔫巴了。

    門前牆頭上都有人在探頭探腦地張望,賀老爺自覺顏面大失,爬起來,恨恨地瞪了胡姨娘一眼,低聲道:「你找的好親事!」扭頭進屋去了,砰一聲把門摔上。

    胡姨娘被瞪得一縮,沒敢追過去,也不想杵在原地供人參看,只得把雪娘一拉,往女兒房裡去。

    進了房裡,向炕邊一坐,便發起愁來。胡姨娘伺候了賀老爺這麼多年,對他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如今他是一點也不記得自己剛知道這門親事時如何欣喜若狂了,只會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她身上來,以為都是她的緣故,她雖然委屈,卻一個字也不能說出去,當年王氏是如何與他夫妻離心的?就是不肯事事都忍下委屈,才不得老爺歡心,也才叫她有了可乘之機。

    為今之計,只有趕緊想個法子,快些把這半截落空的場面圓過去,才能讓老爺回轉來。

    雪娘的心情倒慢慢從難過裡好起來了——失去那些寶貝雖然叫她心痛得不得了,可是霜娘也不能嫁到侯府去了呀,她從知道這個消息後就一直糾結不已,雖經胡姨娘多方開導,她一時想開,一時卻又忍不住要鑽進牛角尖裡,總不喜歡霜娘嫁去,哪怕是嫁去受苦呢,她心裡還是覺得嫉妒。

    見胡姨娘沉著臉,她還奇怪呢:「娘,那少爺死了就死了嘛,你憂煩什麼?」

    胡姨娘沒好氣道:「你沒看見你爹的臉色?他心裡惱恨我呢,這幾天你也小心些,沒事別往你爹面前湊,要是惹得他更不自在,要發作你,娘也救不了你。」

    雪娘撇了嘴,很不服氣:「這事同我有什麼相干,憑什麼來罵我?再說,大姐又不只一門親事,這個黃了,不還有爹衙門裡的上司等著討填房呢?叫她嫁到那家去好了嘛。」

    「……」胡姨娘一下被點醒了,對啊,她心心唸唸只想著永寧侯府,竟把那樁頭緒給忘了!

    既有了應對的法子,胡姨娘打疊起精神,細細想著腹稿,好去賀老爺跟前把舊篇章翻過去,她想了足有頓飯功夫,雪娘早已坐不住,溜出去找相熟的鄰家女伴玩耍去了。

 

☆、第4

 

當日晚間。

    與幾日前幾乎一模一樣的場面再度上演。

    從侯府叫停親事撤走聘禮後,在房中枯坐了一下午的霜娘被叫去正房,麻木地看著賀老爺掩在鬍鬚下的嘴唇開開合合,掐著自己的手掌心忍了又忍,直到指甲深深陷進肉裡,掐出血痕,才靠著那股刺痛讓自己嗡嗡作響的頭腦冷靜下來,沒有隨手抄起什麼,衝上前砸到那張寫滿貪婪市儈的中年男人面孔上,與他同歸於盡算了。

    是,她是早就知道她這所謂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亦從未對他懷有任何期望,所以先前那個那樣荒唐倉促的親事,她接受了,沒做任何抗爭——她難道真的想去做個莫名其妙的沖喜媳婦啊?可是抗爭沒用啊,女子在家從父,賀老爺就是她的天,她沒有所謂獨立的人權這回事,也別想找到什麼能求救的地方,別說賀老爺叫她嫁人,就是把她賣了,也不會有人來管,頂多歎兩聲可憐。

    但再沒有期望,這一刻霜娘仍是覺得心底一片深深的寒冷,怎麼就讓她穿到這樣的畜生家裡了呢?但凡有一點人的心腸,也不至於在令女兒與人沖喜不成之後,轉眼又要把她嫁給白頭老翁吧?

    賀老爺自顧自把自己想說的說完,見霜娘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死死盯著他看,不由皺起眉頭道:「長輩說話,你不曉得該應個聲?真是沒規矩,這幅樣子嫁到人家家去,也難討歡心。」

    胡姨娘倒不覺得什麼,霜娘要是樂意才奇怪呢。她在旁笑道:「老爺別生氣,這事提得急了些,大姑娘恐怕一時還沒有想開,我來開導她幾句。」

    就向霜娘道:「大姑娘,高大人的年紀是大了些,我知道你心裡彆扭,可等你嫁過去就知道了,那年紀大的呀,才會疼人,又溫柔體貼,手頭上對人又大方,縱是犯了錯了,你嫩苞兒似的小姑娘家,撒個嬌兒,他也不捨得對你擺起臉色,什麼都依著你。反是那些青頭小子,橫衝直撞,脾氣躁,性子粗,一點不懂女人的心思,天天同你淘不完的氣,更別提頭上壓的婆婆,兄弟間的妯娌,刁鑽磨人的小姑子,你性子靦腆又老實,哪應付得來這些?那是吃不完的苦頭,受不完的氣,叫你哭都沒地兒哭去。」

    霜娘低下頭,死死咬住牙關,一字不敢露,恐怕自己破口就要大罵「不要臉的狗男女」,還沒到翻臉的時候,逞這口舌之快,只會白遭皮肉之苦,對眼前這對狗男女沒有任何實質傷害。

    胡姨娘還在盡力遊說:「高大人就不一樣了,他上頭沒有高堂,膝下只得一雙兒女,也都出嫁的出嫁,外放的外放,你一嫁過去就當家作主,闔府上下沒得一個能轄制你的人,你要是爭氣,一年半載的再添個大胖小子,那府裡還不由你橫著走?到時候我和你妹妹,說不得連老爺都還要沾你的光呢。」

    她說到最後,略有些誇張地笑起來,可惜沒人捧場,霜娘站在那裡僵直得好似一尊石像,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壓抑之極的氣息,把胡姨娘接下來想圓場打趣她「是不是害羞了」的話硬生生逼了回去。

    賀老爺的心情本就不大美妙,雖經胡姨娘百般安撫,也撫平不了失去一個侯爺親家的傷痛,這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行了,哪有這麼多話,這事就這麼定了。明天我就去同高大人說,霜娘的病好了,可以遣人來相看了。」

    胡姨娘一怔:「這麼快?」照她的意思,這事總要緩個兩天,好給她時間壓服霜娘,不然人心不甘情不願的,屆時捅出漏子了怎麼辦?

    賀老爺卻也有他的道理,說道:「今天這事張揚的左右皆知,耽擱幾日,難保不傳到高大人耳中,他聽了豈有不惱怒的?若是就此反悔了,你我等於兩頭落空,現在只有趕早把霜娘嫁過去,人都過去了……」

    後面的話,霜娘沒有在聽了,她默默轉身走了出去,回去自己房裡。

    怎麼辦?

    留給她的時間只有這一夜了,想不出對策,她就只能包袱卷卷,浪跡天涯去了。

    霜娘在黑暗裡坐了片刻,摸索著點亮油燈,然後起身,像個土撥鼠一樣從床底下,磚縫裡,帳頂上,衣櫃後等各種角落裡挖出她的多年積攢。

    若干銅板——加起來大約只有一弔錢,這不是她的積蓄,只是給胡姨娘看的障眼法。她真正的積蓄在教她刺繡的李娘子那裡,現在大約有十六兩左右了,省著點用,夠她獨個支撐過兩年。這筆錢是不可能放在家裡的,因為不可能瞞過胡姨娘,她屋裡沒有能把銀錢藏得天衣無縫的地方,而只要胡姨娘發現,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走,律法就是如此,父母在,無私財。就這些銅板,都被胡姨娘動過,只不過因為金額小,她看過後又放回了原處,以為她不知道。事實上她每一摞的擺放都是有記號的,只是裝個不知道。

    霜娘現在把這些銅板翻出來,不是打算一起帶走當跑路經費,而是要在跑路之前,拿去買一件不可或缺的東西:路引。

    霜娘的身份和目的,決定了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衙門開具路引,好在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不能得到路引的不只她一人,而造假是一項自古以來就有的行當,其種類包羅萬象,只要有需求,就有市場。

    霜娘常去寄賣繡品的纖雲繡坊向左數第四間是個書畫鋪子,這家鋪子主業賣假的各色名人字畫,副業賣假路引。當然事實上主副業是顛倒的——因為字畫拙劣得很,並不掩飾自己的假貨本質,路引卻幾可亂真。

    霜娘把銅板數了數,估摸著應該夠了,就先放去一邊,轉去衣箱底翻出一套墨藍色襖裙來,這套襖裙的布料很普通,做工也粗陋,通身沒有一個花兒朵兒,她當時卻做了很久,其中的奧秘在於,只要稍加拆縫,它就可以變成一件合乎她身材的男裝直綴。

    作為一個智商能力都平凡的普通姑娘,她可以為自己準備的最後一條退路,也就只有這樣了。

    這一夜,賀家只有雪娘好眠到天亮。

    賀老爺心疼他無緣的侯府親家,胡姨娘發愁怎麼讓即將到來的相看環節順利進行,兩個都翻來覆去了大半夜,勉強合眼睡了一會兒,雞叫了,胡姨娘忙忙爬起來服侍賀老爺穿衣洗漱,等他用過早飯抬腳出門去了衙門,自己胡亂喝了碗粥,也辨不出是甜是鹹,就忙忙往西廂房去。

    她得抓緊時間給霜娘洗腦。

    胡姨娘先貼門上聽了聽,裡頭安靜得很,什麼聲響也沒有,這死丫頭還不起來做活——胡姨娘習慣性地要冒火,反應過來後忙把那冒了個頭的火星壓回去,試探地抬手敲了下門:「大姑娘?」

    沒人應答,裡頭卻咚的一聲響,像是什麼倒在了地上。

    胡姨娘納悶,又敲兩下:「大姑娘,你起了沒——哎?」

    門沒有鎖,直接被敲開了。

    屋子的橫樑上,垂下一條長長的白布汗巾,汗巾挽了個圈,裡頭吊著個一身素白的人影,在照進屋裡的朦朧天光裡晃啊晃的。

    「啊——」

    視覺衝擊太強了,胡姨娘尖叫了好幾秒才想到要叫人:「來人啊,來娣,死丫頭快過來!」

    自己跌撞著進去,先被倒在地上的木凳絆了一跤,她也顧不得摔得皮肉生疼,爬起來抱住懸樑人影的腿腳想拖下來,急切間不得章法,還是來娣聽到叫喚跑進來了,兩個人合力,手忙腳亂地總算把人放了下來。

    胡姨娘瞪著眼,往後倒退著跌坐在地上,呼呼喘著粗氣。

    雪娘揉著眼睛,趿拉著繡鞋在門口出現,嗓音裡還帶著十足的困意:「娘,你一大早叫什麼呀,嚇死我了。」

    她又打了個哈欠,這才完全睜開了眼,這一眼就看見霜娘從頭到腳一身素白,脖頸間還纏著條白汗巾,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從她這角度看去,那一片白裡露出來的臉龐,白得泛出了青色——

    「啊啊啊!大大大姐死了?!」雪娘尖叫,嚇得直跳腳,連第二眼都沒敢看,向後逃到了院子裡。

    她是少女嗓音,比胡姨娘的嗓門要尖利吵人得多,這一番叫喚直接把左鄰右舍都驚動了。

    正在院子裡晾衣服的吳氏忙忙走過來,踮起腳隔著牆問道:「二姑娘,你家可是出事了?」

    雪娘一早被吵醒,眼一睜開就見著個「死人」,魂都被嚇飛了,腦子直接停擺,見人問張嘴就答道:「大姐尋死了。」

    「什麼?」吳氏大吃一驚,拋下衣服就走過來拍門:「快把門開開,到底怎麼回事?」

    雪娘正害怕著,想多些人陪,奔過去就要開門,胡姨娘一個激靈,忙探出頭去喝道:「雪娘,站著!」

    吳氏在外面啪啪拍門,厲聲道:「快開門,人命關天的事,也能遮掩?」

    胡姨娘一腦門官司,汗都要急下來了,凌虐長女是一回事,然而把她虐死了又是另一回事,若是小時還好扯個多病夭折,然而霜娘如今長到這麼大了,忽然上吊尋了死,傳揚開來誰心中不覺得蹊蹺?她的名聲在這遠近街區本來就不大中聽,這一來恐怕要臭大街了!

 

☆、第5

 

「再不開門,我們去衙門報官了,叫衙門裡的爺們來同你說!」門外又換了個女聲,這新來的女聲嗓門更亮更明快,跟著是不間斷的拍門聲。

    雪娘被一嚇,愈加六神無主,靠在門邊,手軟腳軟地就拔了門閂。

    吳氏當先進得門來,抓了她問:「霜娘呢?」

    雪娘怯怯地指了指西廂的方向。

    兩人飛奔過去,吳氏走在最前,最先瞧見屋裡現場,她是個年青婦人,今年剛交三十出頭,平常只在家中操持生計,不曾直面過生死交關的場面,這時心中止不住地突突跳起來,走在她後面的是大理寺評事家娘子沈氏,比她長了三四歲,又因為自家夫婿職業原因,常聽些斷案決獄的事,膽子更大些,後來居上地先進了屋,先將手指去霜娘鼻間試了試鼻息。

    「還有氣!」她驚喜地叫道。

    聞聽這話,第一個鬆了口氣的居然是胡姨娘。霜娘要是就這麼死了,這頂殘害正室嫡女的大帽子她這輩子也別想摘下來了,子不言父母過,輿論不會把賀老爺這個親爹怎麼樣,全部都會衝著她來,可她捫心自問,她真的只想從霜娘身上求財,沒想過要命啊!

    「快快快,先把人扶起來,抬到床上去。」沈氏叫過吳氏,兩人齊心協力,把霜娘脖間的汗巾扯下來,一個抱頭,一個抬腳,把霜娘弄上了床。

    沈氏抹了把汗,轉頭道:「大夫呢?這麼大事,怎麼連個大夫都不去請?!」

    胡姨娘忙道:「這才剛發現,還沒來得及——我這就去。」

    吳氏將她一推,白眼道:「誰敢指望你?還不知請個什麼赤腳大夫來,我叫人去。」

    她就走回隔壁家裡,吩咐自家丫頭去請大夫。

    胡姨娘滿心冤枉,不由追著她背影分辯道:「這是什麼話,好像我存心要害大姑娘似的。人還是我救下來的呢,我若遲了一步,恐怕都來不及了。」

    沈氏在屋裡冷笑一聲:「你沒害,好好的姑娘怎麼會想著上吊?難道她小小年紀的活夠了,還是覺得往樑上懸著好玩,要玩一回?」

    胡姨娘自覺自己無辜的很,被橫加指責十分氣惱,回嘴道:「這與我什麼相干?誰曉得她日子過得好好的,為什麼想起尋死來。這些年我待大姑娘夠周到了,重話也不曾說過她一句,我自己的女孩兒惱起來還拍她兩下呢,還嫌不足,到頭來倒養出個仇人來了,有一點不是處,通是我這個做後娘的不好,弄得鄰居們都逼到我門上來罵我,我這過的是什麼日子,還不如也一根繩子吊死算了!」

    沈氏待她說完,又是一聲冷笑:「你別急著放潑,我先問你,你是哪門子的後娘?一個奴婢出身的姨娘,兩弔錢買來的貨色,自家關起門來發發夢就罷了,外人面前還真拿自己當正頭娘子待了?勸你歇歇罷。你若不服氣,想上吊只管吊去,我瞧著你還有兩分骨氣,只怕還高看你些!」

    吳氏走回來,聽見個話尾,接口道:「算了罷,姐姐,別同這樣的人認真動氣,她既無人情,又不通道理,像那等心肝生偏了的人,還有法給他正一正,可天生就少生了這樣東西的,卻是神仙都沒轍。」

    胡姨娘以一敵二之下,被堵得臉都紫了,曉得這狀況已經扯破臉了,再說下去她也討不了好,便生硬地道:「你們這麼說,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我的心我自己知道,憑你們對我有多少誤解,說我一千個不好,一萬個不好,這總是我們家的事,同你們沒關係,你們這麼冒昧,衝到別人家裡來,難道又有什麼道理可言了?」

    「平常我們自然不好管,但是現在都快出了人命了,難道我們做鄰居的還不能來問一問了?」沈氏反口就道,「你家的事憑你做主,可霜娘的命是她自己的,姨娘逼死正室子女,在律法上是個什麼判法,要不要我試舉二三例與你聽聽?」

    胡姨娘有些發慌,心裡不由埋怨起賀老爺來。昨日賀老爺說要馬上相看新親事的時候她心裡就覺得不安定,只是擰不過他,結果好了,把霜娘逼急了,果然就鬧出了事,還鬧得四鄰皆知,想遮掩都遮不過去。

    如今這口黑鍋牢牢地扣在她身上,她既不敢送給賀老爺,也萬萬不想自己背著,心思亂轉,急切間轉來轉去就只想到一個借口:「怎地非說是我逼死了?姑娘大了,誰知道她是不是多了些不好說的心事,或見了什麼少年,吃人哄騙了,回來想不開也難說得很——」

    「住口!」沈氏勃然大怒,恨不得伸手給她個耳光,「你有半分證據沒有?空口白牙地就朝人身上潑髒水,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你這麼一污蔑,就算救回來也要再死一回!」

    「咳,咳咳……」床鋪裡傳來輕微的咳嗽聲。

    霜娘醒了。

    霜娘剛醒來就嚇出一身冷汗。

    她昨晚翻檢襖裙時,同時見到那箱子裡壓著的幾塊布料,因她常年做針指,那些布料各色各樣的都有,她目光盯在其中一塊白色的料子上,忽的便福至心靈,立時放棄了改造襖裙,轉而去縫製一身素服,一邊做一邊想著自己新冒出來的靈機,一步步推演,在腦中反覆編排,直折騰了大半夜,自覺把將要演出的戲碼安排停當了,方合眼胡亂迷糊了一刻。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萬萬沒想到的是,剛剛出師,她就差點身死——她是卡准了胡氏來敲門的時候才把腳下踩的凳子踢翻了的,同時未防萬一,她的兩手還卡在脖子與汗巾之間,並沒有直接把自己勒住,料想當時的場景足夠嚇住胡氏,她不會有閒暇注意到細節,誰知把胡氏嚇過了頭,來拖她下去時使力極大又毫無章法,竟害她真的被吊住,她當時整個人懸空,根本無處借力自救,直接被勒暈死了過去。

    醒轉過來的這刻,霜娘滿心餘悸後怕不已地想,不大會使用心機謀算的人,看來還是盡量別用,本身智謀有限,實踐經驗又不足,實行過程中遇到問題時很容易就蒙圈了,而像剛才那種情況,就算她有心補救,但可能根本就不會有打補丁的機會了。

    「霜娘,你還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吳氏忙快步走到床邊,關切地詢問。

    霜娘經這一問回過神來,忙在枕上搖了搖頭,欲要說話,卻發現嗓子火辣辣的,疼得厲害,出來的音也嘶啞得很:「嬸子,我沒事。」

    「哎呀,這嗓子可是傷到了。」沈氏也過來了,俯身見著她脖間那一道青紅粗痕,歎了口氣,道:「別怪你一醒來嬸子就埋怨你,你說你這孩子,看你素日也不是那樣氣性大的姑娘,怎地這回就不肯想開些了?你這一時衝動,可想過再沒後悔藥吃?」

    霜娘慘白著臉,垂眼默默無語。

    沈氏見她樣子不像,皺起眉還要說話,吳氏性子更細緻溫柔些,攔了她道:「姐姐,先別說了,霜娘剛從鬼門關回來,心裡恐怕慌得緊,嗓子又傷了,還是守著大夫來了,看過了有沒有大礙,養兩天再說。」

    沈氏聽了,一時忍了不語,卻又坐不住,沒一會道:「我想起來了,我家裡正有些好的忍冬花,莊子上剛曬好了送來的,看她這嗓子,多半用得上,我先去家裡取了來。」

    霜娘的嗓子現在說話確實困難,嚥口水裡面都像有把小刀在來回攪著一樣,所以她先前被詢問時沒有開口,想要暫緩把想好的梗拋出去,橫豎她尋死的戲人證物證俱有,不愁傳不出去,造不起輿論——沒有電視報紙電腦的年代,四鄰八鄉的家庭主婦們可不就指著口耳相傳的八卦們消遣了?但平時沈氏因賀家沒有主母與賀家並不怎麼往來,現在真心真意地為她來回奔忙,霜娘心裡不安起來,十分過意不去,硬忍著疼痛開口道:「嬸子,算了,別為我白費心了。」

    她現在這狀態,不用演天然就是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狀態,屋裡的人都很輕易讀懂了她的潛台詞,怕再被群嘲一直沒說話的胡姨娘嚇一跳,她嘴上不肯認,心裡其實再清楚不過霜娘尋死的原因,怕她說出來,忙趨步過來:「大姑娘,可別說這樣喪氣的話,我知道你心裡或許有些委屈,一家子裡住著,哪有牙齒不碰著舌頭的時候呢?都是些沒要緊的事,我私下裡同你說,再不叫你為難的,便是老爺那裡有什麼話,我都替你攔著。」

    沈氏橫她一眼:「就曉得有你的事,先還死不肯認,叫的撞天屈——」

    吳氏拉了她一把,截斷道:「我卻聽不懂了,怎麼這裡頭說的竟像是貴家老爺的事?難道是霜娘同她父親頂撞了?我在隔壁住了快十年了,從小看她到大的,我看她斷不像那樣無禮的人。」

    胡姨娘未料吳氏敏銳非常,那般含糊的言辭也叫她扣住了字眼,匆忙下不知如何撇清,只得順著她道:「可不是嘛,正是我們老爺昨日說了她兩句,大姑娘性子一向是嫻靜的,並沒頂撞,我瞧她回了屋,也沒放在心上,誰知她面上瞧著沒事,心裡卻想不開了,竟就尋了短見。」

    這話正是給霜娘砌了個現成的台階,霜娘立刻啞聲道:「我不敢頂撞老爺,但更不敢從老爺所命,我又愚笨,想不出兩全其美的法子,左右都有不是,只有一死方可解脫。這原不與嬸子相干,叫嬸子替我操心,又辜負了嬸子的好意,我心裡實在慚愧得很。」

    沈氏聞言急道:「你這孩子,怎地還是死腦筋?先把你那些傻想頭放一邊去,你說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吳氏跟道:「正是,你既說你愚笨,那就把事說出來給我們聽聽,你小小年紀,畢竟經的世事少,你心裡以為驚天動地再過不去了的事,說不定在我們大人看,並沒什麼大不了的,何至於搭上一條命去?」

    她娓娓道來,十分安然有說服力,霜娘覺得火候差不多了,現在說出來也不像她迫不及待要告賀老爺的狀,正要和盤托出,卻聽見外頭吳氏家丫頭的聲音響起來:「太太,我把大夫請來了。」

    說著便見一青衣丫頭引著個鬚髮皆白的老大夫進來,眾人只得先止住話頭,讓他給霜娘看診。

 

☆、第6

 

一時望聞切問了一番,完畢後,老大夫道:「好在救得及時,沒什麼大礙,只有這外傷和嗓子,我開幾副藥,抓了吃幾天,慢慢就好了。」

    吳氏沈氏都道謝不已,霜娘也勉力撐起身來說了個「謝」字,這老大夫常在這幾條街出診,既認得霜娘,也常常聽聞賀家的八卦,搖頭歎息,向著霜娘道:「這可不是玩的,下回再不能做了。人生在世,誰不受些委屈呢?坎過去了就好了,莫因一時之氣,斷送一生路途啊。」

    霜娘對著大夫,自然只能點頭應是。胡姨娘在旁聽的憋氣不已,是個人都認為霜娘是委屈的那個,這老頭說話算最婉轉了,可那話音仍是向著霜娘的,那死丫頭是好的,壞的是哪個?還不就是她了?!卻又還不得口,人家一個字也沒提到她,她非要爭辯,等於主動對號入座了。

    過了一刻,老大夫開好了藥方,胡姨娘憋著氣付了診金,又令招娣同吳氏家的丫頭一起送他出去,順便一同去藥房把藥抓回來,然後道:「大夫來看過了,我們出去吧,讓大姑娘休息休息。」

    沈氏道:「事情還沒說清呢,走去哪裡?」

    胡姨娘怕的就是說事,想藉機把兩人攆出去,與霜娘隔絕開,再不放她們進門,盤算被打破,就有些變顏變色:「你們還想怎地?大姑娘剛受了傷,大夫都叫她好好休養,有什麼話,過幾天再說不行?」

    「過幾天恐怕不一定說得著了,」吳氏順口接下去,「聽霜娘方纔的話,死志甚堅,不把她勸得回心轉意,一不留神又再尋短見,總不能日夜不息地守著她,不如把事情說開了,叫她想通了,才是正理。」

    沈氏跟著逼進一句:「還是說,你就是想著叫霜娘再出事,好把自己洗脫了?」

    胡姨娘氣得跳腳,正要回嘴,卻聽門邊傳來叫聲:「不許你們合起伙來欺負我娘!爹給大姐找了人家,她自己嫌棄人家老了,不願意才尋死的,憑什麼說我娘不好?」

    眾人循聲望去,卻是雪娘站在門邊喊話,她原是十分害怕的,後來聽到霜娘沒死,大夫又來看過,屋裡還有好幾個人,她的膽氣又漸漸壯起來,只是還不敢進屋,隔了點距離給親娘說話,自以為是為胡姨娘辯解,卻一下把料全爆了出來。

    胡姨娘:「……」

    霜娘差點笑出來,簡直想爬起來去擁抱她,同這便宜妹子一處長了這麼些年,只有這一刻,看她那同胡姨娘一般往上飛著長的細眉細眼看出了可親來。

    吳氏與賀家是緊鄰,最瞭解情況,先訝異道:「不是說永寧侯府家的那位小爺已經過世了嗎?昨日我們都親眼見的,雪娘是哪來的話,什麼『嫌棄老了的』,就算那小爺還在,也無論如何算不上老呀?」她說著向雪娘招手,「你過來,你姨娘遮遮掩掩的,沒個痛快話,你與我們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胡姨娘急道:「雪娘,回你房去,這沒你的事,別多嘴。」

    雪娘驕縱慣了的,她不聽吳氏的話進去,也不聽胡姨娘的話回房,還是扒在門框邊,快言快語地道:「就因為那個少爺死了,所以爹給大姐重新找了人家嘛,昨晚上才告訴她,早上就上吊嚇唬人,肯定是嫌棄人家老了。」

    她說這句話的過程中胡姨娘連連喝止,雪娘硬是堅持說完了,還不滿地白了一眼胡姨娘:「就是這麼回事,有什麼不能說的?又不是娘的錯,都說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姐不肯聽話,鬧死鬧活的,我看就是她不對,娘弄得倒像多對不起她一樣。」

    吳氏沈氏面面相覷,雖是聽多了賀家的八卦,也仍沒想到他家能奇葩到如此地步。

    怎麼說呢——賀老爺把好好的女兒拿去與人沖喜,其實這行事還沒有太離了格兒,拿親生女兒去攀附權貴,這樣的父親天底下不多,但也不太少,外人不過閒說幾句做父親的狠心,不顧惜骨肉罷了。可是女兒白天剛被下過一次聘,因故未成後,當晚就給尋了下家,且不說這下家究竟是何等人物,單這事就辦得太難看了呀!

    這真的怪不得霜娘要尋短見,臉皮略薄些的姑娘,誰都受不了這個刺激。

    一時屋裡陷入了靜寂,吳氏和沈氏都不說話,實在都覺得沒法說,胡姨娘見此情狀,反得意坦然起來,說道:「我早說了,這是我家的家事,大姑娘的婚事不由我們老爺管,難道該由著你們這些鄰居管?」

    胡姨娘反問得兩個婦人都答不上來,他家出了人命事了,做鄰居的是可以來過問攔阻一二的,畢竟好好的宅子住著,誰都不願接受隔壁忽然吊死個人,就算人是自殺的,心裡也膈應不是?

    可論到婚姻許配,外人就真的一點手也插不上了,賀家若有輩分更高的長輩在堂,看不過眼還能干涉一下,偏偏又沒有,這就完全捏在了賀老爺的掌心裡,就算霜娘被逼得活不下去,那又怎樣?尋個死就可以不認父母給訂下的人家了?這招遇上心疼兒女的人才有用,遇上賀老爺,呵呵。

    沈氏脾氣更直,心中不忿,還想要爭兩句,吳氏卻向她搖頭示意。話說到這個地步,再沒什麼可說的了,胡姨娘已經不吝於擺出「我家就是不要臉」的姿態了,再罵她不要臉又有什麼用?這個局破不了,爭也是白爭。

    這種時候,終於該輪到霜娘放大招了。

    「姨娘說的沒錯。」

    霜娘冷清清地開了口,像是個逆來順受認了命的包子樣,胡姨娘一聽心裡就鬆了一口氣,以為終於又把她拿捏住了,卻聽她接著道:「所以我由著老爺做主,如今已是有了夫家,我只這一個人,劈不成兩半,許不得兩家,什麼這個大人那個老爺,與我分毫關係也沒有。姨娘實在想與他家攀親,就抬了我的屍身去,別的不必多說,說也無用。」

    胡姨娘剛松的那口氣差點沒續上來:「你、你這說的什麼瘋話?那家小爺沒了,聘禮都收回去了,你哪來的夫家?」說著忍不住湊近了床邊去看霜娘臉色,心裡懷疑她這一吊,是不是有些把腦袋吊壞了。

    霜娘正正直視著她:「便是收回去,也抹不掉先下過聘的事實,姨娘何必自欺欺人?昨日那場喧鬧,街坊四鄰無一不知,姨娘哄得過自家,哄得過那許多別人家?他沒了是我命苦,但從今而後,也只有替他守著了。家裡要容得下我,我就在家守著,要容不下,我自出去另賃了屋子住,若非逼著我再許他人,我只得一死。」

    做了這麼場大戲,險些真把命賠上,霜娘的真正目的,在這番話裡終於亮了出來。

    孝大過天的世風裡,唯一能稍稍與之抗衡的,只有守貞——其實本質一樣,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都是男權的主戰場,女人能取得主導權的機會很少,但不是完全沒有,比如說,當這種出現「矛盾」狀況的時候。

    霜娘不能直接跳起來反抗賀老爺的父權,但她可以躲在她短命「夫婿」的夫權後面說「不」,孝順受人稱頌,守貞同樣也是美德,只要她夠豁得出去,把事情鬧得越大,擺脫賀老爺控制的幾率就越高。

    賀老爺和胡姨娘當然不會接受她從此守寡的志向,越是逼她,她搬出賀家賃屋另住的理由就越充足,憑她如今的手藝,自力更生並不難,她不需要在經濟上借重依賴任何人,只是在人身安全上,可能要稍微借一借永寧侯府的勢,避免地痞無賴的騷擾敲詐,不過這都是後面的謀劃了,最重要的第一步,還是從賀家脫離開去。

    胡姨娘果然接受不了自己眼看就要收成的財產忽然消失掉一大筆,她又驚又怒,脫口罵道:「少做你娘的癡夢,家裡供你吃,供你穿,小姐似地養到你這麼大,星點兒回報沒見你的,就想撂開了手去躲清靜?明告訴你,乘早滅了這心思,有老娘在一日,再不能夠!」

    她這話說的太可氣,沈氏明知不該管人家事,仍由不得道:「霜娘何曾像個小姐了?像個繡娘還差不多,繡的那些大件小件的,哪個月不給你換些銀錢?除非你全丟進水裡聽響兒去了,不然怎好說她不曾回報?」

    胡姨娘理直氣壯道:「她這般大的姑娘了,做些繡件,補貼下家裡不是該當的?這也值得拿來說嘴,好似做了多大功德一般。」

    沈氏火直冒,待要反駁,吳氏歎了口氣,拉了她道:「依我看,如今這個局面,我們留下也沒甚作用了,先回去罷,叫霜娘安靜了養養身子,橫豎這也不是一兩天就能鬧出結果的事。」

    胡姨娘早巴不得要將這兩個多事的婦人弄走了,一聽這話,攆著便要送客,沈氏雖還有滿心的話想說,但是吳氏說得有理,只得被拉著一起辭了出來。

    胡姨娘還想要再叮囑她們不要出去亂說,但一看兩人面上顏色,那是出了門就預備要替她揚名去了,胡姨娘立時頭就痛了,曉得不可能封住人家的嘴,只得將大門砰地一關,暫不去想外頭的事了。

    她如今要緊的,還是收拾霜娘。

    只是往西廂那邊邁了幾步,她卻又躊躇著停了步,如今還能拿霜娘怎樣呢?軟的哄不了她,硬的嚇不住她,狗咬刺蝟般無從下口,胡姨娘想來想去,頭變得更痛了。

 

☆、第7

 

胡姨娘頭痛的事情,在賀老爺那裡完全不是問題。

    「對呀,這般才對!」下衙歸家的賀老爺激動撫掌。

    胡姨娘以為把他氣糊塗了,有點肝顫,往門邊那裡貼,口裡道:「老爺,你別惱怒,大姑娘不知道好歹,我再想法勸勸——」

    「勸什麼?」賀老爺眼裡精光四射,「霜娘這事做得好,做得極好,正該這樣!」

    胡姨娘一頭霧水,見他模樣不像是神智失常的,便試探著問:「老爺,妾身愚鈍,這好在哪裡?」

    「好在侯府這個親家又回來了,哈哈。」賀老爺大笑,顫動個不停的鬍鬚忠實地傳達出他滿腔的喜悅之情,「人死了怕什麼,老爺我養了個好女兒,貞烈不二,死了也要替他守著,父母都攔阻不得,侯府聽聞了,還能怎麼樣呢,哈哈。」

    胡姨娘聽他竟站在霜娘那邊,很不樂意,說道:「老爺,按俗禮說,大姑娘是好算他們家的人了,但畢竟沒有真個進門,要是守著,只好守個望門寡,這算怎麼回事呢。」

    雖然霜娘原來也多半是個守寡的命,可在侯府裡守,和在娘家裡守,那差別可大了,她給霜娘說這門親事,貪圖人家的聘禮還在其次,最主要是為了以後給雪娘搭橋,好尋摸個豪門佳婿,要是只落得個在娘家長守的結果,那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真要到這一步,還不如把那死丫頭攆出門去,誰樂意一輩子看著大婦出的種在眼面前晃?

    賀老爺心情好,並不介意她的質疑,捋鬚道:「你先說,早上霜娘尋短見時,吳沈那兩個婦人也在?」

    說起這個胡姨娘惱得很,挑高了細眉道:「可不是!兩個人對著我好一場排揎,好容易才把她們送走,這會子不知在外頭怎麼編排宣揚呢!」

    賀老爺頻頻點頭:「宣揚好,不怕她們說,就怕她們不說。」

    胡姨娘傻了:「啊?」

    「你還沒想明白?」賀老爺得意地又笑了,然後才給她解惑,「你且想,首先,在你我不反對的情況下,霜娘要守望門寡這事,能不能成?」

    胡姨娘依言想了一下,點頭:「能。」非但能,而且傳揚出去還是令人稱頌的行為。

    跟著她就反應過來了,她畢竟服侍賀老爺多年,很能連接到他的腦回路,接著道:「但是我們並不同意,給大姑娘重新找了人家,逼得大姑娘在家裡守不成,上吊差點送了命,又被鄰居撞見,傳得沸沸揚揚——」

    事情發展到這個局面,永寧侯府很難不做出任何反應了,侯府先前叫停婚事乃是因侯夫人慈心不忍之故,但霜娘癡心要守,侯府也沒什麼拒絕的必要,她在家被鬧得守不成,那就接進府裡去罷了。

    這條邏輯線是很明瞭可行的,但凡事總會有個萬一。

    胡姨娘就道:「我明白老爺的意思了,可如果侯府就是不肯接霜娘走呢?我們如何強得過他。」

    「在家也有在家的好處。」賀老爺神態輕鬆,一副凡事盡在掌握的樣子,「霜娘即便留在家裡,也是他周家的媳婦,嫁出去的女兒難道還要娘家養活?自然該食夫家的飯了,霜娘這樣節烈,少年起就替他家守寡,他家好意思拿些薄涼待遇給霜娘?縱霜娘不在意,我這個做父親的,也要說一說話。」

    這聽上去就像在家養了一棵搖錢樹,前景美好得很,胡姨娘的眼睛越聽越亮,賀老爺卻還有後文,「他家若實在沒有良心,不肯善待霜娘,橫豎霜娘今年才得十六歲,先守兩年,要守不出結果,大不了再尋戶人家嫁了就是,也不算很遲。」

    「老爺真是孔明在世,算無遺策。」胡姨娘這下是真心拜服,比出自己平生僅知的一個智者,熱烈吹捧道,「這上中下三策,妾身竟一個也想不到看不明,全靠老爺點醒,可見這家裡,凡事都要靠著老爺做主,妾身心裡才安呢。」

    賀老爺對自己的英明也十分得意,翹著鬍子道:「這是理所應當之事,老爺想到的,要都叫你想到了,豈不該換你做老爺了?唔,本來我今天去見高大人,說好了明天就叫個冰人來相看的,這下又要尋理由推脫了,卻還好怎麼說呢。」

    胡姨娘聽了也為難得很:「這恐怕很難瞞得過人了,事情已經鬧出去,早晚會傳到他耳朵裡,要是再拿虛言搪塞,反而要糟。可要實話實說了,那高大人豈有不給老爺穿小鞋的。」

    兩個對臉想了好一刻,也想不出能周全敷衍過去的法子,末了,賀老爺只得歎了一口氣,道:「算了,就實說了罷,不過受他一時的氣。好在沒幾個人知曉,不算十分損了上官的顏面,再說只要霜娘能進侯府,諒他也不敢真拿我怎麼樣。」

    胡姨娘未能解語,忙慇勤從旁處彌補:「老爺辛苦了,我這就親自下廚,去整幾道下酒的小菜來,給老爺小酌兩杯。」

    賀老爺嗯了一聲,見她出去,遂低頭獨自苦思明日的說辭來。

    接下來的日子裡,賀家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平靜。

    主人們各有各的事做,先說賀老爺,他去回絕上司高大人,雖是盡力找了托詞,把責任推去永寧侯府,只說是人家子孫命懸一線,逼著要沖喜,但高大人又不是傻子,官場裡泡了大半輩子了,哪裡瞧不穿他這點花活?當堂就氣得咆哮,把公文砸了賀老爺一臉。

    賀老爺官帽都被砸掉了,不敢爭執,撿起帽子萬分狼狽地退出來,他雖知此來要受氣,卻沒想到高大人竟不顧斯文直接動起手來,可見他怒氣之盛。賀老爺的壓力一下子陡增,什麼上中下策都拋去一邊了,這下必須也只能把霜娘弄進侯府,才能讓高大人顧忌一二,若不然,他這官位恐怕都難保了,高大人的一個侄兒現就做著御史,想找他麻煩真是分分鐘的事。

    賀老爺那般形容從上官屋裡逃出來,一個衙門裡好些人,難免要被人看見,就有好事的來探問一二,賀老爺腦子轉的也快,三兩句繞著圈把話題迴避過去了,來人正覺敗興要走,賀老爺轉而露出副唉聲歎氣的樣子,引人再問,這回他不迴避了,一問就吐露出來,只說家中長女性情極貞烈,因未婚夫死了,竟矢志要守望門寡,男家退了親也不肯再嫁,尋死了一回都不改其志,實在令做父母的無可奈何。

    賀老爺的同僚陪著讚歎一回,轉頭禮部衙門裡就都知道了,還有人給賀老爺出主意,說這算烈女,可以想辦法去順天府申請個表彰了,回來光耀光耀門楣,倒把賀老爺嚇了一跳,這要成了豈不把霜娘的望門寡落到實處了?那名頭不過聽著好聽,落不了多少實際好處到他頭上,他才不樂意呢。

    忙把推拒了,說長女年紀還小,捨不得她少年守寡,還是想尋個人家叫她嫁了,如是云云。

    連著下來幾天,賀老爺不管對著誰都是這番作態,哪怕去吃同僚的生日宴時,他也裝作吃醉了,有意無意地露出兩句,引人來問,竭盡所能地傳播出去。

    另一頭,胡姨娘也不曾閒著,積極地出去串門子。俗話說,秦檜還有三朋友,胡姨娘也有幾個說得著的人家,她就直白的多了,拉上雪娘往人家屋裡一坐,拍著大腿就抱怨起霜娘來。雪娘前幾回還同她去,去了幾次發現她娘都是一樣的說辭,翻來覆去的說,雪娘哪有耐心一直聽那些車□轆話,再拉就不肯去了,要去尋自己交好的女伴玩。

    胡姨娘下不得狠手管教親生女兒,只得由她去了。雪娘的手帕交有兩個,年紀與她差不多,家境也差不多,雪娘先去找了叫素香的,誰知吃了閉門羹,素香家的丫頭隔了門說,她家姑娘大了,以後要學規矩了,不方便隨意見客了。雪娘沒趣得很,不想去找胡姨娘,也不想回家去呆坐,就又去了另一個叫三巧的女伴家。

    三巧倒是見她了,卻是站在門邊向她道:「我娘說了,你姨娘心眼不正,你也好不到哪去,以後不許我跟你好了,要帶累壞了我的名聲。」

    雪娘平時再張狂,畢竟只有十三歲,這一下直愣愣地遭人拿話扔到臉上,羞得紅頭脹臉的,轉身就走,走出好一段了,才想起自己沒有回嘴罵回去,吃了大虧,再一想,想到先去的素香家,反應過來人家其實差不多也是這個意思,只是沒有明著說而已。

    雪娘氣了個半死,原是怪三巧的,這下全怪到了霜娘頭上,飛奔回家要找她算賬。

 

☆、第8

 

再來說霜娘,她只在床上養了兩天就下地了,賀老爺白天大半都在衙門裡,胡姨娘一直拉著雪娘出去串門,霜娘見沒人管,顧不得嗓子還腫痛著,算好了時間悄悄溜出去,四處尋中人看有無合適的房子出租。李嫂和來娣被她拿幾個銅板買住,因平常胡姨娘當家苛刻,一文額外的賞錢也得不著的,此刻難得撈著幾個,都替霜娘瞞著,沒人去告她。

    在霜娘原先的計劃裡,離開賀家就必須要離開京城,因此關於屋所的準備一點也沒有,現在都要重頭找起,好在時間還不是那麼緊迫,應該來得及找到一個合適的落腳處。

    中人經紀們的消息都是最靈通不過的,霜娘打聽房屋的同時,也隱了身份拐彎抹角地探聽些她鬧事的風聲。

    這些中人說起別家的八卦十分賣力,都是問一答十。

    「你說那個沖喜沒成的官家小娘子?怎麼沒有聽說過,這四遭都傳遍了!誰不曉得,好烈性的,一聽見未婚夫死了,尋了八次短見,命不該絕呀,都叫人救下來了,她一片癡心,還要尋第九次,家裡沒法子,著人日夜看守,一刻不敢離了她身邊。」

    「……」作為當事人,面對這整段話,霜娘的心情略複雜。

    再換別個中人問,個個說辭都又有些變動,但總的走向差不多,後續基本是這樣:「那小娘子尋死不成,現在是立定心意要給未婚夫守望門寡了,聽說她家爹娘不甘心,還想著給另找人家的,可是小娘子不肯呀,在家孝服都穿起了。唉,這小娘子真是個好的,只可惜命不好,偏偏沒過門就沒了丈夫。」

    霜娘聽了再問:「那她家爹娘就算了?應該還是想給她找人家的罷。」

    「恐怕不中用了,」中人搖頭,「就算要找,也只能往外地找了,本地人都知道她家是個烈女,常人誰敢招惹?小娘子自己不願意,娶回去再尋了死,這不是白折騰掉一條人命嗎?」

    「……」霜娘感覺又打開了一扇門。

    她怎麼沒想到還有這個展開呢?聲勢造起來後,就算賀老爺想再將她攀附與人,人也不願接了呀,非但要背逼娶貞婦的鍋,還有出人命的可能,她又不是生的多絕色的面孔,值當人冒這麼大風險。

    對了,胡姨娘這幾天一直出門去逛,說不準就是想找尋個機會,把她嫁(賣)到外地去,破這個簡單呀,男方家總要來人相看一下,她穿著孝服出去晃一圈就是了。

    幾次一來,說不準都不用她自己走,賀老爺和胡姨娘就要把她掃地出門了,假如她對他們還有什麼價值的話,無非是一手繡活了,霜娘對此完全可以妥協一二,定期分一筆收入回去填補他們的貪心。

    能脫離出賀家,擺脫掉賀老爺對她婚姻乃至人身的全權掌控權,才是最重要的。

    **

    因為有了新希望,霜娘這日回家的時候,心情難得是輕鬆的。

    剛進家門,迎面遇著個少女往外走,兩人撞了個對臉。

    「秀姐兒,你怎麼來了?」霜娘一喜,露出笑容來。

    這少女叫做章秀,家住隔壁胡同,是太常寺典簿家的長女,與霜娘同年同月生,只是日子差了幾天,她與霜娘交好,常常來和霜娘一道做針線,兩人很說得來話。

    章秀是個嫻靜秀麗的小姑娘,眼神在霜娘脖子裡一繞,眼圈就紅了:「你——怎麼幹這種糊塗事!」

    霜娘忙攜了她手,哄道:「你別急,不是你想的那樣。」

    說著拉了她進屋,如此這般把箇中詳情一一倒了出來。

    雖然知道了霜娘不是真的要尋死,章秀還是聽哭了,抹著眼淚道:「你那姨娘倒也罷了,怎麼你爹也一點不顧念你。我該早來瞧你的,偏我們家裡也有事,絆住我走不開,今兒才得了空。」

    霜娘對她家的事熟得很,聞言問道:「又是你二嬸?」

    章秀唉了一聲:「可不是。」

    章家也有本難念的經。她家與賀家比,人丁算興旺的,章家老太爺老太太都在堂,章秀父親還有個弟弟,娶妻冒氏,生有一雙兒女,一家老小攏共九口人,都住在一個院子裡。

    在章秀小時候,家裡的氣氛還是比較和諧的,雖然很窮——是真的窮,章秀連飯都吃不飽,因為要省出錢來供養家裡兩個讀書人,但因為兩房都一樣,所以矛盾不多,冒氏那時性情也還過得去,除了因為自家陪嫁比大嫂多些,偶爾會酸章秀母親一兩句之外,沒別的過分行止。

    隨著章秀慢慢長大,章父從秀才,到舉人,再到進士,一步步穩穩考了上去,章家兩房的間隙,也隨著章父的前途而一年年變大。原因很簡單,一句話就足以解釋了:章家二叔,一直是白身,連個秀才都沒撈到。

    章二叔本人還好,他在課業上從小被兄長虐到大的,無所謂想得開,想不開的是冒氏。

    她是真想不通啊,她從嫁過來就辛辛苦苦操持家業,把嫁妝錢都拿出來,偷偷買肥雞肥鴨給自家丈夫補身子,她有做錯過什麼嗎?怎麼到頭來老天給她這麼個結果呢?

    冒氏的心態就失了衡,卻失衡得十分古怪——她不埋怨自家丈夫不是讀書的材料,卻忌恨上了長房。

    章父選了官後,有了俸祿,在章老太爺的安排下,大半交由章老太太供全家花用,小半他自己留用,矛盾就出在他自己留用的這小半部分上了。

    章父章母感情很好,章父很感念妻子同他過了這麼多年的苦日子,手頭有了活錢後,除了同僚往來必要的拋費外,剩的都攢起來,給妻子裁件新衣打根花釵什麼的。落到冒氏眼裡,那不平之氣就油然而生,以前大家一道窮,現在富了,憑什麼就富你家?她也是一道熬日子熬過來的呀,憑什麼不能同享勝利果實?

    章家上一輩裡,章老太爺偏心做了官的大兒子,章老太太偏心會說笑的小兒子,冒氏就去找章老太太鬧,想把章父自己留用的小半部分錢也擠出來,全歸到公中使用去。章老太太倒沒意見,她私心裡也想多貼補些小兒子,章老太爺卻說長子做了官,一時若有應酬,腰裡摸不出一個錢來,怎好與人共事?因此不許。

    冒氏不敢和公公爭吵,只得先罷了這個心思,只是隔三岔五的,總要鬧些不痛快。

    這一回,比以前都要鬧得更大些。

    「我娘上個月過生辰,你來了的,記得不?」章秀問。

    霜娘點頭。她和章秀玩得好,她母親過生日,她當然要去賀的,給章母送了一雙繡鞋做賀禮,章母誇了她好半天。

    章秀道:「我爹攢了大半年的錢,給我娘打了一根雲鳳紋金釵,可好看了,不過我娘都沒有戴,一來是怕二嬸看見,又要鬧,二來,」她面上微微一紅,湊近了霜娘耳邊道,「我娘說了,她不捨得戴,等過兩年我有了人家,給我放在陪嫁裡帶過去。」

    霜娘畢竟來歷不同,是不會為這種話題就臉紅的,也沒有順勢取笑好友,只道:「但是,還是被你二嬸知道了?」章父雖然中了榜翻了身,但也就是四五年前的事,他如今在官場裡還屬於初入茅廬的新人,來錢門道有限,因此一家人還住在原來的院子裡,那院子和賀家差不多大,人口密度卻翻了三倍,很難保守住什麼秘密。

    章秀坐回去,苦著臉點了點頭:「我娘和我說話,被二妹妹在窗外聽見了,回去告訴了二嬸。」

    這下翻了天了,冒氏那日積月累下來的酸意和不滿,尋到另一個渠道爆發出來了。

    「我自家不如人就罷了,算我命苦,生的兒女卻又有什麼過錯?一樣是你章家的骨血,做姐姐的是大家小姐,什麼金啊銀的都早早往嫁妝裡塞,做妹妹的就是地上的草根,沒人問沒人管,十個指頭伸出來有長有短,長的儘管長,短的也短得太欺負了人!」

    冒氏鐵了心要鬧,這回連章老太爺都不怕了,拉著自己生的一雙兒女在堂屋哭訴,幼子桂哥兒才五歲,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嚇得跟著直哭,把章老太太心疼得了不得,抱過桂哥兒心肝啊寶貝啊的哄。

    冒氏就更上臉了,從自己嫁到章家來開始數落起,一路數到章母得的那根金釵,甚至問到了章父臉上去:「我今兒就是要問個明白,憑什麼大嫂有的,我一樣沒有?一般的妯娌,我又不是做小的,在這家裡怎麼就低人一等?」

 

☆、第9

 

霜娘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真問了?你爹什麼反應?」

    「別提了,」章秀大大的歎了口氣,「差點把我爹羞死,轉身就走了。也就是你,我才都不瞞著,換了旁人我都不好意思說的。」

    冒氏那話站在她的立場上其實沒錯——錯在不該對著章父說,做弟媳的哪有問大伯討衣裳首飾的?章父要真送了她才錯了倫理呢,她該問章二叔要,或者哪怕是衝著章母,都顯得正常些。

    以前這種話冒氏也沒少說,但只是在私底下酸,章母是個溫吞水的性格,一般閒話都不往心裡去,從來沒和她計較過,但這回她過了頭去挑釁章父,章母忍不了了,站出來和她開撕。

    因為生平極少和人紅臉,缺乏掐架技能,章母大半時候都處於下風,往往話還沒說兩句,就被冒氏的大嗓門壓下去了,冒氏越吵越得意,愈加以為自家有理,越性提出要求來,提了一二三,又提三四五,還要展望六七八。

    章母嘴上不如人,然而心裡是極明白的,咬死了一條也不應,她自有一本帳:章家本身家底微薄,供兩個兒子讀書讀到幾近赤貧,從章父讀出來後,章家可以說就是靠著章父在支撐了,他的俸祿除了供養二老之外,還一併在養活二房四口人,冒氏口口聲聲說兩房的收入都應該交公,事實上二房根本沒有收入。冒氏眼紅章父有錢給妻女攢家當,但章二叔手頭也並不緊,章老太太時常偷著補貼小兒子,只不過和章父不一樣,章二叔生性跳脫手頭散漫,存不住錢,往往這手有了,那手馬上就花出去了。章母認為大房盡到了該盡的責任,冒氏人心不足,還要求「公平」,對大房又何曾公平。

    照冒氏的說法,章秀有什麼嫁妝,章二妹就應該也有,難道將來章秀嫁什麼人家,章二妹也要同等門第?這明顯是不可能的,兩房的差距現在已經看著明顯了,將來只會更加劇。章父現在只是七品,似乎和賀老爺差不多,但賀老爺的最高學歷只是舉人,七品可能已經是終點了,章父卻是正經兩榜進士,清流出身,先天上沒有短板,現在的位置只算是起點,以後的前程不可限量。

    「以前二嬸心裡不舒服,吵一下就算了,這次斷斷續續足吵了好幾天,」章秀苦笑,「我娘不會同人拌嘴,老是吃虧,我有心要幫她,可你知道,我也是個嘴笨的,哪裡吵得過二嬸,我一說話,她就說我人大心大了,怕二妹妹佔我的嫁妝,眼裡只有錢,都沒有姐妹情誼了。」

    「這是哪裡來的歪理,」霜娘不由搖頭,「你就算了?沒再駁她?」

    「她說著說著就開始抹眼淚了,我哪裡敢再多話?」章秀道,「還好,二叔還是個肯講理的人,他見怎麼也勸不住二嬸,就說,二嬸要是再鬧,他就不讀書了,出去做工賺錢去——」

    霜娘沒忍住插話道:「我要是你二叔,早該不讀了。」三十多歲的人了,連個秀才都沒取中,分明不是功名路上行走的人,再讀也是白搭,不如靠著進士哥哥,想法干個別的營生去。

    「可別說這話,」章秀連連搖頭,「祖父說什麼也不肯的。二嬸鬧了那麼些天,祖父看在二妹妹和桂哥兒的份上,都先忍了,結果二叔不讀書的話一出口,祖父直接對二嬸說,她既然在家裡過不下去,就和離回娘家去吧,一下把二嬸嚇蒙了,話都不敢說了。」

    能不嚇著麼?夫妻兩個吵嘴說和離休妻之類的話還可能是因為賭氣,公公對兒媳說出來,那真的不存在任何玩笑的可能,說要和離,那就是真要和離。

    章秀接著道:「祖父又把二叔罵了一頓,說他讀了那麼多年書,現在要放棄,前面的苦功豈不是全白下了,再講不讀的話,就是存心要氣死他。又問我爹,嫌不嫌棄二房如今拖累他了,肯不肯一直供二叔讀下去,我爹當然說肯了,親手足兄弟沒有什麼拖累不拖累的話。這才大家都消停了。」

    霜娘想了一下,道:「可是,我覺得你二叔本身確實不太想讀書了?他說那話,像是就在試探你家老太爺了。」

    「其實我也有點覺得,」章秀表示同感,「不過,不可能的,為著二叔講了一句不讀書,連我爹都跟著吃掛落了。唉,不說我家的事啦,你這境況才要緊,就沒別的法子了嗎?」

    霜娘無奈:「恐怕沒有,至少我是想不出了,能搬出這個家,我已經謝天謝地了。」

    章秀呆坐了一會兒,也只能發愁:「我們女孩兒家,說話都不算,只能由著長輩擺佈。偏你家這樣子,你一個依靠也沒有,我心裡一萬個著急,想要幫你,只是沒有著手處。」

    「不要擔心,我原還打算出逃到外省去呢,」霜娘苦中作樂地笑道,「幸虧臨時想了個新主意,不然,恐怕我們這輩子沒有機會再在一處了。」

    章秀吃一驚,臉色都變了:「真個胡說,外頭多少拐子,拐了你賣去做婢女都算你運氣好了,要落到那些髒的我們都不好說的去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輩子就完了,憑你家老爺給你說個什麼人家,也比這強呀。」

    章秀極不贊成出逃,霜娘很理解她的想法,像她這樣的土著小姑娘,雖然也會有和父母意見不合而抗爭的時候,但抗爭的最大力度,仍舊在家庭內部,比如鬧個絕食什麼的,說到為此出逃家鄉脫離家庭,真的很少人會有這個覺悟和勇氣,話說回來,要不是被逼到沒選擇了,霜娘也不願意呀,她的膽略過過種田模式還湊合,闖蕩天涯的版本太高,她真有點肝顫。

    「那是最壞打算,現在想來用不上了。」霜娘說,「我覺著,我的主意應該能成,現在就是在尋摸租房子的事了。」

    章秀問:「你想租在哪裡?」

    「只能去外城了。」

    章秀一驚:「怎地去那麼遠?那裡人生地不熟的,你獨自一個怎麼好處,若遇上事,都難找個人幫手。」

    外城是高祖遷都後在原本的舊城外又加建的半圈新城,要說遠,其實並沒有多遠,只是像章家這樣世代生長在老京城裡的人家,潛意識裡總以為外城十分遙遠。

    霜娘扳了手指,一條條算給她聽,「一則,我正要離賀家遠些,少些聒噪。二則租金相對便宜,我往後獨身居住,再怎麼儉省,至少也要租個帶院子的房子,環境還要好,不能同些地痞無賴做鄰居,我這些天找了好幾個中人,合我條件的一個月租金總要三四百文,倒是可以承受。只是我如今不好出門太久,只實地去看過一間,卻不怎麼滿意,我還想再多看幾間。」

    「我和我娘替你看呀,」章秀終於找到能幫忙的地方,開心地露出了個小小的笑渦,「我們出門總比你方便,你都找了哪幾間了,告訴我聽,我回去同我娘說。」

    霜娘聽了覺得十分可行,忙一一把地址都細細說給了她。

    章秀道:「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回去,你安心在家養著,這幾天我就不來看你了,等我選定了是哪一間再來。」

    霜娘起身,送她出去,連連道謝不迭。

    房子的事落定一半,霜娘的心情又好了些,連雪娘之後回家來找茬吵了一架都沒有放在心上,由著雪娘喊叫,她只埋頭苦做針線。

    以後生死榮辱都是自己的了,努力賺錢可比同便宜妹妹置氣來的重要多了。

 

☆、第10

 

永寧侯府,盛雲院的正房裡。

    世子夫人梅氏坐在臨窗炕上,一個臉龐圓圓的丫頭立在身後動作輕巧地替她捶著肩背。

    世子周連政剛從外面回來,見梅氏半合著眼,似是半睡不醒的模樣,放輕了腳步,向那丫頭道:「你們奶奶累了,怎麼不扶到床上去躺一刻歇著?」

    圓臉丫頭未及回話,梅氏被說話聲驚醒,睜開眼來,瞧見周連政,忙要起身:「大爺回來了。」

    周連政伸手壓在梅氏肩上,不令她起身,自己往炕桌另一邊坐下,說道:「你別太累著自己,有那些不很要緊的事,只管叫丫頭媳婦們做去,這陣子府裡多事,著實辛苦你了。」

    梅氏略帶疲倦地一笑:「瞧大爺說的,難道大爺不也是整天忙得歇不住腳?總要熬過了這一關,如今哪裡撂得開手。」

    有丫頭倒了茶送來,周連政接在手裡,問道:「賀家的事呢,可打聽著了?才剛我去見母親,她問了一聲。」

    梅氏點了點頭,道:「荔枝和李福家的在外頭打聽了兩天,大致情況摸得差不多了,」就向外間揚聲,「荔枝,你來說與大爺聽。」

    外間一個穿水紅色衫子的丫頭應了一聲,放下手裡正在擺的果盤,進來行禮道:「回大爺和奶奶的話,我和李嫂子悄悄找到了賀家的一個丫頭叫來娣的,給了她二兩銀子,她就什麼都說了。外頭的傳言沒錯,賀大姑娘尋短見的前一天晚上,賀老爺確實叫了她去,說給她另找了一門親事,叫她等著來人相看。不過據來娣說,那門親事倒不是新找的,之前就有了,是賀老爺衙門裡的上官要娶個填房,那上官年紀老大,兒子都成年娶妻了。正好他家那個姓胡的妾從我們府裡回去,賀老爺一聽,就反悔了,尋借口去先糊弄住了上官。後來沖喜沒成,賀老爺又想起來上官了,結果就把賀大姑娘逼得上了吊。」

    周連政聽得連連皺眉,對於賀老爺突破廉恥的行徑,他連評價都不想評價了,直接問道:「賀家本身的情況如何?」

    荔枝回道:「賀家人口簡單,長輩都已過世,賀老爺是獨子,沒有兄弟姊妹,多年前喪妻後沒有再娶,屋裡只有一個丫頭升上來的妾,就是那胡姨娘。他家鄰居們都說,賀老爺極寵胡姨娘,胡姨娘生了賀家的二姑娘,賀老爺待二姑娘比待大姑娘要好得多。」

    周連政有些吃驚:「他家只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

    荔枝肯定地道:「沒有。」

    「這般還不續絃的當真少見。」周連政自語了一句。

    荔枝見他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便接著道:「從賀家太太去世後,賀家就由胡姨娘當家作主了,胡姨娘風評很差,剛當家時,還曾經拿著正經主母的款往別人去走禮應酬,連去了幾家都遭人排揎,還有直接把她趕出去的,因沒人買她的賬,才漸漸不往外頭去充大頭了。她對賀大姑娘極刻薄,從賀大姑娘小時就虐待她,拿她當丫頭使喚,賀大姑娘頭臉上甚至常常帶傷。後來賀大姑娘大了些,學了針線活計能補貼家用了,在家的境況才好了些。」

    荔枝說到這裡歇了口氣,續道:「胡姨娘生的賀二姑娘名聲也不怎麼樣,掐尖好強,常與人起爭執,又不知禮,賀大姑娘天天在家裡做活,她沒事就到處閒逛,我們打聽的幾家太太奶奶裡,凡知道她的都不太喜歡她,沒有說她好話的。至於賀老爺,人提起來都直接搖頭了,說他狠毒又無能,平生最大的本事是賣女兒,一次沒賣出去,連著就賣第二次。」

    梅氏道:「狠毒是真的,無能卻未必。一個舉人出身的人,家族單薄,沒有後台,能爬到京官七品,已經算鑽營得不錯的了。」

    「只是個舉人?」周連政恍然,「怪不得吃相這麼難看,不多下點本錢,七品就算到頭了。」向荔枝道:「還有呢?你接著說。」

    「再有就是賀大姑娘了,倒很少有人說她的不是,都說是個安靜和氣的姑娘,只是命太苦,親娘死得早,只有一兩個說她為人太軟弱了,在家裡被苛待成那樣,都只受著,沒往外頭哭訴過一次,怪不得要受欺凌。」

    梅氏淡淡道:「這樣的人,都是站著說話不怕腰疼的,一個幾歲的小孩子,親娘沒了,爹不管不問,家裡且沒有其他長輩,妾欺到她頭上來,她除了受著,還能怎樣?往外頭去哭訴能有什麼用,至多叫外人感歎兩句罷了,關起門來遭罪的還是她自己。」

    周連政深知,梅氏自己也是喪母長女,這是有些觸景傷情了,伸手過來安慰地握了握她。

    梅氏微微笑了,面色和緩下來,當著丫頭的面又有些不好意思,抽了手指向炕桌上擺著的一個四扇松木小炕屏道:「你瞧,這是荔枝從賀大姑娘常去寄賣的繡坊裡買回來的,挺精細的活計,曉得下苦功學一門手藝,可見其實是個明白人。」

    那炕屏形制小巧,可以直接拿在手裡觀賞,一共四扇,一扇一景,分繡著梅蘭竹菊四君子,構圖清麗,針法平滑。周連政一向不在這些擺件上留心,看了一眼笑道:「怪道我覺得有些眼生,原是才得的。」

    梅氏想起來什麼似地,微微偏了頭問道:「金桔,叫你把那雀梅盆景給七姑娘送去的,沒忘了吧?」

    立在後頭的圓臉丫頭回道:「奶奶放心,已經送過去了。」

    周連政聽了,立起身來,往外間多寶閣上一望,果然見原來擺在上面的一小盆雀梅沒了,不由道:「那盆雀梅你養了快兩年了,怎麼忽然給七娘送去?她哪裡懂這個,白糟蹋了東西。」

    「哪裡是我們奶奶想送,先荔枝回來時,正好七姑娘在這裡,見了炕屏說喜歡,非要奶奶送她,磨了半天,見奶奶實在不肯答應,就又要雀梅,還哭了,問奶奶是不是瞧不起她是庶出,奶奶不好再拒絕,只好送她了。」金桔說著就撇了嘴巴,她是個討喜的長相,做起刻薄表情都還是顯得甜甜的,像個小孩子的模樣。

    周連政沉了臉色,轉向梅氏:「那就由她哭去,她這是慣得沒了上下,下回不要再理她,白賠了你心愛的東西。」

    梅氏輕笑一聲:「要真是我心愛的東西,憑她哭出兩缸珍珠來,也別想從我這裡要走。原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再想買也容易得的,七姑娘要就給她罷了,不然一直在我這裡鬧,我哪有那麼些功夫應付她。」

    周連政還是不太高興,梅氏越是輕描淡寫,他心裡越覺得她受欺負了,「家裡這麼些姑娘,就數她最招人煩,這才幾歲就這樣了,再長大些還不知會怎樣生事。」

    「那自有蘇姨娘去管,你我不必替她操心。」梅氏道,「還是來說賀家,你問了侯爺的意思沒有?」

    周連政道:「問過了,他無可無不可的,我看這事就以母親的意見為主好了,隨母親想怎麼辦。」

    梅氏道:「要說母親那裡,我瞧還是想接了賀大姑娘進來,不然不會吩咐我去打聽他家到底是怎麼個境況了。」

    「那你心裡呢?覺得怎樣?」

    「我自然也依著母親了。從六爺那副樣子送回來起,母親就病倒在床上了,把賀大姑娘接了來,母親看著她,想到六爺不算未婚夭亡,四禮八節的總有人記掛著,在地底下不孤淒了,心裡好過些,身子也能慢慢好起來了。」

    想到重病在床的侯夫人,周連政歎了口氣,只覺得心情沉重哀傷。一道去了那麼些人,別人也有傷了的,可總撿了條命回來,偏偏就叫小六沒了,他才多大年紀啊。

    「只是賀家太難纏了些,我看,日後難免要來囉嗦。」

    「大爺不用擔心,無非是來要錢要官,要銀子是小事,打發他幾兩罷了。把官壓住了不要許他,他家人丁那樣單薄,沒有別的助力,已是賣了一個女兒了,除非將來再賣一個,那也要他還能賣得出好價錢才行。」

    梅氏說著站起身來,金桔忙退了兩步,彎下腰替她整理起衣裙上壓出來的些微褶皺。梅氏不疾不徐地接著道:「不然,也就是一身青袍穿到老了,折騰不出什麼大事來。」

    周連政點了點頭:「你說的有理,我們這便同母親說去?」

    梅氏將目光往周連政臉上一流轉,忽地屈膝行禮道:「去見母親之前,我有一件事要求大爺。」

    金桔和荔枝見此,躡腳快步退了出去,連在外間聽傳的兩個小丫頭一併招手喚走。

 

☆、第11

 

周連政一愣之下,馬上回過神來,扶起梅氏笑道:「沅娘,有什麼事吩咐我就是了,我待你如何,你還不明白嗎?」

    梅氏垂著眼:「大爺待我如何,我心裡最清楚不過。從我嫁進侯府起,大爺不曾叫我有一點不快活,凡百事都依著我,縱我行錯了,大爺也只有安慰我,從沒有責怪的。論理,大爺這樣待我,我不該叫大爺為難的,可是,可是我這為娘的心——」

    梅氏說著說著,聲音中就有了哽咽之意,到後來竟說不下去了,周連政許多年不曾見她這樣傷心,心疼得了不得,半擁著把梅氏重扶到炕上坐了,握了她的手道:「你只管說,想要我做什麼,我從前依著你,往後自然還依著你。」

    「大爺還記得,當年母親要我們許給二爺的承諾嗎?」

    梅氏說的二爺是周連政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侯夫人安氏一共生有三子,在侯府下一輩的兄弟裡排行是一二六,其中長子和幼子都健康強壯,獨獨中間的次子周連深,自出生就先天不足,後來又出了場意外,把身體折騰得更孱弱了,一年倒有大半年要臥床靜養,雖然成年後也娶了妻,但親人們都心知肚明,他在子嗣這一塊上是極難有指望的。

    梅氏嫁進來連生二子,侯夫人十分歡喜,叫了他們夫妻過去,與他們商量,假如周連深過了四十歲還是沒有子嗣的話,希望能從梅氏的孩子裡過繼一個給他,隨他們夫妻給哪一個,只要叫周連深日後有個捧靈摔盆的人就行。

    雖說是商量,但長房夫妻其實基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周連政也不可能拒絕。周家這一輩兄弟雖不少,但種種原因下,合適出繼給二房子嗣的只有他,他若不願意,難道眼睜睜看著弟弟絕後嗎?梅氏心裡一萬個捨不得,當時也只能點頭,畢竟侯夫人把條件放得算寬厚了,並沒叫她立刻把兒子抱給二房,但話又說回來,就周連深那身體,說不定都未必撐得到四十歲,她的兒子提前就得給出去了。

    周連政把往事回想了一遍,明白過來梅氏的意思了:「你是怕,母親再叫我們出繼個兒子給小六?」他們現在雖只生養了二子一女,但夫妻兩個年紀還輕,以後還會有子女,不比小六,那是不可能有了。

    梅氏點頭,兩串淚珠跟著流了下來:「我嫁過來那年,六弟才十歲,極懂事好學的一個小人,也算我這個做大嫂的看著長大的,如今忽然沒了,我心裡也痛得很。可我也心疼我的孩子啊,給出去一個已經是割我的肉了,再給一個,還不如要了我的命去。」

    周連政這些天一直在外頭忙著操辦幼弟的喪事,不是梅氏提起,一時再想不到這上頭來,便沉默住了。

    梅氏知道他在考慮,不再說話分他的神,只是默默坐著,自己越想越心痛,眼淚留個不住,不一刻把整張帕子都浸濕了。

    「母親現在不會說的。」終於,周連政道,「賀大姑娘還沒進門,即便進了門,她才十六歲,也不知她性情到底如何。總要看個幾年,看定了確實是個守得住的,才好往下想嗣子的事。」

    但總會提出來的,梅氏知道,侯夫人面上不怎麼顯,可心裡最寵的就是小兒子,明知人多半沒了還硬替他張羅了個媳婦沖喜,將來再養個嗣子是順理成章的事,根本躲不掉的。聽周連政沒有給出准話,梅氏心中不由失望,眼淚流得更凶了。

    「如果以後母親提出來,你不要管,」周連政接著道,「我去說,從三弟的子嗣裡挑一個過繼過去。」

    梅氏的淚珠緩了緩:「可,三弟自己膝下猶虛呢,他兩口子成親也四五年了,不知怎麼回事。四弟家倒是已經有了個晨哥兒,快滿兩歲了。」

    「四弟肯定不行,他那個無賴的沒出息樣子,就是母親肯,我也不肯,已經給小六找了個不好說的岳父了,嗣子一定不能再尋差了。」周連政的手指在自己膝上敲了敲,「至於三弟那裡,也請了御醫看過了,並沒有看出什麼問題,恐怕只是子女緣來的晚些,將來總會有的。」

    梅氏仍有顧慮:「就算以後有了,三弟畢竟是庶子——他的子女過繼給六弟,就算再優秀,恐怕母親也不會願意,我不能孝順母親就罷了,如何還能勉強她叫她難過。」周三爺本身是個不錯的人,隸屬於侯夫人的嫡系一脈對他都沒什麼惡感,但要說到子嗣承繼,這是一件非常嚴肅的大事,情況又截然不同了,就梅氏來說,她將心比心地想一想,換了她她就算迫於形勢同意了,心底也難免要意難平。

    周連政道:「那就去族裡找,我們親自掌眼,必要挑個人品端方性情聰慧的,只要尋回來的嗣子確實好,我再跟母親著實懇求,想來她會體諒我們的。」

    梅氏聽了想了一會,覺得這麼做的可行度倒要勝過去過繼周三爺那還不知道在哪的子嗣,藏了好幾天的一段心事才算了了,起身盈盈下拜:「多謝大爺。」

    周連政笑扶了她:「好了,夫人還有旁的事吩咐我嗎?」

    「大爺慣會說笑,」梅氏面上一紅,抬手握了握自己的臉,側了身道,「還要大爺去外頭等我一等,我這樣兒不好去見母親,恐怕母親擔心我怎麼了呢。」

    梅氏哭了好一會功夫,眼睛都哭腫了,鼻頭也紅紅的,周連政看她是更覺愛憐,毫不介意的,但知道梅氏自己愛臉面,生性好潔,凡洗漱淨面總不肯當著他,因此只笑一笑,依言抬腿出去了。

    隨即荔枝和金桔兩個大丫頭進來,手腳輕快地給梅氏打水淨面,重新梳妝。

    等梅氏坐到梳妝台前時,金桔一邊替她綰著發,一邊小聲道:「奶奶,大爺答應了?」

    梅氏「嗯」了一聲。

    金桔就吐了吐舌頭,笑著仍用小小的音量道:「幸虧奶奶沒聽我的餿主意,若把事情搞砸了,日後再想轉圜就難了。」

    原來,從梅氏聽到賀家女矢志不肯再嫁起,就意識到這個行了一半禮的六弟妹恐怕是要進府了。

    侯夫人起初叫停親事,是因為心疼得什麼都想不了了,從本能來說,兒子都沒了,還沖什麼喜呢?但她慢慢會明白過來的,最起初的錐心之痛過後,屬於理智的部分就該回來了,她馬上就會意識到正確的做法是什麼。

    侯夫人不是會倚勢強霸的人,不會硬去逼迫人家好好的閨女變成寡婦,但賀家女自己願意,還為此以死明志,決心不可謂不堅定——在這上面,梅氏得到的回報要更詳細些,荔枝辦事得力,還想法找出了當時出診的大夫,確定了以賀家女的傷勢,不存在裝佯作假的可能。

    那麼,這種情況下,侯夫人怎麼可能會拒絕呢?心愛的幼子有了遺孀,以後再尋個嗣子,就可以把他那一房重新撐起來,延續下去,將來不用可憐地指望侄兒們的香火。

    梅氏心裡很明白,哪怕侯夫人叫了她去打聽賀家的事情,似乎是還在考慮的樣子,其實不過是個過場,為了對他家什麼樣有個數罷了,實際上不管賀家好也罷,不好也罷,都無所謂,侯爵府想要壓服一個七品閒散小官抬抬手就能辦到了。甚至於賀家女本人性情如何,才能怎樣,都不重要,只要她肯給六弟守著,侯夫人就一定會叫她完禮進門。

    從梅氏來說,假如只是叫賀家女進門的話,那全不礙著她什麼,無非多撥出一份供養罷了,侯府這麼大家業,隨便哪裡漏一點就有了,她絕不會為了這個提出異議,使婆媳間生出芥蒂。但,賀家女一旦進門,嗣子的事就迴避不了,所以早先時,金桔曾出了主意,想法直接把賀家女進門的事攪黃。

    梅氏想了又想,還是沒有同意。

    「你一心為我,我知道。」梅氏看著鏡內,輕聲道,「但是大爺一片真心待我,我實在不忍心背著他做那些事。你們都記著,夫妻間難得坦誠以待,既遇到了肯這樣待你的男人,就不要輕易騙他瞞他,即便他不知道,可你做了這樣的事,你自己心裡總是知道的,難免有愧,給自己種下心結。更何況,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假使哪一天叫他知道了,冷了的心可再捂不回來了。」

    兩個丫頭都應了是,金桔替梅氏綰好髮髻,戴了釵環,又取了眉筆替她細細地描畫,口裡笑道:「也是奶奶福氣大,像大爺這樣的人,世上能有幾個,偏叫奶奶遇到了。大爺對奶奶說的話,再沒有反悔了不算數的,往後奶奶可安心了——奶奶瞧瞧,這樣可成?」

    梅氏瞧了兩眼:「行了,走罷,別叫大爺久等了。」

 

☆、第12

 

胡姨娘再次來找霜娘的時候,霜娘正埋頭做著針線。

    聽了胡姨娘說的話,霜娘一針戳進了手指肉裡,竟沒覺得疼。

    她直瞪瞪看著胡姨娘,只覺晴天一道霹靂下來,劈得她半邊人都麻了。「你說什麼?」

    霜娘的表情太不恭順,好像要撲上來似的,胡姨娘不高興了,皮笑肉不笑地道:「這不是如了大姑娘的願?你好認個死理,高大人那麼合適的人家你死活不願意,做長輩的心疼你,只好想法成全你。我和老爺這些天捨了臉皮,在外頭替你來來回回的奔忙,終於叫人家侯府點了頭,答應接你進門了。」

    「……」

    霜娘一口血哽在喉間,吐不出嚥不下——這到底是怎麼來的神轉折啊?!

    她百事都打算好了,托章秀尋的房子章秀前兒給了回音,她連三個月的租金都付出去了,怎知胡姨娘竟來了這麼一出!

    看上去事情好像是回到了原點,她當初也同意嫁進侯府去沖喜(守寡)的,可此一時彼一時啊,她後頭有了別的選擇,在府裡守和在府外守在胡姨娘看來區別大了,對霜娘來說,這區別同樣也大了。

    若是進了侯府,庭院深深深幾許,她只好在裡頭守到死了,侯府不可能會再放她改嫁什麼的。可在外頭關起門來自己守,那就憑她心意了,哪條律法也沒說要守寡就必須得守完一輩子,高門大戶講究些,民間的婦人守個幾年守不住了選擇再嫁的多了去了。

    霜娘未必一定會另尋了個人嫁了,畢竟這時代於她有不可說的特殊性,她對於自己是不是能找到契合的伴侶其實抱有滿悲觀的態度,但,人生那麼長,她才十六歲,假如以後她可以遇上自己喜歡的人呢?進了侯府,再沒這種希望了。

    可再不情願,她不能拒絕。

    死活鬧著要守的是她,現在叫她守了,她不樂意了,自己把自己貞烈的人設崩了,那胡姨娘轉頭就能再尋個高大人塞給她。

    外頭由遠及近地隱隱傳來了鑼鼓聲,胡姨娘側耳聽了聽,忙道:「侯府迎親的人來了,你就坐這裡別動,馬上人來要給你妝扮。」

    霜娘一個激靈,險些跳起來:「現在?」

    「可不是嘛。」胡姨娘不太耐煩地應了一聲,見她手裡還捏著繡花棚子,劈手奪了連絲線扔去一邊,「還繡這勞什子作甚,大姑娘,你進了侯府,以後吃不完的好席,穿不完的新衣,那福氣享都享不盡,可別忘了這麼好的去處是誰給你找的。這女人哪,總要有個娘家依靠的不是?」

    霜娘腦子裡空白了一瞬,她木著臉看了看手裡僅剩的一根繡花針,銳利的尖頭上閃著些微的血光。假如這是一把菜刀,她一定不假思索地砍出去了。

    胡姨娘的心已經飛到外頭去了,全沒留心她,說完就扭著腰忙忙往院門外去張望了。

    接下來的大段過程,在霜娘後來的回想中,是飛速而含糊地過去的,她完全沒留有什麼確切深刻的印象。

    所有事都來的太快了,胡姨娘這回真的等花轎到了門口了才通知她這個主角,聘禮再次塞滿了賀家的小院,幾個喜娘一擁而入,給霜娘開臉梳妝,從裡到外換新衣披嫁裳,霜娘掙扎著想要收拾自己的東西,喜娘們笑道:「姑娘只撿最要緊最不捨得的拿幾件罷,不要誤了吉時。」

    霜娘聽了就茫然起來,最要緊的?她在這家裡哪有什麼難割捨的東西呢?最要緊的私房錢在李娘子那裡藏著呢。

    她就只好把自己的衣服箱子和常用的擱置各種繡花活計物件的小木框搬到一起,喜娘立刻就喊了兩個丫頭替她抬走了,見霜娘的目光追著,就同她說:「姑娘放心,都替您擱到新房裡,一根針都丟不了。」

    霜娘「哦」了一聲,被擁著向門外去,拜別父母。

    賀老爺和胡姨娘站在院子裡,喜笑顏開,雪娘蹲在一旁,撅著個屁股在聘禮裡翻騰,一個人翻出了熱火朝天的勢頭。

    另有一個白淨富態的婦人站在一邊,打扮得齊整利落,像個大戶人家管事娘子的樣子。見到霜娘出來了,就向賀老爺福身道:「吉時快到了,請老爺理了嫁妝,送姑娘出門罷。」

    賀老爺深覺今朝揚眉吐氣,呵呵地捋著鬍鬚笑道:「好,好,胡氏,叫你置辦的嫁妝呢?」

    胡姨娘忙道:「都擱在東廂房呢,備好了的。」

    便領人去抬。

    富態婦人面上劃過一絲訝異——她是侯夫人的心腹陪房,十分清楚這門親事的來由,因為情形特殊,侯府準備的聘禮裡本來就包括了女方的嫁妝,賀家收了聘禮後,只需從中回一些就好了,並不需要額外準備。這一點賀老爺當然也是知道的,她剛才請他理嫁妝,就是叫他挑預備回的抬數。

    進了東廂房的小廝很快抬出兩個漆紅樟木箱子來,然後就站住不動了。

    富態婦人板了臉:「磨蹭什麼?還不快些。」

    小廝的臉色怪怪的,道:「張大娘,沒了,他家的姨奶奶說就這兩個箱子。」

    張大娘久經世事的人聽了這話,都忍不住歪了臉,下意識往胡姨娘望去。

    胡姨娘極泰然自若,向霜娘道:「大姑娘,你別嫌少,替你置辦了這些個已經快把家裡掏空了,沒法兒,我們小門小戶的,哪裡比得起侯府那樣潑天的富貴呢,且體諒家裡些罷。」

    張大娘低頭看看一路排到院子門外的聘禮,再看看那兩口箱子,只覺得開了眼了,就想要問賀老爺。

    恰賀老爺道:「什麼嫌少不嫌少的,該賠的哪裡虧著她了,又不曾叫她空著身子出門。」

    聽見賀老爺也是這個話音,張大娘要到嘴邊的問句吞了回去,不打算多說了。他自家不心疼女兒,要往死裡刻薄,她犯不著多嘴,把人迎回去完了禮,才是她跑這一趟的正經差事。

    張大娘就道:「那請新人拜別尊長。」

    喜娘扶著霜娘往下拜,霜娘硬著身子不動。

    張大娘一看,胡姨娘大模大樣地站在賀老爺身邊,並沒有一點要迴避的模樣,扯了嘴角對她笑道:「姨奶奶,這不是您該受的禮,還是站開些罷。」

    胡姨娘紅了臉,立定腳跟不肯動:「大姑娘從小沒了親娘,我雖是個妾,也是一手一腳把她養到這麼大的,怎麼也好算大半個娘了,怎地就受不得一個禮?」

    張大娘笑道:「父母尊親這樣的人倫大事,一丁點都錯不得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什麼大半個小半個的,姨奶奶真是個風趣人。」

    胡姨娘被嘲笑得沒話可回,賭了氣猶不肯讓,張大娘那般豪門驕僕,哪裡把她一個妾放在眼裡,眼色一使,便有兩個丫頭一左一右硬把胡姨娘挾到一邊去了。

    霜娘這才下拜行禮。

    再之後,大紅的蓋頭罩下來,罩住了霜娘的整個世界,她像個提線木偶,一路由人扶著出門,上轎,行路,炮竹聲鑼鼓聲震耳欲聾地追隨了一路,吵得霜娘心突突地跳個不停,怎麼進的府,怎麼拜的堂,霜娘都渾渾噩噩的,全由著喜娘做主,給她塊木頭她就捧著,押著她叫下拜她就下拜。

    直到被送進新房,被人扶著坐在了新床上,身子有了依憑,週遭的環境安靜了好多,霜娘的心跳慢慢鎮定下來,方從那種身在夢裡的不真實感中緩過來。

    新房裡仍有好些人在,都是些女眷,說話聲音不大,用一種介於正常音量和耳語之間的聲音互相交談著,霜娘看不見,卻直覺這些人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在她身上掃視。霜娘穩穩坐著,並沒有什麼不安忐忑感,都混到這一步了,她還怕什麼人看哪?

    頭上忽地一輕,她的蓋頭叫人揭了。

    霜娘順勢抬眼看去。

    只見一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的貴婦人正側著身,把手裡的喜秤放回喜盤裡,霜娘全沒注意到她的穿戴,目光一下被她露出的半邊側臉牢牢吸引住了,待這貴婦人擱置好喜秤,人轉回來露出全臉時,霜娘的目光直接粘在她臉上拔不出來了。

    天仙啊簡直。

    這貴婦人生著一張標準的鵝蛋臉,頰若桃花,鼻如懸膽,眉似遠山,眼波流轉處動人心魄,對上霜娘的眼神時,霜娘居然臉紅了。

    幸虧她塗的粉厚。霜娘心裡想,眼神還是捨不得轉開。

    貴婦人想來被人驚艷多了,並不以為霜娘失禮,還向她微微一笑,自我介紹道:「我是你的大嫂。」

    霜娘忙起身見禮。

    梅氏笑著按了她坐下,說道:「這屋裡都是自家親戚,沒有外人,你不必多禮,折騰一天想必早累了,我們不多煩著你了,叫丫頭們伺候你早些歇著罷。」

    她說著環視了一周:「行啦,新娘子也見了,都回去吧,往後處的日子長著呢。」又向丫頭道:「好生伺候著,你們奶奶新來靦腆,若缺了什麼吃的用的,你們機靈些,自己來告訴我,不要等你們奶奶開了口才知道。」

    丫頭們屈膝應是。

    梅氏說了一串,領頭出去了,屋裡的女眷喜娘等陸陸續續都跟著走了,最後只留下了四個丫頭。

 

☆、第13

 

丫頭們都是訓練有素的,不用霜娘開口吩咐什麼,各自過來自己報了名姓行了禮,就圍著霜娘忙碌起來,替她取了金冠拆了頭髮,脫了嫁衣換了睡鞋,問她:「外頭的熱水都是現成的,奶奶可要沐浴?」

    問話的這個丫頭叫金盞,皮膚雪白,眉眼細長,說話做事都是她在頭裡,剛才那一會兒功夫,霜娘已看出來,其餘三個丫頭都有些以她為首的意思,就向她點一點頭。

    另一個了出去喚人抬水,金盞卻去桌上望了一圈,扭頭向霜娘笑道:「奶奶餓不餓?這桌上倒還有些糕點能墊補墊補,只是大菜都冷了,奶奶若想吃個別的什麼,只管吩咐,我去廚房叫做去。」

    她不說還好,霜娘一肚子愁思塞得滿滿的,半點沒覺出餓來,這一說,那些愁緒頃刻間全飛了,霜娘只覺得餓得心都發慌,坐去桌前一塊接著一塊,把一整盤子糕都吃完了。

    那糕是糯米粉做的,壓成了梅花形,五個花瓣是白色,中間包了花醬,隱隱似胭脂色。吃到最後時,霜娘終於飽了,有閒心想了下醬吃著似乎是玫瑰醬,那這糕該叫梅花糕還是玫瑰糕呢?不料這一分神,她竟叫最後一塊糕給噎著了。

    「……」這也太丟人了。

    嫁到人家頭一天,吃一盤子糕把自己吃噎著了,還是當著丫頭的面,傳出去多現成的笑柄哪。霜娘撐著不肯動,做若無其事狀,等著堵在心口的那口糕自己掉下去。

    但她整個人忽然僵直,金盞站在旁邊馬上明白了,飛快倒了杯茶遞給她,又用手在她背後拍撫,直到霜娘僵挺的背脊重新柔軟下去。她顯然很清楚霜娘的尷尬,全程只是默默幫助,並不多說一個字,就好似全然沒有霜娘噎著這回事一樣。

    另有一個叫南香的見霜娘緩過了氣,就輕聲細語地問道:「奶奶可吃飽了?還是叫廚房再下碗麵來罷,這些冷的吃多了難免不受用。」

    說真的,如果不是有金盞的表現作為對比的話,霜娘真要當這丫頭的話是關心,而察覺不出其中的機鋒了——她都一副快吃撐了的模樣了,哪兒像還需要加餐了?前頭問她吃飽沒,後頭就說她吃多了,霜娘正懷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的時候,金盞說話了。

    「你餓了自己去廚房叫吃的去,難道當值的嫂子敢不做給你?偏要扯了奶奶的旗號,平常也不見你面皮這樣薄。」

    金盞的話明顯是打圓場,於是霜娘確定了,這個在四個丫頭裡相貌最好的南香確實不喜歡她,甚而是討厭她,以至於都等不及背地裡去說她小話,當面就拐著彎地開嘲諷了。

    這可真是奇了,她初來乍到,話都沒跟她說過一句呢,究竟是哪裡得罪了這位副小姐?

    霜娘不開口,等著看南香怎麼回金盞的話,卻見她只訕訕地笑了笑,閉嘴收聲了。

    這時丫頭們抬著熱水魚貫而入,這個小插曲就此結束,霜娘婉拒了金盞的幫助,自己洗了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出浴桶後,金盞和春雨兩個輪流用乾爽的布巾替她一遍遍擦拭著濕發,服務之貼心周到,讓霜娘油然生出一種這寡守了也不算虧了的感覺。

    「好了,差不多行了,你們去歇著罷。」畢竟不是天生的享受階層,擦著擦著霜娘就不好意思了,趕兩個丫頭去睡。

    金盞不肯,手下不停,口裡笑道:「奶奶再等會,這頭髮裡頭還有濕氣呢,就這麼睡了明早起來要頭疼。」

    霜娘不便拂了她的好意,只得由她,慢慢困意上來,她合了眼養神,忽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忙又睜眼道:「侯爺和夫人一般什麼時辰起來?我明早去請安敬茶,可不能到晚了。」

    金盞道:「太太一般是辰初起來,請安也多是這個時辰。只是太太如今病著,好些天不能下床了,明兒怎麼安排,奴婢也不大清楚。不過奶奶不用擔心,大奶奶必會有主意的,奶奶放心睡著,我就睡在外間的羅漢床上,明早保準叫醒奶奶,誤不了事。」

    霜娘應了,又過了半刻,終於把頭髮擦乾,金盞替她打了個鬆鬆的辮子,服侍她上床安歇不提。

    **

    托了一頓熱水澡的福,霜娘在這陌生地方也很快睡著了,只是睡得不安穩,總陷在噩夢裡。

    她先前捧著人牌位拜堂的時候沒覺得害怕,很順利就過去了,這時卻不知怎地在夢裡生出恐懼來,見著一座山一樣大的靈牌不停地要向她壓下來,她拚命跑,又中了邪似地總想回頭看那靈牌上的字,卻總也看不清,最後一次將要看清的時候,那靈牌離她只有咫尺之距,轉眼就要將她壓成塊餅——

    霜娘醒了。

    她一頭一臉的汗,心臟狂跳,手腳發軟,一時動彈不得,只能原樣躺著。

    此時外頭天色剛濛濛亮,已經有丫頭起來了,霜娘隔著兩層紅帳,靜靜聽著外頭的掃帚掃院子的沙沙聲,丫頭來往走路的輕巧腳步聲,以及,外間的說話聲。

    「就一個箱子和一個破木筐,昨兒那麼忙,我怎麼記得擱哪去了,你再問問別人。」

    霜娘聽得出來,這是南香。

    跟著響起的是金盞的聲音:「你小聲些,奶奶還睡著呢。你還叫我問誰去,我記得真真的,當時送來就交給你放著的,你再細想想。」

    南香顯得不太耐煩:「我就是想不起來了,又不是什麼要緊東西,回頭慢慢找就是了。我這一早起來,臉都沒空閒洗,誰有心思找這個找那個。」

    「那是奶奶家裡帶來家常使的物件,由得你管要緊不要緊?你現想來,到底擱哪兒了,一時奶奶問起,我們總要有個回話。」

    「她還在床上躺著呢,哪裡就會問了——」

    「住嘴。」金盞的聲音一下就冷下來,「什麼她?她是誰?我看你是在那府裡呆得昏了頭,上頭長久沒有主子管著,你眼裡也就看不見主子了,學的規矩體統全忘到腦後了。昨晚你就不自在,當面譏刺奶奶,幸而奶奶才來面嫩,不好和你計較。我不知你哪來的這些氣惱,你我一般拿的一等月錢,我也不好管狠了你,我們把話說明白了,你要認真不想在這院裡呆,我替你去回大奶奶,隨你攀什麼高枝去,我指定不攔著。」

    霜娘在床上聽著,聽的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外面金盞的態度一硬起來,南香就軟了,回話的態度直接柔了八度:「我哪有什麼氣惱,就是夜裡沒睡好,說話躁了點嘛。好姐姐,你大人有大量,別同我生氣,我洗了臉,馬上就去找去。」

    霜娘心裡有數了,看來南香雖然譜擺的大,其實並沒有什麼後台,同級別的大丫頭抓了她的錯處,當面下她的臉,訓小丫頭似地訓她,她也只好吞聲。

    或者,還有另外一樣可能,南香有後台,但金盞的後台比她來頭更大,以至於金盞好言無用之後,可以有底氣直接跟她說不干就滾。

    南香軟了,金盞也沒再咄咄逼人,只道:「找著了就來告訴我。」

    南香一邊應聲一邊出去了,留下金盞一個,在外間悉悉索索的,動作極輕的不知在忙些什麼。

    霜娘估摸著時辰應該還早,所以金盞沒有進來叫她,她睡意沒了後有些躺不住了,卻因先聽了那幾句話,不好馬上就起來,又勉強在床上捱了一刻,把帳子掀開一線,見外頭天光又亮了些,終於耐不住,起床想要穿衣。

    卻發現自己陷入了窘境:架子上那裡裡外外好幾層的嫁衣她應該是不適合再穿了,她嫁的太急,一件新衣也沒來得及給自己準備,舊衣裳倒是有,全放在那現在不知擱在哪裡的衣箱裡了,現在能指望的只有胡姨娘給她的兩箱子嫁妝——但她很懷疑那裡面有沒有成衣,放幾個尺頭就把她打發了這種事,胡姨娘完全幹得出來。

    想是這麼想,霜娘還是走了幾步,抱著微薄的希望在新房裡尋找她的嫁妝箱子。

    她在裡頭有了響動,金盞立即聽見了,掀簾見霜娘已經起來,忙笑道:「奶奶這麼早醒了。」

    霜娘向她笑一笑。

    金盞笑道:「正好,我給奶奶的衣裳改好了,奶奶試一試,看合身不合身。」

    她說著放了簾子轉身,跟著就抱了一身衣裳重進來。

    霜娘算是正瞌睡遇上了枕頭,她一邊舒展了手臂讓金盞幫她穿上,一邊好奇地低頭打量。這是一套簇新的大紅衫裙,同她昨日的嫁衣相比輕便了許多,但不管是顏色,還是衣上的刺繡花樣,都仍然是正常新嫁娘的規格。

    霜娘忍不住問道:「這是誰叫備的衣裳?我今兒穿這個合適嗎?」她從今天起就算新寡了呀。

    金盞明白她的意思,說道:「奶奶放心穿,這是一大早大奶奶那著人送來的,回頭還有呢。大奶奶說了,叫奶奶頭三天仍舊穿紅,一來太太看見了,想到六爺成了親,心裡安慰些,二來,也是體貼奶奶的心情。」

    體貼她什麼?以後一輩子不能穿紅乃至於凡艷色都不能穿的心情嗎?霜娘忽然鬱悶起來,假如不是被這麼提醒一下,她都還沒想到這一點。

    「我忖度著奶奶的身形,略改了下,奶奶現在穿著還合身嗎?」

    霜娘回過神來,來回走動了幾步,點頭:「我穿著很好,有勞你了。」

    「奶奶說哪裡話,」金盞笑起來,「我去叫人打水來給奶奶洗漱。」

    洗漱過後是梳妝,等霜娘整個人打理好後,有小丫頭送來了一小碗雞湯銀絲面,清清的湯水飄著幾粒細細的蔥花,一下把霜娘的胃口喚醒了。

    「奶奶昨晚沒吃什麼正經東西,早起肯定餓了,我叫人去廚房要了一小碗麵來,奶奶先吃了墊一下,等敬完茶回來我們再叫早飯。」

    她話音未落,霜娘已經接在手裡,埋頭開吃了,小小的白瓷碗只如她手掌大小,銀絲細面挑了幾筷子就沒了,假如不是旁邊還站著送面來的小丫頭,霜娘顧慮形象,一定連湯都喝乾淨了。

    金盞這個丫頭簡直是五星級的呀。

    出了門,走去正院敬茶的路上,霜娘忍不住想,她們從未見過面,金盞完全不知道她的脾性和秉性,可做的事卻沒有一樣不合她的心思,更難得的是態度自然大方,沒有一絲過頭的諂媚,從頭到尾透著事事為她著想的親切勁。怪不得紅樓裡鳳姐兒敢說,像她們那樣的人家,府裡的丫頭比小門小戶的小姐還強呢。

    她在前頭胡想,卻不知金盞落後她兩步,跟在她後面也在想:打從見面起,這位新奶奶還沒有駁過她一回的不是,憑她安排什麼,新奶奶都應了,雖說可能是新人靦腆,不好挑剔,可這總是個和和氣氣的開始,後頭再往下相處,總是容易些了。

 

☆、第14

 

霜娘初來乍到,認不得侯府的路,全憑金盞出言指點,叫往左就往左,叫向右就向右,不知走過了幾處甬道幾條迴廊,終於來到了正院。

    這處院落極寬闊軒昂,正面五間正房,兩邊遊廊連著廂房若干,院子裡一眼望去總有七八個小丫頭,掃地的,澆花的,喂鳥的,還有拿抹布擦廊柱子的,各司其職。一個身量高些年紀看著也大些的丫頭立在台階上,穿著素綾襖,外罩青緞比甲,袖著手看小丫頭們幹活。

    霜娘和金盞進得門來,她一眼看見,忙下了台階快步過來,先蹲身給霜娘行了個禮:「給六奶奶請安。」

    霜娘伸手扶起她來,金盞從旁笑著介紹道:「這是我姐姐,叫金櫻。」

    霜娘微訝,細細一看金櫻,果然見她與金盞有三四分相似,只是五官的輪廓更分明些,一眼看去比金盞更為亮眼。

    金櫻向妹妹道:「你如今跟了奶奶,自己獨當一面了,可要用心伺候,不要像還在這院裡時,整日傻吃傻玩,沒個心思。」

    霜娘更驚訝了,想想又覺得在情理之中——她光禿禿一個人進來,婆婆從自己身邊撥個人給她再正常沒有了,她只是來的時間短,還沒有來得及過問身邊的人事而已。除了金盞之外,她還有三個大丫頭,不知道又都是些什麼來歷。

    金盞吐吐舌頭,挽了姐姐的臂彎:「哪裡要姐姐多說,我都知道的。太太今兒身體怎麼樣?可好些能下床了?」

    「看著精神比先健旺了些,只是身子還是虛,大夫還叫臥床靜養。」金櫻說完,向霜娘笑道,「請奶奶等一等,大奶奶和三奶奶比奶奶早來一步,正在裡頭伺候太太吃藥,我進去通傳一聲。」

    霜娘微笑點頭:「有勞姐姐。」

    金櫻返身進去,霜娘便向金盞問道:「你原是太太院裡的——」

    「哎呦,六弟妹來這麼早?」

    這斜裡冒出來的聲音有些尖細,每個字都似比常人的高個兩度,叫人聽了不很舒服。

    「是四奶奶。」一聽這有特色的聲音金盞就知道來人是誰了,快速小聲提醒。

    霜娘轉身,只見院門處一行三人正款款走進來,後面兩個明顯是丫頭,最前面的是個年約二十出頭的少婦,穿著薑黃妝花褙子,藕色百褶裙,五官艷麗,臉型略有些方正。

    霜娘福身見禮:「四嫂。」

    四奶奶快走兩步,將她一把攙住:「快別多禮,」跟著就握了她的手上下打量她,「是個美人兒呢,唉,只是命不好,六弟偏偏去了,撇下你一個,下半輩子可怎麼熬哪。」

    這也太——快人快語了吧?霜娘眨著眼,不知怎麼回她,只好說:「四嫂不必替我擔心,我跟著太太過就是了。」

    「話是這麼說,太太自然是好的,可要管著那麼大一個府裡,總有一時看顧不到你的地方。你是不曉得,這府裡有些下人最是攀高踩低,愛燒那熱灶兒,像你我這等沒根基的,都放不進他們的眼裡,莫說指望他們的伺候了,不倒過來絆你兩跤都算好的了。」

    轉眼間被歸為同類的霜娘更無語了,因不知這位四嫂平素的性情,鬧不明白她是天生的自來熟有口無心愛說話,還是真的想拉她做個同盟,只好邊聽邊微笑點頭。

    四奶奶談性正好,還要再說,院門處又來了一行人,走在最前的是個中年男子,穿一身五福捧壽紋大襟袍,面目削瘦威嚴。身側跟著個美婦,看不太出年紀,單看她外貌,肌膚光潔緊致,相貌明麗動人,同小姑娘似乎沒有什麼差別,但不知為什麼,略一細看,就會覺得這其實是個有些年紀的婦人了。

    四奶奶忙住了口,福身見禮:「給侯爺請安。」

    不用金盞提醒,霜娘跟著下拜。

    永寧侯周進「嗯」了一聲,沒有停步,直接向正房走去,那美婦一起跟了進去,隨同的其他丫頭則都留在了院子裡。

    霜娘不解,小聲問金盞:「那是誰?」

    她沒有具體描述,但金盞很知道她問的是誰,以同樣小的音量回答道:「蘇姨娘。」

    霜娘更不解了,今天是她作為新媳婦進門要向長輩敬茶的日子,通常闔家大小能出面的主子都會出面,但,這應該不包括姨娘吧?

    未及再問,金櫻從屋裡出來了,碎步下了台階過來道:「四奶奶也來了,太太剛吃好了藥,請奶奶們都進去罷。」

    **

    正房裡間。

    侯夫人安氏半靠在床頭,膝上搭著錦被,背後靠著個石青金菊紋大引枕,面色蠟黃虛弱,額頭處微微有些汗跡,是個顯而易見的病人形容。

    窗下設了一張羅漢榻,周侯爺坐在東邊,蘇姨娘站在他身後。

    梅氏同另一個霜娘未曾見過的婦人立在床邊,度其位次,應當是三奶奶了。

    梅氏向霜娘道:「六弟妹,太太的身子實在不能支撐,大夫再三說了要臥床靜養,因此不能去正堂全禮了,委屈你些,就在此間可好?」

    霜娘忙道:「太太的身子要緊,我在哪裡敬茶都無礙的。」

    梅氏即命丫頭上茶,地上設了錦墊,霜娘舉了茶盅先敬周侯爺,得了個紅包,次敬安氏,得了一整套首飾。再下來該是平輩間的見禮了,卻聽周侯爺道:「也敬一敬你姨娘。」

    霜娘僵在了原地,下意識去看梅氏。

    梅氏眉頭蹙緊,若是正常情況下,這杯茶無論如何也不會如了蘇姨娘的願,但安氏重病在床,梅氏恐怕鬧起來更添了安氏的病,便向霜娘微微點了點頭,讓她早些把流程過完,好送蘇姨娘走人。

    霜娘捧茶過去,蘇姨娘卻不接,往地上的錦墊看了一眼,挑了嘴角笑道:「新奶奶既然不是誠心想要敬我,還是算了罷,我也不敢委屈了新人。」

    「……」這臉趕上她家的胡姨娘大了。

    霜娘一聲不吭,轉身就將茶盅放回丫頭捧著的茶盤上了。

    蘇姨娘不由冷笑:「果然,我就知道我身份低微,怨不得新奶奶瞧不起我,我原不該來自討沒趣。」

    霜娘心頭一陣煩惡,她情緒一向舒緩,不大容易動氣的,但這個蘇姨娘的蹦躂勁實在和胡姨娘一樣一樣,進侯府來守寡就算有一千個不好,對她來說總還有一樣是好的,那就是擺脫了胡姨娘,誰知道人生難料,這裡竟還有一個使勁要壓她頭上的父妾?

    霜娘垂著眼道:「我有心要敬,姨娘不喝,我也沒法。」

    蘇姨娘不知她強壓了脾氣,只以為她裝傻,道:「侯爺說的明明白白,你敬侯爺和太太是怎樣?敬我又是怎樣?奶奶不要怨我說話白,就是丫頭們日常給我端茶倒水也沒有腰桿子挺那麼直的呢。」

    「姨娘的意思是,您這個封號也同侯爺和侯夫人的一樣,是由朝廷敕封的?」霜娘不準備忍了,到哪都在小妾手下討生活,她心胸再寬大也沒法想開了。

    蘇姨娘本要欺她新人面薄,所以一句句遞上來,沒提防她竟敢回嘴打臉,大怒道:「你倒會使大帽子扣人,不過想喝你一杯茶,倒好似我犯了天條了,把朝廷都搬出來了!」

    「是我的不是。」霜娘應了一句,轉手把茶盅又拿回來,遞向蘇姨娘,「請姨娘喝茶呀。」

    霜娘說話時低眉順眼,然後腰身卻比先還要挺得筆直。

    這舉止落在蘇姨娘眼裡就是明晃晃的挑釁,她氣得伸手一推,霜娘一晃,茶盅裡的水灑了大半出來,幸而茶水溫熱,並不燙人。

    「夠了。」

    半倚著的侯夫人安氏終於開口:「攆出去。」

    梅氏即刻揚聲:「來人,拖蘇姨娘出去!」

    簾櫳掀開,兩個身材粗壯的中年僕婦進來,一人拉住蘇姨娘一條手臂,拖著就走,蘇姨娘極力掙扎,但那點力氣根本抗衡不了,她又喊「侯爺」,周侯爺微抬起身,但最終欲言又止,還是眼睜睜看著蘇姨娘被拖了出去。

    霜娘目瞪口呆——這個蘇姨娘膽氣這麼足,侯夫人娶嫡親兒媳婦她敢來摻一腳,還當著侯夫人的面逼霜娘下跪敬茶,霜娘以為她一定是個受寵受到天上去,連侯夫人都不得不忍讓的寵妾了,誰知侯夫人說一聲就直接硬拖出去了,這個蘇姨娘原來只是單純的臉大?

    「這又是何必,」周侯爺歎了口氣,這才開口說話,「蘇娘是個可憐人,一輩子沒個兒子,不過是想喝一杯媳婦茶罷了,你就成全了她這個念想又能有多大妨礙。」

    安氏冷冷一笑,聲音虛微地道:「侯爺很不必來和我扯這些,我明白得很,你們無非是看我沒了一個兒子,所以趕著來踩我罷了。」

    周侯爺皺了眉:「你是病糊塗了,說的是什麼話。小六也是我的兒子,他沒了我心裡能好受?你怎麼總是把人想的這樣惡毒。」

    安氏道:「是啊,侯爺心裡也不好受,所以等不及地帶著人來羞辱他的遺孀了。」

    周侯爺惱怒地站起來:「你——算了,你病著,我不和你計較。」

    說罷拂袖而去。

    因見識了夫妻拌嘴,霜娘略有點尷尬,但看別人都是面色如常,似乎司空見慣。梅氏見安氏半合著眼,呼吸微促,便叫了三奶奶上前一起重新服侍安氏躺下,放下半邊帳子,轉身示意眾人一起出去,只留下一個大丫頭在床邊腳踏上守著。

    霜娘進門的敬茶儀式,就這樣一言難盡地結束了。

 

☆、第15

 

霜娘手裡握著個紅包,金盞捧著個首飾匣子,一道往自家院落走。

    霜娘覺得自己有很多疑問,話到嘴邊,最終先問道:「那個蘇姨娘是怎麼回事?」

    「是我們侯爺最心愛的一個姨娘。」金盞道,「她本是外頭的人,先是她姐姐賣在府裡做丫頭,運氣好,被老侯夫人指給侯爺開了臉。後來她家裡發大水,父母都死了,剩她妹妹一個投奔了來,不知怎麼入了侯爺的眼,也收了房,倒比她姐姐還得寵。到如今迷了侯爺快二十年了,府裡還有幾房姨娘呢,比她年輕的有,比她漂亮的有,就是一個都爭不過她,不知哪來的這麼大魅力。」

    霜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想了想,把先敬茶時鬧出的事告訴了她。

    金盞當時在旁邊的耳房裡等著,只聽見了蘇姨娘被拖出去時的動靜,並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何事,這時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把她攆出去了,依我說,奶奶很不必怕她,她再敢踩奶奶,奶奶當面啐回去都無妨的,過後自有太太和大奶奶做主,她妨害不著奶奶。」

    霜娘一笑:「我聽你的。」

    主僕二人一路聊著回了家,進門前霜娘停了片刻,抬頭認了認匾額,上面寫的是「迎暉院」三個大字。

    一進堂屋,南香迎了上來,笑對金盞道:「你說的物件我都找著了,原是放在暖閣裡了。」

    暖閣攏共那麼大點地方,多了個大箱子本該一眼就能看到的,南香到現在才找到,可知先前根本沒有用心。當著霜娘的面,金盞沒有多說什麼,只說道:「找著了就好,你叫人去廚房催朝食了沒有?」

    南香道:「春雨去了,估摸著奶奶這個點差不多該敬完茶回來了。」

    說話間,春雨領著兩個提著食盒的小丫頭回來了,於是主僕先各自用膳。

    飯畢後,霜娘進了暖閣,想理一理嫁妝,同金盞說了,金盞即叫人去新房裡把兩個嫁妝箱子一併抬了來。

    霜娘自己的衣裳箱子裡有什麼她都是極清楚的,不用多看,她直接開了胡姨娘給的樟木箱子。

    最上頭放著一個首飾匣子,這匣子完全不能同侯夫人給的相比,就是個最簡便的木頭盒子,上了漆,胡亂雕了幾道花紋,刀工也是一眼可見的粗陋。

    霜娘打開匣子翻檢了一下,裡頭放著些耳環髮簪戒指鐲子等物,幾乎都是銀製,只有一對耳環是金子打的,共同點是不管金飾銀飾看去都是年代久遠的樣子,一片黯沉沉的。

    南香看得瞪大了眼——這成色,侯府裡的二等丫頭都戴不上身好麼,只有那些粗婆子們才看得上。

    霜娘對著一匣子舊首飾出了會神。這些東西她都在胡姨娘身上見過,但她知道原本的主人是她早死的娘,因為胡姨娘在使用這些主母舊物的時候,完全沒有掩飾過它們的來歷。

    現在胡姨娘得到了侯府下的大筆聘禮,想來看不上這些沒有光彩的舊物了,所以全部充作嫁妝給她塞了來。

    雖然王氏並不是她真正的娘,霜娘甚至都沒有見過她的面,但在這刻,看著這些物件,霜娘的心頭仍是湧上了一陣由衷的傷感。可能是因為在漫長的八年時光中,她總有那麼幾次想過,假若王氏還活著的話該有多好吧?

    有沒有娘對一個孩子來說,真的太重要了,她穿越以來所吃的那些沒完沒了的辛苦,說到底,其實也不過就是「小兒沒娘」四個字罷了。

    霜娘待情緒緩和了一點,又翻了翻箱子裡別的東西,無非是些尺頭等小物,不必多敘。又開另一個箱子,倒是裝得滿滿噹噹的,一打開箱蓋都彈開了:厚重棉被一床。

    霜娘噗嗤一聲,直接被逗笑了。

    南香和金盞立在旁邊,都沒想到霜娘是這個反應,南香原忍不住要嘲笑的,誰知霜娘自己先笑了,她嚇一跳,以為霜娘被氣出毛病來了,倒唬得不敢笑了。

    霜娘真沒生氣,侯府抬去賀家的聘禮裡包含了她的嫁妝這事,霜娘是知道的,雖然沒有人跟她說過,但只看一看聘禮就明白了,誰家往女家送聘禮還包送傢俱的?按規制那一般是女方往男家新房裡送嫁鋪房才需要的。

    雖然知道,但霜娘最終還是決定不爭嫁妝,如果她願意豁開了鬧,賴地大哭不給嫁妝不出門,確實可以鬧到一筆財物傍身,可這對她的未來並沒有多大幫助。她要嫁進的是侯府,侯門高戶誰是傻子?誰看不出來她的嫁妝就是侯府出的?她即便帶了二十個箱籠來,人也並不會高看她一眼。

    在臨出門前極緊迫的一點時間裡,霜娘心神大亂之餘,只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想明白了一件事:她不爭嫁妝,吃了這個眼前虧,她從賀家帶走的東西越少,越是仁至義盡,賀老爺貪財賣女刻毒不要臉的名聲越坐實,以後賀家再來想從她身上吸血時,她的騰挪餘地才越大。

    果然,胡姨娘辦事沒有叫她失望。

    霜娘笑著把箱蓋重新合上,因棉被有些鼓出來,她一個人的力氣還沒法按下去,金盞忙俯身幫忙,方合好了,下了插銷。

    霜娘指了兩個箱子道:「找個角落放著罷,不必管了。」又指了自己衣箱連同上面擺著的木筐道,「擺到臥房裡,閒了再規整。」

    金盞應了,叫人一一搬走,而後笑向霜娘道:「奶奶可要認一認這院子裡的人?」

    霜娘正有這個意思,遂出來到堂屋坐下,由金盞安排,丫頭僕婦們一波波來上請安。

    先是金盞南香春雨半梔四個一等大丫頭,霜娘最熟的是金盞,最不熟的是半梔,半梔極為低調,一直默默跟在春雨後頭進出,此刻上來行禮還顯得有些縮手縮腳的,規矩同另三人相比明顯差了一截。

    霜娘心裡揣度,這個半梔恐怕是新升上來填她這裡窩兒的,原本並不是做的貼身伺候的活計。就向她問道:「你先是在哪裡伺候?」

    半梔的聲音有些緊張:「奴婢、奴婢是才進府的。」

    才進府就能做一等?霜娘一愣,金盞在旁低聲解釋道:「半梔是陳大管家的女兒,一直養在家裡的,因奶奶這裡缺人,才叫她進來了。」

    霜娘聽這麼一說,卻又有了新的疑問:半梔看上去總有十五六歲了,若要進府早該進府,先時都沒來,想必是家裡準備直接養到發嫁的,她父親既是侯府的大管家,她也算是奴僕中的官二代了,自有根基,並不需要特意來鍍個「一等丫頭」的金,卻不知為了什麼,還是叫她來了,還是撿在這個尷尬年紀——要知道,有差事和沒差事的嫁娶年紀也是不一樣的,沒差事的像半梔如今的年紀就可以嫁了,甚而再早個一二年都是有的,但到了主子身邊伺候,可就沒這麼隨心了,大概總要拖到二十歲上。

    此時人多,霜娘不好細問,就只點點頭示意知道了,順勢又問了南香原在何處。

    一聽這問話,南香的胸脯就拔高了些,脆聲道:「我原在駙馬府裡伺候。」

    霜娘扭臉看金盞:什麼駙馬府?她一點也不知道啊。

    金盞繼續解釋:「我們二爺尚了靜樂公主殿下,因此在外頭開了府住,南香和春雨兩個都是從駙馬府裡調來的。」

    怪不得敬茶時沒見著二嫂,又怪不得南香這麼大的譜且對她這麼大的怨氣了。霜娘恍然大悟,一般是做丫頭,在駙馬府裡和在她這個注定的冷灶裡當然有差別了。

    霜娘想了想道:「一下調過來兩個,駙馬身邊不是缺人伺候了嗎?我倒不好意思了,不如叫南香回去罷,留春雨一個就夠了。」南香不想伺候她,她也不想在身邊留個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丫頭呀,雙方都不愉快,又是何必。

    這回是春雨答了話:「回奶奶,二爺身子不大好,這兩年一直是公主親自陪伴服侍,並不太需要奴婢們。」

    霜娘有點遺憾,看來南香踢不走了,她們得暫時互相忍耐下去了。

    接著上來的是四個二等丫頭,一報名字霜娘笑了:「怎麼你們的名字倒是配套的?」

    四個翠,巧翠疊翠芳翠彩翠。

    排第二個叫疊翠的屈了屈膝:「回奶奶,奴婢原叫二妞,在花房裡伺候,不到主子跟前來,因此也不大講究。這回奶奶這裡補人,奴婢運氣好,被挑上了,大奶奶問了名字就嫌太粗陋了,所以重給改了個新的。」

    霜娘見她口齒簡便,來歷交待得清楚也不怯場,再打量一下本人,相貌雖不出挑,但收拾得齊整利落,心裡就有幾分好感,笑道:「你既是花房裡出來的,我看我們院子裡也有幾盆花,就托給你照料,可行?」

    疊翠乾脆應下:「請奶奶放心,奴婢一定好生照料。」

    見霜娘態度好,站旁邊的芳翠跟著道:「奴婢本名是佳兒,重了四奶奶的名諱,在下頭時沒人理會,這回挑上來,大奶奶聽見了,就叫改了。」

    霜娘聽了,料著餘下的兩個翠多半也是為這些原因叫改了名,就不再多問,直接叫下去了。

    再下去就是一些小丫頭們及粗使僕婦,只在門外行禮,各各通名報姓,因人數多且隔了點距離,霜娘只覺得腦子裡擠了一堆人名,與人臉對得上號的卻沒幾個,不得不求助金盞。

    金盞笑道:「奶奶別急,日子長著呢,處著處著就知道了。不怕奶奶笑話,我來這院裡時日也短,這些小丫頭我也不能盡數分辨呢。」

    霜娘聽了這話,腦子裡似滑過什麼,只是那靈機太快,她一時卻沒抓住,只得罷了。

    一上午時間很快過去了,因侯夫人病著,各房的三餐都是在各自房頭用的,用過午膳,歇了中覺,霜娘一邊理著自己的衣箱,一邊聽金盞把永寧侯府大致的情況說了說。

 

☆、第16

 

話說,永寧侯府傳到如今的侯爺周進手裡,已是第三代。這一代共有兄弟三個,長子承了侯爵,次子乃是庶出,多年來一直外放各地為官,五年前在任上病逝,其妻二太太扶棺而回,誰知半途中生起病來,竟也隨之而去,夫妻二人膝下並無一個兒女。

    再往下是周三老爺,與周侯爺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就住在永寧侯府隔壁的宅子裡。那宅子本是自侯府隔斷過去的,老侯爺過世前給各房分了家,按理周三老爺該另買了宅子住,但周侯爺與幼弟感情好,還叫周三老爺住在原來的院子裡,把臨近的侯府花園那一塊地方都分給他,周三老爺砌起牆來,另開門戶,從外頭看是兩家,其實兩邊來往頻密,仍同一家一般相處,侯府裡說起周三老爺那一房來,都以西府代稱。

    周三老爺是個富貴閒人,癡迷書畫,未曾出仕,三十歲上原配逝去,後又娶了繼室湯氏,共生養了四個女兒,嫡出庶出各半,看上去數目不少,但因沒有一個兒子,所以在旁人比如周侯爺眼中看來,他仍是子嗣單薄,且要為他憂心。周三老爺本人倒是看得淡,以為命中如此,不必強求。

    與二房三房相比,周侯爺這一支就完全稱得上枝繁葉茂、人口昌盛了。

    共有六子三女,除第五子早逝外,其餘皆站住養大了。其中長子周連政已請封了世子,娶妻梅氏,乃是安昌伯府的嫡長女,進門八年生有二子一女,極得侯夫人歡心,現掌著侯府中饋。二爺周連深,就是尚了公主的那位。三爺周連恭,庶出,生母是那位蘇姨娘的姐姐大蘇姨娘,早已過世了。周連恭在讀書上甚有靈竅,二十出頭已中了舉人,如今正在家中苦讀,備戰後年的會試,也已娶妻,只是還未有兒女。

    四爺周連平,亦是庶出,生母是府裡的家生子,他卻是個庸碌的人,也是二十來歲了,文不成武不就的,只在家中混日子。霜娘注意到,金盞對他極沒好感,雖然盡力掩飾了,但說到他的時候語調都是乾乾的,且只說了三兩句,飛快帶過去了。

    六爺周連營,喪事剛過,不必多說。

    再來是三個姑娘,皆是庶出,與西府一起論的大排行,名字裡皆從了個「蘭」字,二姑娘嬌蘭與周三爺出自同胞,年前剛出了嫁,嫁的是同在京裡的成襄侯府,五姑娘蕪蘭和七姑娘琦蘭年紀尚小,都還待字閨中。

    「因太太病中,姑娘們的請安一概免了,不然上午敬茶時,奶奶就都能見著了。不過也不著急,往後時日長著,慢慢就都熟了。」

    金盞在說姑娘們的時候,霜娘一直忍不住走神,沒記得幾句,她的思緒停在說六爺的那一句上,總覺得自己是忘了什麼,硬逼著在腦子裡打轉,轉著轉著,忽地猛然開竅了。

    問向金盞:「連你都是太太院裡才撥來的,那這院子裡原來伺候的人呢?」霜娘終於搞明白上午那時她為什麼會覺得不對勁了,她現有的有資格進正房裡伺候的八個丫頭中,竟全部都是拼湊而來的雜牌軍,那原來伺候六爺的人哪裡去了?怎會一個都不見?

    「奶奶不知,我們府裡的規矩,爺們滿了八歲之後就要搬去外院住了,身邊伺候的人全換成小子們,是不留丫頭的。」金盞說。

    「……」霜娘忍住了到嘴邊的一句「這規矩好」,對她來說,再好也沒什麼用了呀,唉。

    在金盞的科普中,時間慢悠悠來到了晚上。

    晚膳後,天色完全黑下來,院門預備要落鎖時,夜色裡忽然來了一行人。

    **

    金盞出來,見一行人進得院來,為首的是個臉圓圓笑容極甜的丫頭,忙道:「金桔姐姐好,可是有什麼要緊事?我這就請我們奶奶出來。」

    金桔道:「這麼晚了,不必驚動你們奶奶,大奶奶使我來給六奶奶送些東西,你收了就成。」

    即命人放下抬著的兩個大箱子,金盞要留她吃杯茶,金桔亦不肯:「我趕著回去伺候大奶奶。」說罷帶著人一陣風般走了。

    金盞無法,也不知箱子裡裝些什麼,只得喊人先抬進了堂屋,霜娘披衣出來:「誰來了?怎麼忽然又走了。」

    「是大奶奶身邊的金桔,說給奶奶送些東西,不知怎地那麼急,留她喫茶也留不住,金桔姐姐平時不是這樣,為人極和氣的。」金盞關了門道。

    箱子沒掛鎖,霜娘直接掀開看了,只見一箱皆是衣裳,另一箱分了兩層,上層是首飾,衣裳首飾皆是素淡顏色,一望即知是送與霜娘居喪期間穿戴的。下層是半箱子銅錢,另有兩個荷包,共裝了十數個金銀錁子。

    霜娘看見衣裳首飾還未覺得怎樣,再一看見銅錢,立時明白過來,這必是梅氏私下補貼她的,所以著人乘了夜色送來,又來去匆匆。

    三十二抬聘禮只換了兩個嫁妝箱子回來,她臉上是明明白白刻了「窮鬼」兩個字了,霜娘自嘲地想。

    金盞瞥著她的臉色,有點小心翼翼地道:「奶奶,可要退回去?」

    雖然大奶奶是一番好意,但這樣暗夜授與,又是明晃晃的半箱子銅錢,換上個性清高的人,可能第一感覺未必是感激,而是受辱。她現在明白金桔為什麼走那麼急了,這是免得霜娘當面發現了不肯收,她不好交差,索性快速閃避了。

    「大嫂一片好心,我退回去做什麼?」霜娘抓了一把銅錢,快活地笑道,「難得平白發了筆小財,這樣的好事可不常有。」

    霜娘與她想的不同,梅氏選在晚間送來,已是避人耳目照顧她的面子了,人家給她送錢還考慮了她的自尊,她要還挑剔什麼,未免太矯情了。再者,送東西的人都走了,她難道再叫起人來,把箱子抬著給梅氏還回去?那場面才真是難看到不可說,兩邊都要落個沒臉。

    金盞鬆了一口氣,笑:「奶奶說的是。」

    知道了箱子的內容物,就不好再叫小丫頭碰了,金盞開門叫了春雨來,兩個大丫頭連拖帶拽,把箱子弄進了裡間臥房。

    霜娘跟在後面進去,看兩人開了箱,把衣飾等分類擺放,她看了一會不再管了,坐到炕上翻弄起自己的小木筐來。

    她想給梅氏的小女兒縫兩個荷包,她做這個是很手熟的,三兩下選好了用料配色,在腦子裡大概過了一遍就著手開做。等兩個丫頭把東西都收拾好之後,圍過來看的時候,霜娘的第一個荷包已經開始收邊了。

    這是個元寶形的小荷包,櫻草底色,兩面各繡了一小捧金桔,連枝帶葉,金桔黃澄澄,枝葉碧碧綠,十分清新可愛。

    「奶奶好巧的手,」金盞不由誇道,「可是要送給大奶奶?」

    霜娘手下飛針走線,片刻不停,口裡笑道:「正是,明天我們要去給大嫂道謝,總不成空著手去,我沒什麼值錢東西,做兩個荷包給大姐兒帶著玩。」

    金盞笑道:「這就很好了,大奶奶必定喜歡的——啊呀,」她忽然醒覺,「大姐兒亦有一年孝的,這金桔顏色恐艷了些,大姐兒如今上不得身。」

    霜娘亦一下靈醒過來,雖穿來八年,但她在賀家沒經過喪事,對這些特定狀態下的俗禮就不大敏感,雖知道有這麼回事,但等閒想不起來。

    她把快做好的荷包丟進木筐裡:「虧得你提醒,我重新再做。」

    便另行捻線配色,這回用的墨藍緞料,兩面各繡一串葡萄,有枝無葉,葡萄又大又圓,胖嘟嘟地擠在一起,看去十分酸甜可口。

    一時穿了繩收了口,這個荷包就做好了。在繡葡萄的時候,霜娘已打好了下一個荷包的腹稿,這時毫不停頓,翻檢好材料,又做起來。

    金盞見了勸道:「天不早了,奶奶明兒再做罷,大奶奶上午要見人理事,我們下午才去,來得及的。」

    「若再有別事耽誤住了呢?」霜娘不肯,「你困了自去睡,這些小東西好做,我一會就做好了。」

    金桔無法,只得叫春雨先回房去,她自己當然不會去睡,就坐在旁邊等著,過一會就替霜娘剪一剪燈芯。

    過得半個多時辰,第三個荷包完工。這個荷包是石榴形,底色黛綠,兩面各繡了一對雛燕,翅膀短短的,肚皮鼓鼓的,綠豆眼伶仃腿,未免色調過於沉重,荷包邊上還滾繡了一圈雲紋。

    因趕工的關係,這兩個荷包在繡技上沒有什麼特別,只勝在圖案新鮮可愛,容易討小孩子的喜歡。

    霜娘伸了伸懶腰:「好啦,這下安心了,可以休息了。」

    金盞全程旁觀,心悅誠服:「奶奶好伶俐的手段,像這樣的荷包,我最快也需得半天才行。」

    霜娘笑道:「沒什麼,我成日除了做這個,沒有別的事,做得多了自然就快。」

    金盞心中雪亮:速度快成這樣,已儼然是個成熟繡娘了,這位新奶奶在娘家時的日子顯然不大好過。不過也難怪,若是好過,就不會捨得叫她與人沖喜了,更把嫁妝剋扣個精光,這位新奶奶幾乎等於是兩手空空進了門。

    這些念頭只在心中一閃而過,金盞面上半點不敢露出,如常服侍霜娘安歇,吹了燈,自己也去外間躺下。

 

☆、第17

 

新的一天,以去向侯夫人請安為開始。

    這一次卻沒見著安氏,金櫻出來說,太太如今養病,各房這月的請安都免了,請霜娘回去。

    霜娘未敢就走,提出要給安氏侍疾,金櫻笑道:「奶奶的心意我明白,不過金盞也清楚的,太太病中好安靜,連大奶奶要來侍疾,都硬是攔著不許,大奶奶沒法,只好每日早晚來問一問太太的病情,就這太太還嫌她來的太勤了呢。」

    金櫻話裡的提點很明顯,霜娘聽出來了:侍疾確實不需要,但請安說是不用來,還是來一來的為好,太太見不見是一回事,她來不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道:「那我就不打擾太太養病了,我明天再來給太太請安,說不準太太在屋裡悶了,又想找個人說一說話呢。」

    金櫻見她受教,唇邊的笑意就更加深了些,送她和金盞出門。

    不用伺候婆婆,家裡也沒個夫君等她回去,霜娘回去的腳步就慢騰騰的,一路走,一路想看些侯府的佈局。

    金盞以為她是想賞景,就領著她繞了些路,指點著何處有何好景,也順便將沿途各處的房舍是何人居住或有何用處一一說了出來。

    「奶奶看這一片竹林,再過一個月,天氣熱起來,在裡面乘涼極舒適的。這旁邊挨著竹林的就是三房的延年院了。」

    竹林裡鋪了一條碎石小道,從小道出去,再往前走,前面又出現一處院落,看去比延年院要更大些,院門半開著,門口閒站著一個守門通傳的小丫頭,心不在焉的,想來是早起沒睡醒,站在那頻打哈欠。

    霜娘正要問話,卻見從那院落的正面甬道上來了三四人,為首的少婦滿頭珠翠,衣著華麗,走到門前,厲聲問了句那小丫頭什麼,小丫頭迷迷瞪瞪的,沒有立刻回答,少婦揚起手揮了她一個耳光,把那小丫頭打得撲到地上,少婦看也不看,領著身後的人揚長而入。

    霜娘咋舌:「這是哪個?」從她進侯府起,這還是頭一遭碰見一言不合就動手的人,好大的戾氣。

    「這就是嫁到成襄侯府去的二姑奶奶,」金盞同情地看了一眼那正捂著臉嗚嗚哭的小丫頭,「二姑奶奶平常倒也還好,只是脾氣上來了就有些不管不顧,當日在家時,連大奶奶都被她衝撞過。」

    「那院子又住的是誰?」

    「那是蘇姨娘的院子,二姑奶奶親娘去得早,是蘇姨娘抱了去養大的,小姨做了姨娘,同親母女一般的情分。」金盞說道。

    霜娘「哦」了一聲,看樣子,這位二姑奶奶是在婆家不知受了什麼氣,回來告狀兼撒氣來了。

    霜娘這麼想了一想,也就拋去腦後了,她自身尚是個淹在水裡的泥菩薩,沒什麼多餘的心思管人家的閒事。

    卻沒想到,沒過多久,她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

    歇了晌後,霜娘帶著小小的禮物去盛雲院道謝。

    梅氏正在東耳房裡,拿著本千字文教剛滿四歲的女兒珍姐兒念著玩,見了霜娘來,便起身相讓,又叫看茶,待霜娘說明來意,笑道:「你也太客氣了,幾件衣裳值得什麼,本來早該給你備著的,只是不知道你的身量,不好吩咐針線上的人。」

    她隻字不提銅錢的事,霜娘心中有數,也就混了過去,只把禮物奉上。

    梅氏接在手裡,見那荷包玲瓏可愛,只有她巴掌大小,不由反覆看了笑道:「呀,這麼鮮亮的花樣,我竟沒見過,可生受了你了。」

    又抬眼不著痕跡地把霜娘打量著,她不知霜娘活過兩遭,看霜娘才十六歲的年紀,細手細腳的,頭髮烏壓,臉龐清秀,雖脫不了小家碧玉的胚子,但坐在那裡微微含笑,氣質安寧和緩,聯想到她在婢妾手中掙扎長大,能全無卑微陰鬱,養成這樣算是極難得的了。

    梅氏想著心中微微歎息,可惜了,將將長成,就要被鎖進牢籠裡,一生注定如枯木般了。

    珍姐兒從旁邊趴了過來,扒了梅氏的手看,奶聲奶氣地道:「母親,這是小燕子嗎?我喜歡它們,它們小小的,好可愛,是送給我的嗎?」

    梅氏回神,笑道:「這是六嬸嬸給你做的,你要謝謝六嬸嬸。」

    珍姐兒聽了,直起身,團起手來,向霜娘做了個揖,認真地道:「謝謝六嬸嬸。」

    珍姐兒頭上梳著兩個小揪揪,臉頰粉粉,眼睛水汪汪,是個玉雪可愛的小娃娃,霜娘被她萌住了,不自覺也把聲音放軟軟的跟她講話:「不用謝,珍姐兒好乖——」

    「二姑奶奶留步,大奶奶正在待客——」

    「大嫂,你要給我做主!」

    屋外忽地起了一陣喧嘩,丫鬟的攔阻聲,急匆匆的腳步聲,女子尖銳的叫喊聲,梅氏恐驚了女兒,不及管別的,忙先把女兒摟過來,摀住她的耳朵。

    珍姐兒倒沒怕,好奇地睜著大大的眼睛往門口看,只見簾櫳猛地被人一下甩開,一個滿頭珠翠的少婦逕自衝了進來。

    她的妝扮極有記憶點,霜娘一眼認了出來,正是上午她路過蘇姨娘院子時,見過的那個給了小丫頭一耳光的二姑奶奶周嬌蘭。

    她當時隔了有一段距離,沒見著正臉,單看衣飾以為這二姑奶奶是二十五六的年紀,此時見了,方發現她其實極年輕,大約就是個十七八歲的樣子,論五官是個美人模樣,只是此刻橫眉怒目,表情扭曲,生減了五分顏色。

    「大嫂,你要給我做主,他們許家太欺負了人!」周嬌蘭又把話嚷了一遍,不等人讓,逕往搭著青緞椅袱的椅上一坐,亦不等人問,緊著就道,「大嫂,你想都想不到,許家幹了什麼不要臉的事出來——」

    因她無禮,梅氏的臉色本就不大好看了,再聽得這一句,更加皺起眉頭,把珍姐兒交給她奶娘,趕著叫奶娘抱出去。

    霜娘與周嬌蘭不熟,也不好留下聽她家家事,帶著金盞順勢起身跟著奶娘後頭一起出去了,只是沒與梅氏道別,一時不好就走,在外頭略站了一站。

    金桔原坐在院裡葡萄架下和另一個丫頭吃瓜的,見了甜甜地笑著過來讓她:「六奶奶不嫌棄,來嘗嘗我們的甜瓜,我們院裡的小丫頭從自家地裡摘來的,又新鮮又爽口。」

    霜娘笑道:「好。」

    另一個吃瓜的丫頭飛跑去拿了個錦褥來,墊在石凳上,請霜娘坐下。

    霜娘坐下咬了一口甜瓜,剛想對金桔誇讚這瓜確實好吃,聽得耳房裡嚷出叫喊來:「大嫂,你還叫我冷靜,我怎麼冷靜得下來,他家孽種都養下了,我沒把那孽種一把掐死已算是菩薩脾氣了!」

    霜娘險被甜瓜噎著,再一看,金桔和另一個她不認識的丫頭面面相覷,看神色也是驚得不輕。

    不知裡面梅氏說了句什麼,周嬌蘭情緒激動,大嗓門又傳出來:「怎麼可能弄錯?要是親戚家的孩子,怎麼見了我要把藏著?我能吃了他不成?我一看太太要藏他就知道不對了,還想騙我,那孽種耳朵上兩顆黑痣,同那沒良心的一模一樣,我拉著指出來,才扛不住認了!」

    梅氏可能問了孩子的年紀,周嬌蘭痛恨地道:「說是八個月了,我沒生養過,看不出來對不對,反正還是個奶娃娃的模樣。」

    這句聲音小了些,但霜娘等人坐在院子裡,仍是聽得一清二楚。

    霜娘心裡疑惑,轉頭問金盞道:「我恍惚記得你說,二姑奶奶是年前才出嫁的?」現在才五月份,夠不上八個月吧?

    金盞點點頭,小聲道:「二姑奶奶才嫁出去六個多月。」

    這樣說的話,這孩子竟是男家在婚前就弄出來的了。霜娘覺得自己能夠理解為什麼周嬌蘭的脾氣那麼暴躁了。

    婚前睡女人和婚前有子嗣是情況完全不同的兩件事,婚前給不給兒孫在房裡放人,各家家教不同,算是個見仁見智的事,但不能搞出子嗣是默認的通行規則,誰家姑娘想嫁到別人家裡當個現成的後娘啊?尤其周嬌蘭完全不知此事,她嫁的是又是個有爵人家,假如關係到爵位承繼,這問題就更加嚴重了,周嬌蘭要是想鬧,罵夫家一句「騙婚」都是可以的。

    霜娘正想著,就聽周嬌蘭道:「他家這就是騙婚!我要知道他家早有個孽種,瘋了我也不去他家,當日我能挑的人家多了,難道他家是個香餑餑,我非他不可不成!」

    金桔翻了個白眼:「可不是以為人家是個香餑餑嘛。」

    霜娘忍不住看她。

    另一個丫頭道:「你少說兩句。」

    金桔道:「怕什麼,六奶奶才來不知道,呆一陣子自然會聽說的,別人說還是我說,又有多大關係?」

    就向霜娘道,「成襄侯府只有一個獨子,將來指定要繼承爵位的,當日他家侯夫人來說親,原有意西府的三姑娘,二姑奶奶不知怎麼聽說了,硬跟了三姑娘去成襄侯府做客,喬張作致的,打動了侯夫人,轉而又求娶她,把婚事從三姑娘手裡搶了過來。」

 

☆、第18

 

別人大方分享八卦,霜娘也就從善如流地聽了,且積極回應:「這麼說,成襄侯夫人並不是非西府三姑娘不可,也是樂意求娶二姑奶奶的?」

    金桔說的是「打動了侯夫人」,可見二姑奶奶應當沒有同成襄侯世子發生什麼,而是直接走了侯夫人路線,她對侯夫人能施展的手段很有限,所以能一次做客就扭轉局面,只能說,侯夫人本人並不介意兒媳人選換人,甚至可能是樂見其成的。

    那麼問題就出來了:一個是侯爺親女,一個是隔了房的侄女,雖然依了一個排行,在外頭說起來都是侯府姑娘,但據金盞先前給她的科普,周三老爺從未出仕做官,一直依附長兄而居,撥開永寧侯府的光環,周三老爺本人就是個白身,三姑娘這個侯府姑娘的含金量與周嬌蘭相比,哪個更高是毋庸多說的。

    在這種情形之下,成襄侯府明明可以選擇門戶更為相配的周嬌蘭,為什麼卻偏偏退而求其次,先去求了西府三姑娘呢?

    最大的可能是,他自家有短板,所以只能降低婚姻檔次。

    金桔道:「不錯,奶奶聽出來不對了吧?當時我們太太就覺得蹊蹺,兼且也不想為此和西府生出隔閡,所以婉拒了他家。誰知二姑奶奶卻不肯依,在家鬧得不像樣子,我們奶奶奉了太太的命去勸她,說成襄侯府的情形有些奇怪,又勸她要顧念姐妹情分,又答應另給她尋個佳婿,不知說了多少口水,全說不通。這也罷了,她扛著不答應,我們奶奶畢竟只是做嫂子的,不能硬按了她的頭。二姑奶奶竟反過來滿府裡去說奶奶壞話,說奶奶就是看不得她好,還哭到侯爺面前去,有的沒的,編排了奶奶兩車子不好。」

    霜娘同情地「嗯」了一聲,遇到這種小姑子,梅氏真是倒霉呀。「後來呢?侯爺同意了,所以她還是嫁過去了?」

    「侯爺顧慮三老爺的感受,本也不想答應,可二姑奶奶搬出了蘇姨娘,一哄二鬧,侯爺就心軟了,去和太太說。」金桔露出個譏笑來,「太太就一句話,想嫁就嫁罷。然後,二姑奶奶就嫁了。」

    霜娘在心裡替她補完了後半句話:再然後,就糊了。

    「許家現在什麼想法?能有什麼想法,就是想我認下那個孽種,我當時就把話撂下了,絕不可能,有他沒我,有我沒他!」周嬌蘭的話又飄出來。

    這一句過去後頓了片刻,應該是梅氏在說話,然後周嬌蘭接著道:「我也不是心狠的人,許家要不肯弄死那個孽種,也可以,那就必須把他遠遠送走,這輩子別想回來,且這件事必須我的人經手來辦,這是我的底線,他家若不應了我,我決不干休!」

    金桔邊啃甜瓜邊吐槽:「想得美。」

    霜娘也覺得是,撇開周嬌蘭為人如何不談,單就這件事本身而言,道理全在周嬌蘭這邊,但在這時代並沒有什麼用。錯已經造成了,孩子已經生出來了,那孩子生母若還在,周嬌蘭想處置她的話,夫家理虧之下應該都會答應,但孩子是自家骨血,雙方門第又差不多,誰也不能完全壓過誰,不管周嬌蘭要求弄死還是送走孩子,可能性都很低。

    而金桔那裡還有更硬的理由:「成襄侯府都三代單傳了,現在成襄侯世子這一代運氣好,早早有了後,但還能不能有下一個,誰都打不了包票。哪怕二姑奶奶把他家大門鬧塌了,也別想動那孩子一根毫毛。」

    霜娘:「……」得了,可能性直接為零了。所以說她原來恐婚,對尋找對象不積極是很有理由的啊。這時代,侯府千金都有可能遇到這種事,更慘的是還很難和離,想想都太心塞了。

    梅氏在裡頭應當也是差不多的說法,反正是不看好周嬌蘭的要求,所以周嬌蘭的嗓門又拔高了八度:「大嫂,你怎麼替他家說話?我怎麼過分了?許家瞞騙了那麼一件要緊大事,我聽你的勸,都肯忍氣吞聲不計較了,現在只要他家把孽種送走,這都不行?你是不是就不想替我出頭?這是我一個人的事嗎?我在婆家被人這麼欺負,難道你們臉上就有光彩?」

    梅氏想來應付這個小姑子應付得有些發急,聲音亦高了些:「……並非如此,許家與別家不同,子嗣極為單薄……」

    「一個卑賤的婢生子,有什麼可稀罕的?說得好似個天上掉下來的鳳凰蛋一般,只那賤人會生孩子,旁人難道都不會?」

    金桔接她話接成了習慣,順嘴又是一句:「你自己不也是個婢生女嘛,高貴到哪去了。」

    另一個丫頭聞言伸手用力拍她一下,嚴厲道:「你想死了,這話也是你說的?」

    金桔被拍得倒抽一口氣,她自知失言,雙手合十向那丫頭討好地笑道:「荔枝姐姐,是我忘形啦。」

    又悄悄轉眼看霜娘,霜娘很識趣,面色如常望著東耳房方向,只當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梅氏:「……孩子生母……」

    周嬌蘭道:「那賤人?我問了,說早就賣到外地去了,哼,我諒他家也不敢把人留著。」

    裡頭安靜了一段時間,應當是梅氏在勸說,爾後就聽得周嬌蘭嚷道:「這不可能!叫我把那孽種抱過來養,我憑什麼這麼委屈自己?什麼他家會感激我,我壓根兒不稀罕,大嫂,我來尋你是求你幫忙的,可不是叫你拿刀戳我的心,你給我出這麼個主意,到底是幫我還是幫許家?」

    金桔不高興了,伸長脖子去看,撅著嘴:「奶奶說的又沒錯,那孩子都養這麼大了,可不是只能養下去了?抱到自己身邊養,總比在別人手裡養的好。二姑奶奶真好意思,那時候那麼說我們奶奶,現在出了事,又回來歪纏,奶奶出了主意她又不願意聽,那怎麼不去找蘇姨娘去。」

    霜娘想起早上在蘇姨娘院門前撞見周嬌蘭的事,心想說不准就是蘇姨娘給出的主意,叫周嬌蘭來找梅氏逼她出頭的呢。

    金桔話音剛落,裡頭周嬌蘭又道:「哼,你這話和我婆婆說的一模一樣,什麼也認我做母親,我自家以後又不是不會生養,誰要個孽種喊我母親?不夠噁心死我的,反正,我就要把那孽種弄走,大嫂,你替我出頭和許家談嘛。」

    梅氏應當是拒絕了,因為緊跟著周嬌蘭就道:「我就知道,你說那麼多,就是不想幫我。我不信,要是大哥在外頭弄出個私孩子來,你也能大度地抱在自己房裡養著?我知道你手段高,把大哥拴得死死的,不過往後的日子可長著,男人都是那麼回事,你就知道你沒有這一天了?」

    霜娘瞪圓了眼:周嬌蘭先前一口一個「孽種」、「賤人」的罵還算是有的放矢,可梅氏沒什麼對不住她的地方,還是長嫂,不過是想法不順她的意,她張口就敢拿「私孩子」云云的攻擊,這就是大家閨秀的教養談吐?分明與她便宜妹妹雪娘是一個檔次的啊!

    金桔一張圓臉直接氣鼓了,默了片刻,忿忿地咬了一大口甜瓜。霜娘看她那架勢,恐怕是把甜瓜當成周嬌蘭在咬了。

    沒咬兩口,周嬌蘭直接衝出來了:「我知道,你記恨我出嫁前得罪了你,不幫我就算了,我難道還非要求著你!」

    昂首挺胸踩著極重的腳步衝出了院門,走了。

    梅氏這時出了房門,金桔忙丟下甜瓜,碎步跑過去道:「奶奶,你沒事吧?」

    梅氏的臉色倒挺正常的,還笑了一笑:「我能有什麼事?」

    金桔道:「二姑奶奶也太無禮了,奶奶,這回你可不要幫她了,半點好落不著,聽聽她都說的什麼話,她自家把自家坑了,倒好似是我們害了她一樣。」

    梅氏不以為意:「由她去罷,我該說的都說了,她只是不聽,我有什麼法子。」

    霜娘走過來,她跟金桔一個丫頭八卦幾句周嬌蘭的事無妨,卻不好直接對梅氏發表什麼言語,就只是告辭,梅氏笑道:「因二姑奶奶來得突然,倒怠慢了你,不要見怪才好。」

    霜娘連道「不會」。

    梅氏又道:「今天來認了門,往後不要外道,家常閒著沒事,常過來坐坐,我們妯娌說說話兒也好解悶。」

    霜娘看不出她這話是真心還是客套,就一概應了,梅氏又說了兩句,才吩咐金桔送她出門。

    金桔心眼多,送了霜娘,拉住門口的小丫頭問:「你剛才看二姑奶那往哪個方向去了?」

    小丫頭道:「向南去了。」

    金桔就笑嘻嘻的,進去找梅氏:「奶奶,二姑奶奶應該去找蘇姨娘了,叫她們會冒壞水兒的湊一堆去罷,不要再來煩擾奶奶。」

    荔枝在葡萄籐底下收拾吃剩的甜瓜皮,接話道:「蘇姨娘能替二姑奶奶去成襄侯府談判?太太如今又病著,就是不病,也不會肯搭理二姑奶奶的事,最終還是要落到奶奶頭上。」

    金桔垮了臉:「唉,你說的是,二姑奶奶真是煩死個人,都嫁出去了還不消停。」

    梅氏聽了幾句兩個丫頭的抱怨,就回去看珍姐兒去了。

    對於周嬌蘭來鬧這一場,她是真心無所謂的,她同這個小姑子的情分,只夠給她出個「把孩子抱到身邊養」的主意,周嬌蘭願不願聽,或又有別的打算,那都是她自己的事了,梅氏並不在意,也不想多操什麼心。

 

☆、第19

 

周嬌蘭果然是去找了蘇姨娘。

    她挾怒而去,路上走得急,五月的天出了一身汗,叫個小丫頭在旁邊打扇,她則如竹筒倒豆子般,把先前發生的對話一一複述了與蘇姨娘聽,末了抱怨道:「還不是小瞧我,為著我跟大哥不是一個娘生的,我倒不信,要是她有個嫡嫡親的小姑子,遭夫家這麼瞞騙,她也能這麼不痛不癢的,站干岸上不著急。」

    蘇姨娘坐在炕上,靠著身後的秋香色緞面大引枕,炕几上放著一小碗燕窩,她拿勺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懶懶地道:「我叫你豁出去同她鬧,你又臉嫩不肯,既這樣,可不就只好自己吃虧,叫人家氣回來了。」

    周嬌蘭道:「我在那裡說了半天,她只是不願意,我能怎麼著?難道拿把刀架她脖子上去?大哥回來了還不撕了我,姨娘倒說些有用的。」

    蘇姨娘道:「還有什麼有用的,你降不住她,就只好叫她降住了,照她給你劃下的路走罷。」

    周嬌蘭氣得一下站起來:「休想,殺了我我也不把那孽種抱回來養!」

    「那你想怎麼著?」

    周嬌蘭蹭過去,撒著嬌笑道:「姨娘替我跟父親說說,請父親出面同許家談去,比大嫂還妥當得多呢。」

    蘇姨娘搖頭:「我早跟你說過,別打這個主意,侯爺要知道了,至多把女婿罵一頓,然後就會叫你回去好生過日子。他們男人的想頭同女人不一樣的,他們心裡,可不覺得多個孽種有什麼了不得的,男人呀,天生就是站在男人那一邊。」

    周嬌蘭纏她道:「我知道,姨娘先說過了,可是父親就是願意聽姨娘的話嘛,我去說父親不會如我的意,姨娘去說,父親一準沒二話的。」

    蘇姨娘的唇邊就挑出個得意的笑來,是呀,她確實是府裡最能影響周侯爺的人,可是,她為什麼要幫她呢?叫這個侄女過得太得意了,她慢慢就要拿不住她了。

    「不中用,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六弟死了,近來侯爺心裡都不自在得很,來我這裡也悶悶的,我縱求了他,他也只會叫世子出面,這事繞了一圈,還不是落你大嫂手裡了?」蘇姨娘道,「所以你一回來我就同你說,叫你找她去,你硬的不成,難道不會再去使軟的?」

    「我才不要去低聲下氣地求她,當初她勸我不要嫁,說許家有蹊蹺,我不聽,現在落得這樣,她心裡還不知怎麼笑話我呢。」周嬌蘭撇了嘴,想起什麼似的,「對了,姨娘,我剛在那院裡看見一個眼生的小媳婦,穿的紅紅綠綠的,是不是鬧著要進來守寡的那個?」

    蘇姨娘道:「多半是了,你看看人家,那就叫豁得出去,硬給她鬧成了。」她心裡其實十分記恨霜娘不肯下跪給她敬茶的事,只是不想給周嬌蘭知道,所以瞞住了對霜娘的惡感不說。

    周嬌蘭「嗤」了一聲:「有她後悔的時候,一心鑽進富貴裡迷了眼,拼著守寡也要進來,守個三五年的,她就知道厲害了,那時可尋摸不到後悔藥吃。」

    蘇姨娘愛聽這話,心裡舒服了些,也耐煩同她多說兩句了:「其實你那大嫂倒也不是全然敷衍你,說的也有那麼幾分道理。一個只會吃奶的奶娃子,他曉得什麼善惡好歹,你把他抱過來,拽在手心裡,他將來能養成個什麼模樣,還不都是由著你?你心情好了,照管他兩下,心情不好,就拿他撒一回氣,只要背著人些,他難道還敢往長輩處告你去,那可是不孝了,現成的把柄,治他容易極了。」

    周嬌蘭擰著手帕子,極不甘願:「姨娘,你莫忘了,他這麼早早爬出來,把長子的窩兒佔住了,以後我生的孩子不管怎樣,落地就要矮一頭,管那孽種叫大哥,我想想心裡就憋得了不得。」

    蘇姨娘冷笑道:「長又怎麼樣?再長他也是個庶,只要你肚皮爭氣,能生出兒子來,將來成襄侯府的爵位穩穩地落在你兒子頭上,那孽種邊也沾不著。不過,說這些早了,也沒什麼意思,你別成天把眼睛都盯在那些不要緊的事上,把你男人的心籠著了,給他生個兒子才是你第一件大事。」

    「他,他一向對我都還好,極少往那些賤人門檻裡進的。」周嬌蘭想到這個,心氣終於平了些,「只是我嫁過去的時日短,所以還沒什麼消息,不過我想再等等就會有了。」

    蘇姨娘眼皮撩起,幾乎是帶點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雖然周嬌蘭長成現在這樣,少不了她刻意的寵溺,可她也沒想到要把周嬌蘭養得蠢成這樣啊。

    夫婿婚前就把私生子搞出來了,並從婚前瞞到婚後,不是被周嬌蘭本人在婆婆院裡撞破,還不知要瞞到什麼時候,這是個好人做得出來的事?周嬌蘭把那孩子連同孩子生母詛咒了一千遍不止,但竟然如今還覺得夫婿不錯,這腦子,真是醉極了。

    「總之,你得分清楚主次。姨娘把話再給你說透些,等你自家兒子生下來,你再想對付那孽種,用不著我們府裡替你出頭,你自己就能把事辦了,許家就是知道了,也不能拿你怎麼樣。這些高門大戶,外面看著一家比一家光鮮,裡面都是一個樣,誰家沒幾個冤死的鬼。」蘇姨娘漫不經心地說著,把勺子往碗裡一丟,「不吃了,端去倒了。」

    立在旁邊的小丫頭彎著腰,悄沒聲地把那碗只動過兩口攪得不成樣子的燕窩端下去了。

    這次的話周嬌蘭聽進去了,仔細想了想,有點心動,但又還有點不甘心,咕噥道:「還是麻煩得很,不如直接送走了事……」

    蘇姨娘見她還夾纏不清,原就不多的耐心告罄,直接道:「那你自己想著辦罷。你要有本事纏得你那精明似鬼的嫂子鬆口,你就只管去。」

    剛才出去倒燕窩的小丫頭回來道:「姨娘,三奶奶來了。」

    蘇姨娘「哦」了一聲,向周嬌蘭道:「正好,你再問問你三嫂,看她有什麼想法沒有。」

    周嬌蘭不屑地撇嘴:「她像個木頭人一樣,能知道什麼,渾身上下,也就對姨娘還算孝敬這一條優點了。」說著站起身來,「我和她沒什麼可說的,先去歇著了。」

    出門時,正好與三奶奶鄭氏走個對臉,周嬌蘭敷衍地問了聲好,甩手走了。

    **

    且說霜娘回去後並無旁事可做,頭上頂了「新寡」兩個字,亦不好往各處遊逛,只得悶在自己院裡,看丫頭們幹活打發時間,糊里糊塗把這一天混過去了。

    轉天就是她可以穿紅的最後一天了,霜娘早上起來,想起這茬來,出門去請安時的心情就不大好。

    她兩世為人,連個男人的邊都沒真正挨著,直接進階成寡婦了,即便對這時代的婚姻心懷恐懼,但直接被剝奪了選擇的權力,霜娘還是有種自己這輩子也是白活了的憂傷。

    她夫君論年紀還是個小鮮肉呢,可惜緣分太淺,她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更別提染指了。

    霜娘一路胡思亂想著,到了正院,今天侯夫人還是不見人,霜娘問候了一下侯夫人的身體,金櫻金盞兩姐妹說了幾句家常話,今天的請安就算完成了,可以告退離開。

    回去的路上霜娘閒著又在想,其實她運氣還不錯,雖然沖喜失敗,但侯夫人待她不壞,沒遷怒她,這一點從金盞這個丫頭身上就可以看出來了。

    這樣素質的丫頭,恐怕就是整個侯府也不會太多,把她剩下的那些雜牌軍丫頭拎出來一對比,差別一目瞭然。侯夫人肯給她,算是對她無言的照顧了。

    霜娘走路分著神,就沒留心前頭一個丫頭飛衝過來,直撞到她身上,旁邊金盞倒是瞧見了,怎奈那丫頭速度太快,金盞伸手要拉霜娘的時候已經遲了,霜娘被那丫頭撞得後仰倒地,屁股摔得生疼。

    「奶奶,你摔傷了沒有?」金盞慌得忙蹲下去扶。

    霜娘屁股快摔成四瓣了,不好意思講,在金盞的攙扶下慢慢爬起來,略活動了一下,感覺骨頭沒什麼大礙,就忍痛道:「沒事。」

    撞人的丫頭唬得跪在地上道歉:「六奶奶,金盞姐姐,我不是有意的。」

    金盞這才有空看她一眼,認出是盛雲院裡的三等丫頭小喜,就向霜娘說了,又向小喜道:「你也太不仔細了,趕著去做什麼,忙得這樣?」

    霜娘聽是梅氏的丫頭,就擺一擺手:「算了,叫她起來罷,不全是她的錯,我也分了神,沒看前頭的路。」

    小喜猶豫著,不敢就爬起來,金盞道:「奶奶大量,恕了你,還不起來?下回小心些。」

    小喜忙應了,起來道:「多謝奶奶,奶奶不知,我們院裡出事了,我趕著去二門外叫人請大夫,所以這樣急,衝撞了奶奶。」

    霜娘一驚:「出了什麼事?」聽上去怎麼這麼不詳。

    「二姑奶奶跑到我們院裡尋死了。」小喜說的時候眼裡閃著恐懼的光,顯然心有餘悸。

    霜娘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就周嬌蘭昨日那個橫樣,無論如何也不是會尋死的人啊!她把別人逼得尋死還更有可能。

    「二姑奶奶一大早在我們院裡尋死了,」小喜又說一遍,這次補上一句,「把臉劃了道口子。」

    霜娘和金盞對視一眼,主僕二人都被這說話大喘氣的丫頭弄得無奈了,霜娘道:「行了,你快請大夫去罷,別耽誤功夫了。」

    小喜就行了禮,一溜煙往前跑了。

    金盞道:「奶奶可是要去看看?」

    霜娘點點頭:「嗯,大嫂現在那裡應該亂得很,我們去看看有沒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目前為止梅氏都挺照顧她的,她不知道她那裡出事就罷了,知道了必得表示一下。再者,她閒了一天了,也有點想八卦,周嬌蘭昨天還神氣十足的,怎麼忽然想起來鬧這一出呢?

 

☆、第20

 

霜娘趕到的時候,盛雲院裡正亂成了一鍋粥。

    這亂主要是由蘇姨娘帶來的,她不知怎麼這麼快得到了消息,趕了來,立在院裡大聲吵嚷,幾個丫頭圍著她勸阻,都堵不住她的嘴。

    金盞見沒法上前,只得先拉了個在旁閒看的小丫頭來,問一問事情始末。

    原來這日清早,梅氏領著珍姐兒正要出門去正院問安,周嬌蘭忽地堵上門來了,同梅氏糾纏昨日那事,梅氏仍舊不答應,來往了幾句,周嬌蘭見梅氏態度堅決,即從懷裡摸出把小銀剪來,舉在脖子旁邊比劃要挾,當時就把一院子人嚇住了。

    梅氏倒還冷靜,她再清楚不過這個小姑子根本不是會尋死的人,並不慌張,為了穩住周嬌蘭,凡周嬌蘭提的要求她一概都應了。

    周嬌蘭也不傻,曉得梅氏心不誠,此刻答應,下一刻就難說了,因此要梅氏現在就跟她去成襄侯府,她邊說邊盯著梅氏往後退,誰知後頭有一灘丫頭們潑出來的洗臉水,她走來的時候沒事,往後退的時候步子本身就不太順,一下滑倒了,剪刀的尖端戳到了自己臉上,劃出一道血痕來。

    「這真是——」金盞咬了舌尖才把到嘴邊的「自作自受」四個字吞回去,問道,「二姑奶奶現在哪裡,臉上傷得重不重?」

    小丫頭道:「二姑奶奶當時往臉上一摸,摸到了血,直接嚇暈過去了,奶奶叫把她抬在廂房裡了,我也不知傷得怎樣。」

    霜娘聽了望一眼蘇姨娘,小聲同金盞道:「我記得你說,二姑奶奶是蘇姨娘一手帶大的,情同母女?」這不太對吧,正常的傷者親屬應該第一時間趕到傷者身邊,擔心關注她的傷勢才是,哪有任由傷者人事不知地躺在那裡,先在外頭撕起來了的?

    金盞輕咳一聲:「奶奶,我先說的不仔細。蘇姨娘沒生下七姑娘之前,確實是把二姑奶奶當親閨女寵的,七姑娘生出來之後,二姑奶奶多少就要往後站一站了。不過這是奴婢們私下的閒話,不能十分作準,所以我先沒有告訴奶奶。」

    霜娘心領神會,所謂不能「十分」作準,其實就是事實了。

    前邊蘇姨娘大概是鬧得累了,被丫頭們見機拉去石凳上歇息,霜娘見路讓出來了,忙拉著金盞往廂房裡奔去。

    一進屋裡,便見梅氏抱著珍姐兒,一邊在屋裡來回走動,一邊嘴裡不停地哄著她。

    霜娘感覺不妙,上前兩步問道:「大嫂,珍姐兒也傷著了?」

    梅氏聞聲轉身,略吃一驚:「你怎麼來了?珍姐兒沒事,只是有些嚇著了。丫頭們都幹什麼去了,客人來了,怎麼連個招呼的都沒有,茶都不來上一杯?」

    霜娘把碰見去請大夫那丫頭的事說了,又道:「大嫂別和我客氣了,珍姐兒沒事就好,二姑奶奶怎麼樣?」

    梅氏平白被這樁事糊了一臉,正是滿心的晦氣沒法說,勉強笑了笑道:「還好,傷並不重,只是傷的地方不巧,到底怎樣得等大夫來看了才知道。」

    就把霜娘領到床邊,周嬌蘭還沒醒過來,攤手攤腳地躺在那裡。霜娘伸頭一看,先見她左半臉上好長一條血糊糊,心裡嚇得一突,再一細看,方發現那是被摸出來的血跡,真正的傷口大約也就一寸左右,劃在側臉上快接近耳根的位置,傷痕也不深,週遭皮肉都好好的,並未外翻,只是一道小裂口。

    霜娘就鬆了口氣,既是替梅氏也是替周嬌蘭放了心,道:「這傷確實不要緊,找個好大夫用些好藥,自己再注意些保養,不會留下疤痕的。」

    梅氏「嗯」了一聲:「像你說的這般就好了。」

    霜娘見她有些神思不屬,好似記掛著什麼,時不時向外看去,以為她是煩心蘇姨娘在外頭鬧,便主動道:「大嫂,我替你在這裡守著,你去看看蘇姨娘罷,她不知想做什麼,總那樣鬧也不是個了局。」

    「不用管她,她沒趣了自己自然走了。」

    梅氏先一口否了,過片刻似下了決心,重向霜娘道:「不過我確實想托你在這裡替我看一會,這一早就出了事,我還沒來得及去向太太請安,再遲了恐她多想。太太如今病著,這事必要瞞著,不能叫她操心的。」

    霜娘聽原是因為這個,笑著應了。

    梅氏又道:「珍姐兒我原要帶著一起去請安,如今她嚇得有些呆呆的,我也不好帶去了,偏她奶娘今兒又告了假,只能一併請你替我照看了,可行?」

    霜娘爽快道:「大嫂放心,我就抱著珍姐兒,一步不離守著她。」

    梅氏遂把懷裡的珍姐兒交給霜娘,見珍姐兒的目光追著她,垮了臉,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忙哄道:「珍姐兒乖,和六嬸在這裡等一會,娘很快就回來。」

    珍姐兒不說話,癟著小嘴,眼眶裡含著淚珠。

    梅氏十分心疼,但知道時間緊,不能再耽擱下去,一咬牙轉身出去了。

    珍姐兒眼裡的淚就掉下來,目光盯在梅氏背影上,還是不說話。

    霜娘想到她昨天還那麼懂事可愛,說話行禮都像個小大人樣,現在吃這一嚇,話都不會說了,很是憐惜她,給她擦了眼淚,抱著她學梅氏一樣在屋裡慢慢轉圈,輕聲細語地同她說些閒話。

    金盞亦在旁邊逗她,沒一會金桔也進來了,她更活潑些,繞著珍姐兒做了許多可笑的鬼臉,三個大人使出了渾身解數,終於把珍姐兒逗得露出了個小小的笑容來,只是問她話,她還是不肯出聲。

    金桔汗都累出來了,不由道:「二姑奶奶也真是,憑怎麼樣,也不該當著孩子的面動刀動剪的,我們珍姐兒算膽大的孩子了,都給嚇得這樣。」

    霜娘也轉悠得累了,不得不撿了張椅子坐下,坐下時她肚裡發出「咕嚕」一聲響,珍姐兒坐在她腿上,聽著了,伸出小手去摸她小腹,大眼睛裡含著疑問望向她。

    霜娘微紅了臉,和她說:「嬸嬸沒吃早飯,有點餓啦。」

    珍姐兒嘴唇動了動,開口道:「我有奶糕,給嬸嬸吃。」

    「珍姐兒好乖,謝謝你,」霜娘恐她反應過來又不肯說話了,就裝作若無其事,也去摸了摸她的小肚子,笑道,「珍姐兒早飯吃了沒?餓不餓?」

    珍姐兒歪著頭想了一想,點點頭。

    金桔見此忙跑出去,叫人拿吃的去了。

    霜娘笑著繼續引珍姐兒說話:「點頭是什麼意思?是早飯吃了,還是說餓了?」

    珍姐兒細聲細氣地說:「是餓了。」

    霜娘摸摸她的臉頰,問她:「你還記得你昨晚吃了什麼嗎?是不是沒有吃飽,所以現在餓了?」

    「我吃飽了。「珍姐兒就一樣一樣地把昨晚吃的東西數給霜娘聽,數著數著,她的眼神慢慢重新靈動起來,咯咯一笑,抱住霜娘的脖子不說話了。

    霜娘見她豆丁大的一個人,還懂得害羞,心裡憐愛得不得了,忍不住摟著她親了一口。

    珍姐兒的眼神往床那邊瞄了瞄,悄悄問:「六嬸嬸,二姑姑傷得怎麼樣呀?我見到她臉上流血了,好嚇人。」

    霜娘道:「珍姐兒不怕,你二姑姑只是劃破了一點皮,聽大夫的話吃藥就好了。」

    珍姐兒眨眨眼:「不會變醜嗎?」

    「不會。」

    珍姐兒就點點頭,笑了。

    太乖太可愛了,這簡直是個小天使呀。霜娘正在心底萌得滴口水,金桔領著人帶著早飯回來了。

    擺好飯後,金桔要把珍姐兒接過去,霜娘不大捨得,但她沒有餵養小朋友吃飯的經驗,恐叫珍姐兒吃得不順心,想想還是把珍姐兒給出去了。

    剛動了兩下筷子,小丫頭在門口報,大夫來了。

    霜娘搶先金桔一步站起身來,示意她繼續喂珍姐兒喝粥,然後自己快步走去床前,將帳子放下,又揭過錦被抖開給周嬌蘭蓋好,只露出她一張臉來,方令將大夫請進門來。

    這大夫大概五十歲的年紀,卻不是一般大夫,身上穿的是有品級的官服,霜娘不大分得出他是幾品,但顯而易見的這是位太醫院的太醫了。

    太醫水平很高,往周嬌蘭臉上掃了兩眼,就道:「無妨,我開兩服方子,一內服一外敷,內服七天,外敷一個月,必會好的。」

    霜娘問道:「不會留疤吧?」

    「除非這位奶奶體質特殊——」

    說來卻巧,周嬌蘭被霜娘擺弄了一番,潛意識裡有些驚動,正於這一刻醒過來,瞪眼尖叫道:「什麼?我有可能會留疤?!」

    珍姐兒含著一口粥,嚇得沒敢咽,嘴巴張得圓圓地看過來。

    霜娘按捺住同受驚嚇的心情,向周嬌蘭道:「二姑奶奶,你現在不能這麼大聲說話呀,你臉上的小口子要裂成大口子的。」

    周嬌蘭卻沒聽進去,只往自己臉上胡亂摸索,慌張道:「我要毀容了,鏡子,鏡子呢?給我鏡子!」

    霜娘不敢給她,這位二姑奶奶的情緒似乎有些不受控,她眼裡沒什麼妨礙的一道小口子,誰知道看到周嬌蘭眼裡會不會崩潰呢?

    就只勸道:「二姑奶奶,這位太醫說了,只要你遵醫囑按時用藥,不會留下什麼疤痕的,你不要擔心。」

    卻是越亂越添亂,歇息夠了的蘇姨娘於此時進了門,冷笑著接話道:「新奶奶倒會說好話安慰人,那剪刀沒有劃在你的臉蛋上,你自然不著急呢。」

    霜娘深覺她是吃錯了藥,完全不知道自己如何和她結了冤仇,這樣時時被針對。但不知道也沒什麼要緊,至少不妨礙她張口就丟話回去:「姨娘嫌我不會說話,那就請姨娘勸一勸二姑奶奶罷。」

    蘇姨娘一噎,霜娘很明顯是拿話堵她,但待要說她不恭敬,她說話的態度卻又很和氣。她抓不著話柄,只得暫不和她計較,走去床邊,看著周嬌蘭的臉道:「你這傻孩子,我一時看不到,竟把臉面傷著了,到底怎麼回事?我才在外面問丫頭,都說是你自己不小心滑倒傷到的,我卻不怎麼敢信,真有這樣湊巧的事?」

    霜娘聽她言語,挑撥之意明晃晃的沒有一點遮掩,再看一看周嬌蘭,她原一心擔心自己的臉,並沒有想到別的,此刻卻露出了狐疑之色來。

    霜娘心想不好,恐怕要開撕,梅氏不在,她身單力薄再帶個珍姐兒,堵不了這槍眼也不準備堵,便過去抱了珍姐兒就向外走,同時回頭與那立在一邊裝木樁的太醫說:「請先生到那邊屋裡去寫方子。」

    她說話時正跨過了門檻,恰與外面一人撞了個正著。

 

☆、第21

 

雙方腳步都不快,這一下撞的不重,又有金盞跟在後面扶著,霜娘只後退兩步就穩住了身形,把珍姐兒往上抱了抱,方往外看去。

    卻見來者是個面生的年輕男人,二十三四歲上下,穿著玄色長衫,身材修長,面容斯文俊秀,眉宇間卻蘊著一股寒氣。

    霜娘正納罕這個是誰,看年紀應當不是周世子,卻又能直入長房院內,就聽珍姐兒出聲道:「三叔好。」

    霜娘了悟,原來這就是排行第三的周連恭了,金盞說已中了舉人的那個,周嬌蘭同母的親哥哥。

    霜娘抱著孩子,不好見禮,就只略屈了屈膝,讓過去一邊,見周連恭回了禮匆匆進去,霜娘也加快腳步準備離開。周嬌蘭的親友團這下集結完畢了,對方戰鬥力又勝一籌,她更加不能留下來做炮灰了。

    那太醫多在富貴人家行走的,亦有眼色,繞過霜娘直接跟守在外面的荔枝去別間寫方子去了。

    霜娘落在後面,沒走出去兩步,就聽男人冷沉的聲音響起:「周嬌蘭,你越發出息了。」

    這話音不對啊!霜娘的腳步不由緩了一緩。

    周嬌蘭:「三哥,你怎麼來了?」音調有點怯,霜娘第一次聽她說話聲音這麼低。

    周連恭回:「來看你怎麼丟人。」

    哇哦,「三哥」也太大義滅親了吧?敵方內槓,危機解除,霜娘不著急走了,抱著珍姐兒安下心來聽壁腳。

    周嬌蘭急眼了:「三哥你什麼意思,我傷得這樣,快毀容了,你怎麼一來還罵我?」

    「這難道不是你自找的?」周連恭反問,聲音中帶著壓抑的怒氣,「遇著事情了,自己無能處置不了,又不肯好好與人商量,竟跑到大嫂院子裡來以死訛人,你難道以為這對你有任何幫助?這麼蠢的主意是誰給你出的?

    「沒有誰給我出,我自己想的。」被劈頭蓋臉教訓的周嬌蘭很不服氣,於是她舉了個訛人成功的例子,「六弟那個媳婦不就是鬧尋死鬧進門來的?我不過是運氣不好,摔了一跤才沒做成而已。」

    「……」霜娘站在門外,覺得膝蓋有點痛。

    她向裡面看了看,見到周連恭的背影微微挺直,又微頹下來,應該是深吸了口氣又吐了出去,這是個要放大招的動作。

    果然,周連恭先問:「假如大嫂不答應你,你真的會去死?」

    周嬌蘭:「啊?怎麼可能,我又不傻。」

    她以為自己的回答過關,卻迎來了周連恭毫不留情的開噴:「你都不傻,你為什麼以為大嫂會是傻的,看不穿你只是做戲,實則根本沒有豁出去自盡的勇氣?你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模樣,心缺機巧,身無血勇,倒是學全了一整套哭鬧上吊的無聊把戲,活脫似市井間的潑婦,哪裡還有一點千金小姐的體統?」他猶嫌不足,又補了一句,「最蠢的是,你連做戲都做不好,還好意思拉扯別人。」

    「……」霜娘覺得自己的膝蓋更痛了,心裡默默流淚,其實她也是蠢到做戲都做不好的啊,做過了頭,差點真把自己搞死了。她現在有點同情周嬌蘭了,這個三哥的嘴真是太毒了。

    「嗚嗚……」周嬌蘭受不住,被說的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好了,算我活該好了吧,我也不想主意了,也不求你們了,我就回許家去,叫他們折磨死我算了,反正沒人心疼我。」

    一直沉默的蘇姨娘終於發揮作用了,出聲勸道:「你這孩子,和自己親哥哥賭什麼氣呢,你說這種話,難道不是剜你哥哥的心?他也是聽說你受了傷,急了,說話才重了些。」

    這個蘇姨娘拉的好一手偏架啊。霜娘抱的手酸了,悄悄把珍姐兒放下來,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中間做「噓」的口型,珍姐兒心領神會,不說話,笑瞇瞇點了點頭,靠著霜娘站好,叫她伸手攬著。

    周嬌蘭還哭著:「我不信,著急我還一直罵我。」

    周連恭一時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才道:「你別哭了,仔細眼淚流進了傷口。」

    「進去就進去。」周嬌蘭賭氣道,「橫豎那沒良心的兒子都有了,哪裡還稀罕我,我若毀了容,他正好有理由睡那些妖精去。」

    「我替你想過了,」周連恭沒理她的氣話,直接轉了話題道,「那孩子送走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不能談一談,請大嫂出面,與他家說,要麼留下孩子,要麼留下你,兩者只能選其一,沒有兩全其美的好事。」

    周嬌蘭的哭聲立時停了,來了精神:「可不是,我先就這麼說的,只是都不理我。」

    周連恭的背影僵直了一下,霜娘覺得他又在忍耐了,肢體語言很明確地散發出「你這個愚蠢的凡人」的氣息。

    「我的意思,是真的就這麼操辦,如果他家選擇留下孩子,那麼你就和離歸家。」

    周嬌蘭傻掉了:「和、和離?」

    「你從來沒考慮過這個選擇?」周連恭的語調微微揚起,又壓抑著降下,「那你和許家說這個有什麼意義?許家選你和選孩子的幾率各在五五之數,如果他家就是選了留下孩子呢?孩子留下,你又不準備走,你叫人家做的什麼選擇?你威脅了人家又兌現不出後果,僥倖沒被拆穿就罷了,一旦被拆穿了,以後誰會把你說的話當回事?你在許家還有什麼地位可言?」

    「哪裡會被拆穿了,」周嬌蘭嘀咕,「我就不信他家會選孽種不選我,要選了留那孽種下來,以後哪裡找得到什麼好人家的女兒願意進去當後娘。」

    「再想找個和你一般門第一般出身的,確實找不到。」周連恭先肯定了一句,周嬌蘭還沒來得及高興,他已接著道,「但是許家本來就沒打算找出身太高的貴女,你是不是忘了,當初成襄侯夫人的第一選擇是那邊府裡的三姑娘?以後續娶,比照這個條件再降低一二檔,你覺得許家會不會願意?」

    周嬌蘭的心裡不受控制地冒出肯定的答案,但還是想掙扎一下:「那也不該是五五分吧,他家欺負欺負我罷了,難道還真敢斷婚,那不是同我們家翻臉了?我覺得他家不至於這麼傻,為了個孽種付出這麼大代價。」

    「正因為考慮到這個因素,所以比例才能開到對半。」

    周嬌蘭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三哥你的意思是,我還不如那個孽種?你——氣死我了,我不要你幫忙了,你走,你走!」

    周連恭站著沒動,冷聲道:「你這麼大人了,莫非連常識都沒有,不明白三代單傳是什麼意思?這意味著他家三代皆只有一根獨苗,沒有兄弟旁支,三服之內連個同脈的親人都尋不出了。你不肯要那孩子,那你可能賭誓,以後必定能給他家再生個兒子出來?」

    周嬌蘭叫道:「我當然能!」

    霜娘見到周連恭垂在身側的手握起,又忍不住同情起他了。這看著不是個脾氣太好的人,要是平常遇上這種狀況可能早拂袖而去了吧,偏偏棒槌的是親妹妹,只能忍著。

    「你拿什麼保證?」周連恭的這句話近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周嬌蘭還自我感覺良好:「這要什麼保證,我才新婚,身體又一向好,這不過是遲早的事——」她跟兄長說這個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聲音低了點,「你們才奇怪,這有什麼好擔心的。」

    「因為,」周連恭只說了兩個字,忽然頓住了,不再往下說。

    他說的字少,但語調裡傳達出的意思很複雜,以至於霜娘很容易明白了他的未盡之語:因為你沒問題,不表示許家那貨沒問題呀,已經三代單傳了,不可能這三代中所有的妻妾都生育艱難,問題沒有出在女人身上,那就只能是男人了。

    雖然在這時候的大眾認知裡,生不出孩子一定是女人的錯,受譴責受壓力的一定是女人,但其實私底下,人並不是都那麼傻,找一個女人子嗣艱難,找兩個找三個找四個還是艱難,那麼這就是個簡單的邏輯推理問題了。腦子清楚能想明白的大有人在,只不過很少有人宣之於口而已,把事情怪到更受壓迫的一方頭上,總是容易一點不是嗎?

    霜娘也明白他為什麼不往下說了,因為以周嬌蘭的個性,肯定是藏不住話的,而她已經嫁進人家裡去了,覆水難收,沒有退路的情況下,這件事對她來說不知道要比知道好。

    周嬌蘭還催呢:「因為什麼?你怎麼不說了?」

    「因為你不能光想好事,而以為壞事一定不會發生在你身上。」周連恭另尋了理由,把話帶過去了,「如果就是沒有呢?你預備怎麼辦?」

    周嬌蘭顯然沒做過這方面的考慮,或者她想了,但以她的腦子不足以想出解決的方案,所以索性把這個可能屏蔽了,一廂情願地認定自己包生兒子。現在被周連恭這麼不依不饒地逼問,她躲不過去了,居然靈機一動出一個主意來:「那就過繼好了,怎麼也比養那孽種強!」

    「過繼誰?」周連恭傾身追問。

    「他叔伯兄弟家的子嗣什麼的——」周嬌蘭的聲音漸漸消失了,霜娘猜她一定是被周連恭的臉色嚇的。

    「我說了那麼多,你原來還沒明白三代單傳到底代表了什麼。」周連恭的聲音冷得往下掉渣,「你以為這些家裡都沒考慮過?真正的問題是,即使許家願意讓這一步,送走那孩子,承受將來如果無嗣就過繼的後果,他家也根本尋不出人來過繼了!本家傳了三代都只有一支,哪裡來的叔伯兄弟?先人流血流汗拼來的爵位,難道要拱手送給那些出了三服的血脈都稀薄了的親戚?你好好想一想,換你你可能答應嗎?」

 

☆、第22

 

不可能。

    周嬌蘭再會胡攪蠻纏,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周連恭繼續說:「我難道很喜歡一個沒有一點周家血脈的孩子管我叫舅舅?事已至此,不得不認罷了。若你不甘心認,那就去和他家賭,看你和孩子的份量哪個更重。只是你願賭就要服輸,狠話放出去就要兌現,其間利弊如何,你自己的未來,自己考慮清楚。」

    屋裡沉默了好大一會功夫,然後周嬌蘭才很不自在地道:「我不要和離,我才成親半年多,就這樣和離回來,太丟人了,以後還怎麼出門。」

    霜娘聽到這句話,就知道這件事的基調已經定了,再聽下去也沒什麼新鮮的了,她牽著珍姐兒,躡手躡腳地離開,往珍姐兒住的東廂房裡去等著梅氏回來。

    霜娘雖然喜歡珍姐兒,但她不大會哄孩子玩,見到炕上有本千字文,就順手拿起來,翻開了教珍姐兒念。

    金盞站在旁邊,驚訝地看了霜娘一眼。

    霜娘覺著了,笑道:「你奇怪我識字?我在家時給繡坊繡過些佛經的,所以認得幾個。」

    金盞忙道:「我冒撞了,請奶奶別見怪。」

    「這又沒什麼。」反正這個理由是她早就準備好的嘛。霜娘一笑,繼續教珍姐兒,沒念幾句,

    剛到「玉出昆岡」時,外頭傳來小丫頭迎接的動靜,是梅氏回來了。

    霜娘站起身來,走至門邊道:「大嫂,我和珍姐兒在這邊屋裡。」

    梅氏本往廂房那邊去的,匆匆又過來,一邊走一邊道:「我回來遲了,太太那邊正好有事吩咐我,我不好說要走,耽擱了。」

    霜娘笑道:「沒事,珍姐兒緩過來了。二姑奶奶那邊,三爺趕來了,勸了她一會,我瞧二姑奶奶倒聽得進去,現在應該也沒事了。」

    她三兩句把事情交待得清楚,梅氏聽了,面色緩和下來,說道:「這就好,偏勞你了。」

    進來見了珍姐兒,珍姐兒笑嘻嘻地坐在炕上,見了她張開手,嘴裡喊著「娘」要抱,梅氏過去一把摟住,問了幾句話,珍姐兒口齒清楚地一一答了,還說:「六嬸嬸教我唸書呢。」

    梅氏剛才一去,最掛心的就是女兒,現在見她確實好好的,才終於放下心來。

    又向霜娘道謝,兩人你來我往客套了幾句,霜娘料著梅氏還要去料理廂房裡周嬌蘭的事,婉拒了梅氏的留客,領著金盞離開了。

    **

    在周連恭的強力干涉下,周嬌蘭的事變得很好解決,非但沒敢提要把傷賴到梅氏頭上的事,還倒過去給梅氏道歉,然後直接跟著蘇姨娘回去養傷去了。

    梅氏再同周連恭商量幾句,送走了他,又要見守在外頭等著回事的管事媳婦,中間有人來報,說成襄侯府的許世子來了,要接二姑奶奶回家,梅氏想也不想,直接叫說周嬌蘭病倒了,要留在娘家養病,茶都沒叫人留一杯,直接把許世子擋回去了。待將回上來的幾樁大小事體一一處置理會完,時間已將近晌午,梅氏方得了空閒,命人擺飯上來。

    金桔立在炕下相陪,一邊給梅氏布菜,一邊把早上梅氏不在那段時間發生的事一一說了。

    說到霜娘時道:「六奶奶倒不是那等好爭閒氣的,蘇姨娘進來,說了兩句話,她聽著話音不對抱著珍姐兒就走了,我都沒搶過她。」

    梅氏聽了點頭:「這是她為人謹慎處,我托她看顧珍姐兒,她就先以珍姐兒為重,可見是個信人。」

    霜娘並不知道梅氏背後表揚她了,她回去後又做回了閒人一個,什麼操心的事都輪不上她煩,一院子丫頭伺候著,飯來就吃,天黑就睡,這日子算來攏共過了兩三天,霜娘已經隱隱覺得自己像是頭被養起來的豬了。

    好在這天早上起來後,終於有件事情可以干了。

    她的新婚特許期過了,從今天起,她院子裡那些鮮艷的陳設擺件都要撤下,包括她本人在內,雖然風俗演變至今,不至於真要她披著麻布過三年,但艷服嚴妝是肯定不行了的。

    迎暉院原是為迎新人重新粉刷佈置過的,滿目喜慶大紅,不合規制的地方特別多,金盞指揮,領著人從裡到外整整替換折騰了一天,恐怕自己年輕識淺,漏了哪裡,又特去正院裡請了侯夫人身邊一位姓吳的老嬤嬤來,托她最後檢查一遍,確定都妥了才算完事。

    霜娘再環顧院子的時候,已是一片肅穆莊重了,走進房裡,似被洗劫了一般,那些精緻的各色玩器擺件沒剩下兩件,帳幔衾褥椅袱等等全換成了沉暗色調。

    霜娘在床邊坐下,手指撫過素色帳幔,心裡悵然,不由微微歎了一口氣。

    這就是她下半輩子的人生了,不管自我安慰過多少次,當這一切真的擺到眼前的時候,終究還是有一點意難平。

    如果她能再聰明一些,膽大一些,或許可以在絕地裡劈出一條更有生機的路來吧,可她終究不是那樣的人,她就是瞻前顧後,不敢一往無前地向未知裡走,於是只能選擇一條安全平坦到靜如死水的路。

    「奶奶,」金盞在門口出現,笑問:「可要擺飯了?今晚的菜色好,有一道荷葉粉蒸排骨特別香,隔著蓋子我都聞見了。」

    霜娘精神一振,起身往外走:「走,把你的飯也端來,我們一道吃。」

    她很需要美食來治癒一下感傷的心靈,然後才可以說服自己,人生嘛,就是有得必有失呀。

    **

    霜娘想過很多她高攀進侯府後可能面對的困難,比如婆婆遷怒不喜她呀,妯娌要跟她宅斗呀,下人瞧不起她家世寒微要陰奉陽違擠兌她呀,但她沒想到這些一個都沒有發生,她首先真正遭遇的困難是:無聊。

    說起來此時的貴婦們雖然困守後宅,等閒不能出去遊逛,但可以在內宅裡玩的遊戲並不少,最流行的是葉子戲,也有稱打馬吊的,胡姨娘就很好這一口,她那幾個相熟的人家全是牌桌上結交來的。

    可是霜娘三年重孝在身,這些都不便玩耍,高雅一些的諸如琴棋書畫倒是無妨,她偏又幾乎不會,賀老爺不可能砸錢培養她這些,前兩樣她一竅不通,因常年刺繡之故,後兩樣她倒能提起筆來落兩下,但書就是個會寫字,完全不到能與人談書法的境界(就她認得的幾個字還是從上輩子帶過來的呢),畫嘛,就是個畫花樣子的水準。

    要說她又不同人比試,這個水準用來自娛其實夠了,但問題是,她可能天生就不是個太高雅的人,偶一為之還好,真的認真天天坐在那裡用功,她真的提不起那麼大興趣。本是下了決心要陶冶身心昇華精神的,結果問金盞要了全套文房四寶來,每每寫個兩張紙她就忍不住要走神了。

    所以最終,霜娘選擇打發時間的方式,還是她的老本行。

    想當日,她在賀家做繡活一做一整天,做得腰酸背痛時,沒少想過,等哪天脫離賀家發達了,她這輩子都不要再碰繡花針了。

    但現在真的到了這一天,她過上了夢想中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貴生活,才發現這也不是那麼好消受。

    真的,真的太無聊了。

    無聊到霜娘一邊吐槽自己是勞碌命,一邊忍不住重新拿起了繡花針。

    侯府不介意把她當豬養,可她沒法真把自己當豬對待,不能僅靠睡覺吃飯把所有時間都打發掉啊。

    花了五天時間,霜娘繡成了一小幅素心蘭花圖。這盆蘭花就長在她院裡,如今她身後沒有監工,亦不趕時間,先照著花細細描了樣子出來,選定構圖佈局,而後今天繡枝幹,明天綠葉,後天花朵,一幅小圖,倒耗了比大圖還多的時間和精力。

    完工後,霜娘把繡樣從棚子上取下來,展開在手裡看。

    金盞立在身後,讚道:「奶奶這幅蘭花繡得真好,清新脫俗。」

    霜娘自己看著也覺得滿意,比起她以前的作品,技法還是那些技法,但意境就是要超出一截,這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定要打個比方的話,她以前繡的類似這樣的繡品一件若能賣五錢銀子,那這幅蘭花圖就能值五兩,看上去就是更高級些。

    「就是太小了些,」霜娘打量著繡圖,「繡的時候沒有多想,現在不知該拿它做什麼使了。」

    「做個小插屏就不錯,」金盞出主意,「放在炕桌上,奶奶選的這顏色也素淨,不犯忌諱。奶奶要願意,我們府裡養著幾個匠人,我就叫人照著尺寸打了模子送進來。」

    霜娘點點頭:「依你,要多少花費,你自己去錢箱子裡拿。」

    金盞應了。

    霜娘想想又道:「你說我是不是該做點東西孝敬給太太?只是怕我手藝粗陋,入不了太太的眼。」

    金盞便笑了:「瞧奶奶說的,也太謙了,奶奶這手繡活,比我們不知強到哪裡去了。再者說,就算是不大會做,只要做了,那就是對太太的一片心,太太只有歡喜,萬不至於嫌棄的。」

    有了金盞這句話,給侯夫人做東西的事就算定下來,霜娘想了半天,最終決定做兩個香袋送給侯夫人。她預備做的是掛在帳子上的那一種,這樣風險小些,因不是隨身佩戴,即使不投侯夫人的眼光也沒多大關係。

    霜娘從娘家帶來的零散佈料還有不少,做些小件是足夠用的,她仔細挑出得用的,細細做了兩天,裝上金盞從梅氏處要來的白芷艾葉冰片等中藥香料,早上請安時交給金櫻遞了進去。

 

☆、第23

 

霜娘在外頭等回話時,見到三奶奶鄭氏帶著一個丫頭也來請安了。

    除了剛嫁進來敬茶那日見了一面,霜娘這是第二回見她,隔了好些天,險些沒認出來。

    鄭氏穿著素淨,一眼看去是個姿容秀美的年輕婦人,瓜子臉,下巴尖尖的,只是眉宇間不知為何縈繞著淡淡輕愁。

    兩人互相見了禮,鄭氏就不語了,霜娘見她是個愁緒滿懷的模樣,亦不好主動搭話,另一個丫頭替鄭氏通傳進去,片刻功夫就出來說太太知道了,身上不好,仍舊不見人。

    鄭氏便對著正房行了禮,同霜娘說了一句話別,轉身走了,總共出現沒超過半刻鐘。

    霜娘在外頭閒著也是閒著,就順口問一句金盞:「她怎麼了?看著不大開心。」

    金盞這些天一直在院裡陪著霜娘,也不大清楚,不過她在正院人頭熟,展眼一望,見一個小丫頭在澆花,正是那天撞著了霜娘的小喜,就招手叫她過來問話。

    「姐姐問三奶奶呀?她是被二姑奶奶氣的。」小喜一問就說了,還說得很起勁,向霜娘擠擠眼,「昨兒西府的三姑娘來了,三姑娘和二姑奶奶之間有點不痛快,奶奶知道吧?」

    霜娘被她那十足傳神八卦的表情逗笑了,點頭說:「我知道。」

    小喜就省了前傳,直接進入正題:「三姑娘明著說是去探二姑奶奶的病,實則就是尋她出氣去的。對著二姑奶奶好一頓冷嘲熱諷,先說多謝她,替自己填了火坑,又說其實她福氣也不錯,比世人都強,一過門就多了個大胖兒子,不用自己辛苦,現成撿了娘做,以後也不用承受子嗣的壓力,東一句西一句,把二姑奶奶說得暴跳,兩人吵得不成樣子。」

    金盞問:「這和三奶奶有什麼關係?」

    「三奶奶當時在場。二姑奶奶雖然口頭上不弱,也不肯讓人,但她自己有痛腳在人家手裡捏著,三姑娘句句都拿許家那孩子說事,二姑奶奶吵不過,急了,叫三奶奶把三姑娘趕出去。三奶奶是個文弱人,哪裡幹得出攆親戚的事,就只是從旁勸了兩句,三姑娘也不怕她,還是說個不休,直把自己說滿意了才甩手走了。二姑奶奶一肚子火沒處發,全怪到三奶奶頭上,轉而埋怨三奶奶,說她沒用,聲音大得外頭掃地的婆子都聽見了。」

    霜娘忍不住道:「三奶奶可是她親嫂子,她怎麼好這樣?」周嬌蘭對梅氏不甚恭敬就罷了,既分了嫡庶,兩邊多少要有點隔閡,鄭氏和她是一邊的,怎地也不投她的意?

    見這個緣故霜娘不知,小喜抖擻起精神給她解釋:「六奶奶不知,二姑奶奶一向不大看得上三奶奶,從三奶奶過門沒多久就跟她不和了。其實在我們底下人看,三奶奶人挺好的,待下人都十分寬厚,她院裡伺候的人最輕鬆了,從來不怕做錯了事挨打挨罵。」

    霜娘心想,寬厚成這樣也不大對吧,只有寬沒有嚴,不立一點規矩,別說那些偷奸耍滑的沒了約束會更壞,就是本來能做好事的人也要鬆懈了,反正錯了也不受罰,長此以往,上下尊卑都要亂套。

    「但二姑奶奶就為這個不喜歡三奶奶,嫌她性子太軟,不能挾制人,常說她走出去沒個主母架勢,連下人都能踩到她頭上去。」

    霜娘服氣了,周嬌蘭嫌嫂子太好推倒是有道理的,但卻不幫助扶持她,而是跟著別人一起踩她,不把她放在眼裡,這為人的邏輯真是絕了。

    小喜還要說什麼,餘光卻見正房門上的簾櫳被人打起,金櫻出來了,手裡抱著兩匹素緞,她就止了話頭,忙奔過去賠笑道:「姐姐要拿東西怎麼不叫我,倒自己受累。」

    金櫻就勢把兩匹布給了她,卻沒搭理她的話頭,而是向霜娘道:「奶奶送的香袋太太十分喜歡,說正覺得滿屋的藥味熏得人發暈呢,當時就叫我掛在帳子上了。這裡有兩匹素緞,是前兒太子妃娘娘賞賜下來的,太太特命我找了出來,給奶奶回去家常使用。」

    兩個巴掌大的香袋換了兩匹布,這買賣簡直合算過頭。霜娘心下歡喜,嘴上還是客氣了一下:「這原是我該盡的孝心,太太能入眼,就是我的福氣了,如何還要太太的東西。」

    金櫻笑道:「奶奶若覺得不好意思,往後多孝敬太太些就是了。」然後才看向小喜,「你把這布料好生抱著,送六奶奶回去。」

    小喜忙應了。

    見金櫻沒有別話,霜娘遂告辭離開。

    **

    話分兩頭,卻來說說鄭氏這一邊。

    她自正院離開後,慢騰騰往延年院走,快要到時,忽自旁邊的竹林裡閃出一個人來,折腰下拜:「給三奶奶請安。」

    鄭氏嚇了一跳,退了兩步一看,方見是個長得很有幾分出色的丫頭,臉面身段都是個美人模樣,鄭氏看她有些面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跟在鄭氏身邊的大丫頭銀柳就斥道:「你是哪裡伺候的?一點規矩都沒有,這麼沒頭沒腦地撞出來,存心想嚇人哪?」

    那丫頭沒想到是這個局面,直起腰來,有些訕訕地道:「奴婢南香,原在駙馬府裡伺候,新近調到了新來的六奶奶院子裡。」

    鄭氏「哦」了一聲,仍不解她來意,就問:「你尋我有事?」

    南香道:「奴婢是奉了六奶奶的命,來給奶奶請安,六奶奶還做了兩個荷包,送給奶奶帶著玩。」

    說著就把荷包捧出來,鄭氏接過來看了看,她心裡其實十分疑惑,才剛在正院見了霜娘,並沒聽她提起要送東西過來的事。東西已經接在手裡,她不好問出口,也不好直接就把南香打發走,只得把她請進院裡坐了坐。

    銀柳跟在旁邊直翻白眼,進屋見南香倒還識相,只在小杌上坐了,臉色方好看了些。

    小丫頭倒了茶來,南香欠身接了,捧著茶笑道:「我常聽人說,我們府裡幾位奶奶中,就數三奶奶為人最和善,從不為難底下人的,早想來給奶奶請安,只是一直沒有機會。」

    銀柳聽了哼一聲:「你的意思是說,連你們六奶奶也比不上我們奶奶了?」

    南香道:「我們奶奶為人倒也不錯,只是,畢竟是小家子出身,若論起週身的氣度來,如何比得過三奶奶呢。」

    鄭氏出身自武安伯府,論家世確實碾壓霜娘,但是這個話別人說就說了,南香是迎暉院裡伺候的人,這麼明打明地按自己主子一頭,銀柳都有點傻了,沒話可回,只是側目。

    南香並無所覺,繼續拿話捧鄭氏,把她從頭誇到腳,實在沒有可說了又去誇銀柳,銀柳看她不順眼,並不領她釋放出來的好意,只是冷笑,笑得南香說了幾句說不下去,只得轉而再去誇屋子裡的陳設,連屋外院裡種的兩棵海棠樹都沒放過,總之凡她眼裡所見的,竟無一處不好,通比別人別處都強。

    鄭氏被捧得直發暈,卻不是歡喜到暈,而是不明所以的暈。她被人奉承得少,但並不會因此聽了幾句好話就心熱當真了,她的第一反應反而是疑惑: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求我?

    鄭氏就耐心等著,誰知等到南香飛了半天口水,一杯茶喝盡了,什麼事也沒求,竟就告辭走了,鄭氏被閃在屋裡,一腦門霧水。

    「她到底來做什麼的?」她忍不住問銀柳。

    銀柳翻白眼:「誰管她來做什麼,莫名其妙的一個人,奶奶就不該叫她進來。」

    鄭氏:「她畢竟是六弟妹身邊的大丫頭,又送了東西來,怎好邀都不邀一句,就打發她走了呢。」

    銀柳道:「那也不該留她這麼久,聽她說了兩車廢話,白耽擱時間,一點有用的都沒有,奶奶早該端茶送客了。」

    鄭氏為難地道:「我也覺得她話多了些,可她也沒什麼壞意,都說的好話,我要不耐煩打發了她,傳到六弟妹耳裡,見我這麼冷淡,恐要以為我對她有意見了。」

    銀柳氣得豎眉:「奶奶,你怎麼總是顧慮這麼多。我看那南香就不是個好人,踩著她自己主子來給奶奶灌迷湯,誰知打著什麼主意,依我看,她來的這麼蹊蹺,是不是她主子使來的都不一定呢,才剛我們在太太院裡見了六奶奶,六奶奶怎麼一字都沒提這事?」

    鄭氏「嗯」了一聲,道:「這是有些奇怪,不過,她應該也沒那麼大膽子吧?且這麼做也並無好處。」

    「那可說不準,誰知這些人心裡琢磨什麼呢。」銀柳道,「奶奶聽我的,下回她要再來,奶奶可別搭理她了,交給我去打發她。」

    鄭氏隨口應了。

    銀柳曉得她是個軟糯性子,這會應了,事到臨頭往往又卻不過面子,總怕得罪人,想要事事周全,這應多半也是白應,無可奈何,只得罷了。

 

☆、第24

 

銀柳那隨口一猜猜對了,南香確實沒有受霜娘的吩咐,是拿了自己繡的兩個荷包冒充了去給鄭氏請安的,她做了這樣的事,心裡也有點發虛,走回迎暉院的時候一路都心不在焉。

    「你一早上去哪裡了?」

    聽到問話時,南香才發現自己已經快到院門口了,春雨正站在門裡看著她,表情嚴肅。

    「沒,沒去哪,」南香慌了下,旋即告訴自己春雨不可能知道她去了哪,說服自己鎮定下來,道,「我在院子裡呆了好些天了,悶得慌,出去逛逛,看看外頭的景。」

    春雨道:「你去逛逛倒無妨,只是不跟人說一聲,一時奶奶要找你了怎麼辦?」

    南香聽她話音,確實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就安下心來,撇嘴道:「奶奶哪有可能找我,她有金盞就夠了,哪還使得著我。」

    春雨一邊同著她往裡走,一邊道:「你自己不往奶奶身邊去,奶奶都見不著你,怎麼使喚你?」

    南香見她說話儼然帶著訓導,不高興起來,停了腳步:「這是我的錯了?金盞看財寶似地看著奶奶,從來到這院裡這些天,裡裡外外,她有一步離開過奶奶?位置全叫她佔著了,哪還有咱們呆的地兒。」

    春雨沒提防她張狂成這樣,院裡有好幾個小丫頭在,她全不在意,張口就編排金盞,待反應過來,忙拉著她快步去了廊下角落裡,低聲道:「你這可是歪理了,金盞是貼身服侍的人,本就該跟著奶奶,隨時聽傳。倒是你,天天小姐似地窩著,什麼事都不伸手搭一把,也太閒散了。」

    南香不樂意:「我怎麼像個小姐了,要說這個,陳半梔才更像呢,一天天地只是跟著你,也沒見她做什麼,你怎麼不教訓她去。」

    春雨微皺了眉解釋:「誰教訓你了,為著我們從駙馬府裡一道來的,我才提醒你兩句。你同半梔比,難道你也有個做大管家的爹?她後台硬著,只要不犯大錯,等閒誰會和她過不去,就告也告不倒她。但是你再這樣下去,就算奶奶大度不說話,下頭人也該不服你了。」

    南香無所謂道:「愛怎麼想怎麼想,我不信那些小蹄子敢把閒話說到我面前來。」

    「你——真是,」春雨無奈了,「心也太大了些,真不知你想什麼。」

    南香知道她是好意,只是不樂意接受,道:「你操心那麼多做什麼,橫豎金盞喜歡巴著奶奶,就叫她一個人去巴結好了。就我們這位奶奶,滿府裡數一數再找不出比她更寒酸的了,天知道金盞能巴結出什麼好處來,做得那個忠心樣兒,簡直好笑。」

    春雨聽她越發連霜娘都編排上了,明白勸不轉她了,本因一處出來的,多少有兩分香火情才點她兩句,她這麼個冥頑不靈的態度擺出來,春雨心也冷了,不想再多說什麼,就只道:「算了,隨你罷。不管你心裡怎麼想,面上別太過了,萬一鬧個沒臉,又是何苦。」

    「好啦,我聽你的就是了。」南香說是這麼說了,其實才沒當回事,她奉承霜娘做什麼呀?她又不打算長長久久地在這院裡呆著,她自有自己的盤算,要是做成了,比窩在這院裡強出一百倍去。

    春雨沒再就這個話題說下去,她走出角落往院門口張望了下,轉頭問南香:「你逛的路上見著奶奶了沒有?我怎麼覺得今天奶奶去請安的時間特別長,這半天還沒回來。」

    「沒有,說不定也在哪逛著哪。」

    春雨搖頭:「不會,奶奶知道自己身上有孝,不好到處晃蕩。再說,朝食還沒用呢,哪有力氣逛。」

    「再等等就是了,一個大活人,還能在府裡丟了不成。」

    南香說著扭腰走了,留下春雨一個有點憂心地想:奶奶不會是遇著什麼麻煩了吧?

    **

    霜娘確實遇著事了。

    且說她們一行三人自正院出來,走了一截路後,小喜的步子越來越慢,霜娘和金盞不得不停下來等她。金盞以為她拿著兩匹布累到了,就道:「你就這點子力氣?過來,我替你拿一匹罷。」

    小喜苦著臉道:「姐姐,這布不重,只是我、我肚子疼,想去方便。」

    「那你去吧。」金盞把她手裡的布匹接過來,「東西我們自己拿回去,完事你直接回去當差好了,省得我們還站這裡等你。」

    「哎,謝謝姐姐。」小喜捂著肚子弓著腰,飛快往後跑了。

    「這一早上,不知她吃壞了什麼東西。」金盞搖搖頭,向霜娘笑說了一句,兩人沿著青石板路繼續往前走。

    走不多遠,打前頭路上來了一人。

    霜娘看去,見是個年輕公子哥,打扮得十分考究,穿著靛藍綾袍,腰上高高低低繫著玉珮荷包扇囊等物,臉上敷了粉,霜娘覺得他那面孔比自己塗得還白,顯得油滑得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霜娘感覺金盞似乎往自己背後躲了躲。

    「是四爺。」

    金盞提醒的聲音跟蚊子哼哼一般,霜娘依稀記起,金盞給她科普侯府人物譜時有個特別不喜歡的,好像就是這個四爺?

    周連平很快走到近前,停下了腳步,上下打量著霜娘,口裡慢慢笑道:「這是,新弟妹?」

    霜娘有點理解金盞了,這貨看人的眼神就叫人不舒服,不是個正常社交的樣子,太不收斂了。

    她直覺這是個麻煩的人,不想和他囉嗦,速度屈膝見了禮,領著金盞就走。

    周連平讓過了她,卻跟著橫過一步,擋住她身後的金盞。

    霜娘有點驚訝地一回頭,見金盞站著,身形明顯僵直,頭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周連平拿扇柄去挑金盞下巴:「你換了主子,譜倒越發大了?見了爺們禮都不知道行一個。」

    霜娘瞪大眼:搞什麼?這這是調戲吧?!

    金盞飛快向後退開,聲音平板地道:「奴婢手裡拿著東西,不便行禮,請四爺見諒。」

    周連恭跟著逼近兩步:「不便行禮就不便行禮,你躲什麼?爺能吃了你不成?」

    金盞往旁邊讓:「奴婢不敢,奴婢身上還有差使,先告退了。」

    她抱著布就要走,誰知周連平竟伸手扯著她胳膊一把把她拽回來:「有什麼了不得的差事?就這兩匹破布罷了。」他說著把布強行從金盞懷裡拉出來,丟擲到地上。

    金盞咬著牙關掙開他,道:「這是太子妃娘娘賞的。」

    她矮下身去撿,周連平一腳踩在布匹上,嗤笑:「那也不過是匹布罷了,嚇唬誰哪?」把金盞扯起來,「從你不在太太院裡,我連見你一面都難了,今兒運氣好,既碰上了,就和我說說話去。」

    金盞聲音發著抖:「不,我不去——」她沒想到周連平有這麼大膽子,竟敢光天化日強拉她走,想用力掙扎,心裡卻嚇得慌亂極了,牽連得全身都在抖,根本使不出幾分力道,被周連平扯著直往前踉蹌。

    周連平冷哼:「不識抬舉的小賤人,你以為你換個地兒就能逃開我的手掌心了?哼,早先好好跟你說那麼多你不理會,今天索性把生米煮成熟飯,看你還能飛哪去——哎呦!」

    他後腦勺猛然受了一擊,大怒著回頭看去。

    霜娘舉著布匹,跳起來正好照臉又給他一下,周連平被擊中鼻樑,酸痛得下意識抬手摀住,沒有及時反擊。霜娘撿到這個空檔,飛起腳踹他膝蓋,把他踹得身形搖晃,再把布匹一橫往他腿彎裡用力掃下去,周連平再撐不住,向前撲倒在地,霜娘踩著他後腰,沒頭沒腦亂打一通。

    周連平先還罵兩句,打了幾下後就只剩哀叫連連,霜娘全不理他,直打到覺得他應該爬不起來了,方把地上的另一匹布撿起來,向金盞一示意:「走。」

    金盞整個人都是懵的,聽見叫就下意識跟上去,都不記得要把霜娘抱著的布接過來。直到回到了迎暉院,等候已久的春雨迎上來,訝異道:「奶奶怎麼親自抱這麼些布?」

    說著就看向金盞,顯然很奇怪為什麼不是她抱著東西,金盞一個激靈,方有些醒過神來,只是一時卻不知要怎麼回話,就聽霜娘道:「布是太太賞的,原由金盞拿著,她不留神摔了一跤,把腳扭著了,只好我接過來了。」

    「原來是這樣,怪道回來遲了。」春雨說著,伸手把布匹接過去,又關心地問金盞,「你摔得可嚴重嗎?要不要喊個大夫來?」

    金盞心緒定了點:「不用,只是一根筋扭著了,我房裡有紅花油,我自己去抹點就好了。朝食領回來了沒?你先伺候奶奶用飯吧。」

    春雨應了,奉霜娘進屋。

    金盞去自己房裡,小丫頭把她的份例送了進來,金盞一點胃口都沒有,看都沒看一眼,只是抱著膝蓋,坐在自己床上發呆。過了一刻工夫,估摸著霜娘那邊應該用完飯了,她慢慢下床穿鞋,出門往正房走去。

 

☆、第25

 

屋裡別無旁人,霜娘獨自坐在炕上,正喝著茶。

    金盞垂著雙手走進去,及到跟前,直挺挺跪下。

    霜娘一驚,她知道金盞應該會來解釋緣故,所以特意把人都清出去了,專為等她,卻沒料她來這麼一出,忙丟了茶盅,俯身拽她:「你做什麼,起來說話。」

    「我不該瞞著奶奶……」金盞打好了腹稿來的,原以為自己把話都想清楚了,卻不知為何,真到霜娘跟前,只說得一句,眼淚就決了堤,委屈潮水一樣湧上來,把她的喉嚨堵著,竟再說不出第二句來。

    同為女人,霜娘很明白她現在遭遇人渣後的感受——雖然沒有真的吃什麼虧,但那種恐懼不會因此就消失掉。她把自己的手帕塞給金盞,默默由著她哭。

    金盞控制不住情緒,但頭腦是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出聲音,傳出去驚動了人不好解釋,捂著嘴飲泣,壓抑得肩頭一抖一抖。

    霜娘看她可憐極了,挪過去摟了她肩,輕輕一下下拍撫著安慰。

    過了好一會兒,金盞的情緒慢慢宣洩出去,把哭得透濕的帕子團到自己手心裡,啞聲說:「我對不起奶奶,不該把事瞞著,現在牽連了奶奶,我慚愧得都沒臉來跟奶奶說話了。」

    「你不要自責了,這不是你的錯。」霜娘勸她,「且這也不算瞞我什麼,你只是不好同我開口呀。」

    她是真的這麼認為,金盞卻沒想到能被這樣理解,差點又要淚崩,勉強控制住,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和霜娘交待出來。

    周連平看上金盞已有兩三年了,只是金盞一直不願意,周連平不過二十出頭房裡已有了三四個妾,生性又喜新厭舊,金盞在正院裡呆得好好的,如何肯去填他那個風流窩?周連平先以為自己可以打動金盞,白費了許多功夫發現不可能之後,十分氣惱,向金盞放下話來,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金盞原先並不怎麼擔心,她知道侯夫人向來不願意理會幾個庶子庶女,也不會肯把自己身邊的人給庶子們。誰知周連平想出歪點子,竟繞過了侯夫人,直接去找了她父母,金盞的娘倒是同金盞站在一條線上,認為周連平太好色,給他做妾不是好出路,金盞她爹卻心動了,他只想金盞攀上個主子,好色不好色的不算什麼問題,男人要是不好色也不會納妾了,比如世子周連政那樣的,他倒是最好的選擇,可攀他沒機會啊。

    金盞爹娘大吵了好幾架都沒吵出個結果來,周連平得意洋洋地來威脅金盞,有本事她就一輩子不嫁人,否則只要她到了放出去的年紀,就必定要落到他手裡,她爹都同意了,她再想死扛?休想。

    金盞又慌又愁,她再是侯夫人身邊伺候的人,比別的丫頭們都有體面,畢竟也只是個丫頭,沒有能力真的跟主子硬碰硬。愁來愁去,愁到了迎霜娘進門,侯夫人要從身邊撥個人去伺候扶持,金櫻突發靈感,替妹妹想了主意,叫她往迎暉院去。

    霜娘身份特殊,進門就守寡,金盞到了她身邊反而比在正院安全,寡居弟媳的貼身丫頭,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送給伯叔兄弟做房裡人,瓜田李下,這是必須要避的嫌疑,就算是金盞她爹都沒辦法改變。

    「原來是你主動要來跟我的?」霜娘聽到這裡,有點失落,「我還以為太太偏著我,才把這麼好的丫頭給我呢。」她還覺得自己運氣不錯,現在想來是自作多情了。

    金盞突然被誇,禁不住一笑,忙說:「太太確實偏著奶奶的,將來六爺這一房就指著奶奶撐起來,只要奶奶沒有大的行差踏錯,太太和大奶奶都會一心護著奶奶。」

    霜娘很明白她說的大過是什麼,對寡婦來說,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名聲。她的名聲必須像白蓮花一樣清白無瑕,有生之年不能和任何桃色牽扯到一起,一旦牽扯上了,她差不多也就完了,因為沒有什麼比男女之事更難澄清的了,往往是越描越黑。

    一想到這個,她就後悔了,忍不住自語道:「便宜那混蛋了,我還是膽子小,沒敢多打他幾下。」

    「……」金盞呆道,「奶奶,您敢跟他動手,已經是很大膽了。」

    她回來的路上會那麼懵,一小半是被周連平嚇的,一大半倒是被霜娘驚著了。她真的沒想到霜娘敢直接暴起打人,要是二姑奶奶那麼干她還不至於那麼驚訝——當然即便是二姑奶奶那麼潑的性格也沒真的和誰動上手,所以像霜娘這樣的,在她心裡的人設一直是溫軟安靜,因為出身小戶人家沒什麼底氣而特別好說話,從不挑剔什麼,忽然變身簡直顛覆她的認知。

    「其實我滿怕的,」霜娘跟她坦白,「他畢竟是個男人,力氣比我大得多,我要是不能一開始就制住他,後頭肯定打不過他,在地上爬不起來的就換成我了。」

    「……」金盞又有點呆,她主子說怕,可怕的不是打人,而只是打不過人,她覺得自己在這一點上和霜娘是達不成共識了,她們考慮的點就不在一個平面上。

    霜娘看出她的情緒了,有點遲疑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野蠻?」

    金盞回過神來,忙道:「不不不,我只是驚訝,因為奶奶平素為人那麼斯文,真的不像會衝動的人。」

    「我沒有衝動,」霜娘認真向她解釋,「假如我是衝動,周四一開始拿扇子調戲你的時候,我就該扇他巴掌了。」

    金盞眼睛一熱,掩飾地低下頭去。

    霜娘繼續道:「我很冷靜地想好了才揍得他。我先不知道你們有那些糾葛在,可他當著我的面調戲我的丫頭,沒有一點顧忌,就是瞧不起我,這是不會錯的。當然我大聲喊人可以嚇退他,但那治標不治本,不能叫他心底真有什麼畏懼,他會再有下回,下下回。我的名聲再要緊不過,可跟他牽連不起,我就要用最激烈的反應對付他,打得過他最好,我們都出一口氣,就是打不過他,我也叫他知道了我不會有一點忍氣吞聲,他再想有下回,就難免要掂量掂量。」

    霜娘說完,向她眨了眨眼:「你哭了那麼久,是以為我是為了你動手的吧?其實我是為了我自己。」

    金盞聽得又想笑又想哭,她當然不會相信霜娘的後一句話,如果不是霜娘果斷動手打倒了周連平,她不敢想像自己現在是什麼結果。

    心裡無盡的感激不好出口,說出來反倒覺得自己淺薄了,霜娘不只救了她,更貼心貼肺地理解她,變著花樣開解她,後者在份量上雖然不能和前者的救命之恩相比,但珍貴程度卻一點也不遜色。

    不是所有人都能毫不猶豫地相信她,站定她是受害者這一邊,假如碰上二姑奶奶那樣的,就算當時護了她,回來也要心底疑惑,要審她是不是先勾引了人,才引了事出來,霜娘卻一個字都沒有提,直接給周連平蓋了個「混蛋」的戳。

    霜娘還安慰她:「你別怕,我當時看了,那條路上沒有別人,只要我們不說,不會有人知道的——除非周連平一點臉都不要,好意思嚷出去他叫一個女人打趴了。對了,我們也不得不防這一點,你說,我是不是該先去悄悄跟大嫂告一狀?」

    金盞把散亂的情緒收了收,想了一下道:「奶奶想得周全,我們是該告訴大奶奶。四爺這次做得太過了,應該不敢鬧出來,但他心裡一定記恨上了奶奶,以後明著不敢招惹奶奶,暗地裡就難說了。我們告訴大奶奶,她心裡有了數,會想法子壓一壓四爺。」

    霜娘道:「既這樣,我們休息一會,下午我們分頭行事。我去找大嫂,你去找你姐姐,也跟她通個氣,預防著萬一鬧出來叫太太知道了,你姐姐知道真情,好有個回話。」

    金盞點點頭,心裡完全安定下來。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在照顧扶持這位新奶奶,挾侯夫人之威給她撐腰,幫她在這侯門高宅裡安身,如今遇上事了才發現,霜娘的腰桿本來就是直的,非但不需要她撐,還倒過來撐起了她,給了她主心骨。

    **

    午後。

    霜娘估摸著梅氏這個點應該沒什麼事了,便出門去找她。雖覺得周連平不會這麼快就來報復她,為了以防萬一,霜娘還是把春雨和半梔都帶上了,還囑咐金盞也不要獨個前往正院,帶兩個閒著的翠字輩一起走。

    進了盛雲院,金桔看到她迎出來:「六奶奶來了,怎麼今兒不是金盞跟著?」

    霜娘笑一笑:「從我進門她就一直伺候我,今兒放了她半天假,叫她去跟姐姐說說話去了。大嫂在嗎?」

    「六奶奶真會體恤人,我們奶奶在呢,您跟我來。」金桔說著引她進了屋。

    梅氏正坐在一張花梨木大案後,手裡拿著本賬簿在看,荔枝站在一邊,手裡拿著筆,不時往鋪在面前的紙上記一筆,霜娘略一遲疑:「大嫂在忙?我來的不巧了。」

    梅氏抬頭看過來,丟下賬簿,起身微笑道:「沒什麼事,只是有一筆賬目沒核清,我閒著,替她們看看。」

    攜了霜娘過東邊屋裡,到臨窗炕上坐下,金桔跟著捧了茶過來。

    霜娘喝了口茶,和梅氏寒暄了兩句,試圖尋找到一個自然一點的方式把話帶入正題,卻發現這很難,只好直接向梅氏道:「大嫂,我有點事想和你私下說。」

    梅氏眉心一蹙,伴隨這句話而來的通常都是隱私之事,以這個六弟妹的起居日常應當不至於捲入什麼別人的秘密,那就是她自己惹了什麼麻煩?

    她看金桔一眼,金桔會意,無聲退下,到外間順便把還在理賬的荔枝一起拉了出去。

 

☆、第26

 

隨著霜娘的訴說,梅氏的臉色越來越沉,漸如嚴霜。

    周家這一輩兄弟中,就數排行第四的周連平最提不起來,資質無能平庸就罷了,品格還糟糕,貪花好色,極不檢點——但再如何,梅氏也沒想到他膽大包天到這種程度。

    青天白日下敢強擄弟媳身邊的丫頭,還是當著弟媳的面,梅氏手指陷進竹青朝霞緞圓引枕裡,氣得頭都發暈。

    再往下聽,她就更暈了。

    「你,你再說一遍。」梅氏望著霜娘,罕見地露出了個迷惘的表情來。

    「我就打了他一頓。」霜娘有點小心翼翼地把剛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梅氏非常吃驚自己居然沒有聽錯,她看看霜娘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的細弱手腕,又把目光放遠,把霜娘整個單薄的身形都打量一遍,一時居然不知該怎麼開口。

    霜娘看不懂她在想什麼,倒有點忐忑起來。也許她不該那麼老實?剛才應該把周連平的無恥誇大一些,好顯出她真的是被逼到忍無可忍,才不得不動的手。

    「你怎麼打的他?」過了好一會,梅氏終於想出個問題來。

    「拿布抽的。」

    「……」梅氏感覺心頭一股揮之不去的荒誕感,霜娘是來和她告狀的不是嗎?她一個新進門無依無靠的小媳婦,被人欺負了,難道不是該哭著來求她做主嗎?為什麼會出現她把人給揍了的神勇展開?

    「他應該沒有傷多重,」梅氏又不說話了,霜娘只好自己試探著往下接,「我雖然打了他不少下,但我力氣不大,應該打不壞他。其實我也沒想到他那麼弱,敲一下就傻了,都不知道還手……」

    梅氏摀住了額頭,另一隻手向她搖了搖:「不,重點不是這個。」

    霜娘茫然了:「那是什麼?」

    梅氏想說「是你怎麼會打人」,話到嘴邊恐有歧義,讓霜娘誤以為自己在指責她,於是換了個更詳細的問法:「你沒想過先忍一忍嗎?比如換成別人面對那個情況,可能會先跑開,去叫人來救金盞。」

    「我怕來不及,他已經下手拖金盞走了,還說要生米煮成熟飯——」霜娘卡住,忙裝下了純,「我聽不懂他說的什麼東西,但肯定沒有好事。我跑走去喊人,再帶著人回來,總需要時間的,他要是已經把金盞害了,我帶一百個人來也沒用了。」

    梅氏探究地看她:「可是你直接動手,風險太大了,你動手之前總不至於確定自己能打過他吧?你不怕把自己賠進去?」

    「我確實不確定,其實我以為我多半打不過他,所以先做好了挨打的準備了。」霜娘說,這才是她當時的真實心境,她對著金盞說的時候還是稍微美化了一下,不然感覺自己似乎太慫,一點勝家氣場都沒有了的樣子。不過對著梅氏說倒是很容易就出口了,可能是因為她長得美?這種一流等級的美人眸光專注地看著你,臉龐完美脫俗,就是很難對她保守住什麼秘密啊。

    「那你還肯為一個丫頭冒險?」

    「不只為她,我也是為了我自己。」霜娘把與金盞說過的那一番話又搬來說了一遍。說完她覺得氣氛略奇怪,她是來告狀的沒錯吧?為什麼會有種在考場考試的錯覺感?

    梅氏慢慢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看上去魯莽輕率的行為,實則經過了精心的思考,有甄別真正有效選擇的能力,還有將這選擇付諸實際的勇氣,她對霜娘的固有印象在這一刻全部推翻重建。

    「你不用再為這事操心了。」梅氏說,「回去放心歇著,等大爺回來,我同他商量一下,必不會再有下回了。」

    「那就煩勞大嫂了。」霜娘就勢站起身來,她該告的狀都告了,沒什麼好再多說的,心裡又惦記金盞那邊,便向梅氏告辭離開。

    金桔進來收拾炕桌,這是最體己的丫頭,梅氏沒有事瞞著她,今兒這事也不例外,先把金盞被非禮的事和她說了。

    金桔聽傻了:「四爺瘋了吧?他看上金盞的事我知道,可金盞現在已經跟了六奶奶了,根本不可能再被他收房,他還去欺負金盞,這不就是欺負六奶奶嗎?」就生起氣來,「這個小人,看六爺沒了,太太病了,他就這樣猖狂。六爺要是還在,我不信他敢,腿都打折了他。」

    「你六奶奶也不是個軟柿子,照樣一頓好打,沒便宜了他。」梅氏悠悠喝著新添上來溫熱的茶,把後續發展又都一一說了。

    金桔先驚,驚了半天後頭是喜:「該,就該狠狠揍他一頓。不過,六奶奶那樣子,真看不出來是個女中豪傑啊,怪道有句話叫人不可貌相呢。」

    梅氏微微一笑:「可不是。」

    **

    霜娘回去後等了一刻,金盞也回來了,兩人聊了聊,互相交流了一下情報,發現現階段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暫時做不了什麼別的。金盞被姐姐安慰過,情緒上好多了,只是還有一點憂鬱,不像事發之前那樣時刻帶著溫和的淺笑了。

    霜娘見了便逗她說話,岔她的心思:「你別在腦子裡轉悠那些嚇人的畫面了,我覺得,你最應該怪的呀,是你娘。」

    金盞愣愣看她。

    霜娘嚴肅地道:「誰叫她把你生得這樣好看呢?」

    「奶奶真會拿人取笑,」金盞噗嗤一聲笑了,「我還不及南香的樣貌呢,跟奶奶更是沒法比了。」

    霜娘搖頭:「假,太假了。罰你重拍個有誠意的。」她很有自知之明,只看臉的話,她跟金盞大約是個差不離,比著南香要遜一籌,金盞這一比一下把她拔了兩個檔次,這只有自帶了主僕濾鏡看她才出得來這個效果。

    「反正我心裡就是這麼想的。」金盞抿唇一笑。「倒是奶奶說我真說錯了,其實與其說四爺看上了我,不如說他是看上了我娘。」

    霜娘出離震驚:「啊?」那貨真實口味這麼重?不能吧?

    「奶奶別急著亂想,等我說完。」金盞一看知道她想歪了,好笑道,「不是那意思,我娘在這後院的小廚房裡當差,算是個二管事,廚房裡的油水,多少比別處大些,奶奶懂吧?」

    這是所有家宅裡通行的潛規則,霜娘當然懂,她還懂了另一件事:怪不得她在吃食上從來沒受過任何慢待刁難呢,不管哪一天哪一頓,送到她面前的飯菜總是新鮮得好像剛從鍋裡盛出來一樣,還從沒有過拖延晚點。

    這看上去只是正常待遇,但霜娘沒有那麼天真,規矩是規矩,人情是人情,她從沒好處給過廚房,廚房憑什麼緊著奉承她呢?主子和下人在身份是尊卑分明,可不代表權力上也是絕對如此,比如她和金盞,明著她是主,可出了迎暉院,她說的話八成比不上金盞好使。

    「原來我們在廚房裡有自己人啊,」霜娘恍然大悟,「你嘴倒嚴,我只知道你是太太院裡來的,就沒想起問你家裡是怎麼樣,你也不說。那你爹又是做什麼的?」

    「奶奶沒問,我就沒想起說。」金盞道:「我爹原是管侯爺出行車馬的,可他前幾年好上了喝酒,連著誤了侯爺兩回事,侯爺第一回恕了,第二回惱起來沒有寬待,革了差事,原要叫我爹往莊子上去做個莊頭,我和娘覺得這也不錯,我爹老喝得那個樣兒,怎麼好做主子跟前的差事呢?偏我爹不願離了府裡,硬求著要留下,侯爺看他伺候了半輩子,沒有堅持攆他,只是也不叫再派他事了,如今只是在門房裡混著。」

    這是典型的喝酒誤事毀前程了,霜娘想著把話題轉回去問:「你才剛的意思是,四房手頭上不寬裕?」

    金盞點頭:「幾個房頭裡,就數四房人口多,進項少,四爺一天天只是游手好閒,身上什麼差事都沒有,偏又好往外頭去和人吃酒耍樂,那點固定的月例銀子哪兒夠?」

    霜娘認同道:「可不是,我瞧他臉塗的那個白,還得額外多出一份買脂粉的錢來,手緊正常。」

    把金盞逗得又笑了:「奶奶平常不大說話,我都不知奶奶原來這麼詼諧。四爺沒有露出是缺錢的緣故,但我和姐姐私下裡煩惱揣測,他是個沒長性的人,以前也看上過別人,至多三五月的沒結果就撩開手了,卻糾纏我那麼久,不合情理,想來想去,又留心觀察注意,終於覺察出該是這樣了。」

    「他這出息可大了。」霜娘點評,「你們這樣人家,想來往外頭去謀個差事不難,不拘什麼差事,有個在身上自然手頭就活了,哪怕從家裡弄錢都好編個名目。他不走這正道,有勁偏往歪門裡使,想著從下人手裡搾錢,真不知怎麼想的。」

    雖說算起來,金盞家也許真比周連平富——這並不奇怪,金盞金櫻都在侯夫人院裡伺候,金盞娘是小廚房的二管事,金盞爹原管著周侯爺的出行,這個全家職位配置妥妥的是主人心腹,一年到頭連分內月例帶主子賞賜再有些別的外快之類,收入就算比不過周連平這個侯府公子,也差不了多少了。何況周連平沒有賺錢的能耐,倒有花錢的本事,想來哪里餘得下錢來。

    但這不表示,周連平圖謀金盞家就是個機智的主意了,一個主子,日子窘迫到要靠算計奴才來發財,這已經本末倒置了好嗎?哪怕算計成功了發了財都是敗家之象,有點腦子的人是絕對不會也不屑這麼幹的。

    「就是奶奶說的這個理了,」金盞大為贊同道,「原來奶奶心裡樣樣明白,只是穩重不說。」

    霜娘笑道:「你先說我詼諧,現在又說我穩重,我到底是怎麼樣?」

    金盞也笑了:「奶奶別挑我的字眼,我都是真心話。」

    兩人主僕至今,先一直是相敬如賓,如今方有了幾分真正親熱的意思出來,有的沒的聊到快掌燈,霜娘就問:「要不你晚上進來和我睡?你一個人在外頭,不知會不會做噩夢,恐你要怕。」

    金盞想想周連平很有可能會出現在她的噩夢裡,打了個寒顫,馬上同意了,把自己的鋪蓋搬到了裡間,睡在霜娘的床外側,兩人共眠了一夜。

 

☆、第27

 

可能潛意識裡知道有人相陪,提供了安全感,金盞一夜無夢,至早上伺候霜娘起身洗漱出門請安。

    霜娘原本不想叫金盞短期內再陪她出門,她留在院裡更安全些,但以往一直都是由金盞陪著請安,忽然換了人,又沒個合適的理由,恐招人疑慮多想,只得還是帶著她,格外又叫上了疊翠。

    她選擇疊翠這個二等是有充分理由的。算起來,霜娘身邊共有四個一等大丫頭,但這些日子處下來,真正派得上用場的就兩個——金盞和春雨。

    南香在院子裡一直是游離狀態,霜娘有時一整天不見得能見她一面,半梔倒是老老實實的,卻又老實得過了頭,就是根人形木頭,霜娘昨天叫她出過一次門後心裡更有數了,啥也指望不上她。這兩個副小姐都是屬於既帶不出門又管不起事的,所以金盞出了門,春雨就不能再離開了,必須得留下,好壓陣。

    霜娘領著人走後,南香打著哈欠開門出來了:「今兒太陽倒好,這麼早出來了。疊翠,在這門口拉根繩子,把我的被子抱出來曬一曬。」

    沒人應她。

    南香散著頭髮,皺著眉往院裡環視一圈:「疊翠,疊翠呢?這一大早的上哪瘋去了?」

    旁邊小耳房裡正弄茶爐子的一個小丫頭跑出來道:「疊翠姐姐跟奶奶出門去了,我替姐姐把被子抱出來罷。」

    南香看一眼她沾著塊黑灰的手,嫌惡地揮揮手:「去,去,不要你。」

    小丫頭訕訕走了。

    南香心裡不自在起來,站在房門口冷笑:「一個個的都出息了,不知怎麼弄神弄鬼,什麼牌面上的人都攀上去了,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配不配。」

    春雨原不想理她,又怕她再說出過頭的話來,只得從旁邊過來把她拉進房裡去,道:「你好好的又說疊翠做什麼,奶奶叫她一起出去的,她難道能回說不去?她平時巴結你,替你做些瑣事,可畢竟是奶奶的丫頭,不是專門伺候你的。你想曬被子,另找個人替你弄就是了,彩翠告了假,巧翠去廚房等朝食,芳翠不是還在?我才看到她拿著抹布進了堂屋,我去叫她出來,你別鬧了。」

    南香冷哼一聲,甩開了她的手:「得了,不敢勞動你們,你們都是大忙人,今天跟著去太太院裡,明兒跟著去大奶奶院裡的,只有我一個閒人,哪比得起你們。」

    春雨沉默了一下,看著她:「你這邪火原是衝我來的?為著昨天我和半梔跟奶奶出了門?」

    南香不留神把真話說出來了,後悔不迭,一時啞了。她心裡瞧不起霜娘,不想伺候她,但眼看著別人都有接近霜娘的機會,今天更見連二等的都上去了,她心裡沒來由又覺得焦慮,一時沒控制住,衝著春雨說了酸話,其實她心裡對春雨倒真的沒有意見,並沒想酸她。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見春雨轉身要走,南香慌了,忙拉住她道,「我不是說你,我說的是疊翠那蹄子。」

    「疊翠沒有做錯什麼。」春雨歎了口氣,她覺得跟南香說話越來越困難,真不知道她到底怎麼才順心。「你要不服她親近奶奶,你自己往奶奶跟前多繞兩圈不就行了?你的位次在她前面,只要你想,她越不過你去。」

    她還有一句話含著沒說,知道說了南香要急:你自己又不肯上前,別人上前了你又眼紅,哪有這樣的呢?

    卻沒想含了半截的話仍是惹惱了南香:「我不服她?一個花房裡出來的,哪裡論得起和我說服不服?手上的泥還沒洗乾淨呢,不知哪裡來的狗屎運,天上掉下個二等砸得她暈了頭,就不知道去照照鏡子,看自己配伺候主子出門不配!」

    春雨頭都聽大了,她口舌上原不靈便,不想留下再起爭執,忙說有事直接跑了。

    南香獨個站在房裡,越想越惱火,氣得拿起個茶盅摔了,聽那響聲清脆,方覺得心頭悶氣略去了一些。

    這院子是越呆越沒趣了,她得把腳步加快些,早日離了這裡才好。

    **

    疊翠是個很有上進心的丫頭。

    她這樣有上進心的人,去巴結南香是不得已的。

    這迎暉院裡,正牌主子自然是六奶奶,抱她大腿最合適。但一來,疊翠是二等,越過金盞等直接上前獻慇勤有點犯忌諱,若碰到心眼窄的,反手就能給她小鞋穿;二來,六奶奶太省事了,平素起居只用金盞一個,都不怎麼吩咐旁人,她就是膽肥不怕得罪人,也根本撈不著機會上前。

    那就把目標降一等,討好金盞吧,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可問題來了,金盞幾乎跟六奶奶捆在一起,連晚上都睡在外間守夜,她還是很難有機會。再看春雨,又跟半梔綁定了,她不好上去,巴結人找靠山這回事,最好是一對一,同時找兩個,最後的結果往往是把兩個都得罪了,沒一個念她的好。

    所以,只剩下南香了。疊翠抱著「沒魚蝦也湊合」的心態巴結了她一陣,然後就覺得不對來了——這位姐姐根本就沒心思伺候主子啊,使喚她倒是使喚得順手極了,把自己當成主子了。

    疊翠慢慢就想疏遠她了,她的最終目標是巴結上六奶奶,可不是給丫頭當丫頭,二等和一等又沒差多少,她憑什麼犯這個賤哪?

    她一邊想法疏遠,一邊煩惱著,斷了南香這條線,她下一步該怎麼辦呢?

    天上掉下餡餅來了,六奶奶叫她一起出門去請安。

    喊了她一次不算,第二天又喊她了。到第三天,她壯著膽子不等人叫,直接跟上去,當時心都快激動得跳出來了,就怕六奶奶或者金盞轉過頭來跟她說不要她去了,但並沒有。

    又跟兩天,疊翠忍不住了,尋了個機會私下問金盞,是不是以後她都可以跟著出門。金盞的答覆有點含糊,說這陣子都要她跟,再往後就再說罷。

    有這句話就夠了,疊翠開心極了。去正院請安是每天雷打不動風吹不走的行程,早晚各一次,來回路途加在一起有小半個時辰呢,能跟一陣子已經不錯了,夠她在六奶奶跟前刷刷存在感了,至於再往後,她已經比另三個翠領先一步了,又何必著急呢?

    身上有了差事,疊翠疏遠起南香就更有理由了。當然她不笨,不會做得太明顯,南香叫她幹活她仍舊去,只是不會主動上趕著去替她做什麼了。

    疊翠以為自己做的應該是不錯的,所以南香扯住她撕起來的時候,她很有些猝不及防。

    起因是南香派了個荷包給她做,疊翠應了,但和她說了自己針線活不好,只會做最簡單的花樣,而且還要多做些天。這是實話,她以前都在花房裡呆著,碰針線的機會少,不擅長這個。南香當時只說沒事,叫她慢慢做。

    但隔天就過來催問了,疊翠先沒意識到她是找茬,好言好語地和她解釋,南香卻全然聽不進去,整個人陰陽怪氣的,說出口的話一句比一句不善,疊翠慢慢也軟和不起來了,頂了兩句,結果像捅了馬蜂窩般,南香直接翻了臉。

    「我知道,你如今攀了高枝了,眼裡哪還有我們這些人,煩你做件小事,三請四邀好似求祖宗一般。罷了,原是我沒有眼色,往後再不敢煩你了。」

    疊翠被譏刺了好一刻,終於從這句話裡聽出來禍端在哪裡了,明白過來後她心裡又惱火又憋屈:雖然她是很想上趕著往六奶奶身邊湊,但行出事來還是守了規矩的,並沒使什麼陰謀手段。你要眼氣不服,自己也可以想法上進,又沒這個心思,一天天只是做個小姐樣,難道還指望主子自己往你跟前湊不成?天底下哪有這個道理!

    心裡這麼想,她面上忍了沒帶出來,還是壓了脾氣道:「姐姐誤會了,像我手腳這麼粗笨的,連個荷包都做不齊整,奶奶哪裡看得上我。我這幾天出門,原是金盞姐姐叫了我去的,說我沒在檯面上伺候過,見的人少,通不知道眉眼高低,所以帶我一陣子,叫我留心學一學。」

    南香「嘿」地冷笑一聲,拿眼白斜她:「我說呢,原來是巴結上了金盞,也對,你跟她比跟我有前途多了。還站在這裡做什麼,趕緊找你的金盞姐姐去,別叫我這冷灶耽擱了你。」

    疊翠站在當地,臉都微微氣白了。她現在後悔死了當初怎麼就沉不住氣,明知南香是最次選擇,還是巴上了她,現在叫人這樣羞辱,也只好白受著。

    她一時還未想到要怎樣回話,冷不防手上一痛,南香把她那個剛做出點雛形來的荷包搶了去,拿起剪子就絞,口裡道:「賤蹄子,你不開開眼,以為我是牆上掛的紙畫,由得你想怎麼糊弄就怎麼糊弄?你既巴上了金盞,就該一心一意地哄著她去,還到我這裡弄什麼鬼!」

    疊翠眼淚奪眶而出,礙著自己矮一等,還是死死忍住了回嘴,但再站不住,轉身昂頭就走。

    南香見她竟敢賭氣而退,心頭怒氣更盛,丟下剪刀趕上去推了她一把:「沒用的東西,這麼無禮!」

    疊翠撞到門框上,身形先僵住,片刻後,抬手往臉上摸去,低頭,旋即「啊」地發出一聲慘叫。

    南香以為她是在裝,因為看上去她撞的動靜並不大,脫口就道:「裝什——」

    疊翠攤著手轉過身來,一嘴的血,滿口牙齒都染成了血紅色,鮮血還順著下巴往下流,很快滴到了前襟上,暈出點點紅圈。

    南香剩的一個字含在嘴裡,腦中一片空白,身子都嚇軟了。

 

☆、第28

 

疊翠走時是昂頭走的,所以她先撞上門框的不是額頭,而是嘴唇連著下巴那一塊,瞬間那一塊地方整個就麻木了,疊翠下意識伸手去摀住,覺得掌心濕潤,低頭一看,一手的血。

    她這麼大沒見過這麼多血,這血還是從自己身上流出來的,失聲就尖叫起來。

    霜娘原本正立在廊下,面前一張楠木几案,鋪著宣紙,她認真地畫著一副荷花圖,聽得叫聲,嚇得筆一抖,甩出兩團大黑點在圖上。

    「怎麼了?」她先顧不得心疼畫到一半的畫,丟下筆,從穿廊裡往丫頭們住的廂房那邊走,金盞疾步跟在後面。

    到叫聲傳出的事發點一看,疊翠滿嘴血的形象太有衝擊力了,主僕兩個腿都有點發軟,互相攙扶著才站穩了。

    「快去叫個大夫來。」霜娘先定下了神,不及詢問事由,忙先轉過頭去,第一眼見到芳翠,就指了她吩咐。

    芳翠呆呆地:「奶奶,去哪叫呀?我出不去二門。」

    金盞隨之回過神來:「奶奶,還是我去吧。她們都不大懂,就算叫了來,若是個庸醫,治壞了人倒麻煩。」

    霜娘點頭:「那你快去。」

    金盞下了台階跑出去兩步又回頭:「奶奶,你回屋坐著罷,別在這裡,仔細受驚嚇。」

    霜娘向她揮揮手:「你快去罷,我看都看著了,還能怎麼受驚嚇?」

    金盞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又見那邊廊下春雨跟半梔兩個聽到動靜也跑了來,她略放了心,匆匆出院子去了。

    霜娘倒又想起金盞現在身上還擔著事,忙向芳翠道:「你跟著你金盞姐姐一道去。」

    芳翠應一聲,轉身追上去了。

    霜娘再指了個小丫頭,令她去打盆水來,給疊翠洗臉。

    疊翠此時已覺出疼來了,從下巴到嘴唇,連著裡面整副牙齒都越來越痛,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個部位受了傷。水盆端了來,她一邊洗臉一邊哭,布巾剛把眼淚擦去,眨眼新的一串又流了下來,就沒有止住的時候,只是她神智還清楚,當著霜娘,硬逼著自己沒有嚎啕出聲。

    一盆水都浸成了紅色,疊翠的臉面方不那麼猙獰了,霜娘拉了她到門口,看出她的傷處主要是在嘴唇上,當中的唇肉翻出來,高高腫起,還在不停的往外滲血。

    霜娘拿手帕替她按著傷口,疊翠忙要拿過去自己按著,霜娘沒允,說:「你把嘴張開,自己伸手輕輕晃一晃牙齒,看有鬆動的沒。」

    疊翠的嘴本已合不攏了,聽了,小心翼翼地又張大了些,用手指把幾個上下門牙挨個都晃了晃,覺得都還牢牢長著,想告訴霜娘,怕一說話口水滴到霜娘手上,就只向她搖搖頭。

    霜娘鬆了口氣,拿了她的手叫她自己按著手帕,往後站開兩步道:「還好,看著嚇人,其實傷得不重,只是把嘴唇磕破了,養一陣就好了,你不用擔心。」

    要把牙磕壞了才麻煩,這時雖也有鑲牙的技術,但美觀自然程度絕不能和真牙相比,好好的小姑娘,門牙壞了幾乎等於毀容了。

    疊翠先哭成那樣,就是因為不知道自己到底傷著哪了,聽了這話,一顆心安下來,連著越來越尖銳的疼痛都可以忍受了,含糊道:「謝謝奶奶。」

    她一說話,霜娘就見手帕上暈開一塊紅色,忙道:「你先不忙說話,等大夫來看。」

    疊翠老實點點頭,站著不動。

    霜娘這才看向南香——她剛過來時見她跌坐在地上,現在已經爬起來縮到靠著牆的炕旁邊去了,問她:「怎麼回事?」

    南香已經從最起初的驚魂裡鎮定下來,霜娘到現在才問她,她有了充足的編瞎話的空檔,低著頭說:「我和疊翠起了兩句口角——我托她做個東西,她總沒做來,我性子急,說話重了些,她生了氣,轉身就走,沒留神撞門上去了。」

    霜娘點點頭,轉過身去,沒有說話。

    南香料不到她這個反應,做賊的心總虛,向外走了兩步,又道:「原是我錯了,我不該那麼催她。可奶奶,我真不是有意的。」

    霜娘只「哦」一聲,她心裡明鏡一般,只看一眼旁邊疊翠蘊著憤怒的眼神,就知道真相一定不是像南香說的那樣了。疊翠作為直接人證現在不便說話,霜娘不著急發落這事。

    南香被晾得心下不安,她努力安慰自己:反正事發時屋裡沒有第三個人,她就一口咬定是疊翠自己撞的,疊翠再想指證她,沒個證據,最後也只好不了了之。

    有幾個小丫頭和婆子在院子角落裡探頭探腦地張望,霜娘見了,索性叫疊翠往前站了站,揚聲道:「看見了沒?她只是把嘴唇磕傷了,沒什麼好看的,各自忙你們的去,別大驚小怪,也別出去亂傳亂說。」

    春雨跟著快步出去,把院子裡人挨個都叮囑了一遍,叫她們管好嘴。

    說話間,金盞效率極高,已經把大夫帶回來了,但隨之還來了兩個出乎意料的人。

    是三奶奶鄭氏和丫頭銀柳。

    **

    霜娘固然十分意外,鄭氏見到院裡這個陣勢,面上也帶著不安:「六弟妹,我是不是來的不巧了?不知道你這裡有事忙著。」

    霜娘同金盞對了下眼神,金盞會意,把大夫交給春雨,由她領著去給疊翠看傷。

    霜娘迎上去笑道:「並沒有,只是有個丫頭沒留神,撞門上了,運氣不好,傷著了臉面,所以請個大夫給她瞧瞧。」

    鄭氏舒了口氣:「原來是這樣。」她很怕是自己碰上了人家院裡不願外傳的尷尬事。

    霜娘即引她進屋去坐,金盞上了茶點,立在一邊伺候。

    霜娘心裡疑惑極了她的來意,鄭氏看著並不像沒事會到處串門的人,尤其她們又幾乎算得上陌生人,正揣摩著用詞想問一問,就見鄭氏接過旁邊銀柳手裡拿著的一個錦匣,放到炕桌上,向她那邊推過來。

    「我家常沒事,和丫頭們堆了些絹花,送幾枝來給弟妹戴著玩,別嫌棄粗陋。」鄭氏笑著說。

    霜娘按下心頭思緒,先接了,打開一看,見裡面躺著五六枝絹花,花樣不一,顏色卻皆是素色,鄭氏不可能給自己弄這麼些白花戴著,顯是專為她做的了。

    霜娘更意外了,忙道謝:「三嫂太客氣了,這花堆得極精緻,我這裡竟找不出這樣好的。論理原該我先去拜會三嫂的,倒叫三嫂先過來了,還送我花戴,我實在不好意思。」

    鄭氏笑說:「六弟妹別這麼說,你使丫頭送了三四回東西來給我了,我才不好意思呢,一直生受你的好處。」

    霜娘聽了,沒控制好表情,裂了。

    瞬息過後,她忙低了頭,端起茶盅,藉著喝茶的動作梳理了下心裡驚濤駭浪般的情緒。

    她掩飾及時,鄭氏沒留心到,跟著也端起茶來喝了口。

    金盞在旁掐著掌心,盡量自然了表情,向鄭氏笑道:「三奶奶來得巧,嘗一嘗我們的點心。我娘剛想的新花樣,三奶奶幫著品鑒一下,看口味可還有要改進的地方。」

    就端起炕桌上的一盤糕點讓鄭氏,鄭氏見那糕點如棋子一般形狀大小,色作杏黃,圓潤玲瓏,笑著捻起一個,金盞又讓旁侍立的銀柳。

    「是栗子做的?似乎還有些奶香。」鄭氏嘗了說,「中間那一點是什麼?香得十分提味。」

    「是醃過的鴨蛋黃。」金盞笑回,「三奶奶吃著好,回頭我就叫我娘孝敬去。」

    鄭氏點頭:「難為你娘有這巧思,多謝你了。」

    金盞忙道:「三奶奶可太折煞我了,孝敬主子一星半點兒的東西,哪裡就當得『謝』字了。」

    這幾句話拖延下來,霜娘腦子裡的亂麻終於梳理清楚了,她放下茶盅,向鄭氏笑道:「其實我早該去拜會三嫂,只是身上有孝,不好往親戚房裡去,恐衝撞了。只好叫丫頭替我出去,聊盡心意。」

    她頓了一下,觀察著鄭氏的臉色續道,「說來南香這丫頭有些心直口快的,要是有哪裡冒犯了,三嫂別為著她是我使出去的人就不好說她,只管訓示才是。」

    「我和銀柳倒覺得南香極會說話,」鄭氏笑回了一句,「是個嘴甜的丫頭。」

    試探被證實,霜娘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說:「這就好。」

    她努力收斂自己的情緒,逼著自己不要當著鄭氏的面去想任何由此發散而去的後續,專心致志地和她聊天。

    但成效不大,因為能說的那一點實事比如絹花點心什麼的在開頭就說完了,再往下純是一些虛的應酬,而在這件事上,霜娘和鄭氏的水平算是半斤八兩——都不怎樣,互相都努力想要製造話題出來,維繫談話,但性格出身都完全不同熟悉程度又約等於零的兩個人,想要製造出相談甚歡的局面實在太難了。

    再一次陷入安靜的時候,霜娘簡直想去梅氏那裡把珍姐兒借來用一用了,孩子是打開社交僵局的神器,從長相到吃喝到學業再展望一下將來要找個什麼人家,隨隨便便就可以擼個十章出來了,再不濟叫她表演個才藝也行啊!

    鄭氏也坐立難安,她覺得自己到六房這裡來做客,人家和她說話她的回應老是乾巴巴的,六弟妹不會誤以為她在敷衍她吧?要是當她性情高傲不愛理人什麼的,就更糟糕了。

    她絞盡腦汁想著有什麼能多說兩句的話題,終於忽然靈機一動想出來一個,眼睛發亮地道:「六弟妹,我才進來時,似乎見到外頭的案上擺著張畫,是你畫的嗎?」

    霜娘亦有一種溺水得救的慶幸感,都顧不得獻醜自己那畫花樣子的水平了,起身就道:「三嫂有興趣?隨我來看看,指點我兩句。」

 

☆、第29

 

霜娘起身跟鄭氏出去到廊下,拿起自己的畫作,剛要說兩句謙辭,一眼看見上面兩團黑點,她手抖了抖:「呵呵,不小心污了。」

    就要團起揉了。又一個話題沒展開就敗掉,霜娘聽見自己心底的歎息都快要溢出來了,不妨鄭氏伸手過來壓住了她的動作:「只是弄污了一點,何必就毀了。」

    她把畫作取過,鋪回几案,提筆沾了墨,手腕輕提,筆尖輕點,沒幾下把那兩個墨點描成了兩條鯉魚。鄭氏退後一步看了下,發現這一來有些佈局不均,又在鯉魚上多加了一片荷葉,再添出枝花苞來。

    神、神技啊!

    霜娘差點給跪,她畫技渣,可她眼光不渣啊,什麼是好畫她欣賞得來。就不說那兩條鯉魚的活靈活現和那一點小花苞的鮮嫩欲滴了,只看那新添的一片荷葉,肥圓可愛,亭亭斜舉,邊緣微微捲起,似有風來拂過,單這片荷葉就把整張畫都帶活了。

    「三嫂,你太厲害了,這幾筆一添,非但起死回生,簡直畫龍點睛啊。」霜娘目光盯在畫上,不住口地誇讚,又請教,「這荷葉是怎麼畫出來的?可有什麼技巧?三嫂看我畫的這幾片,都呆呆板板的,沒一點兒鮮活靈氣。」

    鄭氏臉都紅了:「沒、沒什麼技巧,我就是隨手畫的,你太過譽了,哪有那麼好。」

    「真的呀,你看,和我畫的一比就比出來了。三嫂添的這角落就是丹青大師的手筆,我至多好算個剛入門的學徒。」

    「六弟妹別取笑我了,我就是閒著沒事時塗兩筆,哪裡能扯上什麼大師不大師的,說出去要叫人笑死了。」

    霜娘聽了,冷靜下來,轉頭打量鄭氏,見她窘迫地捏著手帕,一張秀美的臉都紅透了。

    「……」她意識到鄭氏是認真的,真不明白自己的畫技如何出色,更有甚者她搞不好以為自己也就是個畫花樣子的水平。

    「三嫂,」她認真地看住鄭氏的眼睛,道,「你畫得真的很好,不但比我強,比好多人都強,這不是客套話,我真的這麼覺得。如果我只是想說客套話,我可以讚你的容貌美,讚你的衣裳式樣好,讚你的舉止嫻雅,我沒有必要一定要拿畫說事。」

    鄭氏更窘了,話都回不出來了,但她感覺到了霜娘這番話的誠心誠意,被人這樣肯定推許她身上的一種才華,對她來說是第一次,她心裡又是激動又是感動,半天才回了句「還是太過譽了。」

    霜娘笑道:「那就當我是有求於三嫂,故意奉承吧。」

    接著請教她荷葉的畫法,鄭氏的畫技純是自學,叫她口頭傳授她說不出什麼來,就直接握了霜娘的手腕,調整了她用筆的姿勢,手把手帶著她往紙上去畫。

    連著畫了五六片荷葉,霜娘依稀感覺自己抓到了下筆時的一點靈機,與鄭氏說了,鄭氏便退開,霜娘自己獨立落筆,畫出一片荷葉來。

    「比我先前的好。」霜娘看了,歡喜地說。

    鄭氏跟著評了兩句,她嘴裡是從沒有人壞話的,霜娘聽了,笑著跟她道謝,鄭氏連說「不用」。說真的,要不是忍住了她差點要反過去給霜娘道謝,和這位六弟妹說話好開心呀,剛開始怎麼會覺得沒有話聊呢。

    又探討了一陣,鄭氏看看時辰,實在不能再留了,才依依不捨地提出告辭。

    **

    鄭氏腳步輕快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側頭向銀柳道:「我說了吧,南香沒什麼問題,就是你多心,非催著我走這一趟。」

    銀柳不服氣:「她就是古古怪怪的,給主子送東西就送東西,哪來那麼多話?人跟她客氣讓一下,她倒好,每回都當真,一坐就半天,說起來沒個完,好像誰就缺了她那幾句不值錢的虛頭話似的。」

    「罷啦,她總也沒說壞話。」鄭氏說著忍不住一笑,「可能是跟主子學來的,六奶奶才剛那些話你聽見了沒?誇得我都不知該怎麼謙了,比南香還會說好話呢。」

    「那可不一樣,」銀柳張口就駁,「南香那都是虛話,說了幾車沒一句能當真聽的,六奶奶才是發自真心的好話,我在旁邊聽了,都替奶奶高興。奶奶別裝,你心裡分明也是這麼想的,不然南香快把你誇成天仙了,你也淡淡坐著,六奶奶就誇了誇奶奶的畫技,奶奶把臉都紅透了,開心得那樣,還想瞞著我?」

    「你這丫頭,」鄭氏被說得臉又紅了,「就是嘴上不讓人。」

    「奶奶既這麼說,我越性要問一問了,還怪不怪我催著來走這一趟了?」銀柳偏頭逼問,「要是不來,奶奶在家也是閒著,一天又一天的,又有什麼趣兒了?」

    「好了好了,正話反話都叫你說了,你說的都對成了吧?」鄭氏招架不住,笑著討饒。

    「哼,奶奶這話才沒誠意呢,就跟那南香說的一樣……」

    **

    霜娘主僕二人此刻也正在交談。

    霜娘回到裡間炕上,劈頭第一句話是:「南香看上了三爺?」

    金盞臉色極難看,道:「多半是這樣,很難有別的可能了。奶奶,都是我的疏忽,我見她總懶懶的,不想幹活,就沒派她的差事,恐她那個樣子到奶奶跟前白惹奶奶生氣,橫豎也不缺別人使喚,就沒和她較那個勁,誰知——她真是吃了豹子膽了!」

    霜娘過了最開始聽聞時的震驚,情緒倒還不錯,示意金盞坐到自己對面去:「不要上火,慢慢說,我們發現的還算及時,她沒真做出什麼事來。你覺得,三奶奶今天來,是不是已經覺出她的心思了?」

    「要說覺得她去的不大對勁應該是有的,但要說覺出她對三爺起了心思,」金盞邊想邊說道,「恐怕是沒有。」

    「啊?」霜娘驚訝,「為什麼?」鄭氏不會這點警覺性都沒有吧?就算她沒有,她身邊的人難道不會提醒她?至少就霜娘看來,南香去向隔房獻慇勤的目的真是太昭然了,令她第一個就想到她是看上了周連恭。

    「奶奶不大清楚三房的情況,」金盞就解釋說,「三奶奶和三爺之間,有點問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裡,有問題的多了去了,霜娘沒覺著意外,問:「他們感情不好?」

    金盞點頭:「冷淡極了,從三奶奶嫁過來沒多久就這樣了,兩個人沒有吵過鬧過,明面上沒有任何看得見的矛盾,我聽他們院裡的丫頭湊在一起嘰咕過,都沒人知道怎麼回事。」

    霜娘不及想別的,先被這其中的邏輯繞住了:「感情都不好了,還不擔心外頭的妖精要跳進來?」

    「三爺是個正經人,所以三奶奶的日子雖然冷清,倒也安靜,沒有妾和她淘氣,比四奶奶還是好過多了。」金盞說著沒忍住多加一句,「其實我們府裡幾位爺,除了四爺外,都是正經人,房裡都沒有那些烏七八糟的。」

    接回原話繼續說,「三爺對三奶奶冷淡,對別人也是一樣。早先三奶奶身邊有個陪嫁丫頭,上進心強,自己往外書房去給三爺送湯水,被三爺直接叫人攆莊子上去了,三奶奶兩天沒見著那個丫頭,找人打聽,才知道這回事,那時人都早送得沒影了。」

    雖然這故事裡主要傳達出的訊息是周連恭夫妻間的感情也太差了,周連恭把自己老婆的陪嫁丫頭說攆就攆,事前不打招呼事後更通知都不通知一聲——但霜娘還是好想給他點個贊啊,作風太痛快了!

    聽金盞接著道:「打那以後,三爺連後院都很少回了,大半時間都在外書房攻讀經書。我說三奶奶不會多想,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南香去那幾回,應該連三爺的面都沒碰見過,不然的話,三奶奶身邊的銀柳是個急性子,沉不住氣,多半會露出點端倪來。二來,南香和我一樣,到了奶奶身邊伺候,根本就不可能再給別的爺們做妾,三奶奶不會想到她那麼大膽又那麼蠢,敢犯這個忌諱。」

    霜娘聽她分析得極有條理,把自己代入鄭氏的角色想了想——她男人接近神隱,常年不怎麼露面,夫妻感情極為冷淡,這時候有隔房新進門的妯娌丫頭來給她送東西拜會,連著送了三四回,她心裡會覺得蹊蹺,但要馬上往丫頭是不是看上她男人這個可能上想應該是突兀了,她更有可能想的是——

    「你說的有理,三嫂應該是會覺得我是不是有什麼事想求她吧,」霜娘笑道,「幸虧剛才反應快,把人認下了是我派的。不然,要是叫三嫂知道是南香自作主張去給她請安,那再怎麼也該明白真相了。」

    金盞笑不出來:「就算是這樣,也把奶奶的名聲敗了些,平白叫人疑惑。」

    「事已至此,沒直接滑到最壞的情況,我們能及時攔阻下來已經不錯啦。」霜娘挺想得開的,「如今只說怎麼處置南香罷。依我的意思,無論如何不能留她下來了。」

    她是心寬不是聖母,南香就是個賤人,這回運氣好,趕在爆炸前攔下來了,要是沒攔住呢?別管她到底能不能勾上三爺,只要她這個心思流露出來叫人知道,霜娘一腳的污水就洗不脫了。

    她和金盞情況不同,金盞先出那事是被迫,本人平時又勤勉體貼,所以霜娘不但救她下來,也沒起一點要換掉疏遠她的心思。南香完全是自己作死,霜娘能忍她不當差不幹活,能忍她把副小姐的款拿成小姐的款,但不表示她踩到自己的底線,威脅到自己在侯府裡的生存狀態了,還能繼續忍她。

    霜娘所有的寬容和忍耐,必得建立在一個前提上——別礙到她的活路。

 

☆、第30

 

「這是肯定的。」金盞先贊同一句,又有點發愁,「只是這由頭難想了些,既不能叫人覺得疑惑,又萬不能帶累奶奶的聲名,最好悄沒聲息地把事辦了。」

    「不用顧忌那麼多,世上哪有許多兩全其美的事?」霜娘道,「正好,疊翠受了傷,你去問一問,我看多半是南香推的。就拿這個做由頭,說南香為人太尖刻了,我不喜歡,不想還要她在身邊伺候。疊翠受傷這事今兒院子裡人全看見了,有眼見的事實在,足夠了。」

    金盞遲疑:「這份量輕了些,南香是一等,把疊翠傷成那樣雖然是錯,但要為這個就叫她出去,恐怕有不知事的人倒要說奶奶了——」

    她頓住沒好往下說,霜娘接道:「說我待人嚴苛,不顧念情分?或者說我嫁進來還沒滿一個月就把身邊的大丫頭打發了,處事輕狂,為人驕橫?」

    「我們院裡的人當然不會這樣想,」金盞忙道,「奶奶來了這些日子,性格多溫柔寬和大家都是看在眼裡的,連下頭的小丫頭子都沒說過一句重話,所以斷不會有人來挑剔奶奶。只是外面那些人,有一等專好生事散播閒言碎語的,見風就是雨,卻難管他們的嘴。」

    「那就不要管,」霜娘果斷道,「由得他們說。說破天也無非是說我脾氣壞罷了,跟我身邊的大丫頭去勾引三爺相比,這種傳言就是個不疼不癢的事兒,還能為我脾氣不好怎麼樣我不成?」

    她如今的底氣比剛進府時要足多了,因為已經摸著了侯府大當家的主脈——婚娶是件十分嚴肅的人倫大事,無論她出身如何微薄,既然把她接進府完了禮,就是當她是正經兒媳婦看待了,不需要她格外表現爭取什麼,該她的合理待遇都會給她,她不必須要做個十全十美的好人,有一些小毛病沒多大關係,比如說任性要換個丫頭什麼的,這點自由都沒有,她還是不是個享受階層的主子了?

    金盞不甘心霜娘背這個鍋,坐在對面不動,皺著眉頭只是苦思冥想。

    霜娘一杯茶都喝完了,見她眉頭越皺越緊,還是沒個了局,催她道:「別想了,就這麼辦了。那些好閒話多嘴的人多半都沒個常性,今兒說我,明天要有個別的大事,轉眼就去說別人了,哪還記得我這裡攆出個丫頭還是婆子的。」

    霜娘這句從後世而來的經驗之談終於說服了金盞,她歎了口氣,不再想了,道:「我只是替奶奶生氣,南香豬油蒙了心,幹出這蠢事來,到底帶累了奶奶。」

    「我們覺得蠢,說不定她還覺得自己聰明呢。」霜娘順嘴分析了一下,「你看她就沒妄想去勾搭大爺,知道大嫂兩口子感情好,她沒戲。也沒想找很好勾搭的四爺,知道他房裡人多,她進去了也顯不出來,專盯上了三爺,要是做成功了,她可是獨一份,連三嫂都要避她的鋒芒了。」

    她的好心態終於感染了金盞,金盞放鬆了些,一邊提起桌上的白瓷小茶壺給霜娘重斟了茶,一邊道:「我想,既然拿疊翠做了借口,那就要趕緊把事辦了,不能拖。奶奶看,我現在就去和大奶奶稟報如何?奶奶可有什麼說辭要教給我?」

    霜娘想了一下:「你就照實說罷,疊翠是掛出去給外人看的幌子,大嫂那邊還是不要瞞著了,她長那麼好看,我不想她對我印象不好,以為我真是個好找事的人呢。」

    「……」金盞啼笑皆非,她發現這位新奶奶其實是個兩面人,不熟的時候再穩重不過,熟了以後,她跳脫的另一面就出來了,說的話往往都是人想不到的。

    被這一岔,她的壞心情徹底沒了,領了人去找梅氏。

    到了盛雲院,卻沒進得去正房,因為周連政在。

    金盞等了一會等不得了,南香的事必須今天就辦了,等到明天一夜過來,疊翠受傷的事在眾人心裡的衝擊力就要變小,那時再攆出南香,對霜娘的局勢會更不利。

    她叫個小丫頭偷偷把金桔喊出來,一一和她說了,請她覷著空閒馬上把事通給梅氏。

    金桔聽了應了,過一會見周連政走開去換衣裳,便到梅氏身邊,挨著她耳邊告訴她,六奶奶房裡想攆出個叫「南香」的大丫頭。

    「那叫她出去就是了。「梅氏道,「我聽這名字耳熟,好像是從駙馬府裡調來的?六奶奶不喜歡她,那就還叫她回去罷。」

    金桔小聲道:「奶奶不問問是為什麼?」

    梅氏無所謂道:「要問什麼原因?無非是處不來罷了。六房那些丫頭原就是臨時湊了去,良莠不一,除了金盞是太太院裡出來的,不能動她,別的不中意換了便是,總沒有委屈主子遷就下人的理。」

    金桔笑一聲:「哪裡像奶奶說的這樣簡單,那可是個有大志向的丫頭,都鑽營到三奶奶跟前去了。」

    就把南香背著霜娘自作主張去給鄭氏請安的事說了,金桔都能一聽就明的事,梅氏有什麼看不穿的,臉就冷了:「果然比別人都知道上進。」

    「幸而這事捅破的早,且又瞞住了,連三奶奶都不知道其中的問題。奶奶看,如今怎麼處置?」

    「你即刻帶人去,堵了嘴帶走,別給她狗急跳牆亂叫嚷的機會,把人拖到外院找個空房關一夜,明天一早就送莊子上去。」梅氏補充一句,「送個遠點的莊子。」

    金桔應了,出去會了在耳房等待的金盞,兩人商量幾句,金桔就往院裡點了兩個粗壯僕婦,吩咐了差事,領著徑往迎暉院去。

    進得院門,金盞打頭,帶到南香那間房門口,推開門,兩個僕婦直入其中,一人扭住正坐在床上發呆的南香胳膊,一人掏出早就準備的破布塞進她因驚訝而半張的嘴裡,而後一人擰住她一條胳膊往外拖去。

    「……唔!」

    南香驚愕欲絕,奮力掙扎著,發現自己的力道不可能掙脫兩個僕婦的手後,顧不得體面直接往地上賴去,一雙眼睛瞪得變了形,狠狠盯在金盞身上。

    金盞平靜地回視她,一言不發。

    南香很快顧不得瞪金盞了,她賴到地上也阻止不了自己持續地被往外拖,眼看快拖出房門了,她拼盡全力硬掙了一下,短暫地脫離了僕婦的控制,立刻如溺水般死死抱住了門框。

    金桔原本抄著手站在門外,見狀,矮身湊近了,對著南香的眼睛,吐息噴到她臉上:「行啦,你自己幹了什麼,自己清楚吧?能留下條命來算你走運了,還鬧什麼,嫌命長哪?」

    金桔的聲音極低,低得只有南香聽見了,卻像炸雷一般響在她耳畔,炸得她一下脫了力。

    金桔直起身來,揚了下下巴:「別耽誤時間,帶走。」

    僕婦即上前重新控制住南香,南香還想掙扎,然而這回她無論如何也使不出先前的力氣了,很快被拖出了房門,拖下台階,拖過石板走道,直到拖出迎暉院的大門。

    這一番動靜雖不甚大,卻驚得滿院子人瞠目驚舌,有原就站在院子裡的,有察覺氣氛不對後出來的,都干看著不敢動彈,也不敢出聲。

    金桔跟著到院門口時,悠悠轉過身來,環視一圈眾人,說道:「南香久已不服管教,仗著你們奶奶性子好,平日裡懶散懈怠就罷了,今日更是跋扈,為一點口角竟致使手底下的丫頭傷到滿臉是血,如此暴虐,斷不能再留在主子身邊伺候。你們還有誰想學她,也在這院裡呆膩了的,現就站出來,我一併帶走,大家省事。」

    哪有人敢應她?都噤若寒蟬地戳在原地,連呼吸聲都放輕了。

    金桔站了兩秒,轉身走了。

    眾人憋在心口的那口氣方敢吐出來,因這一場來得十分突然,都還懵著,仍都不動,向金盞看。

    金盞面色如常,向眾人道:「南香平時什麼樣,你們都看在眼裡,她到如今才有這遭,已是奶奶格外容讓了。這與你們不相干,不用為此膽戰心驚的,只是你們也須引以為戒,從今往後,當差都多留點神,多仔細些。行了,散了罷,做你們的事去。」

    眾人參差不齊地應了,這才動了,有交好些的不由地就往一處湊去,顯是各各揣了一肚的話想要交流去了。

    這是人之常情,再禁也禁不了的,金盞也不去管她們,進屋去找霜娘交差。

    霜娘聽完點頭:「辦清爽了就行。再叫人去把南香的東西收拾收拾,一併給她都帶走罷,留在我們這裡沒用,我也不樂意再賞給別人,想著心裡彆扭。對了,還有疊翠,叫來我安撫兩句,她心裡肯定慌著。」

    「我去和她說就行了,奶奶和她說,她更不知怎麼回事,更要慌了。」金盞說著,忙忙出去,先把收拾南香包裹的事交給了春雨,又去找疊翠。

    疊翠正慌得坐都坐不住呢,她吃了這麼大虧,心裡自然恨南香,沒少想以後她有機會爬上去要怎麼報復南香,誰知不用等以後,南香現就被攆出去了。

    ——講真,疊翠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自己有這麼大臉啊!

    金盞的到來算是拯救了她,被安慰了好一會,她才慢慢鎮定下來。

    「你這陣子就好好養傷,不用當差了——」金盞豎了手指擋住她著急要說話的嘴,「不要多想,等你傷好了,自然有差事給你。」

    這後一句話終於讓疊翠的心徹底穩下來,她不是會鑽牛角尖的人,管南香被攆走的理由到底牽不牽強呢,只要不牽連到她,奶奶還肯用她,她想那麼多做什麼?

 

☆、第31

 

攆出南香這件事在霜娘主僕的預計裡,多少是要在江湖上流傳一陣子的。

    然而世事難料,因為另一件大事的發生,南香事件猶如一顆小石子丟進了水裡,剛要泛出波紋,冷不防隔壁一波大浪打來,直接壓得影子都沒了。

    大事件的主角是周連平,他昨天出去和人喝酒,一夜未歸,因他生性浪蕩,這般是常事,因此四房的人都不在意,無人找他。

    結果今日一早,門房開了角門,見大門旁的石獅子下臥了個人,原以為是哪裡來的醉漢吃醉了,過去翻了一看,卻是他家四爺,打得成了個爛羊頭,人事不省。

    門房大吃一驚,跌跌撞撞進去報知,消息像長了翅膀般,極短的時間內傳遍全府。

    霜娘請安回來也聽到了,愣了片刻,忍著等小丫頭把早飯在炕桌上擺好,退出去,忙向金盞道:「我那時去向大嫂告狀,她告訴我不用再為那事煩心,她會解決的——她就是這麼解決的呀?」

    「奶奶不要亂想,不可能是大奶奶做的。」金盞篤定地道,「大奶奶不是那樣暗地裡行事的人,如果真是要打他,會由大爺直接出面請家法,明公正道地教訓他。像現在這樣,把人沒來由打一頓丟在門口,八成是四爺在外面得罪了什麼人。」

    霜娘鬆了口氣:「這就好——我也不想這樣幹。」即使周連平試圖損害的是她的利益,她仍然不希望用這種方式去報復他,她還是希望府裡能盡量維持有一個底線。

    就像現在這樣,即使有不順心的事,也還是在可控範圍之內,有規矩可依,有道理可講,沒有誰和誰弄到非你死我活不可的境地,什麼下毒暗殺都冒出來。風氣真要到那樣,對她一點好處都沒有,她一無過人智商二無強硬後台,都不用特別對付她,掃到點颱風尾就夠她成炮灰了。

    「我們吃飯吧,管他誰打的,」霜娘笑道,「打的好,就當是替我們報仇了。」

    金盞心情也輕鬆,不過她的關注點在另一事上:「奶奶昨天隨口說的還真靈,如今出了這事,滿府裡肯定都盯著四房去了,我們這裡討了巧,悄悄就混過去了。」

    她主僕二人開開心心地開始用早飯,更多的人卻是沒這般好心情了。

    周連平遇襲這事,可大可小,只看緣由。是因財,因情,還是因仇?是他個人惹來的恩怨,又還是衝著永寧侯府來的?

    人抬去了四房,周侯爺親自趕來,大夫在裡間診治,周侯爺在外間審問下人。

    一圈人問完了,卻沒問出個所以然來。後院裡伺候的丫頭固然不知周連平在外面的行蹤,平素跟他出門的幾個小廝提了來,一樣也說不出周連平昨日的去向,他昨日竟是獨個兒自己出的門,一個下人都沒帶,只知道他說出去和朋友吃酒,再問別的都是搖頭。

    四奶奶秦氏和幾個妾在旁邊嚶嚶嚶地哭,周侯爺聽得心煩氣躁,不好沖兒媳婦發火,向妾室們沉了臉道:「一問三不知,還只在這裡添亂,回你們屋去!」

    幾個妾嚇得一凜,哪裡敢跟周侯爺挺腰子,捂著臉一字不敢回忙忙出去了。

    秦氏心裡稱意,一時倒不想哭了,這時裡間傳來周連平哼哼唧唧的喊疼聲,周侯爺聽了抬腳往裡面去,秦氏忙也跟著。

    周連平醒過來了,他身上別的傷還好,都只是皮肉受苦,唯獨左腿骨頭折了,最是難捱,他會醒來正是因為大夫扳著他的腿給他正骨,硬生生疼醒的。

    周侯爺站在床邊,聽他隨著大夫的動作「哎呦哎呦」地慘叫,眉頭皺得死緊。因周連平不爭氣,性格也沒有討喜可疼之處,他平時待這個兒子最淡,但再淡也是自己的兒子,平白被打得腫頭腫臉,腿都折了一條,豈有不心疼的。

    等了好一刻,終於大夫都替他包紮處理完了,自出去寫藥方,周連平像個賣相極差的粽子,攤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哼哼。

    周侯爺見他神智還算清楚,就問他是何人打的,周連平哼哼著說不知道,再問在哪裡打的,他也說不清,問他可有懷疑的人選,他眼珠轉了半天,報了十來個人名出來,末了又說這些人雖跟他不對付,背地裡找人打他應該不敢。

    說了半天等於也是個一問三不知,周侯爺氣的,差點想罵他句「活該」,看他那慘樣到底忍住了沒出口,拂袖而去,卻連句叫他「好好養傷」都懶怠說了。

    回到外書房,叫來陳大管家吩咐他去查探,從周連平昨日的行蹤入手,他和什麼人在什麼地方喝酒,喝完酒又去了哪些地方,可有和誰起過衝突,一一都要查明來回。

    後面兩條還需要多方走訪一下,第一條是很容易搞明白的,雖然周連平沒有提供任何訊息,但他這樣常在外面浪的侯門公子,認識他的人極多,他又不可能去那些三教九流參雜的低檔場所,陳大管家撒了人手出去,往京城裡各處他常出沒的地方一問,就問出來了。

    隔天早上,一份完整的宴席名單已經出現在了周侯爺的書案上面。

    周侯爺皺著眉,拿起名單,只看了第一個名字,目光就驟然凝結。

    ——二皇子誠。

    周侯爺心神大亂,勉強按捺住震驚又往後看去,蔡翰學,弘紹,烏榮軒,裘良哲……越往後看,周侯爺心中的僥倖越少,最終蕩然無存,站立不住向後跌坐在紫檀官帽大椅裡。

    「去把世子叫來。」周侯爺捏著薄薄的紙張,咬牙厲聲道。

    站在書案前的陳大管家躬了腰,快速向後退出書房,去請周連政。

    周連政現任著右軍都督府的都督僉事,這個時辰已穿戴整齊正要出去衙門當差,在儀門處被攔了下來,匆匆轉到書房來。

    進來行禮:「父親召我何事?」

    周侯爺把那張紙扔到案上,連聲道:「你看看,你看看,這個孽畜!」

    周連政不明所以,上前雙手捧起,攏共不過二三十個字,他一眼瞄過心裡已有了個大概,驚訝道:「這名單上都是二皇子那一派的人,父親昨日叫人去查四弟在外吃酒的事——難道,他竟是和這些人攪在了一起?」

    周侯爺面寒如霜:「正是。若是只有二皇子在席,還能說是湊巧碰上的,一席人都是二皇子派,哪裡還能自欺欺人,分明是老四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和那邊搭上了!」他心中怒極,恨不得去把周連平的另一條腿也打斷才好。

    周連政面色同樣變得凝重,道:「父親可有去問過四弟,確是如此?」

    「哪裡還用問他!」周侯爺恨聲道,「昨天我去看他,問他那麼些問題他一個也不答,都裝記不得,出門也是獨自出門,連小廝都不知他的去向,這豈不是想好了要瞞著人?這孽畜,平日裡鬥雞走狗無所不為也就罷了,這樣關乎全族的大事他也敢胡來,在裡面瞎摻合,安心要氣死我。」

    他已是氣成這樣,周連政原也惱怒的,倒冷靜下來,把紙放回書案上,想了想道:「父親不忙生氣,我先去問問四弟,看他與二皇子那邊究竟交往到何種程度了,若只是吃了一兩頓飯,倒也沒有什麼。他如今受了傷,也惹不了更多的事了,再跟著禁他一年半載的足,不放他出門去,慢慢的自然就淡了。」

    他說的有道理,周侯爺的氣慢慢平下來,點頭道:「你去——慢著,我親自去,你去辦另一件事。」

    周連政疑問地看向他:「請父親吩咐。」

    「你叫人替你去衙門告個假,今天就不要去應卯了。」周侯爺一邊說一邊起身,「你往東宮去,求見太子,將老四犯的糊塗稟告太子,請太子見諒,這絕不是我們家的意思。為了太子,連你弟弟的命都搭上了,我們不可能再改弦易轍,那就不能跟太子生出任何芥蒂,寧可多禮些,不能叫太子以後從別人嘴裡聽說了,心裡犯嘀咕,以為我們家有蛇鼠兩端的嫌疑。」

    提到幼弟,周連政眼裡閃過傷痛,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應了,見周侯爺沒有別話,告退離去。

    周侯爺把那張名單撕碎了團起,丟進字紙簍後,跟著出門。

    陳大管家一直守在門外,見了跟上來道:「侯爺,四爺出酒樓後的行蹤,恐怕需要多查幾天,那間酒樓的掌櫃夥計都說沒有留心到四爺往哪個方向去了——」

    「不要查了。」周侯爺冷冷道,「這孽子正欠人教訓一頓,我要是知道了是誰,倒要謝謝他。」

    陳大管家住了口,那張宴席名單是他查來的,他很清楚為什麼侯爺會有這前後的態度變化——永寧侯府是明確站隊的,周四爺卻跟一桌二皇子黨攪到一起去了,這豈是可以玩笑亂來的事?

 

☆、第32

 

太子朱謹今年二十五歲,正值青壯,是個看上去英氣勃勃的青年。上午是他聽老師講學的時辰,撿著中間休息的空檔,他在西配殿裡接見了周連政。

    聽完了周連政告罪自家弟弟站過界的事,太子不以為意道:「孤知道此事,無妨。」

    周連政正驚異太子的消息如此靈通,就聽太子反過來問他:「你那四弟散席後,是不是被人打了一頓?」

    周連政收斂心緒躬身道:「正是,他素來行事不檢,不知是哪裡惹來的仇家,家裡正在查訪。」

    太子點了點頭,說道:「家去與你父親說,別查了,打他的事,有孤一份。」

    「……」周連政凌亂了。

    太子爽朗一笑:「嚇著卿了?」

    周連政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只好道:「太子玩笑開得太真了,臣差點信了。」

    「並未玩笑,實情如此。」太子看了看周連政的表情,「哦,你當成我因為你弟弟跟我弟弟來往才揍他?那當然不是了,孤還不至於是這麼小氣的人。」

    「……殿下寬宏。」周連政十分牽強地奉承了一句。

    「就你四弟那樣的,哪怕有一百個投靠到二弟那邊都無妨,」太太繼續很有儲君氣度地說,「說不定反而是幫了孤的忙呢。」

    周連政只能安慰自己,太子在他面前說話如此坦蕩無忌,可見對周家仍然信重有加,並未因幼弟之逝而有疏遠了。

    「還請殿下明示,可是臣弟膽大妄為,竟有冒犯了殿下之處?」

    太子起身負手,踱到周連政身邊,低聲道:「周連平調戲了你六弟媳身邊丫頭的事,你可知道?」

    周連政悚然而驚,週身冒出薄薄一層冷汗:「臣——臣知道,內子私下告知過我,我訓誡過四弟,警示過他絕不可再犯。」

    「莫緊張,孤沒有興趣私窺大臣家事。」太子很明白他想到了什麼,安慰了一句,續道,「所以知道此事,是周連平與元文爭吵時說出來的,元文十分氣憤,來密告與孤,必要揍他一頓出氣方可。」

    太子口中的「元文」是大理寺卿家的小兒子雷元文,周連營還在世時,與他相交莫逆。

    雷元文是個直腸子,脾氣和自家姓氏十分般配,他要知道好友遺孀被欺負了,會有這個反應是很正常的事,才不會管這麼干會不會摻和進人家家事裡去了。

    疑慮略有開釋,但周連政並未放鬆下來——周連平愚蠢得超出了他的想像,明明已經嚴厲地警告過了,他竟還敢到外頭去胡說,他那條腿真的斷得太遲。

    「請問殿下,四弟當時都說了些什麼?還有哪些人在場?」

    太子道:「卿放心罷,周連平是私下與元文起的口角,他兩個原不對付,爭吵間扯上了連營,然後又扯上了連營的遺孀。至於原話,元文情緒激動,沒有完整複述與孤,孤也不好細問。你若想知道,回頭可去問他。」

    周連政忙道:「不曾外傳就好,臣不再多問。」他一個做大伯子的,也不好細問關於弟媳的事,想來不管說了什麼,相罵無好話,總是關乎弟媳閨譽了,他知道了同樣尷尬得很。

    太子「唔」了一聲:「孤知道竟有此事一樣生氣,連營因為護衛孤出了事,如今他的遺孀遭人欺辱,孤豈能冷眼坐視?所以撥了人手給元文,再三囑咐了他,人是必要教訓的,只是不可著急,須得等個好時機,不能叫人聯想到未亡人身上去。」

    他說著一笑:「卿看這時機可是選的恰到好處?即便叫人查出來知道了與孤有關,也只會想到孤是不忿周家左右逢源,斷不會想到後院女眷之事。」

    「……」周連政心情十分複雜。從理智角度來說,他該勸誡太子身份貴重,不當行此險舉,但從感情角度來說,太子對屬下情誼深重,恩澤饋及眷屬,不惜甘冒自己名聲有損的風險,又實在令他震動。

    如果小六還在,身為近臣,輔佐這樣的儲君一路上攀,將來君臣相得,前程該有多麼光明遠大?可惜,終究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總是微臣無能,未能處置好家事,令殿下勞心。」最終,周連政道,「但請殿下保重自身,不可再如此了,若因臣家之故,使殿下聲名有損,招致皇上責備,則,臣全家百身莫贖。」

    「卿也想的太重——好罷,聽你的就是了。」

    太子話到一半轉了圜,言辭從善如流,那股子不以為然的勁卻沒跟著轉過來,周連政不好再窮追猛打,倒顯得自家把太子的一片心都抹去了,聽出來了也只好當做沒聽出,行禮退出。

    他前腳剛走,太子正要回去正殿讀書,從宮門處跑進來個華服少年,人高馬大,年約弱冠,一副濃眉大眼的相貌。

    「殿下!」少年哭喪著臉攔在了殿門前,道:「事發了。」

    太子挑眉:「嗯?」

    「我辦事粗心,被弘紹那個陰險的貨看見了,他當時憋著壞不說,今早一狀告我家裡去了,我爹氣死了,說我蠢。」少年垮著臉說,「當時就找棍子要打我,幸虧我娘攔著了,叫我快跑。」

    太子看了他一會,扶住了額頭:「連營一去,孤身邊果然沒有可用的人了。」

    少年不大服氣:「殿下怎麼這樣說,我就是為了給子晉出氣,才招來的這頓打啊!殿下別看我爹一把年紀了,打起我來可狠了,他說我把周老四的腿敲斷了,他要把我的腿也打斷,再綁去給周老四賠罪,呸!賠個鳥,我才不去!」

    太子歎了口氣:「你爹能打死你不?」

    「那應該不能吧,」少年雷元文有點聽呆,道,「虎毒還不食子呢。」

    「……」太子感覺到了周連政剛才聽他說話時的複雜心情,道,「你這句話千萬別去你爹面前說,本來要打斷你一條腿的,聽了這話,定要連你另一條腿也打斷了。」

    雷元文訴苦歸訴苦,心還挺寬的,說:「應當不會,我娘肯定會來救我。」

    「那你就快回去罷,」太子下了台階,邊走邊道,「橫豎你這頓打跑不掉,早些挨了,早了了這樁心事。」

    「挨打就挨打了,我替子晉挨的,倒也甘心。」雷元文磨磨蹭蹭地跟在旁邊,「只是還叫我去給周老四賠禮,我不樂意,他不要臉極了,連欺負寡婦的事都幹得出來,我看見他只想揍他。」

    「這不敢勞駕你,我替你去。」

    「啊?!」雷元文驚叫起來,在太子微瞪過來的目光中忙重新壓低了嗓門,悄悄道,「殿下,我沒供出你來呀,我嘴可緊了,連我爹都沒說,我就一口咬定是我自己氣不忿周老四跟二殿下混一塊去了,所以才揍了他。」

    太子停了腳步,斜他一眼:「你都叫人看見了,說不說的又有什麼差別?有幾個信我的伴讀出去打人是自作主張,不是出自我的指使?行了,別囉嗦了,你去挨你的打,我下午閒了,去永寧侯府上賠禮,各幹各的罷。」

    雷元文聽這麼說了,才知道太子不是玩笑也不是嚇唬他,竟是認真的,就有點傻眼:「殿下,我、我真連累了你呀?要不,還是我去給周老四賠禮吧,我就當自己是忍辱負重了。」

    「你要去,就得真瘸著一條腿去,不然顯不出賠禮的誠意,你想好了,確定去?」

    雷元文糾結極了,濃眉擰來擰去,眼看太子重新抬腳,快走到正殿門口了,一咬牙,拉住太子的衣袖道,滿臉悲壯道:「瘸就瘸!我這是為主盡忠,太子記得我的一片忠心就成!」

    太子一甩衣袖把他的手抖開了,笑罵:「呸,你倒會討巧,明明是你辦事不利,把孤都拖了下水,說了一圈倒成了你的忠心了?滾,我看你就欠你爹狠捶你一頓。」

    雷元文茫然抓著頭髮:「我不是這意思——我也不知怎麼繞過來了,殿下,真不要我去賠禮?」

    太子已邁步進了正殿,手背在後面向他搖了搖。

    裡面有教太子讀書的大儒在,雷元文這陣子在家備戰明年的鄉試,已不跟著太子讀書了,不敢跟進去,只好垂了頭,怏怏去了。

    **

    午後,永寧侯府。

    太子的降臨來得低調而又突然,周侯爺都沒來得及換上見客的衣裳,被迫直接穿著家常道袍拜見了太子。

    他向太子告罪了自己的失禮,太子反過來向他賠禮,說自己的伴讀年輕氣盛,不懂事打傷了周連平,如今在家受了家法處置,被打得動彈不得,太子特替他來向周侯爺賠罪。

    周侯爺本已令家人不要再查下去,卻沒想到行兇的人自己冒出來了,愣了片刻,忙說打的好,是自家孽子糊塗欠教訓,就是雷元文不打他,家裡知道了也要家法責他,又略含蓄地表了表自家忠心,表示此事是周連平個人行為,與家族風向全不相干,周家絕不會幹另投他主之事。

    太子表示全都接受到,又表了表歉意,提出要去看看周連平,親給他再賠個禮。

    「那孽子哪裡當得起!」周侯爺一口回絕了,「殿下不必理會他,老臣已禁了他的足,叫他好好反省,這一兩年都不許出去惹事了。」

    太子不過客套客套,也不是真心想去給欺負弟媳的貨賠禮,就罷了,轉而問起侯夫人的身體來,要去看望。

    這點周侯爺不好拒絕,再者也是面上有光的事,就站起身來,引著太子往後院而去。

 

☆、第33

 

作為該次事件源頭的霜娘,對整樁事卻都全然不知。

    她坐困後院,沒有外界渠道,眼界放得再開也只能看這一府之中,關於太子駕臨侯府的事,她只是聽小丫頭們傳了一嘴,說太子長相如何俊美,舉止如何高雅,而為人又多麼和氣體貼,去看望侯夫人時還親手給侯夫人端了藥碗,溫言安慰了侯夫人好一會。

    霜娘聽這些的時候,心情大約等同於後世路人聽說有個大明星來了,激動是會激動一下,但並不可能以為會與自己有什麼切身干係。

    ——隔了兩天後,她發現也許有那麼一點。

    早上例行公事地請安,原以為仍舊是走個過場,霜娘在台階下等著,已在和金盞嘀咕等下的朝食想要吃一碗雞湯銀絲面了,金櫻掀了簾籠重新出來,笑道:「六奶奶請進。」

    霜娘直愣住了,金盞輕推了她一把,她才反應過來今日情形不同,侯夫人竟是要見她了,心裡閃過一句「太子端的藥真比丫頭端的藥靈驗?」就忙把思緒打住,低頭把自己打量了下,見無不妥,疾步上前去進了屋。

    這是霜娘第二次進入這座侯府女主人的房間,她往後的生死榮辱,很大程度上都拿捏在這房間主人的手裡。

    霜娘不敢亂張亂看,進去規規矩矩行了禮,請了安。

    侯夫人安氏靠在床頭,「嗯」了一聲,吩咐小丫頭:「搬張椅子過來,請你六奶奶坐。」

    小丫頭聽令抬了張椅子過來到床前,霜娘移步過去坐了,因不知侯夫人何意,未敢輕易搭話。

    安氏一時也沒開口,她的目光在霜娘微微垂下的臉龐上定了片刻,順著下滑打量過她挺得筆直的背脊,交握放在膝上的雙手,裙擺下並直了露出的一點鞋尖,看了一圈,重新回到她臉上。

    方道:「我這一向病著,顧不得你們,都沒得空問你,你來了這些時候,諸事可還習慣?」

    霜娘略緊張,回道:「都挺好的,大嫂很照顧我。」

    「丫頭婆子可有不服管教的?」

    霜娘聽侯夫人問出這句就知道南香的事她應該不知道,想來因她病著,這些事梅氏一概都瞞下沒說。就道:「並沒有,都很勤勉,太太撥給我的金盞尤其得力,我凡事有不明白不清楚的,都靠她提點著。」

    侯夫人緩緩點了點頭:「你那裡原該再有個經年知事能掌總的嬤嬤在,因事辦得急,當時一時沒尋摸出來,恐怕隨意指個去,幫不上你的忙,倒要仗著資歷欺負你是新媳婦進門,反壓你一頭。如今我病好了些,可以騰出手來替你選個好的了,只是不知你覺得需不需要再添這麼個人?」

    霜娘第一個反應是她不想要。

    她跟金盞處得很好,雙方已磨合出了一些默契,因周連平那事,有了共同的秘密更覺親切,這會再空降一個老嬤嬤來,固然金盞要退後一步,連她都不得不容讓三分,無緣無故的,誰想多這份不自在?何況,丫頭處不來可以尋借口打發了,就不尋,忍幾年到了年紀也就出去配人了,她起初所以沒有管南香,就有幾分這個緣故在,由著她作,反正她那個年紀也作不了幾年了。嬤嬤就不一樣了,請神容易送神難,她滿心不願意惹上這麼個麻煩。

    見侯夫人的口風聽上去並不是一定要派她,霜娘遂大著膽子道:「太太先給我的金盞就很能幹,我那院子又清靜,我瞧她很照管得過來,並不要太太再格外替我操心。我孑然一身地來,已是叫太太煩了許多神了,如今太太病雖好了些,還是該以養身為重。」

    安氏聽了,待要說什麼,金櫻捧了一方小托案從外間進來,笑道:「太太,先喝了藥,再和六奶奶說話罷。」

    她走到霜娘身邊時頓一頓,霜娘心領神會地站起身來,端了藥碗,試了試溫度,感覺溫熱正好,應該是在外間放置到適宜溫度才端進來的,就傾了身去餵侯夫人。

    安氏沒有拒絕,就了她的手一勺勺慢慢喝了。霜娘背身把空碗放回去的時候微微鬆了口氣——她第一回幹這種活,表現還不錯,手穩穩的,一滴都沒有撒。

    金櫻覺察出了,嘴角向她抿出個小小的弧度來,端著托案出去了。

    「那就由得你罷。」安氏重新開口說話,沒有勉強她,轉而道,「你家常都做些什麼打發時間?」

    霜娘道:「就做做繡活。」其實她新近愛上了畫畫,南香的事好運地悄悄解決之後,她沒了心思,拿著鄭氏那天畫的畫做教材,已是學著畫了兩天的荷葉了。

    她發現自己其實挺想附庸風雅的,以前所以寫畫個兩筆就沒興趣了,主要是因為沒有名師傳授,她畫來畫去都差不多,老沒有進步就不想畫,而越不想畫越沒有進步,整個成了惡性循環。

    被鄭氏指點過之後,她感覺自己好像打開了某扇小門,畫作的進步肉眼可見,讓她對畫畫的興趣陡然大漲。只是那一點進步跟鄭氏比起來還是個渣,所以不好意思說出來。

    不料安氏道:「我聽說,你這兩天都在學畫?」

    轉眼就被暴露,霜娘一下臉紅了——她沒去想侯夫人是聽誰說的,跟她這個外來戶比,整個府裡誰都可以成為侯夫人的眼睛,她不去多想這個,想了也只是給自己添堵,沒有意義。

    「我就是畫著玩。」霜娘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結巴,她好怕侯夫人叫她去露一手畫張來看看,她這個花樣子的水準,怎麼好到領導面前獻醜呀?

    好在安氏沒有這個意思,只是道:「你既有興趣,學一學是不錯的。」

    霜娘剛鬆了心弦,聽安氏又道:「你還識字?」

    就霜娘那個階層的出身來說,識字是個挺稀罕的技能,金盞剛發現的時候就驚訝過,現在侯夫人問,霜娘把那個「繡佛經」的理由又搬出來用了用。

    安氏點頭:「你去外間,叫金櫻伺候筆墨,寫幾個字來我瞧。」

    「……」

    意外來得太快,霜娘差點同手同腳地出去了。她的字沒比畫高明到哪去,字是要練的,她在賀家時的時間全被繡活佔滿了,哪擠得出來去練字?再者,胡姨娘也不可能捨得筆墨叫她去敗啊!

    然而這又是推脫不得的,侯夫人的語氣可不是跟她打個商量,直接是下的命令。

    站到書案前的時候,她腦子都是空白的,不知該寫什麼。

    金櫻小聲笑道:「奶奶不拘寫個什麼,又不是考科舉,怕什麼。」

    對她來說,這就是跟考科舉差不多啊……霜娘僵硬著回了個笑容,強迫自己收了胡思亂想,認真思考該寫什麼字。

    過了一會落筆——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只能從佛經裡選句,而她所有繡過的佛經裡,記得最深刻也最有感悟的就是這一偈了。對她來說,假如不能作如是觀,她又該如何面對她多出來的這一段人生呢?

    寫完擱筆,她都沒有仔細端詳一下的勇氣,破罐子破摔,直接捧了進去,雙手遞給了侯夫人。

    安氏拿著看了一會,還給了她,道:「你若是同老四家的一樣,不識字也就罷了,現在再叫你學未免為難了你。但你既然識得,空閒下來,還是該把字練練,不求寫得多好,能有個端正整齊就夠了,總是多一樁好處。」

    侯夫人的言下之意就是她現在的字連「端正整齊」都算不上了,霜娘控制不住又紅了臉,但因侯夫人說話的態度倒很溫和,她沒覺得自己被為難了或者被挑了刺,老老實實地應道:「我聽太太的,以後每天都抽出兩個時辰來練。」

    「也不用這麼發奮,」安氏道,「每天寫一個時辰就夠了。」

    霜娘:「我平常沒什麼事,閒著也是閒著。」

    她雖然對練字沒多大興趣,但侯夫人提出了,她就想好好去完成,供她吃供她住,還配了一院子的下人供她使喚,現在就要她把字寫好點,多簡單的要求哪?

    安氏看出她的誠心,微微笑了:「你有多的時間,不必一直悶在院子裡,也可以往妯娌處走走,散散心。你身上有孝,外頭不好去,自己府裡無妨的,不必十分顧忌。」

    霜娘應了,見安氏沒有再說別的,識趣告退了。

    **

    走在回院子的路上,霜娘回想著她在侯夫人面前的表現,一一想著和金盞說了。

    金盞認真聽著,聽到最後道:「奶奶放心,太太對奶奶沒有什麼不滿。」

    這場領導面試來得太過倉促,有了金盞這個在侯夫人院裡伺候過的人肯定,霜娘緊繃的神經方漸漸放鬆下來:「我覺著也是,太太比我想的和氣多了。只是我推了太太要給我的人,心裡有點不安。」

    「奶奶不必多想,這嬤嬤各房裡有有的,也有沒有的,不是一定之規。」金盞略頓一下,「其實一般是跟著奶奶從娘家陪來的奶嬤嬤,有的有些緣故,沒有陪就沒有,比如三奶奶就沒有。」

    霜娘了悟過來,難怪侯夫人的口氣很活動,這個人原來也該是她娘家出的,因她家沒出,所以才問一聲,不是一定要給她。幸虧她沒一味臉薄應下,不然可是把自己坑了。

    霜娘想著又道:「我的字還醜,硬著頭皮獻了回丑,怪丟人的。」

    金盞笑了:「這有什麼,太太既吩咐下來,奶奶往後練就是了,我替奶奶磨墨。」

    她心底其實略有奇怪:依太太的性情,她對孀居媳婦的要求應當只有安分守己才是,什麼技能才華都是份外之事,有就有,沒有就罷,都沒什麼妨礙——也許太太如今改了主意,就是想給六奶奶找點事做,主子的心意,誰能完全猜得透呢。

    金盞把這一點疑惑壓回了心底,沒打算說出來:她又說不出個中玄機,何必叫奶奶跟著一起猜疑,橫豎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第34

 

意外見到了上司,被佈置了功課在身,霜娘的心情還挺好的,有種「以後有事做了」的充實感,且如侯夫人所說,把字寫好看了,也是她的一樁好處呀。

    結果一回到院子,她就感覺氣氛不大對,有點壓抑,迎上來的春雨臉色沉沉的。

    霜娘不明所以:「這是怎麼了?今兒是放月錢的日子,我出門前你們都還開心得像過節一樣,可是犯了錯,被扣錢了?」她向春雨玩笑道,「你扣了多少,我補給你。」

    春雨是個相對來說比較嚴肅正經的人,不會裝樣子,霜娘這麼逗她,她也沒笑出來。

    候著霜娘進了屋,方道:「奶奶,才剛七姑娘來過了。」

    霜娘一時沒想起是哪個,微帶疑問地看向春雨:「這邊府裡還是西府那邊的姑娘?」

    「我們府裡的,」金盞在後頭接了一句,「生母是蘇姨娘。」

    一提到蘇姨娘,霜娘立刻反應過來了:「哦,那不巧了,今兒太太見了我,留我說了幾句話,我回來晚了。她來做什麼,就是來看看我還是有事尋我?」

    春雨道:「沒有事,七姑娘只是說沒來過這院子,也沒見過奶奶,所以來逛一逛。我和她說了,奶奶出門請安還沒回來,恐有事絆住了,請她下午再來。七姑娘卻說,奶奶不在,她自己逛一逛也可以的。」

    霜娘揚了眉,這是把她這裡當公園了?她示意春雨繼續往下說。

    「七姑娘就亂走起來,我不好硬攔,只好緊緊跟著,本想我們院裡如今陳設少,沒什麼玩器,七姑娘看一圈沒趣也就走了。誰知道,」春雨說到這裡,臉色尤其難看起來,「七姑娘到了東次間,見到奶奶放在炕桌上的素蘭插屏,拿起來顛來倒去看了一會,就說這插屏做得雅致,合她的心意,叫我送給她。」

    霜娘覺得略開眼界:「——然後呢?」

    她一邊問一邊下意識往東次間去,半掀了簾子一看,炕桌上空蕩蕩的,那扇她親手繡了屏面又貼了工錢的插屏已經沒了。

    春雨捏著衣角站在旁邊:「奶奶,是我沒用,憑我怎麼說,都說不服七姑娘,她只是不肯放下,說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寶貝,不信奶奶會不肯送給她,等不等奶奶回來都一樣。我怎麼攔都沒攔得住,硬是叫七姑娘把插屏拿走了。」

    她看看霜娘糾結得難以言喻的臉色,道:「奶奶別生悶氣,有氣衝著我發罷,我沒把差事辦好。」

    「我沒生氣,」霜娘把簾子放了,向她擺擺手,「我就是十分奇怪,侯府的姑娘怎麼會是這個畫風。」

    金盞和春雨都沒聽過用「畫風」來形容人的,但這個詞並不難理解,她們都聽明白了,金盞就笑道:「我們平常私下說起來也奇怪,不知道蘇姨娘怎麼把孩子養成這樣的。按說侯爺寵愛蘇姨娘,對她手面最松,她手裡什麼好東西沒有,偏偏七姑娘眼睛就淺,老是盯著別人有的新鮮東西,看就罷了,還常開口討要。小時還好說,如今一天大似一天的姑娘了,還是這麼不顧體面。」

    霜娘聽了順口問一句:「她今年多大了?」又問,「蘇姨娘不管管她?」

    金盞道:「八歲了。蘇姨娘哪裡管,慣還慣不過來呢。前兩年大奶奶看不下去,倒是說過兩句,蘇姨娘就跟七姑娘剛那話頭一樣,說又不是成天要什麼金啊玉的,不過是小孩子貪新鮮,也值得特地說她,埋怨大奶奶小題大做,又隱隱指著她苛刻小姑子。大奶奶當時冷笑一聲,從那後再也不過問了。」

    她說著悄笑道:「大奶奶背地裡說了,蘇姨娘有本事慣孩子,想必也有本事給七姑娘找個肯接著慣的人家,她是沒有這個能耐,往後說親的事決計不會沾手。」

    霜娘又要同情梅氏了——嫁出去的大姑子難處就罷了,留在家裡的小姑子這麼小都這麼難纏,當家主母的煩惱多著哪,性格要不剛強些,真撐不住。

    她想著看回春雨,見她還是個等候發落的姿勢,笑著輕推她一把:「別往心裡去,七姑娘說的也沒錯,就算我在,難道好不送給她?也顯得我忒小氣了。行了,別站著了,忙你的去罷。」

    春雨面色終於和緩了些,說:「多謝奶奶,我去擺早飯來。」轉身出去了。

    霜娘再看金盞,把臉垮下了:「我繡了好久的,才擺了三四天就沒了。」她新鮮勁也沒過呢,熊孩子,太討厭了。

    繡那副素心蘭花時,金盞就站在旁邊守著的,哪裡不知道她耗的心血?這時也覺無奈,只好想法安慰道:「奶奶,你先說想吃一碗銀絲雞湯麵,我已叫人去廚房傳了話,想必廚房應該添上了的。」

    早飯擺來時,果然有霜娘點的面,略微安慰了她平白失去插屏的心情。

    飯畢,侯夫人那裡著人送了十來本字帖來,傳話說:「給奶奶練字用,各種名家都有,不拘哪一種,隨奶奶撿合心意的練就好。」

    侯夫人辦事效率這麼高,說要她練字,一頓飯工夫字帖都送來了,看來是玩真的。霜娘有了緊迫感,洗了手就去翻字帖,再顧不上想什麼插屏不插屏的了。

    她正專心翻著,想選本看上去不太難的出來,春雨進來了,臉色比先還要怪。

    「怎麼了?」霜娘奇道,「七姑娘還拿走了我別的東西?」

    「不是,」春雨道,「二門上的人來傳話,說奶奶家裡來人了。」

    「……」霜娘呆了。

    **

    胡姨娘領著雪娘跨進門來的時候,霜娘很有種恍惚感。

    離開賀家算來還不到一個月,她也時不時會想起在賀家時的生活和賀家的那些人,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真的見到所謂「家裡來人」的時候,她覺得像是好多年沒有見過了,陌生得不得了。

    可能是因為,她從來沒有把她們當做親人過吧?出了賀家的門,在她來說雙方就已是陌路了。

    胡姨娘和雪娘都打扮得十分隆重,遍身綾羅,插了一腦袋的金光閃閃,進門時陽光自後照射上去,險閃著了霜娘的眼。

    霜娘命看座上茶,胡姨娘坐了,雪娘卻不,轉頭腦袋到處看,還往霜娘臥房門口去張了一眼,回來失望地道:「大姐,你嫁到侯府裡來了,怎麼房裡還這麼寒酸?是不是你嘴笨,不討婆婆喜歡?」

    霜娘懶懶道:「我也不知道我討不討婆婆喜歡,從嫁進去到今天,我才見了太太第二面。」

    她發現自己很心平氣和,不管這兩個人曾給她多少痛苦,現在都已不能再牽動她的情緒,因為她們再也給不了她任何傷害。雪娘尖酸的話語暴露的只是她自己的輕浮無知,不管她們今天的來意如何,都注定不能再從她身上得到任何東西。

    「這麼慘?」雪娘吐吐舌頭,「也難怪了,你像塊木頭似的——」

    「你這口沒遮攔的丫頭,怎麼跟你大姐說話的,還不跟你大姐道歉。」

    霜娘忽然想去外頭看看今天的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胡姨娘居然有斥責雪娘向著她說話的一天?

    「大姑娘——大姑奶奶,」胡姨娘手扶在膝蓋上,身子略前傾著,向霜娘賠笑道,「你妹妹就是嘴快,其實心裡是好的,你出嫁後,她在家裡總念叨你,可惦記你呢。」

    霜娘不搭腔,只是挑著嘴角笑看著她。她心裡覺得真難為胡姨娘編得出這種瞎話,她居然能不臉紅,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呢。

    「雪娘,過來,」胡姨娘把還站著亂看的雪娘扯到自己面前來,催道,「你繡的那條手帕呢?說要送給你姐姐的,也叫你姐姐看看你的繡工長進了沒。」

    雪娘很不耐煩,翻著白眼從袖子裡抓出團東西丟出來。

    那手帕已團得全是褶皺了,胡姨娘臉抽了抽,只好用力把四個角都拽了拽,勉強拽出個平展的形狀來,堆著笑要送給霜娘,剛抬起身,金盞過來接過去了。

    手帕傳到霜娘手裡,邊角上繡的是一簇海棠花,嬌艷嫵媚,很鮮活的活計,絕不可能出自雪娘之手——就算她真的發奮開始學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也不可能出得來這種成品。

    胡姨娘還是這樣,習慣性把她當做個傻子,連要討好哄騙她的時候都毫無誠意。是胡姨娘本質上就是個粗糙行事的人嗎?不,並不是,她對付賀老爺的時候智商從來是在線的,不然怎麼攏得住他那麼些年。

    然而應付她的時候連十分之一的心力也不肯分出來,因為用不著,對握在手心裡的籌碼,何必浪費這個感情呢?

    這一刻,霜娘終於覺得胡姨娘看上去有些熟悉了,她沒有拆穿帕子的事,只是笑一笑,把帕子還給了金盞,道:「我如今有孝,不合適用這個花色,雪娘留著自己用罷。」

 

☆、第35

 

手帕重新回到胡姨娘手裡的時候,胡姨娘覺得臉上熱辣辣的。

    霜娘沒有什麼過分的言行,很自然出口的一句話,卻像一記耳光般扇在她的臉上。

    這種脫了序的感覺她從見到霜娘的第一眼時就已有了,這個她印象裡一直是個麵團一樣的賀家長女,出嫁沒有多久,已經陌生得她不太能認了。她在家裡想好的那些要怎麼怎麼壓服她的手段,真見了面,居然都不太有底氣使出來了。

    坐在主位上的霜娘相貌還是那個相貌,乍一看去似乎最大的變化無非就是換成了婦人髮髻,但她一有表情一開腔,整個人的氣度是截然不同的——這不是由外在裝飾帶來的加成,因為居喪,霜娘的衣飾都很樸素,只插了兩根銀釵,衣裙上連個紋繡花朵都找不見,看去比還做賀家大姑娘時富貴不到哪去。

    但就是不一樣了,太不一樣。胡姨娘想不到「居移氣,養移體」這樣高級的形容詞,她只是從本能上覺得,霜娘不那麼好惹了,她今天來的目的,可能沒那麼順利達成了。

    但她不準備放棄,也許霜娘就是看著唬人了些呢,一個人的本性,哪是那麼容易好改的?她都按住她那麼多年,她不信以後就按不住了。

    「姨娘粗心了,沒想到有這個忌諱,大姑奶奶別見怪。」胡姨娘把帕子團吧團吧塞自己袖子裡去了,呵呵笑著重新搭話:「大姑奶奶嫁過來這些日子,過得可還好?家裡這些日子都忙,所以我到今天才抽出空,帶著你妹妹上門來望望。」

    霜娘微微笑道:「挺好的。」看見胡姨娘之後,就更好了,想到擺脫掉這樣的人,和當初那樣的生活,她覺得連守寡的性價比都顯得高了起來。

    她只說了三個字,並沒順著往下問家裡都忙些什麼——無非是忙著琢磨她的聘禮,三十二台哪,一下子吃得那麼撐,可不得好好消化消化?

    這一來,胡姨娘就不怎麼好接話了,只得又起了個話頭。霜娘淡淡的,仍舊是兩三個字打發了,幾個來回後,胡姨娘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道:「大姑奶奶如今攀上高枝了,說話愛答不理的,連娘家人都瞧不上了。」

    這話一出,金盞不大站得住了,她覺得自己不好聽這些話,但又不敢出去,怕留下霜娘一個吃虧,猶豫著很想找個東西把耳朵堵上。

    霜娘覺出了,笑著側頭看她一眼,以眼神示意無妨,轉向胡姨娘道:「姨娘多心了,我守著孝,自然不好大說大笑。」

    就這一句,又沒了,把胡姨娘憋悶得不輕。她忍不住道:「大姑奶奶,不是我說你,你這性子真該改改,這樣悶聲不吭的,在婆家實難討人喜歡。」

    但這回霜娘連正經句子都不給她了,就「哦」了一聲。

    沒啥,她就是存心要鬱悶胡姨娘,以她如今地位,想明著撕胡姨娘是可以撕的,不過一個父妾,由此而帶來的一點名聲上的損失她可以承受得住。但,何必呢?她已經不值得她丟這個人。

    胡姨娘拳拳打進棉花,耐心終於耗盡了,待要再說霜娘幾句,又沒什麼可說的,霜娘雖然不熱情,可也沒什麼無理的地方。索性直接道:「大姑奶奶,我今天來這一趟,看望你之外,也是有件事要請你幫個忙。」

    霜娘有了興致,目視她:「姨娘請說。」她挺好奇的,不知胡姨娘打算怎麼從她身上吸血,那麼一大筆橫財,原來就只夠堵住賀家人不滿一個月的貪心。

    但她想錯了,胡姨娘這回來居然不是跟她要錢要好處的。

    「你爹他,他這個沒良心的要娶妻了!」胡姨娘說完這一句,眼淚就下來了。

    霜娘睜大了眼:「……啊?」神展開啊!

    「爹太不應該了!」雪娘在旁邊叫道,「瞞著我和我娘,找了個窮秀才家的女兒,不知什麼時候勾上的,一直瞞得死死的,昨兒要去人家下聘,開箱子拿東西才露了風。對了,用的就是大姐你的聘禮,爹怎麼可以這樣,大姐你家去說說他,他這樣做叫我娘怎麼辦嘛!」

    她這整段話喊完了,霜娘因驚愕而微張的嘴才反應過來合上了。

    「這真是——」霜娘不知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忍不住問胡姨娘,「姨娘,你先就一點沒覺出來不對?」

    胡姨娘把那海棠花帕子又扯出來,捂著眼睛哭道:「老爺自己尋媒婆找的親事,在外頭相看了,家來一個字沒提過。我一個婦道人家,又不能時時刻刻跟著他,哪裡去知道?」

    這做派聽上去挺耳熟的,霜娘再一想,不就和她當初的遭遇差不多?賀老爺和胡姨娘兩個先聯手把她坑了,轉臉賀老爺就和盟友扳了,對著盟友如法炮製來了一回,這一回生二回熟,也難怪胡姨娘被蒙在鼓裡。

    天道好輪迴,蒼天繞過誰——霜娘心裡閃過經典名句,硬忍了笑,道:「姨娘可問了老爺,為什麼忽然想起娶妻來了?」

    賀老爺娶妻不奇怪,奇的是,他喪偶都快十年了,怎麼到如今才動了心思?霜娘在賀家時從沒覺得他想續絃,看上去守著胡姨娘過得一心一意的,鄰居們也都這樣覺得,把胡姨娘傳得像個能迷人心智的狐狸精一樣,有幾家有妾的,霜娘耳聞都以胡姨娘為榜樣。結果到頭來,胡姨娘只是枉擔了虛名?

    「說是為了子嗣……」胡姨娘嗚嗚哭道,「可我又不是那不懂道理的人,這樣天大的事,我能不在心上放著?早兩年我就跟老爺說了,我年紀到了,恐怕難生養了,怨我命不好,沒那個福氣給賀家延續子孫。我跟老爺說,叫他把來娣收了,他不答應,我說往外頭去買個好生養的丫頭,他也沒願意,我以為他想得開,認了沒子嗣,誰……嗚嗚……誰知道……」

    霜娘想到來娣那張被門板壓過似的臉,她是賀老爺也不能答應啊。可再買別的丫頭也不願意,這就必有緣故在其中了。

    霜娘想了想,問道:「老爺要續娶的那家大概什麼情況,你們打聽了沒有?」

    「下聘時我偷偷跟了去看的,」雪娘撅著嘴,「走了好幾條街,腳都走出水泡了,但是沒看到人,那女人沒出來。我跟看熱鬧的鄰居問了幾句,說那女人父母都生了重病,她因為服侍父母,一直沒有出嫁,好多人去求娶她都不肯,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在附近還滿有名的,都說她是個孝女。」

    霜娘奇道:「那怎麼肯嫁給老爺——」賀老爺又不是多優越的條件,年紀已快四十了,身上雖有個官,卻是個極沒油水的職位,那點俸祿也就夠個餬口。但馬上她就反應過來了,「因為老爺出的聘禮多?」

    雪娘的嘴撅得更高了:「可不是!爹拿了好幾箱子東西去,她家那病秧子爹娘這下不愁藥錢了。」

    霜娘扶著下巴,慢慢把事情捋過來了:所以,賀老爺不是不想娶妻,只是羞澀的囊中與高傲的擇偶觀不匹配,阻礙了他尋找第二春的腳步,一旦條件成熟了,他飛一般地就把事給辦了。

    擺一擺她這位新「繼母」的條件:未婚,年輕,父親是秀才,相貌未知,然而自帶「孝女」光環,在許多人眼裡,這比相貌重要多了,有句俗話——娶妻娶賢,納妾才納色嘛。

    現在再看的話,賀老爺完全不是那個傳言裡被妾迷得神魂顛倒的人設了,他面上一直和胡姨娘恩恩愛愛的,好像要相守到白頭的樣子,可他的心裡藏著這些事,他的枕邊人一絲絲都不知道,直到某一天,忽然翻臉,露出獠牙。

    胡姨娘待她是從無一點好處,可論起伺候賀老爺,那真是使了十二分心力,再沒什麼叫他不順心的地方。然而並沒有什麼用,男人這種生物,一旦無情起來,簡直叫人打腳底板起發涼。

    霜娘在心裡呼了口氣,她覺得她沒男人其實挺好的了,不用體會這種被至親至愛從背後一刀捅進的感覺,少掉多少傷痛煩惱。

    ——對了,現在捅的是胡姨娘,她倒是樂觀其成的。

    「我知道了,」霜娘點點頭,「可是,你們來找我有什麼用呢?老爺想要有後,這是天公地道的事,我怎麼好攔著?」

    胡姨娘止了眼淚,希冀地抬頭盯著她道:「有後也不一定要娶個正房回來啊!買丫頭一樣生,隨老爺買幾個,我指定不攔著。」

    霜娘失笑:「生出來一個是嫡子,一個是庶子,這怎麼能一樣呢?」

    「也,也沒差多少,」胡姨娘急道,「不都是姓賀?抱到我膝下好好養了,將來有了出息做了官,誰還為這個小瞧了他不成?」

    霜娘沒想到胡姨娘想的還挺長遠,人還沒進門呢,連孩子以後抱給她都想好了,怪不得她死活不願意賀老爺娶妻,病急亂投醫都求到她這裡來了,正妻的孩子,怎麼可能抱給她一個妾養?

    「是沒差多少,」霜娘笑道,見胡姨娘眼睛冒出光來,她補上了下一句,「可畢竟是差了點。」而這一點,賀老爺是不會願意妥協的,否則他早該續絃了,好的找不到,差一點的又不難,他硬是挺了這麼多年不肯將就,可見眼界奇高,根本不會接受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有瑕疵。

    「所以我來找大姑奶奶,」胡姨娘緊緊盯著她,「只要你肯回家去說,老爺指定要給你面子,比我和他鬧強多了。」

    霜娘一口回絕了:「我不去。」

    胡姨娘:「……!」她沒從霜娘嘴裡聽到過這麼痛快的拒絕,有點被砸傻了。

    霜娘氣定神閒地和她對視著,目光沒有一點閃爍。

    雪娘不忿跳起來,剛擺出個要鬧事的架勢,金盞向前兩步,沉聲道:「姑娘自重,不然別怪我叫人請姑娘出去了。」

    雪娘年紀小,一時被震住了,胡姨娘猛然發出一聲哀嚎:「賀家這些老的小的沒良心的——」

    她嚎不下去了,霜娘看著她,表情十分鎮定。

    「你不怕傳揚出去?」胡姨娘極不甘地問。

    「沒什麼可怕的,」霜娘慢悠悠地道,「妾嘛,總是不大懂規矩的,大家都理解。」

 

☆、第36

 

被噎得半死、黔驢技窮的胡姨娘最終敗退了,霜娘這一天的心情都很好,愉快地練了字,畫了畫,還把自己的嫁妝箱子拖出來,撿出幾塊尺頭跟金盞道:「我們老爺要續絃,我該備些賀禮,就送這個好了。」

    金盞想笑,不好笑出來,只好道:「奶奶要走禮,可以往公中支領的。」

    「那麼破費做什麼?」霜娘把箱子合上,「送這個就夠了,老爺不會嫌棄的。」家裡給備來的嫁妝,賀老爺要是嫌寒酸了,不等於打他自己的臉?

    她決定好了,金盞不再多說,道:「我們外頭沒人,奶奶要送東西回家,要跟大奶奶說一聲,派了人去。」

    「這會晚了,我明天早上請安早點去,碰著了大嫂告訴她。」

    翌日早上,霜娘早早跑了去,侯夫人今天不再見她,霜娘在門外行了禮還不走,金櫻問道:「奶奶可是有事?」

    霜娘告訴她想等一等梅氏,有事托她,金櫻笑道:「那不巧了,大奶奶昨晚來和太太說了,今天要送二姑奶奶好回成襄侯府去,太太叫她早上這一趟不要來了,等事辦妥了,再過來回稟。奶奶有事尋大奶奶,現就往盛雲院去,大奶奶應該沒這麼早出門。」

    霜娘猶豫了一下,看向金盞,金盞笑道:「奶奶可是擔心打擾了大奶奶?沒事的,只是叫人送個東西,大奶奶要是沒空,和金桔說也行。」

    兩人便轉道,往盛雲院去。

    到了院子進去,出乎意料不僅周嬌蘭已經來了,連周連恭都在,他不便進去正房,站在外面的葡萄架子下等,周嬌蘭在一旁陪站。

    霜娘打了招呼,目光不由在周嬌蘭身上停了片刻,方往堂屋裡去。

    梅氏剛用了朝食,淨了手,接過小丫頭遞過的布巾擦手,霜娘說了來意,梅氏一口應了:「我要帶著金桔荔枝出門去,你叫丫頭把東西拿來,交給這裡留守的石榴就行,她知道怎麼辦。」

    霜娘謝過她,微有遲疑,還是道:「大嫂,你可是要和二姑奶奶往成襄侯府去?」

    梅氏:「正是,她在家裡養了這些時候病了,臉也好了,該回去了,再拖下去反沒好處。」

    霜娘小聲道:「我才看二姑奶奶的妝扮,可不像剛生過病的。」

    她點到為止,梅氏已悟了,揚聲就道:「請二姑奶奶進來。」

    周嬌蘭珠光寶氣地進來了,她今天準備好了要回去戰鬥,打扮得比平時還要閃瞎人眼,臉上的妝容更是嚴整,面龐雪白,嘴唇血紅。梅氏只看她一眼,就叫金桔:「重去打盆水來,叫二姑奶奶把臉上的脂粉洗了。」

    周嬌蘭大驚:「我不——」

    她天生的嗓門大,周連恭在院裡聽不見梅氏說了什麼,但能聽見她的反駁,張口就沉聲截斷:「聽你大嫂的。」

    「……」

    周嬌蘭委委屈屈的,不敢逆哥哥的意,只好把折騰了一早上的妝洗了。

    梅氏沒有就此停止,把周嬌蘭的丫頭叫進來,讓回去取一套顏色素淨些的衣裳過來,那丫頭有點傻:「我們奶奶的衣裳,好像沒有特別素淨的。」

    梅氏蹙眉,她倒是有,但她的身材比周嬌蘭略豐腴些,而她們這樣等級的貴婦,當然不可能把不合身的衣裳穿上身。

    霜娘暗暗比較了一下自己和周嬌蘭的身材,上前向梅氏道:「大嫂,我那裡有幾身,我叫金盞回去拿來,給二姑奶奶挑一挑。」

    她那裡的衣服都是梅氏送去的,梅氏還有些印象,想起其中也有幾身不是素到只有寡婦才能穿的,就點頭應了,金盞匆匆跑回去取。

    整個過程裡,周嬌蘭一直瞪著霜娘,霜娘只當沒看見,她多這個嘴主要是為了幫梅氏,至於周嬌蘭不識好人心,要怨她多事,也只有隨便她了。

    金盞去取衣服的空檔裡,梅氏並沒叫周嬌蘭閒著,把她拉進裡間,按在自己的妝台前坐下,抬手把她發上那些華麗的金釵玉簪全拔了,命荔枝重給她梳了個簡單的圓髻。梅氏再往自己的首飾匣子裡找了找,取出兩根玉蘭紅珊瑚銀釵來,叫荔枝給她插上。

    周嬌蘭坐在妝台前,還等著更多的釵環呢,誰知梅氏已經退後,從上往下地打量她。周嬌蘭大驚:「我就這樣?這怎麼行,這麼寒酸,我怎麼出門啊?!」

    她往鏡子裡看了一眼自己,覺得十分不能忍受,眉頭皺得緊緊的。

    霜娘捂著嘴巴咳了一聲,覺得審美這個東西——有時候真的不是有錢有地位就一定會有的。

    又過一會,金盞抱了三四身衣裳來了,梅氏翻了翻,取了件竹青色褙子,配青白色下裙,叫丫頭服侍周嬌蘭換上。

    梅氏和霜娘退到外間等著,片刻後周嬌蘭出來時的表情簡直快哭了,一副生無可戀樣。

    梅氏很滿意,表情舒展開了:「不錯。」

    周嬌蘭憋屈著臉,很想爆發礙於屋外有剋星在,又爆發不了。

    霜娘見她們都已妥當,快要出門了,便就此告辭,抱著剩下的衣裳回去了。

    梅氏一邊推著周嬌蘭出門,一邊抓住最後的時間囑咐她幾句話。

    中心思想是:「到了成襄侯府,你能不開口就不開口,我叫你說時你才說。」

    周嬌蘭不服,剛要反駁,周連恭迎上來了,她惹不起她三哥,只好別彆扭扭地應下了。

    周連恭向梅氏拱手作揖,道:「一切都有勞大嫂了。」

    梅氏:「三弟不必客氣,你去讀書罷,下面的事交給我了。」

    周連恭這個時辰本就該在書房了,為了蠢妹妹才特地回內院一趟,便告辭離開。梅氏領著周嬌蘭,分乘了兩輛車出門往成襄侯府去。

    **

    周嬌蘭的夫婿許思近一個月來往永寧侯府去沒有十趟也有八趟了,他自知自家理虧,毫無辯駁餘地,每次去都帶了十足的誠懇歉意,怎奈梅氏這個當家人不好糊弄,前幾次連門都沒叫他進,直接糊他一鼻子灰,後來三四回才叫請他進前院,卻也只是奉杯茶,再沒下文。

    許思準備得好好的俏眉眼拋都拋不出去,他世家公子的脾氣慢慢出來了,成襄侯夫人許王氏再叫他去,他就不肯去,說去了也是坐冷板凳,丟人。王氏苦口婆心地勸他,他只是不依,這一代就這一個寶貝獨苗,王氏也不捨得逼狠了他,有心自己去永寧侯府賠禮道歉,但京裡所有上層世家都知道,從周家的小兒子沒了之後,周家夫人就病重在床了,她不能去打擾病人,而以她的身份,紆尊去見小一輩的梅氏又不合適,想來想去,只好自己唉聲歎氣。

    正煩惱之極時,梅氏送了帖子來,說次日要登門拜訪,送周嬌蘭回來。

    王氏大喜過望,這天早早地就起來了,先去看一眼養在自己院子裡的乖孫孫。這孩子在周嬌蘭初嫁來那幾個月是送去外頭養的,後來王氏實在想念,偷偷叫抱回來養了兩天,誰知就那麼巧,叫周嬌蘭撞破了,鬧了一場,當時就氣回娘家去了,這孩子就一直留了下來,暫沒挪走。

    孩子這個時辰還沒醒,睡得正香,王氏慈愛地摸摸他的小手,吩咐奶娘:「你動作輕輕的,把陽哥兒抱去——」

    她想了想:「抱去翠娘那裡,你守著陽哥兒就在那裡,等我吩咐人去叫你了,你再抱著陽哥兒回來。」

    周家大奶奶等下就該來了,孩子不好留在這裡,一時哭鬧起來,傳到人耳裡她就更理虧了。

    奶娘答應著去了,王氏又命人去催許思:「叫世子快些洗漱用飯,到門口去等著迎人。」

    日頭慢慢高起,終於,梅氏一行人上門來了。

    王氏在正房門外迎候,以她長輩的身份來說,這是很給面子了。梅氏挽著周嬌蘭快走幾步,上來行禮道:「太太這麼客氣,晚輩們何以克當。」

    話語聽上去很客氣,但梅氏的臉色滿不是那麼回事,板得嚴嚴的,她相貌本來端麗無雙,遠勝常人,這一嚴肅起來更有距離感,顯得凜然不可侵犯,王氏到嘴邊的熱絡話硬是說不出口來了。

    乾乾地進去分了賓主坐下,周嬌蘭和許思兩個沒坐,許思立在王氏身後,目光忍不住一直往周嬌蘭身上瞄去,周嬌蘭立在梅氏旁邊,察覺到他的目光,只是低著頭不理,她被迫答應了梅氏不亂說話,這時只好盡量裝樣。

    王氏一邊命人上茶,一邊也忍不住一直看周嬌蘭,和梅氏寒暄了兩句,就忙道:「嬌蘭這是怎麼了?我瞧著不大有精神。」

    梅氏歎了口氣:「妹婿回來沒和太太說?二姑奶奶從家去就病了,一直病到如今。」

    許思回來當然說了,但他們母子都以為不過是托辭,拿著當擋箭牌不肯見許思罷了,誰想竟然會是真的?周嬌蘭平時可絕不會打扮得這麼簡單,看著倒真像一枝嬌嬌怯怯的蘭花了。

    王氏訕訕地:「總是我的不是,不該瞞著,對不住媳婦了。」

    「孩子干的荒唐事,如何能怪到太太頭上呢。」梅氏說著拍了拍周嬌蘭的手臂,「像我們家這個,也是個不懂事的,平時看著霸王一樣,無所不能,真遇著事了,就知道哭,一個正經主意拿不出來,我替她出了,她又不肯,心還軟得不是地方。」

    周嬌蘭聽得莫名其妙的:梅氏那時叫她把孩子抱回來養,她不肯,怎麼扯上她心軟了?

    王氏不知內情,聽著心裡咯登一下:「——是怎麼個主意?」

    「當然是送走了。」梅氏理所當然地道,「我知道府上的子嗣尤為緊要,可這樣的子孫,留下來就是亂家之源,親家太太是個明理人,這道理自然是清楚的。」

    王氏聽了是這個最害怕被提出的要求,心痛得被刀割一樣,所幸及時想起梅氏先前說周嬌蘭不肯的話,忙把希冀的目光投向她。

    梅氏也抬頭,見周嬌蘭是個目瞪口呆的表情,沉了臉道:「知道你不情願,我不過白說說,你硬要心軟不答應,我難道還能強替你拿了主意不成?就嚇得這樣。」

    周嬌蘭:「……」黑白整個顛倒,她暫時死機中。

    王氏大大鬆了口氣,忙道:「媳婦一向是極好的,都是我這兒子不好,委屈了她。你放心,從今往後我不錯眼地看著,再不叫思兒亂來了,和媳婦兩個人好好過,早日養個兒子出來,承繼侯府的爵位。」

    梅氏聽了,點了點頭,終於露出個微笑出來:「還是太太歷練深,那些妖妖嬈嬈的小星們,確沒幾個好的,我們二姑奶奶只是脾氣直些,不如她們會說好話哄人罷了。妹婿要從今往後知道了我們二姑奶奶的好處,和她一心一意地過,那就是最好了。」

    王氏聽得一怔——她那話只是保證往後許思不會再亂搞弄出別的子嗣來了,先都緊著周嬌蘭,可不是叫兒子都不能再近別的女色的意思啊!

    但梅氏就這麼認為了,她也不好當著面反口,顯得自己道歉誠意不足,只好硬著頭皮當就是這麼回事了。

    談判繼續往下進行,最終達成的條款是:許思遣散現有所有妾室,且五年之內不能再納,在此前提下,孩子可以留下,但要抱到周嬌蘭院裡教養。

    整個過程中,作為事主的周嬌蘭基本沒有說話的機會,被動著由梅氏往她身上加標籤,一個比一個貨不對版,然而梅氏忽悠功力強大,居然真把王氏和許思蒙住了,以至於雖然他們都覺得梅氏的要求有點過分,但只覺得是梅氏強勢,沒以為和周嬌蘭有關係,還覺得她懂事心慈,看她的眼光都有歉疚。

    一應都談妥了之後,周嬌蘭把梅氏直送到大門口,梅氏叫她回去,周嬌蘭埋著頭,腳尖在地上磨蹭,終於憋出了一句「謝謝」。

    梅氏耗了半天神,坐在回去的車裡時,忍不住感歎了一句:「人哪,真是難說得很。以為煩心的倒省事,以為嫁出去不用再費神了的,倒又要操心。」

    金桔替她捶著肩膀,笑道:「奶奶說省事的可是六奶奶?」

    梅氏閉了眼點了點頭:「不過——也只是如今,往後怎麼樣,還得看哪。」

 

☆、第37

 

三年後。

    廊下的素蘭開了又敗,敗了又開,時光按部就班,荏苒而過。

    三年裡,霜娘的日子過得很充實,一點也不像她曾預計過的那樣長日漫漫,無所事事。

    她選了衛夫人的字帖練字,向鄭氏學畫,做各種各樣的繡件孝敬侯夫人,她做每件事的勁頭都很大,尤以孝敬侯夫人為最——時不時會掉落賞賜,以侯夫人的手面,凡出手都沒有小氣的。她孝敬侯夫人的初衷雖然只是為了刷刷領導好感度,抱一抱大腿,並不是衝著賞賜才幹的,但是有,做起來當然更有動力。

    而且,她覺得侯夫人挺給她面子的,凡她孝敬上去的,侯夫人基本都會用,病好了以後,還戴著出府往人家做客過。

    三年下來,她的書畫刺繡都有了長足進步,霜娘真下功夫學了才發現,書畫對刺繡也有幫助,三者間相輔相成,現在她的繡品再拿出去,看上去至少像五十兩的了。

    忙忙碌碌著,不知不覺間,孝期就滿了,霜娘祭了亡夫,除了服,換了迎暉院的陳設,一套儀式過完沒兩天,她剛脫的孝服又穿了回去——這回服輕了些,是齊衰。

    西府的周三老爺,去了。

    他從去年入冬就病了,拖到年後開春還未好,醫囑下來,叫準備起棺木,沖一衝,也許能好。話說到這個地步,兩府人心中都有了數,該準備的都準備起了,剛進了四月裡,周三老爺熬到了頭,一天半夜裡沒了。

    周三太太悲慟過度,病倒在床,料理不起喪事,這千頭萬緒只好壓到了長房頭上。本定了梅氏出頭管事的,誰知她剛忙了三四天,身子就不爽起來,下面平白見了紅,這勢頭不妙,立請了太醫來一看,診出來已有了兩個月身孕。

    此時距離梅氏上一次生養珍姐兒已有七年了,再度有孕,梅氏又喜又憂——喜的自然是要添人進口,憂的是她先那幾天那樣操勞,不知有沒有妨礙。

    好在問了太醫,說發現的早,倒是不要緊,但之後要多加留神,再不能勞累著了。

    梅氏只能親去侯夫人那裡告假,侯夫人聽了她有身孕的事十分歡喜,當時就准了,連自己府裡這邊的管事一概免了她的,只叫她安心休養。

    然後,霜娘就被抓了壯丁。

    初聽到要她出頭管事的時候,霜娘著實有點蒙圈:「……我這個身份,能管家呀?」

    安氏道:「不要你往外頭應酬,自家的事,幫著管管何妨。不過是些內院支取回話,我還叫了老三家的和你一起,再有拿不準的,去問你大嫂便是。」

    說到這個地步,霜娘知道不能推拒,只好應了。安氏吩咐完她,轉頭就去西府忙喪事去了,霜娘和鄭氏兩個戰戰兢兢地上了任。

    鄭氏雖是嫂子,但她性子擺在那裡,人是個好人,只是提不起來,霜娘和她共事沒兩天就不得不頂在了前頭,十件事裡倒有八件是她拿的主意——鄭氏半點不惱,大大鬆了口氣,丫頭們還好,和那些媳婦大娘打交道真是太可怕了,嚶嚶嚶,還好六弟妹靠得住。

    霜娘欲哭無淚,她對管家並沒興趣,又是這麼突然被推出來,也好想找個人靠靠,可是小夥伴太不靠譜,她無處可退,只能自己堅強起來了。

    期間四奶奶不忿她越級上位,還來對她開過嘲諷,霜娘滿心無語,秦氏只想著她排行靠前,怎麼不想想自己房頭是個庶出,侯夫人再叫她管家等於把權力全交給了庶子們,不這麼干太正常了好嗎,有什麼想不通的。

    霜娘沒時間跟她扳扯,由著她說,全當著了耳旁風,秦氏無法,只好悻悻去了。

    霜娘繼續忙自己的,她管家抓准了一個大方向:凡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就問有沒有舊例,有舊例就套著舊例來。這基本可以解決掉一大半問題,還有一小半,她不怕麻煩,寧可叫人等著緩一緩辦,也要著人去問梅氏,絕不自作主張。

    就這麼糊弄著,終於把這一個月對付過去了,侯夫人西府的事辦完了,回來接手了管事。

    霜娘長出了一口氣,狠狠歇了兩天,什麼都不幹,把腦子裡一堆亂七八槽的家務事清空,到第三天時,她方緩了神來,這時金桔來了,說梅氏請她過去喝茶,謝她幫忙管家。

    霜娘現在無事一身輕,去見了梅氏輕鬆笑道:「大嫂太客氣了,這個月指點了我這麼多,該我來謝謝大嫂才是。」

    梅氏坐在炕上,道:「那你預備謝我什麼?」

    霜娘大方地道:「我給新侄兒從頭到腳做一身,大嫂隨便挑花樣,如何?」

    梅氏忍不住笑了:「那我替他謝謝你這小嬸嬸了,隨你做什麼花樣,我都愛,豈有挑揀的。」

    兩人玩笑了幾句沒要緊的,梅氏漸漸把話題帶到了西府的小七爺周連柏身上去。

    周連柏是西府才從族裡收養的嗣子,西府收養嗣子的事其實早已提上日程,只是因周三老爺看上去生育並沒有什麼問題,就一直只是在日程上拖著,直到他先時重病眼看著好不了了,方在周侯爺的協助下急急把事辦了。

    周連柏今年六歲,生父早已過世,他生母拖著個獨子守了兩年守不下去,改嫁走了,周連柏只好跟祖父過,然而他親祖母也去得早,祖父續了弦,另行開枝散葉,對原配這邊留下的孫子並不怎麼待見,聽說西府裡選嗣子,馬上把他推出去了,一是省得礙眼,二是想攀一攀嫡枝的富貴。

    也是運氣好,周三太太見這小人合了眼緣,拍板就定下他,兩邊簽了過繼文書,從此西府裡就多了位小七爺。

    霜娘原先只知道西府那邊過繼了嗣子,倒不清楚那嗣子本身的家庭情況,這時一邊喝茶一邊聽梅氏說著,她也有一搭沒一搭地發兩句感概。

    梅氏漫不經心地、以一種閒聊正好聊到這裡的態度道:「你來了有三年了,再過個兩年,也該考慮一下嗣子的事情了,你心裡可有什麼打算?」

    「打算?像小七弟那樣的就挺好的。」霜娘還真琢磨過這個問題,聽梅氏問就說給她聽,「要是太太許我養的話,我就想在族裡挑個差不多這麼大的,站得住也養得熟,若沒這麼湊巧,大兩歲小兩歲也無妨。只是本身父母那邊,最好是都不在世了的,不然生叫人家至親分離,我心裡過不去。再者,本身父母要不省事,以後再來鬧騰,我倒不怕,只是孩子夾在中間難過,血緣上的和法理上的,他幫哪一頭是好呢?何必讓人受這個苦,不如尋個孤兒,大家省心。」

    她說著看梅氏,咦,怎麼覺得梅氏面上的笑容越來越燦爛?美得她有點想捂眼,世子真有福氣呀。

    「大嫂,如果到辦這事的時候,還要勞你幫我掌眼了,我二門都沒出去過,對族裡的情況一無所知,叫我挑,我也挑不出什麼來。」

    梅氏極痛快地一口應了:「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准照著你的意思,挑個十分聰明懂事的來。」

    她說這話真是抱了十二分的誠意,從她再度有孕後,三年前曾有過的那件心事就再度掛上了心頭——雖然大爺已答應她,不會再過繼子嗣到六房去,但大爺身為人子,他畢竟也有無可奈何之處,而今藉著西府嗣子這件事,她問出了霜娘的主意,得來了重重的一塊砝碼,終於是穩了下來。

    在將來挑選嗣子時,霜娘作為六房主母,她的意見非常重要,僅次於周侯爺和侯夫人,甚至假如她特別堅持,長輩們都不得不讓步,畢竟孩子過繼了來,是養在她的膝下,還有什麼比母親的心意更重要的呢?

    梅氏心滿意足,霜娘也很開心:「那我就提前謝謝大嫂啦——」

    外面一陣咚咚的腳步聲,跟著就是小丫頭極大聲的嚷嚷:「六奶奶呢,六奶奶是不是在這裡?!」

    金桔在外頭斥道:「你慌得什麼?火燒著你眉毛了?找人就找人,這麼大嗓門,不怕驚著了主子們。」

    「我、我有要緊事,」那小丫頭呼呼地直喘粗氣,「我找六奶奶,立刻請到正院去,出、出大事了!」

    霜娘心裡一跳,她能出什麼大事,難道是管家時沒留神,有了紕漏現被查出來了?

    她忙站起身來,掀簾子出去,聽那小丫頭喘過了氣來,接著道:「要是大奶奶身上還好,一併請去。」

    霜娘心裡更沒底了——難道她捅出的簍子十分大,還要麻煩養胎的梅氏出面給她描補?

    金桔跺腳道:「到底什麼事?你這沒頭沒腦的,叫我怎麼進去給奶奶回話。」

    小丫頭道:「是六爺回來了!」

    「……」

    霜娘正邁門檻要出去,聽了這話,後腳絆在門檻上,直飛出去,撞到前面的金桔身上,金桔也傻著呢,沒有一點防備,被她撞下台階,兩個人摔成了一團。

    金桔更慘些,墊在底下,霜娘爬起來,忙忙去扶她:「你沒事吧?對不住,我一時嚇著了。」

    金桔皺著臉在她的攙扶下坐起身來,忍痛道:「不怪奶奶,都是這丫頭的話鬧的。」

    梅氏這時也出來了,扶著門框,盯著那丫頭道:「你說仔細些。」

    「也、也沒別的了,」丫頭有點茫然地道,「六爺一進門,太太就抱著他哭得倒不上氣了,金櫻姐姐吩咐的我,叫我來請奶奶們。」

    霜娘眨巴著眼,看她的嘴開開合合,感覺自己像活在一出荒謬劇裡。

    她是實打實地守了三年寡啊,一天又一天真真實實地過來的,這就全都不作數了?她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昨晚睡覺的姿勢不對,在夢裡又穿了一次。

    梅氏過來挽了她的手臂:「走,我們去看看怎麼回事。」

    霜娘就跟著走了。

 

☆、第38

 

路上,霜娘心亂如麻,腳步像踩在棉花裡,沒個實處:「大嫂,會不會是個冒充的?」

    梅氏搖頭:「活生生的一個人,哪裡冒充得了,且太太都抱著哭了,可見是認了。」

    霜娘沉默了一會,從亂麻裡又理出個問題來:「那當初是認錯了?還是建的是衣冠塚?」她嫁進來時,周六爺的喪事已經完備了,箇中詳情她並不清楚,也沒想過要問。

    梅氏回道:「不是衣冠塚,當時人送回來了的,只是樣子很不好看,我們只能認了個大概——但是由太子殿下親自登門送來的,我們都只顧傷心,誰會想到要懷疑真假呢?」

    霜娘凌亂地想,是啊,誰會想到堂堂太子殿下吃飽了撐的,給人家送了個假貨回來呢?她很確定太子知道真相,而不是也跟著認錯了,三年前太子來過一次,她記得清清楚楚,就是打那之後,侯夫人的病有了起色,慢慢好起來了。現在回去對比了想,除非她是腦殘,才會認為這只是個巧合。

    她想著側頭看了眼梅氏,剛才梅氏還問她想要個什麼樣的嗣子呢,看來是和她一樣被蒙在了鼓裡,不然沒必要有那一問,做戲也犯不著做那麼全套。

    想完了這些有的沒的,霜娘再也迴避不了了,不得不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在她老老實實做人,勤勤懇懇做事,把守寡守出了歲月靜好的心態的時候,忽然,一切都要從頭開始了。

    簡直暴躁。

    這三年守下來,她真不覺得沒男人對她是什麼損失,她又沒雄心壯志,沒想過要奮鬥個什麼一品二品的誥命,安安穩穩不愁吃穿地把這輩子混完就得了。

    她一點也不喜歡已經努力上正軌的生活被從中截斷,迎暉院不再是她一個人當家作主的小天地,憑空加塞了個人進來,這個人將牢牢地壓在她頭上,她以後的日子很大程度上要繞著他轉,她自身的喜怒必須退後一步。而他還可能睡丫頭,納妾,生一堆庶子女丟給她管,這一切都是合法的,她鬧一鬧就是她妒忌,不守婦道——

    霜娘越想越惱火,心下像墜了個秤砣,沉重得步子都邁不開,如果不是梅氏一直挽著她,她說不定頭腦一熱,能掉頭跑走躲起來。

    真那樣幹的話,她一定會被認為是瘋了。

    走到正院門口的時候,霜娘沸騰的血液終於冷下來了,分出心力來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現在是她夫君死而復生回來了,她要是擺出一副死了男人的臉,那實在解釋不過去。

    梅氏一路也在震驚當中,想著自己的心思,沒注意到她的不對勁,逕自和她一道走進門去。

    安氏坐在主位上,雙目紅腫,但情緒穩定些了,沒有繼續在哭,她面前跪著個人,手扶在她的膝蓋上,正說些什麼,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住了口,站起轉過身來。

    這是個年約二十一二歲的年輕男人,臉型端正,五官清朗,轉過來的身姿十分挺拔,站在那裡有如一桿青竹,英姿勃勃。

    霜娘:「……」

    霜娘掐了一把掌心,幾乎是用拔的強逼自己把黏在他身上的目光拔走,心裡撲通撲通地跳,想:這個人長得也、也太合心意了呀!

    她先頭的那些不甘不願,滿腹怨氣,在這一刻如同薄雪遇烈日,頃刻間消融得連個水珠子都看不見了,什麼沒男人也沒什麼損失,她現在覺得她損失好大啊。

    安氏啞著嗓子道:「你大嫂,還有你媳婦來了,你不在的這些時候裡,虧得她們兩個陪著我。」

    周連營聽了搶上兩步,向梅氏抱拳躬身下去,梅氏一把扶住,嗓音裡帶了哽咽之意:「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周連營的目光轉到霜娘身上,霜娘覺出了,緊張極了,低了頭不敢看他,怕她的眼神暴露了她花癡的內心。

    周連營溫和地向她拱一拱手:「多謝你。」

    霜娘僵直著身子,屈膝回禮。

    好在周連營沒有過多關注她,直接轉回安氏身邊站著了。

    安氏道:「都坐下吧,坐下說會話。」

    梅氏便拉了霜娘去右邊椅上坐下,坐定後問道:「到底怎麼回事?那時候弄了那麼個東西回來,險把太太傷心得跟著去了。」

    「當時我們跟著殿下去宣府勞軍,路上遇上了伏擊,是個暴雨夜,運氣不好還遇上了山洪,」周連營道,「我掉進去被沖走了,殿下不知道,天明找人找不到我,應該是以為我沒了,所以往屍體裡去找,結果把別人的屍體錯當成了我。」

    梅氏急道:「那你後來沒事,怎麼不緊著回來?」

    「我在山洪裡被亂七八糟的東西撞了好久,失了記憶。」周連營說,「我醒來的時候什麼都不記得了,就在附近到處晃蕩,還做了好些天乞丐。後來楊大將軍在當地招軍,把我當成流民一起招了進去,我在楊家軍裡呆了三年,半個月前和人練戰陣時,我對面的同袍失了手,一棍子敲我腦門上,不知怎麼把我敲明白了,我趕緊和上官告了假,日夜兼程地趕回來了。」

    編得挺完整的一個故事。

    這是霜娘聽完的感受,事實上,從聽到「失憶」兩個字的時候,對她來說這段經歷的可信度就直線下降了。

    及至聽完,真挑漏洞她挑不出什麼來,但失憶這個梗真不是隨便能發生在現實裡的,大腦那麼複雜,要怎麼撞,才能恰巧撞到主管記憶的那一塊內核上去?這就罷了,後頭居然又被一敲敲回了記憶,一次還能說是奇跡,二次只能是有鬼了。

    梅氏「哦」了一聲,歎道:「這真是老天保佑了。」

    霜娘悄悄看她一眼,她覺得其實梅氏也不怎麼相信,不過梅氏顯然比她知道的更多些,知道裡頭有些不可說的事,明知不妥也不問,就直接認了這個說辭。

    梅氏接道:「但你豈不是糊里糊塗地入了軍籍?等你大哥從衙門回來,須得商量下這事,把籍改回來。」

    周連營笑道:「大嫂不用擔心,我當時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胡謅了一個,不要緊的。我和上官說了後,上官帶著我到了楊大將軍營裡,楊大將軍問了我許多問題,確認了我的身份,就答應替我把那個軍籍當做陣亡消了。」

    聊了一陣,差不多把過去發生的事「交待」清楚了,安氏拍拍兒子的手臂:「你趕那麼遠路回來,也累著了,回你院裡歇歇去,叫你媳婦打發你洗澡換身衣服,晚上把全家人都叫來,一起吃個團圓飯。」

    周連營笑著應了。

    **

    霜娘和周連營一左一右,微微錯開地走著。

    對於這很快到來的獨處,霜娘心下既忐忑又緊張——嗯,其實旁邊還跟了個金盞,不過霜娘很有選擇性地把她過濾掉了。

    「你走前面一點。」周連營忽然偏了頭,緩了腳步,向她笑道,「我原來住在外院,不知道裡面給我的是哪個院子,勞你帶個路。」

    霜娘「嗯」了一聲,聲音出口她感覺自己的嗓音有點點抖。她努力維持著面無表情,心裡給了自己一巴掌,很想去找盆冷水冷靜一下。

    周連營體會不到她的心情,過了一會又和她說話,問道:「你多大了?」

    「十九。」這回她的嗓音正常了,霜娘微鬆了口氣。

    周連營笑道:「那三年前你才十六?」

    霜娘「嗯」了一聲,她覺得周連營已經主動說了三句話,出於禮尚往來,她也該回一句了,結果張嘴就道:「你多大了?」

    「二十一。」周連營說。

    霜娘話出口就懊惱了,她問這問題有什麼意義?拾人牙慧,一點也不有趣,完全不能顯示她是個有點內涵的人,簡直蠢哭。

    還好她還有彌補的機會,至少還可以就著周連營的回應再說一句話。她努力轉動腦子想,越想越想不出來,腦子裡一片空白。

    「哦。」最終,她給出的是堪稱話題終結者的一個字。

    周連營下面沒再說話了,只是跟在旁邊走。

    霜娘整個心情都灰了一半,現在不需要冷水了,她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

 

☆、第39

 

回到了迎暉院,院裡的丫頭們還不知道男主人死而復生回來了,不用說,激起了一圈目瞪口呆的圍觀,金盞沉著臉,強行給驅散了。

    「都懂點規矩,知道六爺回來就行了,做你們的差事去,亂看什麼!芳翠,你領著人去多抬兩桶熱水來,六爺要沐浴。」

    「哦。」芳翠呆呆應了一聲,還有些魂不守舍地領了四個丫頭去了。

    出門時正撞上了匆匆而來的金桔,她是來送衣服的。

    「大奶奶看六爺似乎又長高了一點,以前那些衣服恐怕不能穿了。這是大爺的,都還沒上過身,六爺這兩天先湊合穿著,針線房那邊已經去吩咐了,一會來人給六爺量身,重新趕做新衣。」

    金盞謝了她,把衣服接過來,進屋去交到霜娘手裡。

    霜娘捧著有點呆:「你不拘放在哪裡就是了,給我幹嘛?」

    金盞湊近了她悄聲道:「奶奶,等會熱水來了,你要服侍六爺沐浴呀。」

    霜娘手一抖,差點把衣服丟了,她剛冷靜下來的頭腦嗖嗖又燒開鍋了,結結巴巴地:「為、為什麼呀?」他自己不會洗?

    金盞給了她一個親暱的「你不要犯傻」的眼神:「難道奶奶想叫個丫頭進來伺候?六爺剛回來,奶奶別害羞,慇勤些,叫六爺知道一下有媳婦的好處。」

    霜娘僵硬著,好吧,她忘了,周連營這個階層的人就是這麼腐敗的,別說周連營這個天生的貴族了,她熟悉了之後不是也照樣不再拒絕金盞給她擦背嘛。

    金盞說完就出去了,霜娘看著她的背影控制不住地露出求救的眼神,差點要伸手叫她別走。

    雖然她夫君很帥,她有點心動——算了對自己就不要欺騙了,她非常心動,可也不表示她馬上就想對他瞭解得辣麼全面深入啊,她對他說的話都還沒超過五個字呢。

    循序漸進一點,有什麼不好呢。霜娘抱著衣服心裡默默淚奔。

    這時周連營進去臥房轉了一圈,端了半盤栗子糕出來了,邊走邊吃。

    霜娘腰背又繃緊了,為了顯得自然點,她找話道:「六爺餓了?我叫人去廚房做點吃的來。」

    周連營搖頭:「不用,我吃這糕墊一下夠了。」他踱步過來,看了看霜娘手裡捧著的衣服,「大哥的?——你手怎麼了?」

    「嗯,大嫂才讓人送來的。」霜娘不明所以他後面的問題,一邊回答一邊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發現她手掌連著手腕那一塊側邊蹭破了點皮,滲了血絲出來。

    她奇怪地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應該是先前摔倒時在地上磨出來的,當時和之後的心情都太混亂,她一點都沒覺出自己掛了彩。

    「不小心摔了一跤。」霜娘不太自在地把手腕往內側壓了壓,小聲道。

    「被我回來的消息嚇著了?」

    沒想到周連營這麼敏銳,張口就直接推斷出了,霜娘下意識道:「是的——」遲一步改口,「其實怪我走路沒留神。」

    「怪我,」周連營笑了,「我回來得太突然了,如果提前送個消息來,就不會嚇著你們了。」

    霜娘略含蓄道:「……這個,我應該還是會嚇到一點。」你不是單純的出遠門回來,是死了三年又活了啊!不管怎麼提前送消息來都很驚悚吧,要怎麼不嚇到。

    周連營也反應過來了:「我糊塗了。剛才那個丫頭呢,叫來給你上點藥。」

    「不用啦。」雖然明白對方只是順口的一句關切,霜娘心跳聲還是大了一拍,暗自開心一下,然後道,「只是一點點破皮,過兩天就好了。」

    周連營沒有堅持,轉去椅子上坐著專心吃糕點了。霜娘躊躇片刻,暫把手裡的衣服放下,過去桌邊摸了摸擺在當中的茶壺壺身,感覺還溫熱著,便倒了杯茶默默推到他那一邊。

    周連營向她笑一下,端起喝了。

    都不說話之後,霜娘又有點緊張了,不太敢面對他,倒了茶就走去門邊假裝看熱水來了沒。

    快望眼欲穿時,芳翠領人抬著水回來了。

    霜娘剛放鬆了些轉過身來,然後就僵住了。她忘記了一件很要緊的事:她她是要伺候周連營沐浴的。

    丫頭們魚貫而入,把一桶桶熱氣騰騰的水倒進裡間屏風後的浴桶裡,而後提著空桶魚貫而出。

    周連營已經把半盤子糕吃完了,逕自進去裡間,霜娘看看椅上的衣裳,硬著頭皮拿起來跟進去,然而隔著那扇琉璃屏風還有好幾步遠時,她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再往前邁了。

    裡面的人不會已經已經脫了吧——光是這麼想一想,她的血管就快要爆掉了。

    古人其實一點也不保守啊,金盞叫她來服侍一個第一次見面的男人沐浴時的口氣多自然,對比之下,她簡直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一樣。

    好吧,也許她就是個土包子,本地風俗如此,她應該入鄉隨俗才是,不要往多了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當她是個在浴室打工的搓澡工好了。

    霜娘努力給自己催著眠,終於催出了一點成效,她踮起腳尖來又往屏風方向蹭了兩步,正心跳如鼓之際——

    周連營從屏風後斜出半邊上身來,他還穿得和進去時一樣,連衣帶都好好繫著。

    他露齒一笑:「你出去歇一會好嗎?你在這裡,我有點緊張。」

    「……好。」

    霜娘如遇大赦,不敢看他,把衣裳把屏風上一丟,掉頭快步出去,把堂屋門啪啪啪全關上了。

    「奶奶,」金盞聽到關門聲從小耳房裡出來,見霜娘獨自站在緊閉的門外,過來訝道,「你不服侍六爺?」

    「他不要我服侍。」霜娘十分理直氣壯地道,「說會緊張。」

    「哎,」金盞笑了,「恭喜奶奶。」

    霜娘呆了:「我喜從何來?」

    金盞悄聲道:「六爺這樣,說明他先頭三年沒叫那些外頭的狐媚子勾引壞了呀,要是開了葷的,哪會連叫奶奶服侍一下都不好意思。」

    五、五星級丫環果然懂得好多!

    霜娘望著她的眼神直接閃星星了,到底怎麼把腦洞開過去的,這一對比她已經變成土包子渣了呀!

    「你怎麼懂這些?」她忍不住問。以金盞的履歷看,她基本沒有渠道和機會在婚前瞭解男女之事,不像她,咳,多少是受過那麼一些「教育」的。

    不等金盞回答,她也試著開了下腦洞:「你悄悄有相好的了?」

    「奶奶說什麼呢,」金盞一下臉紅了,「我怎麼會做這樣沒廉恥的事。」

    「沒關係呀,」霜娘貼著她耳邊說,「不用瞞我,你想成親了就告訴我,我給你準備嫁妝送你出去,給你放一個月假。或者你想贖了身,聘到外頭去,那我去求太太要你的身契,都憑你的意。」

    金盞聽得又好笑又感動,歎道:「奶奶也想太遠了,我真沒有什麼相好。我也不想往外頭聘去,我一家子都在府裡,我一個人出去有什麼趣兒?再說奶奶待我這樣好,我到誰家能過上像現在這樣的日子,公婆妯娌親戚,哪個是好相與的。」

    這話聽上去似乎奴性堅強,但霜娘在這時代生活到如今,很能理解她的選擇。此時生產力低下,貧富兩極分化嚴重——這嚴重和後世的嚴重還又不是一個量級,後世再窮的人家只要不懶,基本的溫飽問題總是可以解決。而這時的底層人家日子真沒那麼好過,就算是小有積蓄的,逢著一點風雨也容易整個傾覆化為烏有。以金盞家生子的出身,往外聘能選擇的餘地又很小,名義上是得著自由身了,但其實性價比真不高。

    於是霜娘的疑問又繞回去了:「那你怎麼會懂?你姐姐也沒嫁人呀。」

    「是那些嫁了人的媳婦嫂子,」金盞道,「奶奶不知道,她們一嫁了人嘴上就沒把門的了,當著主子不敢胡說,私底下什麼話不聊。我再不想聽,也躲不過,總要無意中聽到一句半句的。」

    她說著忽然一頓:「哎呀,不好。」

    霜娘問:「怎麼了?」

    「奶奶你不懂呀,」金盞有點著急地道,「六爺看樣子也不大懂,你們怎麼辦呢?不知太太那裡想沒想到,我去跟姐姐說一聲,要是太太沒想到,讓她私下提醒一聲。」

    她說著就要走,霜娘嚇一跳,忙把她拖住:「不急不急。」

    金盞回頭道:「奶奶,這可不是面薄的時候,這是第一等大事,拖不得。」

    「我,我——」霜娘汗都急出來了,她一點都不想被侯夫人招去指點房事,尷尬死了要,可她也不能說「用不著她都懂」呀,她怎麼解釋她從哪懂的?

    「六爺剛回來,總要歇幾天吧。」終於,她急出了一個理由來,忙道,「你千萬別去,去了太太要以為我不會體恤人了。」

    金盞被說服了:「奶奶說的也有理,那就過幾天,奶奶跟六爺處熟了,更好一些。」

    霜娘很無力:她知道金盞是一心一意為了她著想才急著操心這事的,可是幾天的時間真的不到「處熟了」的程度,丫頭太給力了,也有煩惱呀!

    正這時,一個穿褐色褙子、大約三十出頭的媳婦來了,給霜娘行禮,說是奉命來給周連營量身的。

    「六爺還在沐浴,嫂子等一會罷。」金盞說著招呼她去耳房裡喝茶,霜娘鬆了口氣,至少暫時不用面對那個要命的問題了,她索性也跟進了耳房。

 

☆、第40

 

天近黃昏。

    門吱呀一聲開了,耳房就在旁邊,離得極近,聽到聲音耳房裡諸人都出來了。

    周連營站在門外廊下,他換下了原來那身風塵僕僕的布衣,穿上長兄的一件鴉青色盤領窄袖袍,原來氣質更偏少年的,現在看去則已經是個穩重的青年了,頭髮重新束過。暮色裡,他容色明朗,眼神湛然,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煥然一新。

    霜娘又是用拔的才把眼神移開,她感覺自己的土包子人設已經牢不可破了。可是講真,她覺得可以寬容一下自己不能自控的花癡模式:碰見個完全合她審美的人多難呀,兩輩子都只見過這麼一個,說不出他哪裡比別人更出色,但就是好看到叫她控制不住心跳。人生已經艱難這麼多年,終於被發一回福利,她就暈頭一點又怎樣呢。

    嗯,她就看看,不想幹嘛,所以不要老是那麼心虛哈。

    她安撫了一下自己,過去把繡娘來量身的事說了,見周連營點頭,便退後,讓繡娘上前。

    金盞則去交待人進去裡間收拾。

    繡娘動作很快,幾下量完了,說了會盡快做好送來,蹲身行禮離開。

    周連營向霜娘:「你可有事忙?若沒有我們去母親那裡罷。」

    霜娘看看自己身上,沒什麼要收拾更換的,她摔那一跤大半都摔在金桔身上,沒損到她的衣裳,就道:「我沒有事,走吧,別叫太太等急了。」

    出了院門沒走幾步,前方一個高大的身影匆匆迎面而來,見到他們一行三人猛地止住了腳步。

    「大哥!」

    周連營沒收住腳,上去直接把那身影抱了個滿懷:「我回來了!」

    「你這小子,你這小子……」周連政反手抱住他,用力拍著他的後背,聲音嘶啞著說不出第三句話來。他身上還穿著全套官員常服,應該是下衙歸府聽說後就直接過來的。

    霜娘眼尖地發現周連政眼圈都紅了,所以,連他也不知道幼弟是詐死?

    兄弟兩個抱了一會感情平復下來,分開了,周連政道:「你們這是往母親那裡去?」

    周連營說:「正是,大哥可要回去換衣服,還是同我們一起去?」

    周連政道:「不必換了,一來一回白耽誤功夫,就這樣去罷。」

    兩個人便並排往前走,霜娘跟在後面,聽周連政道:「聽你大嫂說,你這三年都在楊大將軍軍裡?」

    周連營:「是。楊大將軍治軍極嚴,我剛進去那個月,足挨了八頓板子。」

    周連政奇道:「你闖了什麼禍?在家時從小到大沒惹過事的,難道失了憶連性情也變了?」

    周連營笑道:「跟那些刺頭比,我這板子挨得確實有些冤了。大哥你不知道,楊大將軍出身苦,極會過日子,做了將軍後還是一樣,最見不得人浪費糧食。我們軍中有一條不得剩飯的軍令,每頓飯後小旗都會挨個巡視,看見碗底有剩的就要拖出去打板子。我開始不知怎麼的,就是吃不下那飯,割得嗓子疼,足挨了八頓打,聽了多少嘲笑,方把毛病扳過來了。」

    周連政聽了歎息道:「怪不得你,軍中那些粗米,哪裡好和家裡比,苦了你了。」

    「吃慣了也沒什麼。」周連營道,「先吃得少,餓著肚子沒力氣訓練,天天拖後腿,我們小旗倒還好,總旗卻凶,罵我像罵衛所門口的土狗一樣,還要同隊的扒我衣服,查我是不是個姑娘。」

    周連政聽得連連皺眉,道:「那總旗叫什麼名字?」

    「問這個幹什麼?難道大哥還找他算賬去?」周連營樂了,「他也不是針對我一個人,凡訓練跟不上的都挨罵,罵得更難聽的還有呢,後來我硬著頭皮吃慣了那飯就好了。我現在也是個總旗了,要不是忽然想起回家來,下半年我還可以升一級,是試百戶了。」

    霜娘在後頭跟著,分析了一下目前為止得到的訊息,意識到周連營詐死緣由雖不明,但他所說的從軍應該是真的,其中全是細節,作為一個侯門裡金尊玉貴長大的貴公子,他很難編得出與他本來生活差出十萬八千里的人生經歷來。

    而另一點是,周連政和梅氏一樣,或許不知道周連營是詐死,但一看見周連營回來了,他就意識到了其中的隱藏關卡是什麼,所以過了最起初的震驚期後,很快就鎮定下來。照常理說,周連政就算聽妻子說過了幼弟當時是如何出事的,但當面見到了人,真的活生生的歸來,多少也該就此問幾句才是,周連政卻沒有,直接跳到了後續上。

    想完,霜娘有點失望地發現自己絞盡腦汁也只能分析出這麼多了,三年的侯府生活對她來說還是短了點,那些各房頭有的沒的八卦她是聽了一堆,真正有關於永寧侯府的核心秘密,她一無所知。

    前頭接著在聊下去,周連政的聲音中帶了緊張:「你這是已經升了兩級?哪來的軍功?」

    「上過兩回戰場,每次都有斬獲,就升上來了。」周連營道,「大哥,你別告訴娘,她不知道,事都過去了,說這個白叫她擔心。」

    周連政有點惱怒:「你膽子也是太大,受傷了沒有?」

    「沒有——有過一點皮肉傷,早都好了。」

    「明天請個太醫來,給你仔細瞧一瞧。」

    周連營推道:「不用,真的都好了。我明天要去見殿下,還不知是怎麼個章程,也不好先送名帖去,恐怕底下人以為是誰搗亂,再給丟了,不去上報殿下。」

    「對了,須得稟報父親,開祠堂祭告祖先,重修族譜。」周連政也想起一件事來,這樣算明天倒真難抽出空來,就道,「那就後日,想來殿下不會這麼快派你差事。你在院裡等著,不許亂跑,等太醫來過才許出門。」

    不便再推辭兄長的好意,周連營只好笑道:「由大哥安排罷。」

    一路說著到了正院,裡面各房都已掌起了燈,燈火通明,丫頭媳婦們來來往往,一片忙碌景象。

    晚上的團圓宴擺在了西邊的小廳裡,席開兩桌,分了男女,中間以一架紫檀圍屏隔開。

    霜娘等人進去時,各房人等連下一輩的珍姐兒等在內都已差不多到齊了,原是各自輕聲說笑,見到周連營進來,都不約而同住了嘴,只是盯著他看。

    雖然已得到通知,說當年弄錯了屍體,周連營又活回來了,但只是聽到這個消息和真的見到本人時的震撼是有差的,整座廳都寂然無聲了。

    周侯爺和安氏坐在上首,見到霜娘等人繞過屏風進來,安氏猶可,先已見過哭過了,現在只是唇邊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來。周侯爺原在城外打獵,接到消息,剛剛疾馬飛奔回來,見到小兒子當真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一下子失態地站起身來。

    不等丫頭拿錦墊,周連營上前撩袍下跪,砰砰砰連磕了三個響頭!

    霜娘遲一步,忙也跪了下去。

    周侯爺俯了身,發著抖的手攙在兒子手臂上,臉上的肉都因為激越的情感而顫動著,連道:「起來,起來!」

    「兒子不孝,累父親傷心了。」

    周連營說完了,才順著周侯爺的力道起身,反過來扶著他,將他扶回太師椅裡坐著。

    金櫻從旁邊過來,把霜娘也扶站起來。

    周侯爺盯著兒子:「瘦了,吃了苦了。」

    周連營微微別了下頭,把到眼眶的淚硬逼回去,重新看著周侯爺笑道:「我有什麼苦吃,誤打誤撞地進了軍裡,一天吃喝也不曾缺過的。父親看著我瘦,其實我比先壯實多了。」

    「哎,回來就好,」親人的話大致都是差不多的,周侯爺看著他,不由地又重複了一遍,「回來就好。」

    安氏等他的情緒平復了點,在旁口氣很和緩地道:「侯爺說的是。連營,再去見見你兄長和嫂子們。」

    周連營道:「是。」

    轉身去挨個作揖行禮,謝諸人替自己孝敬父母,行了一圈,輪著兩個未嫁的姑娘時,五姑娘蕪蘭和七姑娘綺蘭,年紀都比他小,屈膝向他見禮。禮畢後下面原該小一輩的來行禮了,七姑娘周綺蘭見了禮卻不讓開,仰著頭笑道:「六哥哥,你回來了,可有人給我做主了。」

    周連營問道:「怎麼了?」

    周綺蘭走去拽站在屏風旁邊的霜娘,她這動作甚為無禮,但是個才十歲的孩子,霜娘不好硬挺著和她計較,只好被她拽到了周連營面前。

    就聽周綺蘭道:「我見六嫂繡的花好看,求了她好幾回,替我繡一些擺件,可是我人小面薄,總也請不動,六嫂不是說要練字,就是說要學畫,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敢逼著。六哥哥回來可好啦,我求六哥哥,六哥哥面子比我大,替我和六嫂說說,六嫂一定肯的。」

    「……」講真,霜娘一向是很愛護小朋友的,就算是不招人喜歡的小朋友她也就是敬而遠之,這是頭一回,她想拎起小朋友抽她兩下屁股。

 

☆、第41

 

周綺蘭確實來求過她繡件,但因為她口氣不很客氣,好像理所當然似的,再加上不打招呼就把蘭花插屏拿走的前科,霜娘一口回絕了。周綺蘭不死心,陸陸續續又來,還是那個口氣,霜娘就還不鬆口,只是說忙,叫她去針線房找繡娘做。

    三四回過後,周綺蘭哭到梅氏那裡去了,梅氏哪裡慣她,直接叫她要麼自己做,要麼找身邊會針線的丫頭做,霜娘是正經的六房主母,不是給她當繡娘使的,她要還鬧,就回去禁足一個月。周綺蘭無計可施,這事才過去了。

    但誰知,居然她現在當著全家人的面跳出來了呢?這個熊孩子簡直比她想得還要熊得多啊,蘇姨娘到底是怎麼樣才能把孩子養得歪成這樣的?

    突如其來地被拖出來示眾,霜娘尷尬極了,感覺廳內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卻不好說話,只能等周連營的反應。

    「一些擺件?」周連營笑了笑,表情看上去很溫和。

    周綺蘭點頭笑道:「是呀,六哥哥替我跟六嫂說說吧,不費多少事的,我要的只是一些小擺件,我看我的丫頭繡過,很快就得了。」

    她的笑臉很天真甜美,周連營卻不再看她了,轉身去周侯爺那邊,向他道:「父親,還是給七妹妹請個正經的教養嬤嬤罷,再縱下去是害了她了。」

    尷尬的換成了周侯爺,他咳了一聲道:「你說的是,我明日就著人去打聽。」

    周連營重走回來,梅氏把自己膝下的雲哥兒、軒哥兒和珍姐兒攏到一起,笑著叫他們一一給六叔行禮,周連營挨個摸了頭,笑道:「六叔回來急,回頭給你們補見面禮。」

    梅氏笑嗔道:「六弟這話說的,好像是到旁人家做客一樣了。」

    今年已經十一歲的軒哥兒生得虎頭虎腦的,大聲道:「我不要見面禮,我要六叔回來就好了。」

    說得一屋子人都笑了,周連營笑著又摸了他腦袋一把:「好孩子。」

    周綺蘭乾脆脆地晾到了一邊,撇著嘴,眼淚就要下來。

    「喲,七姑娘,這樣的日子可不興哭的。」四奶奶秦氏過來,說,「你把你六嫂和丫頭擺在一起比,怨不得你六哥要生氣。你再瞧不起你六嫂出身低,也不好擺到面上來啊,這可是沒規矩。」

    霜娘心底歎口氣,她跟秦氏不對付,主要出於兩件事,一件是沒有和她結成同盟,過去三年裡,不要說來往頻密的梅氏了,就是跟鄭氏的關係也比秦氏近,秦氏是個負能量十分充沛的人,很能抱怨人,霜娘跟她來往過幾次就忍不住保持距離了,怕被拖下水去。畢竟要說起值得抱怨值得不平的事來,她身上發生的實在太多了,她要跟秦氏湊一起去,可能整天就只剩下自怨自艾這一件事可幹了,這可太可怕了。另一件就是她管的那一個月家,徹底真把秦氏得罪上了,以前她說話雖有時也怪怪的,卻不會有這麼明顯的針對。

    沒給她反駁的機會,秦氏已經把自家五歲的和哥兒按來叫行禮了,然後才向霜娘道:「六弟妹,你苦了三年沒白苦,這再往後,可算是苦盡甘來了。」

    這種程度的坑,霜娘已經一眼就能識別了,微笑回道:「我一向跟著太太過,大嫂也極照顧我,並沒有覺得有什麼苦的。」

    她說的是真心話,因為凡事的好與壞都是對比出來的,跟她的原生家庭賀家相比,侯府守寡的日子真的舒展多了。但這話聽到秦氏耳裡,就是露骨的拍馬屁了,當著霜娘,她很直爽地翻了個白眼以示不屑。

    霜娘「……呵呵。」

    她這「呵呵」是真的笑聲,不是嘲諷,因為她覺得如果秦氏這時候能照一照鏡子,她一定不會把白眼翻得那麼大了,真的挺毀形象的。

    周連營在這時扯了她一下,霜娘就顧不上笑人了,顛顛跟他往安氏面前去了。

    周連營問安氏:「娘,二哥的身體還好嗎?要是方便,我明天見過殿下後,就去那邊府裡見二哥。」

    安氏道:「已經派人送過消息了。你不用過去,公主遣人來說,明天和你二哥一起回來,我們在府裡等著就是。倒是還有西府三太太,那邊如今掛著重孝,不好邀過來,你明天須抽空去拜見,再祭一下你三叔。」

    周連營一一都應下了,安氏便道:「好了,大家入席罷。」

    因西府長輩喪事剛過,席上沒有上酒,諸人安靜飯畢,各各請安告退。

    周侯爺和安氏轉去正房,周連營又陪著去說了好一時的話,他不走,霜娘自然也不能走,立在一邊陪著。

    她有點意外地發現周侯爺挺寵周連營這個幼子的,和他說話時的態度和藹極了,一向威嚴板正的臉都顯得慈眉善目了。

    直說到快戌末了,安氏方依依不捨地道:「你們回去歇著罷。別忘了,明早早起過去祠堂那邊,才你大哥提醒了一句。」

    兩人應了,行禮告退出去,金盞一直留心著正房裡的動靜,見人出來了,忙提著盞燈籠跟上來。

    燈籠柔柔的光照在路面上,霜娘的心也跟著慢慢柔和平靜下來。

    不再能那麼清楚地看見男神了,而相對地她在男神眼裡也不那麼無所遁形了,有了夜色做遮掩,霜娘情緒鬆弛下來,周連營再和她說話的時候,她第一次給出了真正自然的回應。

    「我不在的時候,委屈你了。」

    「沒有啊。」霜娘感覺他應該是聽了秦氏的話才有此語,那時還把她拉走了。就笑了,「你別聽四嫂的,她這個人就是誇張了些。」

    周連營輕聲道:「我不用聽她的話,我看她做的事,就足夠明白了。」

    「她可能是,」霜娘斟酌著用詞,「日子過得不太如意,說話時就不大會顧慮到別人的感受,其實她也就是嘴上有時候不饒人,並沒有真做出什麼壞事來。」

    當然這其實是因為做壞事也是需要能力的,秦氏不太具備這個能力,她所有的技能點都只點在了埋怨這一個上,覺得別人這個對她不好,那個對她也不好,老公太花心,小妾又討厭,但抱怨完這一切的下一步所需要的實際行動,她一個也拿不出來,只能又回頭去重新抱怨。

    「難道你的日子過得就如意了?」周連營問。

    「要說如意——」霜娘慢慢道,「世上誰人都有煩惱,我不能說我一切如意,但能有如今的日子,我確實已是滿足了。」

    人有幾分力,就過幾分日子,她的力不足,起初的運還差,但世事如流水,人生無定論,她作為一個拿到一手爛牌牌技還不好的人,磕磕絆絆居然混出了一條生路,老天對她沒有差到底,她知足。

    周連營其實做好了話題又快速終結掉的準備,他說那一句,只是覺得霜娘連著被擠兌,有點可憐,雖然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媳婦十分陌生,還有點話不投機,但她畢竟在他離家的日子裡替他侍奉了母親三年,哪怕只是出於這個立場,他都需要安慰她一句。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白天的霜娘和晚上的霜娘不是一回事,白天那個呆呆的,晚上這個字句雖然也不多,但明顯言之有物,起碼可以支撐得住正常聊天了。

    周連營不是個自戀的人,所以不可能想到是他臉出了錯。想了想,當成是霜娘白天剛見他時受驚嚇過度,人就變呆了,現在緩過神來所以好了。

    得到的是正常的回應,他也可以順暢接下去了,笑道:「難得你這麼豁達。」

    霜娘對這讚美受之有愧,因為這一定是周連營在不知道她娘家狀況下得出的結論,但她不好分辯,並不是不能告訴他,而是此時就說,是交淺言深了。

    如同她此時已經很確定周連營死而復生這過程裡一定有秘密瞞著她,而她只是一點點猜卻不問他一樣,沒這個情分,就不該開口。

    所以,她只是說道:「因為我真不委屈,六爺才替我教導了七姑娘。」

    周連營順著她轉了話題道:「她先常來煩你?」

    「她可能是真喜歡我的繡品,」霜娘說,「但她沒有被教過應該尊重人,所以我不做。」

    霜娘解釋這麼清楚不是為了說七姑娘壞話,而是想表明她不是懶惰或者小氣的人。但周連營沒有意會到這個,因為暫時霜娘在他心裡的人設已經是因為沖喜進門而飽受白眼欺凌的小可憐了,本來出身不好,性格又柔弱,人還不太機靈,連綺蘭那麼小的孩子都不把她放在眼裡。

    「往後再有這些事,你和我說。」

    霜娘低頭抿唇笑了:「我處理不了的話,就告訴六爺。」其實她不打算說,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拿去煩擾男神幹什麼呀?可不是傻了麼,顯得她像個絮絮叨叨的事兒媽一樣,她有不平,和金盞私底下吐槽就好了。

    說著話,回到了迎暉院,春雨迎上來接著進了屋裡,霜娘從夜色的安全感裡出了來,立刻就要面對兩個她要變呆的問題了:一個是沐浴,一個是睡覺。

    前一個還好些,叫丫頭把桶抬去東次間將就一下罷了,可睡覺怎麼辦?她不是擔心馬上就要面臨的圓房問題,照周連營所說,他是日夜兼程地趕回來,就是個鐵人也只想好好歇一夜了,但只是純睡覺她也還是覺得太太太太快了呀!

    再不適應也不能幹出主動疏遠夫君的事,只有做好失眠一夜的準備了。

    霜娘心臟砰砰亂跳著想著,忽地想到其中一個嚴重的問題,見周連營還沒進來臥房,她忙走到正去檢查鋪蓋平不平整的金盞身邊,用極小的聲音問:「金盞,你聽我晚上睡覺打呼嗎?磨牙不?」

    「……奶奶說什麼哪?」金盞的表情哭笑不得,直起身來看一眼霜娘,見她居然是認真問的,只好說,「奶奶睡覺安靜極了,一點動靜也沒有。」

    「哦。」霜娘長出了一口氣。

 

☆、第42

 

「金盞。」

    春雨忽然出現在門口,半掀著簾子向金盞招手:「你姐姐找你來了。」

    「現在?」金盞十分詫異,忙放下手裡的床單往外走。

    霜娘好奇地走去窗邊往外探看。他們才從正院回來,金櫻就匆匆追來了,難道侯夫人還有什麼十分緊要到不能等到明天再說的交待?畢竟都這個時辰了。

    金盞下到院子裡,剛開口說了個「姐姐」,就被金櫻抓著拖到一旁的角落去了。

    「六爺和六奶奶怎麼安置的?」

    「還沒有安置呢。」金盞不解地道,「我才跟著主子回來,我們奶奶還要沐浴。不過問這個做什麼?可是怕六爺的枕頭被褥不齊?我查過了,春雨取了套新的出來,都鋪好了。」

    金櫻掐了她一把:「你這傻子,就沒想起什麼別的?」

    「什麼別的?」金盞茫然了一下,反應過來,笑道:「姐姐可是說圓房的事?原來我就要去找姐姐說的,只是我們奶奶說,六爺剛回來,還是讓六爺先歇幾天,我覺著也對——」

    「停。」金櫻喝止了她,「我找你正為這事。乘著六爺和六奶奶還沒安置,你快去把被褥分開了,另鋪張床,你主子們須得分床睡。」

    她說完見金盞傻在原地,歎口氣道:「才剛你們走了,太太忽然想起的,西府老爺去了,六爺和六奶奶身上有一年孝呢,同不得房。孝期裡要有了孩子,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太太叫我緊趕著來說,今晚太晚了,六爺和六奶奶分床睡將就一晚罷了。等明天天明了叫人去把六爺原來在外院的外書房收拾出來,六爺還去那裡睡。」

    金盞真個傻了:「我、我真沒想起這個。」

    金櫻道:「怨不得你,今天大家都只顧著高興了,太太也是才想起的,不然早叫人去收拾外書房了。那屋子原就沒給別人住,收拾起來極容易的,這會子都該能住進去了。」

    「非得住到那裡去啊?」錯誤糾正得及時,沒晾出事來,金盞傻完很快回過神來,「我們院裡好幾間屋子的,另收拾出一間來,叫我們爺和奶奶分房也就是了,何必到外院去,別的房頭哪裡分得這麼遠了。」

    「別人的情況和你們的如何一樣?」金櫻白她一眼,「我知道你和你主子投緣,一心向她,只是你可別好心辦壞事,反坑了你主子。六爺如今的年歲,血氣方剛的,在你們院裡說是分了房,其實都緊挨著,不過抬抬腿就到了,哪裡就保得准了?」

    金盞爭取道:「我看著哪。」

    「……」金櫻氣笑了,一指戳她腦門上,「死不知羞的妮子,這輪得著你看著?別廢話了,快進去跟你奶奶把事回了,我要回去伺候太太睡下,沒空跟你囉嗦。」

    金櫻說著真的扭身就走,出院門時,一個小丫頭提著燈籠跟上她,匆匆給她照著路一道走了。

    金盞爭取失敗,只好無精打采地回了正房。

    霜娘剛才往外看,只朦朧看見她姐妹兩個縮在一處,因隔得遠,說些什麼一概聽不清楚,只得縮回頭,就見周連營走了進來。

    「東次間是你佈置的書房?」

    霜娘頭點到一半卡住:「也,也不太能算書房……」東次間是她日間居坐的地方,從她開始習書畫後,慢慢改造成了半個書房,添了許多文墨書籍。但那些大部頭的書大半是擺著做樣子的,繁體豎排文言文是催眠利器,她翻不過三頁眼神就要放空了,至今還沒有一本是能完整看完的,說書房云云,未免不大好意思。

    怎麼又有點呆了?周連營心下想著,道:「你累了先歇息吧,我去書房借用你的筆墨,寫幾封信。」

    霜娘聽了下意識道:「六爺只管用——不過天這麼晚了,明天再寫吧?」

    周連營笑笑,道:「我不累。」

    他就出去了,霜娘覺得他笑得若有深意,站原地愣了一下神,忽地反應過來:他真要寫信只管去寫就是了,何必特地來跟她說這麼一聲?說要寫信是假,找個借口把房間讓給她沐浴才是真呀!

    這種不動聲色的為人著想太能加好感度了,霜娘捧臉。她這回不是瞎花癡,而是在這個純男權時代,能從她的角度考慮問題真的很難得的。

    這時金盞進來了,同她的好心情不一樣,金盞有點懨懨的。

    霜娘奇怪道:「你怎麼了?你姐姐和你說了什麼不好的事?」

    金盞「嗯」了一聲,把孝期不能同房的事說了。

    「這不是很好嗎?」簡直是正瞌睡等來了枕頭,霜娘大喜,話出口覺得不對,有詛咒西府老爺死得好的嫌疑,忙改口道,「這是應該的,乘著六爺去寫信,快把床重鋪了,多的鋪蓋拿出去,我睡外面的西次間好了。」

    「奶奶,」金盞急道,「守孝是應該的,可是太太叫六爺明天起就搬到外書房去住,隔這麼遠,怎麼是好?如今奶奶和六爺正是要相處的時候,就算不同房,一個院裡住著,早晚見著,互相摸摸脾氣,慢慢情分就處出來了,要是六爺搬到外書房去,閒時可能還會進來看看奶奶,要是忙了,十天半個月也許都見不著一面,那還怎麼知道奶奶的好處?」

    霜娘看她是真急了,說了這麼一長串,想了想,她說的顧慮有道理,可是——

    「我好像沒什麼好處好到能叫人知道呀。」霜娘自覺有點顏面無光地道。

    她長相不如梅氏,才藝不如鄭氏,論賢惠溫柔體貼小意就更數不著了,比如世人稱頌的賢妻第一條標準:肯給老公納妾,她就萬萬辦不到了,哪怕把標準降低一點,改成老公納妾不反對,她還是不能忍。

    「奶奶怎麼說這話?」金盞詫異道,「奶奶滿身都是好處,我都數不過來,怎麼叫沒有?只是好處再多,也得叫六爺見著,才能進他的眼啊!」

    「……」金盞捧得太不遺餘力了,霜娘感覺這個話題再談下去略羞恥,忙轉道,「也就一年——真的滿打滿算是九個月吧?太太發了話,這事已經定了,你再煩惱又有什麼辦法?別想了,九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對她來說,這個時間段正好嘛,算是天下掉下來的空檔讓她做一做思想準備。

    金盞還想說什麼,春雨掀簾,領著人抬了水進來,她只好先算了,要去服侍霜娘沐浴,霜娘只讓她幫著卸了釵環,就叫她去外間鋪床了。

    一時沐浴好出來,外間的床也鋪好了,金盞就出去回自己屋睡去了,就這麼一點獨處的時間了,她務必不能浪費,要給六爺和六奶奶好好留著。

    霜娘不知她心思,還以為她是累了,沒有多想,見周連營還沒回來,就自己走去東次間找他。

    「六爺,天晚了,歇著吧。」

    周連營手裡取了本書在看,聽到聲音,抬起頭往門邊看去,不由微微一怔。

    霜娘穿了素色中衣,衣帶好好繫著,在她來說覺得自己的衣著是整齊的,哪裡都沒露,而且只是在自己房裡走,所以沒再披外衣,直接來找周連營了。

    但看在周連營眼裡,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她細長光潔的脖頸,鎖骨連著向下一點如玉的肌膚隱入衣襟,左手抬起撩著簾子,寬鬆的衣袖滑落下去,露出半截線條婉美的小臂,再往下,赤足踩在雲紋軟緞繡花鞋裡,那鞋花樣素淡,只滾了一圈波浪樣的雲紋,愈發顯得腳背小巧雪白。

    被看得有點久,霜娘惴惴地忍不住也低頭看了看自己,沒有哪裡不對啊。

    她再抬頭對上周連營的時候,發現他好像一下如夢初醒的樣子,放下書本,道:「好。」

    霜娘聽著他嗓音有點啞,再想到他剛才晃神的樣子,覺得他可能是累著了,就這樣還不馬上睡覺,堅持把房間給她讓出來,霜娘不由感動了。

    今天確實太晚了。周連營站起來向外走,一邊默默地想,明天吧,明天把該辦的事辦了。今天兩人初見,畢竟是太過陌生了,他也有點下不去手。

    霜娘完全想不到她以為疲累的男人事實上腦子裡在轉的是這個,所以在她跟在周連營身後進了臥房,把守孝要分床的事說了後,周連營臉色變化明顯得出乎了她意料。

    她沒看錯吧?那是失望?她一定是看錯了,周連營對她說話時的態度一直以溫和為主,看上去似乎對她不錯,但霜娘不愛自欺欺人,她明白這其實都是禮貌性的,源於對方良好的教養。如果要說男神對她有什麼額外的好感,像她對他那樣的,那真的沒有。

    霜娘在這一點上進入了盲區,她下意識拿自己的腦回路去套到周連營的身上了。她想不到對於周連營來說,想要圓房並不需要有多少感情的因素在,她現在是他妻子,這個前提就足夠了——當然也不能說沒有一點感情,對於一個在兵營裡呆了三年連女人都少見的苦逼貴公子來說,她剛才那樣是真的挺招人下手,只是周連營教養使然,興起也並不急色,還是暫時忍回去了。

    但是要忍九個月——周連營輕咳一聲,把不該有的遐思和失望趕出了腦海,長輩逝世是不幸之事,他沒及時想起其中忌諱已是不敬了,怎可再有別的想法?

    「六爺,若沒什麼吩咐,我去外邊睡下了?」霜娘試探地問。

    周連營看一眼那床,感覺鼻尖縈繞著的淡淡馨香,道:「不用,你在裡面睡慣了,還是在這裡睡罷,我睡外邊。」

    他說著拔腿出去了,那屋裡雖然素淨,然而細一體會全是柔軟的女人氣息,他在裡頭哪裡睡得著?

    分院住是有必要的,明天就搬到前頭去。

    周連營的外表其實很有欺騙性,他看著就是個堂堂可靠的好人面相,所以霜娘很容易又把他讓床的行為當成是他教養好了。吹熄了燈,滾上床時,還偷偷在黑暗裡拿被子捂著臉笑了一會,男神好體貼,就算只是禮貌性的,她也開心呀。

 

☆、第43

 

翌日。

    這是非常忙碌的一天,剛有一點朦朧天光透過窗紗照進屋裡地上的時候,迎暉院裡已整個活起來了,丫頭們在院子裡匆匆來往,服侍著兩位主人起身洗漱用膳。

    霜娘其實倒沒什麼事,她陪著周連營去祠堂主要是充當個佈景板,跟在旁邊跪一跪拜一拜就完事了,一個字都不需要她說。

    這件頭等大事辦完,霜娘被侯夫人叫著一道去了前院,給周連營整理歸置外書房,她差不多還是發揮著佈景板的功能,侯夫人得回愛子,正是母愛充沛得不得了的時候,連一方墨硯的擺放位置都要親自盯著,還不時詢問霜娘的意見,霜娘樂得有人做主,不用操心,被問什麼都是「好好好」。

    次數多了,安氏道:「你這孩子,何必這麼謹慎,我有什麼想不到或想差了的,你提一提我,我還怪你不成?」

    霜娘扶著她,笑道:「並不是我不敢提,太太想,我昨日才見六爺第一面,六爺平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有哪些日常習慣,我哪裡有這麼快知道呢?而俗話說,知子莫如母,這些自然只有太太才最清楚了,我給太太提意見,豈不是教孔夫子讀書了?」

    屋裡忙碌著的幾個丫頭小廝,不管識字不識字,聖人總都是知道大名的,聽了霜娘這個比喻,都由不得小聲笑了出來。

    安氏也忍不住笑了:「說你老實,確實老實,一時促狹起來卻又什麼都敢說,連聖人都編排上了。雖說你說的有幾分道理,但連營出去了這麼久,不知他還是不是原來那些脾性了,人往外頭去,經了沒吃過的苦,見了沒見過的市面,多少總要改變一點。我如今在這裡操心,恐怕也不能全中他的意,有不合適的,只有回頭再改了。」

    「依我的想頭,就是為著太太的這份心,六爺也沒有不中意的。」霜娘道。她說這話是很有把握的,以周連營的為人,對著莫名其妙多出來的沖喜媳婦都能平和以對,哪可能對親娘有挑剔?除了一個「好」字,他肯定不會提別的意見。

    安氏聽著,笑意便更加深了些。

    她不是因為被逢迎了幾句好話所以滿意起來,她這樣的身份,哪裡缺人拍馬屁?

    她滿意的是,霜娘在那幾句話裡體現出來的技巧。

    說好話是非常需要技巧的一件事,不是光拿讚美往別人身上砸就成的,最淺薄最暴發的人才吃得下這一套。層次底蘊略微高一點的人,就不可能愛被這樣對待了,他們只會覺得尷尬,同時覺得粗暴拍馬的人膚淺,且心不誠。

    霜娘那幾句話裡,體現出來的最重要的技巧,就是誠心。她很有理有據,也不過分誇張,很可以說服聽到的人,是的,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霜娘可不知道侯夫人心裡是這麼個想法,對她來說,她確實就是這麼認為的,所以她才顯得很誠心——要說服別人,最好先說服自己,她就是辦到了這一點而已。

    婆媳二人各行各的想法,因為最終出來的結果搭上了,倒也顯得和樂融融,繼續看人收拾著外書房。

    **

    另一頭,周連營祭祖出府後,直奔東宮而去。

    未免路上先遇見熟人被攔下來耽誤時間,他坐了馬車去,快到宮門前才下來,疾步往裡奔去。

    東宮門口的守衛甲士換過了一批,只有一個還認得他,見了他好似見了鬼——對他來說,可不就是鬼還魂了麼,嚇得險把手裡的兵器扔了,結巴道:「周、周——」

    周連營向他拱了拱手:「是我,我回來了,來求見殿下,勞駕替我通報一聲。」

    那甲士眼睛瞪得老大,上下打量他了足有四五遍,才回了神,出口還是結巴:「你你你沒死?」

    「當年出了意外,消息弄岔了。」周連營笑了笑,「武大哥,你快替我通報罷,我著急見殿下。」

    「哦,哦。」姓武的甲士轉身去了,從他虛浮的腳步看,還在半夢遊的震驚狀態。

    周連營立在門前等著,從這裡到正殿還有一段距離,等了好一會,武姓甲士方回來了,他卻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後面還跟著穿著朱色袞龍袍的當今太子殿下。

    「連營!」

    太子殿下未到正門前就大聲呼喊,甩著袖子走得飛快,越過武姓甲士,周連營要行禮下拜,剛剛屈膝就被他牢牢扶了起來。

    「竟真的是你!」太子殿下的第二句已有了哽咽在其中,他掩飾著情緒抬手抹了一把臉,卻沒掩飾住,眼圈還是紅了,更有兩行淚流了下來。

    周連營的表情亦顯得十分動容,勉強忍住了,勸慰道:「臣托殿下洪福,死裡逃生平安歸來,殿下該高興才是,如何傷心呢?」

    「孤這是高興過頭了,」太子抹著淚說,「孤以為害了你這條命,三年來都後悔不已,早知如此,當初說什麼都不該帶著你去宣府,若不是因為救孤,你如何受這些苦楚。」

    「這如何能怪殿下?」周連營道,「本是我主動請纓,要跟了殿下出去見見世面,誰知會有膽大妄為的刺客來行刺?當時情況危急,我身為殿下伴讀,護衛殿下乃理所應當之事,就算為殿下犧牲亦是本分,殿下更不必介懷了。」

    太子情緒激動,還是不停流著眼淚,把住周連營的手臂道:「孤都忘了叫你進來,只在這門口說話了。走,進殿裡去,你與孤細說說,你是怎麼逃出去的?這三年怎麼都不回來,連個消息也不曾著人送來?」

    太子一路說著,一路和周連營進去了,站在另一邊的甲士伸了伸舌頭,問那武姓甲士道:「這個是誰?好生受太子寵眷,最常來的小雷伴讀且沒這個待遇哩。」

    武姓甲士道:「你也忒沒見過世面了,殿下連他的名字都叫出來了,你還不知是哪個?就是永寧侯府周家的那個小兒子,三年前剛剛十八歲,和殿下一道出去宣府勞軍,還沒到地方,半路上被砍成幾截送回來了。當時鬧得極大,滿朝大人們吵得都打起來了,你一點沒聽聞?」

    「原來是他!」那甲士聽這麼說恍然大悟,道,「我怎麼沒聽說過?只是都三年了,我又沒見過他,誰還老把死人的名字記著。要說當時朝上鬧成什麼樣,我可比你清楚,那時我就在金鑾殿外守衛,那場面,真是十年都難得一見。」

    他這麼一說,不只武姓甲士,其他幾個甲士都稍微往他這裡湊攏了一點,人還是挺挺地站著崗,嘴上卻開了小差,你一句我一句地催他快說。

    「要說這些大人們,」那甲士有機會顯擺自己的親身見聞,心裡得意,也就從善如流地開始說了,「別看平時什麼文的武的,分得像楚河漢界一樣,文官們總是瞧不起武官們。真到急了眼,哪有什麼差別,飽讀了多少詩書都沒用,一般跳起來打得臉紅脖子粗的,什麼拳頭腿腳,連掐脖子拽頭髮的招數都有人使,官帽丟了一地,有個大人的靴子都叫人扒了,正丟到我面前,直等到散了朝,他才來把撿回去穿起了。」

    甲士們聽得竊笑連連。

    有個甲士道:「要說這周家的小公子,死一回就鬧出這麼大動靜,就算真死了也值了。」

    那站過金鑾殿外的甲士冷笑道:「你太不通,哪裡是為了他?他不過是個棋子罷了。當年太子還未出行勞軍之前,朝裡的大人們就分了兩派,吵得不可開交。一派認為太子長於深宮,應該時常出去歷練一下,犒賞邊軍令邊軍感沐皇恩,太子也可以就此知一知兵事;一派則認為太子萬金之軀,應該坐不垂堂,遠赴前線太過行險,要是有個閃失,誰來承擔這個責任?」

    武姓甲士道:「我卻有一點不大同意——雖然不是為了周六爺才鬧的,但那時死的要不是他,大人們也鬧不成那麼凶。」

    站過金鑾殿外的甲士道:「好罷,你說的也對,當時跟太子出去的一行人裡,就數他出身最顯赫,偏偏就死了他。要是死個你我兄弟這樣的,哪有人理會,能多給幾兩撫恤銀子就不錯了。當時太子停在附近的驛站裡,遇刺的消息一送回來,朝裡就開了鍋了,大人們還是分了兩派,一派認為太子已經接了皇命,豈有半途而廢之理,刺客既然已經伏誅,那就應該繼續向前,把此次勞軍任務完成;一派認為太子才走到半路就遇刺,可見他們先前所說都是對的,太子就不該出去,出去已經遇了險,公侯之子都死了一個,還不叫折返回來,難道就是安心叫儲君出事?」

    先前被嘲笑不通的甲士憨憨道:「原來是吵這個,我覺得第一派的大人們說的有理,本來就是叫太子出去歷練的嘛,不遇上點困難,那還叫什麼歷練。」

    武姓甲士道:「我認為第二派的大人們說的有理,你以為太子是我們,說歷練就要真格見刀見槍的?一回運氣好沒出事,二回要是出了事呢?」

    站過金鑾殿外的甲士笑道:「就是像你們這樣了,大人們意見統一不了,先是吵,吵了好幾天沒出結果,就動上手了。這下真鬧大了,皇爺先不發話的,到這時也忍不了了,開了聖口,命叫太子回來,才把局面定下了。」

    不提甲士們在門口八卦得熱火朝天,那頭太子原是聽講官講著學時匆匆出來的,進了殿後叫周連營在殿外稍候,他先去往講官處告假。今日的講官是翰林院的一位侍讀學士,見太子眼淚汪汪地進來告假,嚇了一跳,都沒細聽究竟是何緣由,忙忙准了。

    等太子離開,他收拾著自己帶來的書籍時,方忽然醒覺:伴讀回來了?周連營?!三年前引發本朝立朝以來第一次朝堂大毆鬥致使無數官員斯文掃地的那個?他居然沒死?!

    **

    太子領著周連營進了自己日常起居的室內,把屋裡侍立的宮女內侍全趕出來了,通紅著眼圈坐下,要與當年伴讀細敘別情。

    周連營到這時終於憋不住了,直接噴笑道:「殿下,你往眼睛裡弄了什麼?」

    「生薑,」太子使勁眨著眼睛,「我原來就想往眼下擦一下的,沒留神塗進眼睛裡去了,太辣了。」

 

☆、第44

 

周連營立在殿室裡張望,要尋個帕子布巾之類的與他,太子擺手道:「行了,我快辣過這股勁兒了,耽誤了這些時間,擦不擦都差不多了。你坐下罷,我們說話。」

    周連營遍尋不著,不好亂走,只得忍笑坐下了。

    因被這意外一岔,君臣間久別再見後的動人氣氛再也營造不出來了,但並不因缺少這個過程就有了陌生疏遠之感,周連營十二歲起就到了太子身邊,伴他讀書,直到出事前,足有六年之久。

    ——這中間還有個緣故,當日太子選伴讀時,永寧侯府報上去的本是世子周連政的名字,他比太子大了兩三歲,年歲還算相當。不知怎麼的,最終選上的卻是根本沒報名的周連營,他比太子足足小了七歲,周侯爺夫婦詫異極了,但皇命已下,違抗不得,只好把小兒子送了進去。

    剛進東宮時周連營年紀小,還不是如今性情,在家受寵慣了的豪門驕子,很有幾分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面上看著比另一個一樣年歲不大的伴讀雷元文懂事知禮,其實論起膽大不遑多讓,跳脫起來連講官都敢整治。

    呆了一半年,慢慢覺出艱難來。太子是元嫡長子,儲君身份原該穩如泰山,但因皇帝偏心次子,元后早逝,繼后又有自己的心思,太子在內宮沒有援手,處境比永寧侯府原先預估的要差許多,卻也沒什麼法子可想,侯府手再長,也伸不進去禁宮干涉皇帝家事——何況侯府手還不怎麼長,在京裡上層盤根錯節的那些世家豪族裡,大約也就算個中等,連偏上都偏不上去。

    這種情況下,當時共選了四個伴讀給太子,兩個年級小些的是他和雷元文,還有兩個年級大些的,那兩個年紀大些的撐了兩年就撐不住了,接連告病,先是幾天來一下,後來就索性告了大假,直接不來了。太子沒有自己的勢力,皇帝又睜一眼閉一眼,竟就由著他們去了。

    只留下周連營和雷元文兩個,被太子取笑為哼哈二將,雷元文年紀長周連營兩歲,但他是個心智發育晚些的人,聽到了還以為有趣,哈哈哈笑瘋了。周連營卻知道,太子明著是取笑他們兩個,其實是自嘲,暗裡把自己比成廟裡的泥菩薩了。

    心酸至此,周連營的中二期還沒怎麼開始就結束了,講官再敷衍太子,翻來覆去給太子念什麼易經之類,卻不逐句分析句意,他也不跳了,老老實實地跟著背,雷元文要跳,他還壓著。直等隔天或隔幾天換到另一位負責的講官,才把背的句子一句句問他,請他講解。

    深宮無情,周連營表面上的稜角被一點點磨去,性情漸漸變化,一天比一天溫和內斂,像是一顆被高明匠人打磨過變得圓潤光滑的玉珠,但內裡的銳氣卻始終如一,無論情形如何艱難,他始終未曾像另兩個伴讀一樣,有過退縮之心。

    太子將會是個明君——陪伴太子年歲越久,他越深信這一點。

    順帶一提,雷元文也沒退縮過,不過他的理由是:「我才不回家去,跟著太子唸書快活多了,家去天天挨手板,太子從不揍我,我要是有個像太子一樣的爹該多好啊!」

    嗯,因為他是個沒心眼的,說話的時候沒避人,這話最終傳到他老爹耳朵裡去了。俗話說君父君父,太子雖還差了一級,現在只是儲君,但雷元文把太子比成爹也不能說大錯,他爹不好為這個揍他,乘他休沐回家,另尋了個理由,說他字寫的醜,痛痛快快比平時翻了倍,共打了他二十下手板,方把悶氣出了。

    這件事的結果是,雷元文更覺得太子好了,同周連營兩個做定了哼哈二將,堅持到底不動搖。

    此刻,太子終於把那股辣勁熬過去了,重新恢復了清晰的視力,認真打量起闊別三年的伴讀來。

    「比先結實多了,好像還高了點?」太太呵呵笑道,「辛苦一定沒少吃,我先以為你撐不下來,小瞧你了。」

    周連營笑道:「我當日同殿下商量好了的,棄文從武,半途而廢了豈不是欺君?」

    太子身邊不缺文臣擁護,他的出身毫無可挑剔之處,尊崇孔孟的儒家臣子們出於維護正統的理念,天然就會站在他這一邊。相對來說,武官的立場就要飄忽一些,加上太子身份使然,他不能主動去交接武官,因此雖也有明確了旗幟向著他的,卻無真正心腹之人。

    假使將來事有不測——照著皇帝對次子一心偏到底的趨勢來看,這很有可能。太子作為一個連東宮守衛都不能握在自己手裡還只能由著皇帝換來換去的光桿儲君,沒有可謀大事之人,會是個要命的短板。

    周連營日漸成熟,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就下了棄文從武的決心。他是勳貴出身,祖上原就以軍功起家,家裡有門路,要補個缺也容易,藉著他要隱身的三年,索性跑去了軍營裡,先打磨一番筋骨。

    君臣二人都知道「欺君」之語不過是玩笑,太子感歎道:「欺什麼君?將來誰是君還不一定呢,我等也就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這是對真正自己人才能出口的話,太子也是人,總有不能支撐想要軟弱或者抱怨一下的時候,但這些喪氣話是不可能對著別的臣子們吐口的,白惹一大堆勸諫,於事無補不說,還把他想要出的那口氣又給憋回去了。

    對著周連營就不必顧慮了,周連營知道太子就是隨口說一句,並不真表示他就灰心了,所以既不勸也不諫,由著他把悶氣出了,直接把話題帶入正題。

    他道:「楊大將軍知我回京必要來見殿下,托我向殿下問安,他是邊將,不便有私信與殿下,還請殿下見諒。」

    太子也把心思收回到正事上,道:「我知道了。他確認你身份後,問了你些什麼?」

    周連營道:「什麼也沒問,好似瞧見了瘟神,只要飛快把我打發走。我剛露出個要多說一句不立即就走的樣子,他就好似害了牙疼,等到聽我說只是請他幫忙消個軍籍,方轉過臉來,滿口應了。」

    「這個老狐狸。」太子失笑,「撇得這麼清,難道還怕孤問他借兵造反不成?不過謹慎倒也是他的好處,京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他原不該參與,守好了邊關前線,就是盡了臣子本分了。」

    周連營直起身來,道:「殿下的意思是,京裡如今更亂了?我才回來,未及打聽這些,外頭傳的那些什麼都有,我聽了許多,只是恐怕都走了樣,信不得真。」

    「倒也算不得亂,只是不清淨。二弟一直不走,三弟藉著去年皇爺聖壽,求死覓活地打著祝壽的幌子回來了,直到今年皇爺下個聖壽都該辦了,他還賴著。」太子笑道,「不過,我不煩他們的事,只要不再叫我一年幾次地往外頭送死去,由著他們鬧去罷。我只管關起門來,讀我的書。」

    「楚王殿下真還未走?」周連營奇道,「我在路上聽著,還以為是民間消息滯後了。皇爺心愛的兒子只有齊王一個,又沒他的份,怎麼忍了不攆他?」

    「攆了,攆不走。」太子笑道,「一說叫他回封地去,他就跪地大哭,說捨不得皇爺和母后,再攆,他就把二弟扯進來,說二弟比他年歲還長,怎麼就能隨侍皇爺左右。他在自己府裡哭就罷了,還哭到大臣們面前去,說是我和二弟都在京裡,獨他一個閃在外面封地上,顯得不孝之極,大臣們藉機就去勸誡皇爺,要二弟跟著就封。皇爺被鬧得沒法子,未免二弟被一起連累去了封地上,只好眼不見為淨,全當沒看見三弟了。」

    周連營當年常來往宮中,對這兩個王爺都是熟悉的,便嘲笑道:「殿下佔了嫡長,齊王佔了皇寵,楚王殿下兩頭不靠,倒敢想做奪嫡的夢,除了臉大,我實在看不出他有別的優勢。」

    「哈哈,」太子拿手指點他,「還是你回來說話直截。小雷是個雷火彈,到處炸,只是炸不到點子上,反過來總要我給他擦屁股,都不知道到底他是伴讀,還是孤是伴讀了。哦,對,你需留神,你詐死這事瞞得他死死的,這一二天他知道了消息,必定要去炸你去了。」

    周連營想想這個烈火性子的同僚加好友,亦有兩分苦惱:「只有我先搶著給他賠罪去才好了,只是今天實在多事,抽不出空,再怎麼也得到明天了。」

    他詐死是極機密之事,事情最初時,只有他和太子兩人知道,連父母都未敢透露一字,恐叫人看出端倪。後來因侯夫人久病不起,才悄傳了一張紙條與她。雷元文雖然同是太子心腹,信任度上沒有問題,但他性格莽直,說不準一時不留神要露了口風,所以三年裡都將他瞞得滴水不漏。

    「這是你兩個的事,我不管。」太子笑道,「只是若打破了哪個的頭,我這裡傷藥管夠,可以來尋我。」

    君臣兩個略閒話兩句,又重新轉回去,太子問:「你如今回來,該當入仕了,你自己可有想補的缺?」

    周連營聽他話音,應當是替自己打算過了,就道:「我想了一個合適的所在,不知和殿下想的是不是一樣。」

    兩人眼神對上,太子道:「一,二,三。」

    同時伸出一個巴掌來。

 

☆、第45

 

霜娘在府裡,陪著安氏看了一上午收拾屋子,又跟著一道用了午飯,直到午後才被放回去,安氏跟她說了,下午叫她不必再去外院,只在自己院裡歇著,靜樂公主和駙馬送了信說要回來,等到了著人來叫她一起去拜見。

    有安氏在的地方,霜娘基本上不太能坐著,所以一回去她就歪炕上去了,金盞給她捶著腰,道:「奶奶,要麼去床上躺躺吧?」

    霜娘半閉著眼搖頭:「不行,太太說了下午公主和駙馬要來,我到床上去把頭髮躺亂了,一時公主來了,我來不及梳,總不能叫公主等著我。再者,我還有事要和你商量。」

    金盞:「奶奶請說。」

    霜娘道:「是六爺的事。他往後好幾個月都要住在外院,身邊須得有人伺候,太太才剛問我,我院裡能不能撥兩個丫頭過去,要是我不夠使,撥不了,太太就從自己院裡撥人。」

    因霜娘早起是和周連營一起出的門,又是去的祠堂,祖祠重地一般丫頭下人都不許靠近的,所以金盞沒跟著去,並不知一上午都發生了些什麼,此時聽說,忙道:「是了,六爺成了婚,是大人了,身邊再只有幾個小廝伺候,就顯得不好看了。那奶奶是怎麼回的?」

    霜娘道:「我說了叫你過去。」

    金盞傻地停了手:「啊?」

    霜娘笑道:「太太問我那一聲是給我臉面了,難道我能回說我不夠使,叫太太調自己的人?府裡誰都知道你是我身邊第一等的人,既定下了從我這裡撥人,自然只有叫最好的去,不然豈不顯得我對六爺不上心了?」

    金盞反應過來,糾結著道:「奶奶說的確實是這個理,只是,我不捨得離開奶奶。」

    「又不是把你送給別人,明年年初你就能回來了。」霜娘安慰道,「我要同你商量的是,除你之外,還要再撥一個去,你看是疊翠還是春雨合適?」

    當年南香去後,梅氏要再給她補一個來,霜娘推辭了,說自己身邊這麼多人足夠使了,暫時不必補,以後缺了再說,梅氏聽見遂罷了。

    後來疊翠一直勤懇賣力,去年末時,霜娘去和梅氏說了,把她升成了一等。如今霜娘身邊仍是四個一等,倒是二等裡有個缺額,因沒有什麼合適的人想提拔,就一直沒補,空在那裡。

    金盞先問道:「奶奶怎麼想呢?」

    「依我的想法,春雨不能走。」這個問題霜娘在路上時已經大致想過,這時就道,「你去了,我這院裡就需另一個壓得住陣腳的人出來管事,疊翠半年前才升上一等,她能力是有的,但資歷太淺,鎮不住人,我看彩翠和巧翠兩個都不大服她,背地裡還嘀咕她。她不行,那就只有春雨了。疊翠和你到外院去,跟在你後頭做事,倒是無妨。」

    她沒有提另一個大丫頭半梔,三年下來,她和剛來時相比基本沒什麼變化,還是個影子一樣的存在,霜娘也不指望她幹嘛,從不給她派差,只要她安安靜靜地呆著,不惹事就好了。

    「奶奶說的在理,」金盞聽了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想頭,春雨留下來,多少還可以帶著半梔一起做點事,疊翠可使喚不了半梔,她也不敢使喚,那就只剩她一個人頂著了,確實頂不住。」

    大丫頭定下了,接著往下商量做雜事的小丫頭,這至少也得兩個。

    「三個翠,你看叫誰去?」霜娘問。

    金盞一邊重新給她捶起腰來,一邊搖頭道:「最好一個也不叫。倒不是硬要挑剔她們,只是我這三年看下來,彩翠和巧翠兩個心思都有些浮,像奶奶剛才說的,她們還背地裡嘀咕疊翠,我也聽見過,話說得不大好聽。疊翠的一等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還不是自己勤勤懇懇賺到手裡的?既然眼紅人家,就該學著爭氣起來,又做不到,別說主動巴求著上進了,多跑一趟腿都覺得自己吃虧了,回來要拉個臉。這麼個做派,別說一等了,能升到二等都是那時候托了奶奶的福,撿了漏了。這兩個帶到外院去,六爺可不是奶奶,能總擔待著她們,惱起來罰了她們或者直接攆回來,她們是活該,卻帶累得奶奶臉上也不好看。」

    「那還有個芳翠呢?」

    「芳翠,」金盞猶豫了一下,把聲音放低了道,「芳翠說什麼也不能叫她到六爺身邊去。」

    「啊?」霜娘不由扭頭,「我看她素日還好,雖有些像個木頭算盤珠子,撥一下才動一下,但並不挑揀差事,要她做什麼叫一聲就去了。」

    「不是當差的事。」金盞道,「奶奶沒留神,昨天奶奶和六爺一道回來時,芳翠整個眼睛都盯在六爺身上,眨都沒眨一下。」

    霜娘意識到她話中的含義,止了她捶腰的手,整個人在炕上轉過來,望著她道:「你確定嗎?六爺回來得突然,我記得當時一院子人都嚇得直盯著他,你確定她跟別人不一樣?」

    金盞點點頭:「我先也沒留心到她,不知道她一開始看見六爺是什麼樣,但就是因為她神色有異,我才在人群裡一下注意到她了,我叫她領人去抬水,就是想試試她,看是我想多了還是她確實不對勁,結果她整個人都魂不守舍似的,別人雖然受驚,哪裡是像她那個模樣?」

    霜娘眨了眨眼,感覺這事——嗯,真是突如其來。

    「所以,就是說,芳翠對六爺一見鍾情了?你先怎麼一點也沒和我說?」

    金盞臉一下拉下來:「她是什麼東西,配提一見鍾情這樣的詞?」又道,「奶奶和六爺剛見面,正要好好處一處呢,我說那樣的事,不是平白給奶奶添一樁心事?橫豎我盯著她,不怕她背地裡弄什麼鬼。只是,如今我要到前頭去了,不得不和奶奶說一聲,提防著她些。」

    金盞說到這樣了,霜娘再沒有不相信她的,只是事來的太突然,她要緩一緩消化一下。

    「我看芳翠平時倒是個老實人的樣子,不是南香那樣,一心想攀高枝的,」霜娘想著平時對芳翠的印象,道,「她也沒學疊翠,可見在前途上也沒野心,就做個二等就滿足了。」

    這麼想下來,芳翠忽然的反常對周連營倒好像是,真愛?

    「什麼老實人,敢對六爺動這樣心思,就是個最不老實的,她沒做出什麼事便罷,要是做出了,拖出去打死了也不冤。」

    金盞殺氣騰騰地道,一下把霜娘的思路打斷了。

    「你哪來這麼大火氣,值當跟她生這個氣啊。」霜娘沒忍住笑了,她也不想再往下琢磨芳翠了,道,「管她想什麼呢,六爺現在身上有孝,除非她瘋了才敢貼上去,就是她貼,也得六爺願意才行,她一個巴掌又拍不響,自己做做夢去罷了。」

    金盞急了,嗓門大了點道:「奶奶,這可不是心寬的事,她動這樣糊塗心思,你一點都不在意呀?」

    「——我在意的,」霜娘偏頭想了想,向她承認道,「其實我心裡還挺膈應的。」

    這種感覺大概就類似於,她抱著一碗飯正在吃,旁邊忽然來個人看著她吃,就算那個人什麼都不說不做,只是看著,她的心情也仍舊會受到影響,覺得不大舒服。

    金盞一口氣鬆下來:「這才對,奶奶可別學三奶奶,一味賢惠面軟得沒了邊,她那是運氣好,虧得三爺把得住,不然她的日子比四奶奶還要難過十倍不止呢。」

    霜娘笑道:「我知道,我學大嫂,我想過她那樣日子。」說完想起又補一句,「不過管家就不必了,這麼大個宅子,累得很。」

    金盞沒管她後面那句,只是大力贊同她前一句:「奶奶這麼想就對了。如今六爺剛回來,各處都盯著我們這裡,倒不好沒緣由忽然打發了她,我回頭去囑咐春雨,叫她把人看著,別哪天像南香似的,再藉著奶奶的名義私自搭上六爺。還有彩翠和巧翠兩個,現在看著只是這些毛病,誰知道以後會不會也生出不該有的心思來?都得讓春雨留心一下——」

    「停,停,」霜娘受不了了,哭笑不得地道,「你也太緊張了,不能因芳翠一個,把另兩個都連坐上吧?況且,這事的重點是在六爺身上,只要他定得住,就是再有十個翠又如何呢?他要把持不住,我打個黃金籠子把他罩起來也沒用啊。」

    她知道金盞的好意,可是,在她心底深處,她有自己的一點堅持和驕傲,需要防賊一樣對待的丈夫,就算把他握在手裡又有什麼意思呢?她這一輩子就活在草木皆兵諜對諜裡嗎?這感覺簡直比守寡還要悲哀。

    在這段夫妻關係裡,她算是先天不足,所以只能後天努力,她做好了自己要卑微一點的準備,但這應該有個限度,低到塵埃裡開出花來只是句形容,假使這變成現實,真的要低到塵埃裡去了,她不知道別人怎麼樣,至少對她來說,她得到的痛苦已經遠遠超過了快樂,不要說開花了,連片葉子都長不出來,她不會想要繼續下去。

    金盞卻也顯得無奈了:「奶奶,就是你太不緊張了,我才只好替你緊張啊,不然我只要聽你的吩咐就好了。你看看四奶奶,她防身邊的丫頭防成什麼樣了?」

    「哦。」霜娘鎮定地反問她一句:「有用嗎?」

    「……」金盞,一回合敗。

    霜娘再道:「三嫂防過沒有?三爺又如何?」

    「……」金盞,二回合敗。

    這兩個對比現成而又鮮明,金盞沉思起來,她覺得也許是自己的想法哪裡出了差池。

 

☆、第46

 

過一刻,金盞猶豫著道:「我同奶奶說實話罷,其實我覺得從六爺回來後,奶奶待六爺的態度總有些說不出來的淡淡的,可能是我看岔了,又或者是我想多了,所以才一直都有些著急,奶奶不要嫌我多事。」

    霜娘心底一跳。

    從昨天到今天,雖然她一直都在盡力掩飾調整自己複雜的心態,但金盞作為她最最貼身的丫頭,終究還是沒瞞過她,叫她看出了一點行跡。

    三回合,因為金盞忽然的一針見血,霜娘敗。

    「我,沒覺得我冷淡呀。」霜娘轉頭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潤了下忽然變得乾澀的嗓子,「我就是一開始不知道怎麼跟六爺相處——他回來得太突然了,我不知他什麼性子,也不知他心裡怎麼看我,有點害怕。」

    這句假話說過以後她就理直氣壯起來,因為下面是真話了:「過一會功夫就好了,六爺脾氣挺好的,也照顧我,長得還好看,我冷淡他做什麼呀,我只怕他冷淡我呢。」

    「……」金盞吞了口口水,有點磕巴地道,「那,那確實是我想多了,奶奶別怪我。」

    霜娘意識到自己後半截說的雖然是真話,但為了打消她的疑慮,有點用力過猛了,導致金盞轉不過這個彎來,遭卡住了。

    這時再改口往回找補也不可能了,霜娘只好當做事情確實就是那麼一回事她一點都沒有誇張的樣子,繼續給金盞說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怎麼會怪你。你放心,我都想得明白著呢,我雖不願意把人都當賊防,但也沒打算把門敞著任由那些別有有心的人來來去去,我怎麼可能會願意六爺心上有別的人呢?」

    金盞這回聽得連連點頭:「對,那我先不管別人了,就只叫盯住芳翠。」

    「嗯,」霜娘同意,「她是應該要留心一下。」

    兩人在這個重要問題上達成共識,又回過頭來商量丫頭的事。

    霜娘道:「三個翠都不行,那就只能選院裡的小丫頭們了。我看她們都差不多,沒特別淘氣的,也沒很出挑的,你和疊翠商量著辦罷,看平時哪些個你們使著順手,就帶到前頭去。我這裡橫豎事少,怎麼都能湊合了。」

    金盞正要應話,簾子微微一響,春雨探進身來,輕聲道:「奶奶,陳大娘來了,說有事要求奶奶,奶奶現在可得空見她?」

    霜娘往腦裡搜尋了一下,一時沒想起來這是哪號人物,便問道:「哪個陳大娘?」

    春雨道:「陳大管家的娘子,半梔的娘。」

    金盞從旁補了兩字:「後娘。」

    「哦,」霜娘想起了,心下疑惑一下,不知她能有什麼事求到她頭上,坐正了身姿道,「叫她進來吧。」

    春雨即返身出去,很快領了個穿著年約三十五歲上下的婦人進來,穿著醬紫褙子,頭髮抿得溜光,白淨面皮,高高顴骨,進得門來,未語先帶三分笑。

    金盞早已站起,上前迎了兩步笑道:「大娘好。」

    霜娘抬手示意對面,讓她:「大娘今兒空閒,想起到我這裡走走了,快請坐。」

    陳大娘站著沒坐,滿臉堆笑道:「奶奶太客氣了,我是哪個牌面上的人,敢和奶奶對面坐著。」

    金盞去搬了個雕花凳來,安在炕前,陳大娘方坐了,金盞又倒了茶捧與她:「大娘喝茶。」

    陳大娘接了,笑向霜娘道:「六爺剛回來,我原以為奶奶這幾天都忙,白來問一問,沒承望奶奶倒見了我,可是打攪著奶奶了?」

    霜娘笑回:「並沒有,我這會正好閒著,大娘有事只管說。」心下只是琢磨她的來意,做到陳大娘這個等級的僕婦,霜娘真想不出她有什麼能來求著自己的,霜娘幸而混得好點,不然倒過去求她的時候還有呢。

    陳大娘笑道:「那我就不耽擱奶奶的功夫,直說了。半梔那丫頭在奶奶這裡伺候了三年,算算今年已經十九歲了,她爹前幾日同我說了說,想叫她出去,把人家相看起來。我勸她爹說,再過兩年罷,現在來求早了些,主子不放怎麼辦?她爹只是不肯,心裡慣著閨女,說奶奶極好說話肯恤下的一個人,只要來求,再沒有不准的,我拗不過他,這不,只好老著臉皮來了。」

    聽是來求放半梔出去,霜娘先意外了一下。十九歲擱在有差事尤其是在主子身邊伺候的大丫頭身上真不算大齡,拖到二十五歲還沒出嫁的都有,比如梅氏身邊的金桔就是,只是她娃娃臉顯嫩,看著還是個十七八歲的樣子。

    但陳大娘既來了,她這個高級僕婦的身份,又把正話反話一個人全說了,霜娘不好不給她這個面子,加上對半梔的感情也平平,有她沒她差不多,就沒留難,爽快應了。

    「半梔一向老實本分,我原打算再留她幾年才放出的,」場面話說完,霜娘跟著就道,「但大娘來開了口,我便不捨得也只好捨得了,就叫她同大娘家去罷。」

    陳大娘聽了歡喜笑道:「多謝奶奶,奶奶放心,回頭我親自掌眼,給奶奶再挑個好使的來,必叫奶奶滿意。奶奶,不知半梔現在哪裡,叫了來我就帶走。」

    霜娘一愣:「現在?」

    陳大娘道:「這一趟完事罷了,省得再來煩擾一遍奶奶。」

    霜娘下意識和金盞對了一下眼神,嘴上道:「這有什麼煩擾的,半梔在我這裡呆了三年,如今要出去配人家,我豈能叫她空身出去?總要添份妝給她,做個留念。再者,她在院裡也有些相與得好的姐妹,這乍一別離,也要一一打個招呼,說些話告別,或再互贈些表記之類。大娘且先回去,明天或後天再來接人吧。」

    陳大娘前傾了身子,笑道:「奶奶太會體恤人,肯放半梔回去就是奶奶大量了,哪裡還好意思要奶奶的添妝?她們那些小丫頭片子,也沒個什麼告別不告別的,倒鄭重其事得不像了,還是奶奶的時間要緊,我今天就帶了她出去罷。」

    這是來求人呢,還是來逼人?

    霜娘確定她不對勁了,笑了笑,輕聲慢語地道:「不是這麼說,半梔在我身邊伺候這麼久,一下出去得這麼突然,不像是放出去,倒像是被攆出去了一樣。雖則我們知道這中間清清白白,什麼事故也沒有,可落到別人眼裡,如何不疑惑呢?又管不住那些閒人的嘴,不知要編排出多少閒話來,好事倒變了壞事,大娘說可是這個理?」

    陳大娘的眼角抽動了一下,一直掛著的笑容顯得有點僵了,她道:「奶奶多慮了,我們本身父母親來領回去的,哪有什麼可編排的?要是真有人亂說,我聽見了必替奶奶撕了他的嘴。」

    霜娘笑道:「大娘說的也在理,只是既能避開這個嫌疑,又何樂而不為呢?也就一兩天功夫,勞大娘回去同陳大管家說一聲,再心疼閨女,不至於這都等不得吧?就當擔待我罷。」

    話到這個地步,陳大娘也不能不妥協了,她就是臉面再大,霜娘不把人叫出來,她橫不能挨個屋子搜了硬搶。只好勉強笑道:「奶奶言重了,那就聽奶奶做主,我明天再過來接人。」

    說著起身告辭去了,背影透出十二分的不甘願來。

    霜娘扭頭,透過窗紗見她一出院門,便轉回身向春雨道:「半梔呢?叫她過來。」

    春雨忙忙出去,不一會拉著半梔來了。

    因公主隨時可能會來,霜娘沒什麼時間和她打機鋒,就直接道:「半梔,才剛你娘來了,說要接你出去,家裡和你說過沒有,你知道有這事嗎?」

    半梔低著頭,低聲道:「我知道。」

    然後她就撲通一聲跪下了。

    那一聲悶響,聽得霜娘的膝蓋都跟著痛了。

    「你,」這麼個反應,把霜娘弄得有點傻眼,下意識地伸出手夠了夠她,才反應過來,把手掌翻過來向上抬了抬,道,「你起來,我知道你有話說,你坐那凳子上,好好說。」

    春雨和金盞合力把她攙了起來,按到陳大娘先坐過的凳子上坐下。

    半梔還是埋著頭,叫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兩腿並著,手放在大腿上,抓著那一塊布料,因為用力,手指都顯出了青白之色來。

    霜娘先見她悶著還不吭聲,冒了點火氣出來,再一見她這樣又覺得可憐,歎了口氣,又問一遍:「你有什麼委屈,說罷。你現在不說,明天你娘來接了你,你不再是我這院裡的人,我就是想管你,也管不到你了。」

    春雨從旁勸道:「乘著奶奶還能給你做主,你有什麼心事,快求了奶奶。」

    半梔聽著,這才抬起了頭,露出一張秀麗而蒼白的臉龐來,嘴唇蠕動著道:「奶奶……我不出去。」

    說完就又把頭低下去了,她聲音太輕,霜娘只聽著了前面那個稱呼,後面壓根沒聽著,正有點不耐地想叫她再說一遍,半梔自己又開口了。

    「我不出去。」半梔說,一邊說一邊大顆的眼淚就砸到手背上。

    「我不出去。」她說了第三遍,一遍聲音比一遍大,她的眼淚流得更凶,往下砸得速度快連成了一條線,她的嗓門也更大了。

    「憑什麼她叫我進來我就進來,叫我出去我就出去,我偏不出去!」

    半梔這一句,完全是喊出來的了。

 

☆、第47

 

這滿含怨氣的一句喊出來之後,半梔下面的話就順暢起來了。

    她抽抽噎噎地道:「上午時,她來過一趟,悄悄把我喊出去,叫我把東西歸置起來,說得空就來求奶奶放我出去——我何曾應承了她?就那麼自說自話起來。」

    霜娘道:「上午才來和你說?先時沒和你透過一點這個意思?」

    半梔搖頭:「我四五天前告假回過一次家,家裡上下都見了的,沒一個人說有這件事。」

    「說要給你相看人家的話呢?你也不知道?」霜娘往下猜了一句,「還是你知道了,只是相看的人家不中你的意,所以你不願意家去?」

    「沒有,都沒有。」半梔哭道,「奶奶想,本來我進來得就比別人都晚,哪有才三年就又出去了的?當年我進來時爹就再三和我說了,叫我不要急躁,總要在奶奶跟前伺候個五六年,才是進府服侍一場主子的理,也才好提放出去的事。」

    霜娘不由按住額角,她原想速戰速決,但半梔這口風半吞半吐的,她不得不一一問起,先道:「那你當初為什麼進來晚了?你家裡若捨不得你,不叫你來也就罷了,怎麼忽然又把你送進來?」

    半梔抹著眼淚:「原來確實沒打算叫我進來的,因我們家已經有了我哥哥在府裡,他是跟著大爺讀書的書僮,我爹心疼我是女孩兒,說也不指望我有什麼大造化,就在家裡養著罷。但我哥哥命不好,三年前一病死了,家裡要再出一個人來頂缺,下頭兩個弟弟年紀都太小,只能是我和二妹。二妹的年紀又比我更合適,我爹就想叫二妹進來,娘卻不許,二妹是她親生的,她捨不得,在家裡天天鬧著,爹被鬧得當差都沒心思。我在家裡日子也難過,一家子都是被她收服了的,處處給我不自在,我呆不下去,只有去和爹說,叫我進府來算了。」

    霜娘總算明白了其中緣故,又往下問:「那現在好好的又叫你出去,你知道為什麼嗎?」

    她問這話就是順口一句,並沒承望半梔能回答出來,誰知,半梔居然還真知道。

    「是因為六爺。」

    半梔一句話把屋裡三人都說得愣了神,她本人倒無知覺,剛說了那麼一長篇,她的情緒平復了一些下來,話說得更順了。

    「她就是看六爺回來了,想起叫二妹來奔這個前程了。」半梔面孔略略扭曲了一下,慣常不大有表情的人,忽然這樣,竟顯出兩分可怖來。「她把我當傻子哄,說什麼人家不人家,她來得那麼突然,我當時心裡就明白了,她就是想叫我出去,把位子騰給二妹。我和她一個屋簷下住了好幾年,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再清楚沒有的了。」

    霜娘忍不住抬手,再次按住了額角。

    才剛一個芳翠沒鬧清楚,這馬上又來了個「二妹」。她不懷疑半梔說謊,因為從邏輯上來說這個謊言毫無意義,半梔本來就不是伺候人的料,她也沒心思學怎麼伺候人,這要是正常的出去許配人家,她順其自然地正好出去就是了,鬧這麼一出做什麼?

    周六爺簡直是塊唐僧肉啊,甫一入境,八方小妖聞香而動,磨叉霍霍就預備著來開飯了。霜娘感覺壓力有點大,先把自己往孫悟空身上套了一回,想想又覺得自己更像是守護著寶藏的惡龍。

    這不是亂琢磨的時候,她很快把發散的思維收斂起來,想了想,既然已經知道有人別有用心,乘著還有把苗頭掐死在萌芽裡的機會,務必要把握住了。而此事的關鍵,主要是在一個人身上。

    霜娘放下手,抬頭問她:「你爹呢,你可能把他勸轉過來?」

    半梔道:「不用勸——我爹應該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別的我不敢說,但我爹不是這樣行事行半截的人,這麼忽然叫我出去,算什麼呢?」

    聽了這話,金盞先忍不住在旁說她:「既然這樣,你先哭得那樣做什麼?我以為你有多大難處,既這樣,你回去和你爹說了就是了。」

    霜娘擺擺手:「她受了薄待,心裡委屈,哭一哭是難免的事。」就向半梔道,「這事不宜拖下去,你現就出去,想法找到你爹,和他說你的想法——你可是定了不想出去?」

    半梔紅腫著眼睛,堅定地道:「我不出去,我就不想叫她如意。」

    霜娘點頭:「那你現在就去,別拖到明天,看你娘的心切樣,說不定明天一早就來了。」

    半梔應了聲,胡亂抹了把臉,站起來就出去了。

    金盞不由搖頭:「這麼個規矩,三年了都沒學出來,唉。」

    「由她去罷。」霜娘笑道,「面上的規矩再不好,總比心裡不規矩的要強。」

    她原來對半梔的去留持無所謂態度,但這麼一來,卻是必須要留她下來了。今天這出還幸虧半梔被逼急反了水,若不然,她安安靜靜地去了,隔幾天陳大娘再尋個由頭把「二妹」塞進來,她還真沒什麼一定可以回絕掉的理由。

    這一句話說完,便聽外頭響起小丫頭的請安聲:「六爺回來了。」

    霜娘聽了,忙從炕上下來,金盞正俯身替她穿著鞋,周連營已經掀簾子進來了。

    來得太快,霜娘還有一隻鞋未曾穿起,要起身又不好起身,心裡一慌。

    周連營一眼掃過,似沒看見般,坐到她對面道:「我見一個丫頭雙目通紅地出去了,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霜娘定了定神:「沒什麼事,她家裡想叫她出去,她不大樂意,來求我,還想再留幾年。我見她哭得可憐,應了她,她去和家裡人說了。」

    她解釋過這兩句,穿好了鞋,站起給周連營倒了杯茶,問道:「六爺這個時辰回來,可用過午飯了?」

    周連營點了點頭:「用過了。」

    金盞和春雨見他兩個說話,都悄悄出去了。

    屋裡靜了一會,霜娘慢慢有些覺得手足無措起來。

    這算是她和周連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獨處——先時也有過短暫的時候,但那時她雜念太多,光是控制自己的精分就耗費掉大半精力了,分不出多餘的來起什麼遐思。

    此刻卻是不同,她腦子裡的三個小人已經基本上實現了和諧的大統一,可以以正常的心態面對周連營了,所以,她就開始變得不正常了。

    她可憐呀,已經十多年沒有和適齡男性獨處一屋的經驗了,這名男性要是長相安全些還好,偏偏並不,從樣貌到氣質都很合她胃口,她不由就彆扭起來了,沒來由地心跳加快,心裡知道自己應該搭話,也想要搭話,但又警醒地覺得自己此刻狀態有異,恐怕一出口就倒出蠢話來,只得牢牢閉緊了嘴不敢開腔。

    但這一不說話,屋裡繼續靜下去,氣氛就讓她更古怪更不自在了。

    周連營抬眼,見她木樁子似地站在面前,他都喝兩口茶了她還站著,不知她想什麼,只好主動叫她:「你坐下吧,不用站著。」

    「……哦。」霜娘一下紅了臉,發現她是忍了沒說蠢話,卻直接干了蠢事,略顯狼狽地應了一聲,退去對面坐了回去。

    「外書房收拾得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周連營主動拋了問題過來,還是個很好回答的問題,霜娘略鬆口氣,道,「我和太太看著收拾了一上午,大面上都歸置好了。還有些邊角,再有一下午足可以了,六爺今晚上就能住進去了。」

    周連營點點頭:「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都是太太吩咐著的,」霜娘道,「我就是陪著站了站。」

    兩句話下來,霜娘自然一點了,感覺自己的智商重新在線,就主動搭話道:「六爺見過太子了?太子忽然見到六爺,想必激動得很。」

    她問這句帶著些試探的意思,因為不確定周連營樂不樂意和她說外頭的事,要是就一個「嗯」字打發了她,她就得識趣點,下回別再提起,噓寒問暖一下就得了。

    「嗯。」

    霜娘心底微涼,跟著卻看到周連營悶笑出來。

    她甚是莫名其妙:她說什麼笑話了?

    周連營卻是又想到了太子那個淚水漣漣的樣子才忍俊不禁的,笑了兩聲,見霜娘傻看著他,便笑道:「沒什麼,忽然想起個笑話。」

    霜娘:「……」開始回憶自己的話究竟可以連到什麼笑話上去,想了幾秒,忽然反應過來:她犯什麼傻?就是被敷衍了呀!

    忍不住悄悄瞪他一眼,誰知周連營話出了口,也覺得自己的話語招人不解,便看向她正要說些別的彌補一下,結果把她那個瞪眼接收了個正著。

    四目相對,周連營鎮定地道:「你瞪我做什麼?」

    霜娘想撞牆,什麼人呀,這麼尷尬的場景,他居然不肯當做沒看見!

    她卻不知周連營也有難處:他把那個瞪視接收得太完整了,以至於完全沒法無視,要是硬憋了不問,反倒顯得太刻意了,問一聲,霜娘隨便給個理由帶過去就好了。

    霜娘如坐針氈,她給不出隨便的理由來,越想智商越不在線,腦中空白,一禿嚕把實話冒出來了:「你敷衍人。」

    說完她就要捂臉,她這是什麼聲調!本來三分尷尬,這麼直通通說出來硬是變成十分的了,簡直無力回天。

    「沒有,」周連營卻笑著道,「我說真的,今天看見個人把生薑弄進眼睛裡去了,我忽然想起他的樣子來,所以好笑。」

    他的態度太和緩自然,以至於這雖然是句聽上去好不了多少的升級版敷衍,卻成功把霜娘從坑裡帶了出來。

    霜娘臉上的熱度慢慢下去,正想趕緊把話題換掉說些別的,聽得金盞在簾外道:「六爺,奶奶,太太那裡來了人,說公主和駙馬的車駕就快到了,隨行的還有楚王殿下。」

    楚王?霜娘知道他是行三的皇子,當今也就三個兒子,這很好記。下意識看向周連營,見他面上的笑意微微收斂了起來,眼中快速閃過的,好像是一絲不耐?

    「我出去見客。」周連營站起身來,向霜娘道,「你先在這裡,等楚王走了,我使人來告訴你一聲,你再往正院去。」

    霜娘忙站起身,道:「我知道了。」

    周連營便走了,留霜娘一肚子疑問:楚王既同公主一路,那肯定是知道周連營回來的消息了,那麼公主和駙馬回來探親,他卻跟著湊的什麼熱鬧?

 

☆、第48

 

周連營很不喜歡楚王。

    原因有二,其一,楚王是個蠢貨;其二,這個蠢貨很熱衷於把永寧侯府往他那條破船上拽。

    這真是煩人極了也無語極了。

    永寧侯府好些年前就已亮明立場,是旗幟鮮明的太子一派,連世子都曾想送到太子身邊做伴讀——雖然沒成,但這一表示落在有心人眼裡,已足可明白永寧侯府心向何處了。

    楚王也沒有看不懂的道理。

    但神奇的是,他在明知永寧侯府「名花」有主的情況下,居然還想把這朵花拉到自己家的後花園長起來。

    在他的想法裡,永寧侯府支持太子的最主要原因是因為太子出身正統,這一條是沒錯的——應該說,絕大部分支持太子的人都是因為這一點。那麼接下來,按照正常人比如說齊王殿下的想法來說,既然無論如何也拼不過這個元嫡出身,那就不要跟這些死腦筋的太子派浪費時間了,趕緊著去拉攏那些不重出身重賢德的臣子們才是。

    楚王殿下不。他逆常人而行,認為既然如此,那麼他也可以爭取一下。

    乍一看很離奇吧?但楚王是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的,他生母是個普通宮嬪,在他八歲那年早逝,當時第二任皇后姓方,膝下唯有一女,他便到了方皇后宮中,從此由方皇后撫養。所以在楚王認為,他長於皇后膝下,也可以算作正統,永寧侯府能支持太子,那就也有支持他的可能。

    ——呸,有個屁的道理!就不說原配髮妻和繼妻的承續關係了,也不說長子和以下諸子繼承權的差別了,即便這兩個條件統統拉平了,生養和撫養一字之差,那就差出天邊去了好嗎!

    哪怕楚王從襁褓裡就到了方皇后宮中,他也仍然不能算方皇后所出,頭上套不得一個「嫡」字,他該是誰生的,還是誰生的。被方皇后撫養這個成長歷程對他有加成,但這個加成僅可以去和衛貴妃生養的齊王殿下比一比,想和太子相提並論,那是想太多了。

    周家人弄明白楚王的腦回路之後,著實是崩潰的,誰知道他得了點金箔,就敢往自己臉上貼上那麼大塊真金呢?還沒法和他說明白,當時的楚王還未封王,只是皇子,皇子做做夢無妨,你去揭穿他,就是結仇了。

    無奈之下,只好盡力疏遠,再疏遠。

    然後,就疏遠出事來了。

    因為楚王不但敢想,更加敢幹。

    事情的起因源自於方皇后所出的靜樂公主,公主殿下到了十八歲,是該擇婿的年紀了。方皇后只此一個愛女,視若掌中明珠,去向皇帝請旨選婿之前,特意先徵詢了愛女的意見,私下問她心中可有什麼偏好的類型,到時最後的人選到了方皇后面前時,方皇后好照著女兒的意思,選個更貼近她心意的,叫她過得順心些。

    靜樂公主先低了頭不說話,再問一遍說有偏好的類型,再再問一遍,就直接報出了永寧侯府二郎周連深的名字。

    把方皇后直接炸傻了,她是希望女兒給出的條件能越詳細越好,對照起來越容易,可再詳細也沒想詳細到具體人名啊!

    方皇后的第一個反應是,太子那一派的人在搞鬼。先顧不得審問公主,因為在方皇后心中,公主這個長在深宮裡的小女孩兒懂得什麼?一定是吃人哄騙了,問她也問不出真相來。撒出人手去,命查,徹查。

    消息回來得非常快,因為永寧侯府也許很複雜,但周連深這個人實在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以至於根本查不出什麼花樣來。

    周連深是個生來有弱症的人,自十一二歲之後連家門都少出了,偶有出門,也是往親戚家坐一坐就回,京裡所有的交際場合都看不到他,因為他的身體負荷不起,只能活得像個隱形人一樣。

    正因為他太低調,所以方皇后先都還沒想起永寧侯府有他這麼個人來,才需要叫人去查。

    查回來的結果很明顯了,一個一年到頭門都不出幾回的人,如何能有勾引公主的機會?再換個角度想,即便太子那邊心懷叵測,也不會叫個病秧子出頭幹這等事啊,一個不好,人沒勾到,他先把命送了。而假如太子是打著要拉攏皇后這邊勢力的主意的話,就更不會用周連深了,給公主介紹個病秧子當駙馬,這拉不來勢力,只能拉到一大堆作為母親護犢的仇恨。方皇后以為,太子再蠢也不至於蠢到不知這個道理。

    所以,繞了一圈,最後方皇后不得不承認,問題出在她女兒身上。倒回去審問公主,公主已經把心上人的名號交待出來,下面也沒什麼可害羞的了,直接把緣由倒了個乾淨。

    事情要追溯到十來年前,那時公主才七八歲,榮昌長公主有一回進宮來,說起自家駙馬府上為了預備元宵燈會,紮了極多極大極漂亮的花燈。公主聽了羨慕不已,求著方皇后想去燈會上玩耍,有榮昌長公主作保,方皇后心愛女兒,就答應她跟著榮昌長公主去了。

    長公主家的燈棚,按說守衛無數,再出不了意外的,誰知世上最難保的就是意外二字。

    燈會上人山人海,有個賣燈攤子的一架燈被人不留神撞倒到了隔壁攤上,冬夜乾燥有風,兩個攤子當時就辟里啪啦地燃燒起來,很快蔓延到了再隔壁的攤位,又瘟疫一樣一路蔓延開去,周圍的人們尖叫著,爭先恐後地往外擠去,驚恐的情緒比火勢傳得還快,還沒被火勢覆蓋到的地方都跟著亂起來了。

    靜樂公主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落了單,抱著她奮力向外撤的護衛被人群衝倒在了地上,紛亂的腳步就快踩上靜樂公主身上的時候,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小小少年及時發現了她,於千鈞一髮之際拉起了她,拽著她在混亂的人群夾縫裡求生。

    靜樂公主年紀小,又養尊處優,哪裡應付得來如此近乎修羅場的殘酷場面,幾回險險撲地,那少年死死拽住她,到後來直接是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終於掙扎到了一個高台下的角落裡,才得以逃生。

    公主失蹤是件要掉腦袋的大事,找尋的護衛很快就來了,靜樂公主當時處於嚇傻了的狀態,被護衛抱著就走了,竟沒想起來問一問那少年的名姓。

    直到八年之後,靜樂公主在去往榮昌長公主駙馬府上做客的路上,見到了從駙馬府同在一條街上的靖國公府裡出來的周連深,一眼就認出了他。

    靖國公府是永寧侯府侯夫人安氏的娘家,周連深因為常年患病,外貌特徵就顯得病弱,很好描述,公主隨意在駙馬府裡找個人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

    「他原來身體不像現在這樣弱的,都是為了救我,在燈會上受了推擠,才又把底子傷了,再養不回來了。」

    靜樂公主抹著眼淚說的這段話,方皇后是相信的,因為當年靜樂公主回來後緩過了神,曾和她說過被一個少年救了的事,當時方皇后還曾遺憾不知那少年名姓,不能賞賜他些財物以示感謝。

    如今知道了周連深的身份,方皇后一樣非常感激他,不管他的家族是否太子一派,他救了女兒是真真切切的事——但再感激不能把好好的女兒賠進去啊!

    方皇后苦口婆心,告訴女兒感激救命恩人和要與他做夫妻是兩回事,但是靜樂公主主意非常正,表示:「我沒再一次見到他之前,確實是兩件事,但我見到他之後,這就是一件事。除了他做我的駙馬,別人我誰也不要。」

    方皇后險些慪得吐血,只得把請旨的事押後,一心一意地試圖先扭轉起女兒的想法來。

    楚王就是在這個時候出場的。

    他這時雖然已經分了單獨的宮室居住,但還常來往於方皇后宮中,知道此事後,琢磨了幾天,就想出了個主意。

    他悄悄去找了衛貴妃,把這件事透露給了她。

    在楚王的想法裡,姐姐靜樂公主嫁給周連深很好啊,這不就把周家拉攏到方皇后這一邊了嗎?方皇后的勢力就是他的勢力嘛。當然他給衛貴妃不是這麼說的,他只是說,這樣就可以把永寧侯府從太子那邊分化出來了,太子的勢力削弱了,對衛貴妃和二皇子當然是有好處的。

    不知衛貴妃信沒信他這番說辭,總之事情的結果是,衛貴妃給皇帝吹了枕頭風,於是隔天,賜婚的旨意就下來了。

    對方皇后來說簡直晴天霹靂,對永寧侯府也是。

    周侯爺驚呆了,立刻穿戴整齊,進宮去推辭婚事。明言次子生來體弱,及長後更加多病,不敢欺瞞匹配公主。為了證實自己非是虛言搪塞,把周連深的藥方子厚厚揣了一摞子帶來,並請皇帝可招來常給周連深看病的太醫詢問。

    皇帝也有些傻了,他雖然肯聽衛貴妃的枕頭風,可真沒存心想坑女兒——衛貴妃只和他說了周家的次子身體稍微弱了一點,家裡慣他,不預備叫他出來補缺當差,這麼個不入仕途的豪門貴子,正好匹配公主。誰知他原來不是一點弱,而是很多點弱呢?就想要收回聖旨。楚王聽說,飛奔去告訴了靜樂公主,於是靜樂公主氣喘吁吁地跑來,闖進御書房,表示了非周連深不可的決心。

    衛貴妃時時刻刻關注此事,也冒了頭,方皇后又怒氣沖沖地過來,幾方勢力摻和進來,水越攪越渾,事情傳揚的範圍越來越大,最終鬧出來的結果,皇帝維持了最初的聖旨。

    ——永寧侯府周連深尚靜樂公主,擇日成婚。

 

☆、第49

 

塵埃落定後,楚王以為自己幹了件好事,既成全了姐姐,又成全了自己,卻不知道事實上,他把所有人都給得罪了。

    方皇后固然不想女兒招個病秧子當駙馬,永寧侯府又何嘗想尚這個主?宮裡一共兩位公主,分別由方皇后和衛貴妃所出,都與太子不是一邊,永寧侯府本是全心全意輔佐太子要做個純臣的,被這麼一坑,同方皇后那邊牽扯上了,好端端一塊白璧,平白多了點瑕。

    楚王毫無知覺,他還覺得已經把永寧侯府往自己的羽翼底下劃拉過來一半了,這次正好去找姐姐靜樂公主聽說了周連營死而復生歸家的消息後,他就跟著一道來了。

    因為他的到來,周連營和兄嫂本可以在後院團聚的,現在只能在前院見面了。

    親人相見,正是分外激動敘著別情之時,楚王在旁嗓門響亮地插話道:「連營,你回來這麼大件事,怎麼不叫人去告訴本王一聲?」

    周連營笑了笑,道:「我才回來,並不知道殿下人在京城。」他說話時的表情溫厚,叫人半點看不出其中的敷衍,更想像不到他昨天才在太子面前嘲笑楚王「臉大」。

    楚王恍然大悟道:「不錯,本王心裡正疑惑,你如何同本王生分起來,這麼說就對了。」

    周連營笑笑,就回頭和兄長繼續說起話來。

    周連深本是個相貌俊秀的青年,但因常年疾病纏身,面色微有蠟黃,此刻情緒激越,於蠟黃裡又泛出潮紅來,總不是個常人該有的面相。

    周連營看著心中酸澀,問道:「二哥,你現在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周連深笑答。

    周連營知道這是多年不變的答案,不管什麼時候問他,總是這一句,為著不想令親人擔心之故。不忍多加追問,便轉了話題,說些自己在外時發生的一些趣事來。

    周連深和靜樂公主都含笑聽著,本來氣氛應當很好,偏偏楚王不甘寂寞,動不動要進來插話。幾回之後,靜樂公主不好意思了,她知道因身份限制,楚王可以做不速之客,周家兄弟卻不好出言趕走他,只能自己出面。

    就道:「三弟,他們兄弟相見,肯定要多聚一會,你忙你的事去罷,不用在這裡陪我耽擱。」

    「我沒什麼事,」楚王大咧咧道,「本王和連營也是好幾年沒見,也該要留下來聚一聚。」

    他這一留就直留到了晚飯後。

    **

    彎月高懸。

    周連營在月色下疾走。

    他才從西府那裡過來,因為楚王呆的時間太久,導致他這個時辰才能去看望三太太,並給三叔上香叩首。

    他腳下生著風,直快走到迎暉院,隔著一段距離見到院子裡隱隱透出的燈光時,方放慢了腳步。

    站在院門前,他吁了口氣,感覺心頭的悶氣隨著一路奔走消散得差不多了,抬手推開了門,走進去。

    霜娘聽到外面傳來「六爺來了」的請安時,嚇了一跳。

    一直沒人來傳話叫她去見公主,眼看著到了晚飯時辰,她料著沒自己什麼事了,放寬了心去廚房點了幾樣菜來,飯畢後連洗浴都一併做了,如今正半歪在炕上,由春雨給她擦著頭髮,她把一大把絲線排在炕桌上,閒著有一搭沒一搭地琢磨著配色。

    聽得這動靜,她忙把絲線丟下,跳起來趿拉著鞋要出去,因她頭髮將將半干,春雨恐她出去風吹了著涼,追著給她披了件外衣。

    於是,等周連營走到正房門前時,就見霜娘風一般捲了出來。

    對上霜娘沒有掩飾的詫異的眼神時,周連營一下子醒過神來。

    ——他來錯地方了,一路心煩意燥,竟忘了從今天起他要住回外院去了。

    「你休息吧——」

    「六爺進來坐——」

    兩人異口同聲出一句話來,互相對面望望,忍不住都笑了。

    霜娘忍了兩分笑意,又說了一遍:「六爺來歇一歇,喝杯茶吧。」

    周連營知道自己被看穿了,這時堅持轉身就走未免刻意,也辜負了霜娘給他解圍的好意,便跟著進了屋。

    進去分了左右坐下,春雨上了茶,就掀簾子立到了外間去。

    屋內暖意融融,暗香浮動,周連營忍不住看了坐在對面的人一眼,她披散著長長的烏緞一般的頭髮,這香味,應該是因為他才洗了頭?

    「六爺這會才忙完?」

    聽得問句,周連營收回了目光,也定住了微微搖曳的心神,道:「楚王殿下吃了晚飯才走,一直陪他,所以晚了。對了,我該叫人來告訴你一聲,忙得忘了。」

    「沒關係,」霜娘笑道,「我並不去哪裡,等著無妨的。」

    不知道是一回生二回熟,還是因為周連營才剛鬧出的小笑話,霜娘覺得她現在不如下午時那麼緊張了,面對他時的心態輕鬆些了。

    周連營端起茶盅來,見到炕桌上攤了一大堆各色絲線,問了句:「這麼粗的線,做什麼使?」

    「打絡子用的。」霜娘說著把自己剛才匆忙丟下有些弄亂了的絲線重新理了理,然後眼角餘光瞄到了周連營腰間掛著微微向一側袍角滑落的玉珮,她靈機一動,接著道,「六爺,你若不嫌棄我手藝粗陋,我打幾個絡子給你綴在玉珮上?你才回來,這些小掛飾一定都不多。」

    「這些活何必你做,交給丫頭們好了。」

    霜娘聽他話音不是堅決拒絕的,就笑道:「丫頭們做的,和我做的怎麼一樣。」

    她前三年給侯夫人做慣了東西,偶爾侯夫人也會說她,叫她歇著,丫頭們多得是,交給她們做就是,霜娘一心要抱大腿,就是這麼回侯夫人的。這時周連營也說這話,霜娘下意識照著一樣的話回了,說出口後才覺得好像有點,那啥——

    曖昧。

    周連營修長的手指摩挲著茶盅,他本來確實沒打算使喚霜娘,真心覺得交給丫頭們做就可以,沒想過有什麼一樣不一樣。但是霜娘這一句話出口,他忽然覺得,好像,確實是不一樣的。

    霜娘的慇勤,和那些丫頭們的慇勤怎麼能是一回事呢?

    霜娘已經陷入無盡的後悔中去了,深怨自己嘴快。她對著侯夫人厚顏點無妨,還可以當成是小輩對長輩的撒嬌,可對著周連營冒這麼一句,那就是直接的臉皮厚了。她誰呀?人家連她的臉都不一定記得清楚呢,她就敢放話自己的與眾不同了,想著她一張臉慢慢就紅透了。

    「其實,其實我手藝一般,丫頭們做的都比我好,所以不大一樣,回頭還是叫她們做吧。」她亡羊補牢地小聲道。

    周連營原來低頭琢磨心事,沒注意到她臉紅,被補了這麼一句,詫異她忽然反悔了,轉頭看她,於是,就看見了她晚霞一樣的臉龐。

    周連營心中那種「不一樣」沒來由地就更加具象了起來。

    他捏著茶盅的手緊了緊,控制住了自己想去捏或者掐一把她臉頰的衝動——可是真的覺得她看上去很好捏啊,他不只手癢,心都跟著有些發癢。

    咳,力氣輕一點的話,捏一下應該沒事吧?

    腦中臆想著,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到了炕桌上擺著的絲線上,伸手撥了撥:「你覺得什麼顏色合適?」

    失言被若無其事地帶過去,霜娘如釋重負,忙趴上去認真選起色來,過了一刻,選出玄青紫檀等好幾種深重顏色的絲線來,一一舉起給他看:「六爺,看這幾種如何?還是你喜歡亮一點的?」

    周連營點頭:「就這些很好,不過不用這許多,勞你替我打兩個就好了。」

    霜娘笑道:「六爺別客氣,我天天閒著,本來也就是做做針線。等明天絡子打好了,我再替你做些荷包呀,你有什麼喜歡的花樣嗎?」

    她望過來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出一排細白牙齒來,竭力要獻慇勤的樣子很討喜。周連營覺得,比起先前她臉紅時,更想捏她了。

    因為趴在桌上的姿勢,她比先前離得他更近了,周連營沒有再忍,放在桌上的手抬起,真的捏了她一把。

    輕輕的。

    霜娘:「……!」

    「你晚飯吃的什麼?」周連營心願得償,態度很和緩地問,「臉上沾了粒芝麻。」

    「我,我沒吃芝麻,」霜娘呆呆地道,「而且我還洗過澡了……」

    說完後她猛然反應過來,她她她臉上粘了粒芝麻和他說了這半天話?!

    霜娘本來不是個好騙的人,她所以一點都沒有懷疑周連營戲弄她,因為他看上去真的太像個正經的好人了,帥都是很堂正的那種帥,所以在被這麼說的當下,她只能想到要找個地洞鑽下去。

    周連營見她一下羞愧得快哭出來,心內不由後悔,他和女人打交道的時候少,不懂怎麼臉上沾粒芝麻是這麼嚴重的事,就改口道:「我看錯了,想幫你拿掉時,才發現什麼都沒有。」

    霜娘不是個好騙的人,嗯,但是陰錯陽差,她把假話信了,這時真話聽上去就像假的了。

    「那就好。」

    回是這麼回了,可她整個臉的態勢都是往下垮著的,一看就沒有相信,周連營微有歉疚不安,可同時又不由自主地覺得,把她欺負成這樣好像是件很有趣的事。

    沉默了一會,還是霜娘自己振奮起來,道:「六爺,你還沒說你喜歡荷包上有什麼花樣?」不振奮不行呀,話題一直停在芝麻那裡,她才要陷在尷尬的坑裡出不來了,周連營教養好,已經裝沒事改了一回口了,她不能一直指望他救她吧。

    周連營順著她轉了話題:「你看著挑罷,我不大講究這些。」

    「那我回頭自己想想。」霜娘說著想起來,忙跟他道,「六爺,我這裡撥了幾個丫頭去外院了,領頭的兩個叫金盞和疊翠,你有什麼事,都可以使喚她們做。」

    周連營在丫頭上向來不留心,順口應了。

    又有的沒的找了幾句話說,周連營因戲弄了她一回,這時就只是順著她的話頭往下說,慢慢把她重新帶得自然了起來。

    雖然只是些閒言,但聽著她說倒也不顯得無聊,又坐一會,估摸著時辰不早了,他才起身道:「你歇著吧,我往前頭去了。」

    霜娘答應著,跟著起身送他出門,到屋門前周連營略緩了下腳步叫她回去,霜娘沒依,還是跟了出去,一直把他送到了院門外,才轉身回去。

 

☆、第50

 

翌日清早。

    霜娘剛要出門往正院請安時,正院先來了個丫頭,進來向她行禮道:「六奶奶好,太太吩咐我來說一聲,今天六爺要往靖國公府去。請六奶奶準備一下,收拾好了往正院去會齊六爺,陪著一道去國公府。」

    這做客任務發佈得太突然,迎暉院裡一下忙亂了起來。

    春雨趕著叫人往廚房去提早飯,不拘什麼干的稀的,有的都先提來。再跟霜娘檢視妝扮,霜娘今天穿的是件丁香色寶瓶紋樣的褙子,幸而還服著孝,倒是素淨得恰到好處,不用更換。

    再看髮髻,就挽得太家常了,霜娘平時不愛上發油,一則洗起來麻煩,二則不大喜歡那些香噴噴的味道,因此好些需要塑形的髮髻就梳不起來,橫豎她常年居喪,沒有機會出門做客,在家簡單些也沒人管她,她就一直照著自己舒服的方式來了。

    但此刻要去靖國公府,就不成了。坐去妝台前,由春雨替她抹上發油,快速重梳了個單螺髻,選了釵環插戴好。

    早飯這時提了來,也講究不得什麼了,主僕兩個一坐一立,匆匆填了個半飽就算完事。

    春雨見桌上的小菜點心都沒怎麼動,勸霜娘道:「我收拾東西去,奶奶不要著急,再吃些罷。」

    霜娘擺手:「我心裡存著事,吃不下了。」

    春雨見勸不動,只好去收拾包袱,出門在外不比在家,衣裳什麼的至少都要多帶一套好替換,防著有意外。

    正收拾著,忽地來了個眼生的未留頭的小丫頭,來求見霜娘,說她是陳大娘家裡的,來給半梔告假,半梔昨天回家後生了病,今天不能趕回來當差了。

    霜娘問道:「什麼病?她昨天從我這裡走時還好好的。」

    那小丫頭道:「奴婢也不知道,只見半梔姐姐一直拉肚子,好像是吃壞了東西。大娘已經使人去請大夫了。」

    霜娘聽見已經請了大夫,就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罷,叫你半梔姐姐放心養病,我這裡不缺人使,她好了再回來。」

    那小丫頭就行了禮去了,霜娘滿腹心思都在她將要成行的第一次出門做客上,很快把這事拋到腦後,回去繼續和春雨收拾東西。

    折騰了頓飯功夫,主僕兩個互相看看,感覺應該沒什麼疏漏了,忙忙往正院趕。

    趕到時,周連營已經在了,背脊筆直地坐在下首,正和安氏說著話。

    霜娘上前行禮,安氏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滿意地點頭道:「這樣很好。」又道,「因我們家裡有孝,連營回來的事不便宴客,只打算散帖子周知一下親朋好友們就罷了,不過有些至親卻是該上門去親自拜見的。靖國公府是我娘家,我原想叫你們明日去,只是我母親絕早打發人來,立逼著叫今天就去,若不去,她老人家就親自上門來見外孫,說不得,只好倉促些了。」

    怪不得通知得這麼急。霜娘恍然大悟,便想要跟安氏探問些國公府的情況,話未出口,安氏已接著道:「好了,你們這就去吧。」再向周連營道,「你媳婦頭回出門,你多提點照顧些,別叫人欺負了。」

    周連營笑著起身應了,霜娘眼見插不進話,無法,只得跟著告退出去了。

    馬車已在儀門外等候,跟車的婆子放了腳凳,霜娘踩在凳子上由春雨攙扶著上了車,讓她有點意外的是,春雨跟著上來後,周連營也上來了。

    「六爺,你不騎馬?」她看到旁邊等著的小廝牽了匹看上去很神駿的大紅馬。

    周連營在她對面坐下,道:「不了。」

    霜娘聽了不由歡喜,她對靖國公府知道的實在是少,這忽然就要去做客,正急需找個人求教一番。

    周連營當然是很好的人選。

    他給出的解說也許簡單,但絕對準確,霜娘如今正需要這樣的訊息——不是說詳細版諸如周邊八卦之類的對她沒用,而是時間太緊,她要是聽得太多,反而容易記混了,憑添麻煩。

    靖國公府安家,是京裡老牌世家豪門,封襲五世,如今正正傳到第五代,在位的是安二老爺。這位安二老爺有些特別,同眾多爵位繼承人不大一樣的是,他是庶子承爵。

    霜娘不由問道:「我們太太就沒個親兄弟嗎?」她知道安氏是家中嫡出長女,但往下有幾個兄弟之類的,她就不清楚了。

    周連營道:「我有個大舅舅,他去得早,剛剛十歲,還沒來得及請封世子就去了。」

    霜娘點了點頭,下面就不用她問了,因為周連營通過前面的一兩個問題已看出她對靖國公府的一無所知來,直接挨個把各房的情況都介紹了一下。

    老國公夫人安老太太膝下長成的唯有一女,就是安氏。府裡如今承繼下去的四房人口全是庶支——霜娘剛聽到這裡就忍不住頭皮一麻,感覺將要打的是一場硬仗,而糟糕的是,她沒來得及準備任何裝備,手無寸鐵地就來了。

    她那個瞬間進入備戰的狀態有點明顯,周連營被逗笑了,感覺像看到只刷一下炸成毛團的貓,眼睛瞪大了不說,連瞳孔都跟著放大了一下。他笑道:「別害怕,你要是怕見生人,見過老太太之後,就跟在她身邊就是了,旁人叫你都別去。外祖母人極好的,她老人家就喜歡可愛的小姑娘。」

    可愛的小姑娘~

    六個字在霜娘腦子裡循環播放,她一下被順了毛,整個人都飄飄然起來了,使勁控制著自己想繃住臉,還是沒繃住,只好低了頭掩飾,道:「我知道了。」

    真的忍不住呀,多少年了,沒有聽過這種正常的誇讚了?用來形容她最多的詞彙是「可憐」,雖然是事實,可是她要那麼多的同情用不完啊,她也不想一直把自己陷在一個可憐人的心態裡。相比之下,像「可愛」這種形容詞,聽起來整個心情立刻就飛揚上一個檔次。

    雖然從法律層面上來說,她早已經脫離了小姑娘的行列,但從事實層面來說,她仍然還是嘛,這個讚美完全可以照單全收。

    從周連營的角度,只可以看到她唇邊的嫣然笑意,甜得像今早他吃的湯圓裡流淌出的糖漿一般,但她自己似乎覺得不該笑,貝齒微露咬住了下唇,阻止了那個笑意進一步擴散開來。

    ……早知道昨晚就不捏她,把借口留著現在用了。

    周連營頗為遺憾地轉開了目光,繼續往下解說。

    國公府的四房人口裡,二房就是現任國公安二老爺,生養了兩個兒子,沒有女兒。此時風俗,平常做客男女客通常是分開會面,所以這一房霜娘只要記一個國公夫人安大太太就行。

    三房的安三太太是孀婦,安三老爺去世已有十五年了,安三太太盛年守寡,領著一子一女過活這許多年,在安家很受敬重。她一般不出來見客,但周連營和霜娘是至親,這一番上門又不是尋常拜見——不提周連營死而復生的事,單是霜娘就是頭一回進國公府的大門,所以不出意外的話,安三太太應該會帶著女兒安大姑娘出面相見。

    四房和五房的兩位老爺是雙胞胎,不過這兩位老爺長得倒並不怎麼相像,大約也就有個三四分,同普通兄弟的相似程度差不多。

    這種的叫什麼來著,好像是異卵雙生?霜娘走了下神,周連營察覺了,停下來問道:「怎麼了?」

    霜娘忙搖頭:「沒事,我沒聽過雙胞胎呢,有點驚訝。」

    這也是實話,到這世以來,這是她聽過的頭一對雙胞,見就更沒見過了。不像後世,不說新聞上報道的了,她生活的那個小城街上都見過好幾對打扮得像照鏡子一樣的雙胞寶寶,可愛極了。

    周連營沉默片刻,聲音低沉地道:「其實我大舅舅出生時也是雙胞,還是祥瑞的龍鳳胎,只是外祖母生產時不順,只活了大舅舅一個,另一個剛生出來就夭折了。」

    周連營說話一直都是很沉穩客觀的,他介紹國公府的各房情況時,基本沒有摻雜什麼個人情緒進去,到這一句時才流露了一點感傷,而也就是這一句,給了霜娘巨大的信息量,她一下子明白過來國公府為什麼會是庶支遮天的狀況了。

    安老太太在那次生產中,多半是傷了身體,此後生育上就艱難起來——周連營為長者諱,把這下文隱了是很正常的。安老太太因此不得不放開了對姨娘通房們的管束,由著庶子一個接一個蹦出來,而因長子未成年便夭折,最後連爵位都落到了庶子頭上。

    周連營又跟著往下介紹起四房的情況來,霜娘忙集中了精神,聽他分說。

    四房下一輩中有兩子兩女,兩子不用見,忽略過去,安三姑娘和安四姑娘今年一個十二歲,一個六歲,霜娘肯定會見面的是安四太太和三姑娘,四姑娘年紀小,不一定會叫她出來會客。

    五房人口最簡單,現在只有一個二姑娘,但這一房需要留心的是,安五老爺原配過世,現在這一房是才續的弦,新任安五太太將將十八歲,只比安二姑娘大兩歲。

    霜娘忍不住問:「五老爺多大年歲了?」

    周連營道:「五舅今年應該是三十八歲。我也是才聽娘說的,當年我走時,新五舅母還沒進門。」

    那還湊合,嫩草雖然嫩,牛倒也不能算老,八十娶十八的還有呢。

    周連營的講解到此為此,霜娘扔掉雜念,在車輪的吱呀聲中默默強記複習起來。因見周連營一路說來,一點都沒有煩躁不愛理她的樣子,她也就大了膽子,時不時再問他一聲,對照確定下自己的記憶。

    周連營看她雙手放在膝上,細長白皙的手指交叉著在手背上一點一點,眉頭微微擰著,眼眸半垂著,偶爾會突然抬起來,專注又緊張地望過來,問他三姑娘是不是三房所出之類的事,真心覺得她有趣極了。

    「別緊張,」他答完又一個問題後,見她又把眉頭擰回去默記,就忍笑道,「外祖母不會叫人挑剔你的。」

    霜娘覺得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略哀怨地看他一眼:「這種臨上科場才發現四書都嶄新嶄新的心情,你不懂啦。」

    「……」周連營這下沒忍住,失聲朗笑起來。

 

☆、第51

 

因為一路都在臨時抱佛腳,霜娘都沒有空閒掀車簾看一看外面的街景,馬車到達鎮國公府時,還是趕車的車伕和國公府門前的小廝對答了兩句,她才知道已經到了。

    這時也不好再掀簾了,她就安靜坐著,馬車從西角門直接駛了進去,又行一會功夫,馬車停下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僕婦來掀了車簾,滿面陪笑道:「六爺和六奶奶來了。」

    周連營先下了車,春雨跟著拿著包袱跳下去,輪到霜娘時,她半探身出去,卻發現車下站著的不是春雨,而是周連營,正伸手等著扶她下去。

    霜娘愣了一下,對上他微笑的眼神,忙把手搭了上去,在他的協助下踩著腳凳下了車。

    她站穩之後周連營就鬆了手,那僕婦並另兩個丫頭在頭前引路,一面說些「老太太一早就等著了」等語,一路過遊廊進穿堂,那兩個丫頭就招呼春雨:「姐姐隨我們到那邊坐。」

    春雨看一眼霜娘,霜娘知道應該是要引她去耳房暫歇,就點點頭,道:「你去吧。」

    春雨遂去了,周連營和霜娘繼續往裡走,再過小廳,後面就是國公府的正房大院了。

    他們剛一進去,台階上站著的丫頭們有的忙迎上來,有的就忙進去回話。待進了房裡,只見兩邊椅子上已坐了好些人,當中一張紫檀雕花羅漢榻,塌前站著個年近古稀的老太太,鬢髮全銀,仍梳著一絲不苟的髮髻,由一個丫頭攙扶著,正向門口處翹首以盼。

    霜娘一見就知道這就是老國公夫人安老太太了,同周連營雙雙上前去,早有丫頭往地上放了錦墊,兩人剛跪下去,安老太太已連連叫起,周連營不顧丫頭的攙扶,硬是磕下一個頭去,才站起迎著安老太太笑道:「外祖母,孫兒回來了。」

    「回來了好,回來了好!」安老太太連聲道,拉著周連營歸回榻上坐著,上下不住端詳著他,嘴裡不斷說著話,一時嗔怪他「狠心,險叫你娘傷心得跟著去了」,一時又滿目慈祥地心疼他「好孩子,可吃了苦了」,周連營也不分辯,一一笑著全應了。

    好一會安老太太情緒平復了些,他就笑指了立在一旁的霜娘道:「外祖母,這是孫兒媳婦,外祖母還沒見過吧?今天一起來給外祖母請個安。」

    安老太太「哎」了一聲:「瞧我,年紀大了,人不周全了,顧著外孫,就把外孫媳婦冷落了。」

    就招手叫霜娘到近前來,拉了她在另一邊坐下,略瞇起了眼睛往後仰了仰打量她,霜娘知道這個年紀的老人家多半都有老花眼,便不吭聲,也不躲不避,微含笑意由著安老太太看了一遍。

    「是個齊全孩子,」安老太太拿著她的手拍了拍,「也是個好孩子,難為你守了三年,往後小六要是欺負你,你莫臉薄忍著,來和我說,我教訓他。」

    霜娘笑道:「六爺脾氣極好,沒有欺負過我。」

    聽著像是客套話,不過事實上還真不是,因為周連營給她科普了一路國公府內情都沒有絲毫不耐,她現在看他的評分又上升了,真心覺得他人好好,並且還帥,簡直沒得挑剔呀。

    安老太太卻笑了,轉頭和周連營道:「這是個老實孩子,恐怕被你欺負了都不知道,你把那些淘氣的心眼收收,少欺負些你媳婦。」

    周連營笑道:「外祖母記錯了,我們家裡淘氣的是四哥,我也是個老實人,從不惹是生非的。」

    「這就不是老實話。」安老太太板著臉點了下他額頭,轉瞬撐不住就笑了,「還拉你四哥出來擋,他那是犯蠢,和你如何一樣?莫在這裡哄我了,和你媳婦拜見了你幾個舅母,就去見你外祖父去。」

    周連營便站起身來,霜娘忙跟上去,先往左手邊第一個滿頭華翠的婦人處拜見道:「二舅母好。」

    安二太太含笑頜首,身後的丫頭便遞上一個荷包來,霜娘知道是見面禮,忙謝過接了。

    轉去對面坐著的是安三太太,雖然也是陌生人,但她太好認了,一身與其他人打扮迥異到有些格格不入的樸素衣飾,從頭到腳一絲亮色都尋不出,整個人都灰沉沉的。

    霜娘心裡就一突:這真是個太典型的寡婦形象了,若沒對比還好,但被這四周富貴堂皇的景像一襯托,越顯得她如枯木死灰一般。若是周連營沒有回來,她再三年十年地守下去,會不會有一天尋不到有意義可為精神支撐的事,也變成這樣呢?

    因這瞬間的觸人傷情,霜娘都沒有敢多看安三太太,只一瞥間記住了她兩條下垂得如刀刻一樣深沉的法令紋,接了遞過來的一個荷包,就繼續轉回去拜見左邊第二位的安四太太了。

    再得一個荷包後,下一位是安五太太,前文說過,安五太太今年才十八歲,比霜娘還小著一歲,頭上插了一支極閃耀的多寶流光步搖,珠光搖曳輝映,是個楚楚動人的美人,她與安三太太比鄰而坐,如果不是周連營事先有過提醒,霜娘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兩個居然是一輩人。

    安五太太沒準備荷包,直接從手上捋了個白玉絞絲紋玉鐲下來,塞給霜娘笑道:「外甥媳婦拿著玩罷。」

    霜娘囧囧的,要是前面幾位從手上捋個什麼給她她肯定直接就收了,這比她還小著的姑娘做這個舉動,再配上那句話,怎麼都有點怪,她硬撐著笑容不變,謝過收下。

    再下去幾位是兩位表嫂和姑娘們,平輩間周連營就不一一廝見了,轉去當中道:「外祖母,我去見外祖父了,他老人家可是在書房?」

    安老太太點頭道:「正是,你去罷,媳婦就留在這裡我看著,你也不許去久了,中飯還回來我這裡吃。」

    周連營笑道:「依外祖母。」

    就躬身一禮轉身向外走了,同霜娘錯身而過時,向她露出個鼓勵安撫的笑意來。

    霜娘定定神,繼續依次與安大奶奶和安二奶奶見禮,都不過福身而已,並無別話。再下去就是姑娘們,霜娘從周連營的排行,比她們都長,該由姑娘們向她見禮,安大姑娘禮畢坐下,輪到下一個五房的安二姑娘時,她福身後,卻笑著說了句話出來。

    「表嫂應該多和我們太太親近親近,都是麻雀上枝頭,一定很有話聊。」

    霜娘聽了,先不可思議地看她一眼,還未及想出回話時,隔了一個位子的安五太太拿帕子捂了嬌花似的臉,猛然發出一聲極大的嗚咽聲來。

    行了,霜娘默默想,這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原來安二姑娘聲音不大,安老太太隔了一段距離未必能聽清她講了什麼,若是有人打個圓場,這事含糊著也就過去了。可安五太太這一哭,想息事寧人也辦不到了。

    果然,上首的安老太太目光看過來問道:「老五媳婦怎麼了?」

    安五太太便起身向中間去,放下了帕子,露出一雙嬌柔含淚的眼眸來:「論理這樣好日子,我不該惹老太太不高興,可二丫頭也太過分了,她平常瞧不起我這個做繼母的就罷了,我出身低,原怨不得她眼睛裡沒我。只是如今連親戚都嘲笑起來了,外甥媳婦好好的,她卻說什麼——」

    就把安二姑娘那句話原封不動地學了出來。

    安老太太放下臉來,向安二姑娘道:「你還站著?還要人教你怎麼做?」

    安二姑娘紅了臉,不情不願地同霜娘再次行禮:「表嫂,我失言了。」

    她膝蓋剛彎下去就又站起來,霜娘淡淡讓開,忍了沒有說話。

    安老太太又訓安五太太:「這點子小事,哭什麼!二丫頭不懂事沒禮數,就怨你這個做母親的面慈心軟,當管教的不管教,看看把她縱成什麼樣子了。我這一把年歲了,你不管,難道還叫我親自耗費心神煩這些事?」

    這話意傻子也聽明白了,安五太太大喜,就吩咐左右立著的丫頭:「請二姑娘下去,禁足一個——」她一邊說一邊覷著安老太太的臉色,見她眉頭微微皺了皺,立刻大膽地翻了一倍,「禁足兩個月!每天抄一份女誡,好好反省一下。」

    安二姑娘傻了眼,這下不是那副「我就是要你不痛快」的桀驁臉面了,衝出來要說些什麼,這堂裡的丫頭多半都是安老太太的,哪給她這個機會,她只來得及喊出一聲「老太太」,就被拉出去了。

    安五太太心懷大暢,上前賠笑道:「老太太,我從今往後一定嚴加約束著二丫頭,不叫她再在親戚面前丟人了。」

    安老太太皺著眉頭揮了揮手:「你們那些事,我如今精神短了,也沒有心思問了,自己看著辦罷。行了,客也見過了,都去吧,忙你們的去,中午也不必過來了,我跟外孫媳婦安安靜靜說一會話。」

    眾人便魚貫起身,向安老太太依次行禮後接連退出。

    霜娘早已讓過一旁,待人都去盡了,安老太太向霜娘招手:「過來。」

    待霜娘過去,安老太太便重拉了她坐到身邊,笑道:「你這孩子,未免老實得太過了,二丫頭當著面這麼說你,你都不會回她兩句?有什麼怕的,她還能怎麼著你不成。」

    霜娘聽她話音,這會的「老實」可沒有誇人的意思了,倒像是有些說她太呆木了。

    她想了想,安老太太怎麼也不會看庶房比親生女兒家的親眷強,就實話說道:「我並不怕,只是五舅母先說話了,我就覺得,我不說話比說話要好。我不說話,人就只當是她們母女兩個生出矛盾對掐起來,我一說話,反把事招回我身上來了,二姑娘的話不好聽,卻也是事實,我能避就避了,硬頂上去,便駁回去,我也難落得什麼好。」

    「唔,」安老太太眼神一亮,這會的笑意就真切多了,「好孩子,難為你心裡明白,倒是我看岔了。」

    就扭頭向身後站著的一個丫頭伸出手來:「昨天叫你準備的見面禮呢?再不拿出來,孫媳婦面上裝憨,心裡不知要怎麼埋怨我這個做外祖母的小氣了。」

    霜娘忙笑道「不敢」,那丫頭也笑著,雙手奉上捧著的一個描金雕花的紅木小匣子來。

    霜娘接了要起身道謝,安老太太拉著不叫她起來:「坐著罷,沒外人在,哪裡這麼多禮。你收起來,回家去悄悄看,別叫小六知道了。」

    霜娘知道是玩笑話,也帶兩分玩笑的意思應了:「多謝老太太,我一准背著六爺,做私房收起來。」

    安老太太見她也有些風趣,更添歡喜,拉著她同她敘起話來。

 

☆、第52

 

周連營和霜娘在國公府呆了整整一上午,陪著安老太太用過了午飯,方在老太太不斷的「閒了常過來的」叮囑中坐車離開了。

    除掉安二姑娘抽風似地一段小插曲外,霜娘的初次登門做客還是很圓滿的,現在心情很好地坐在車上,她把那幾個荷包都交給了春雨收著,紅木小匣子則還留在自己手裡。

    霜娘有點好奇,不知安老太太送的是什麼,聽她當時口氣,應該不是什麼金銀錁子之類的小玩意兒。她想著撥開小小的插銷,卻見裡面是一摞紙。

    「一、二、三……五。」

    一共五張銀票,一張一百兩,合起來就是五百兩。

    霜娘拿著銀票有點合不攏嘴——這位外祖母送的好實在的見面禮啊!

    周連營坐在對面,示意她低頭看匣子:「裡面還有一張。」

    霜娘忙低頭,一看,果然還有一張紙貼在裡面,疊起來的,樣子看上去和先拿出來的銀票不大一樣。霜娘提著心跳先把銀票放到身邊的坐褥上,騰出手來把那張紙摳出來一看,她連眼都睜大了:「地、地契?!」

    不能怪她露出這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來,打從穿來,她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時代的土地證實物呢,一般人家這東西都是牢牢壓箱底的,除非逢著買賣或有別的需要換契,輕易不會拿出來。萬沒想到安老太太出手這麼豪闊,她那時候說「做私房」之語不過是陪著開一句玩笑,哪知道安老太太是貨真價實地送了她一份私房?

    雖然曾經日思夜想發橫財,可真的有這麼一筆橫財掉到眼前了,霜娘第一個反應卻不是興奮,而是燙手:她何德何能?白收人家這麼大筆財物?

    這時候她小門小戶的習氣就暴露無遺了,因為周連營把地契接過來看了看,就笑道:「一個小莊子,外祖母送你的脂粉錢,你留著玩罷。」

    五十畝的小莊子……霜娘有點腿軟,她代管家事那一個月裡,也略微接觸過一些永寧侯府的賬務,跟侯府擁有的土地比起來,她這個確實算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莊子了。

    可事實上這是不能成對照組的,打個最簡單的比方,銀行裡有成堆成堆的錢,但正常人看見都不會有什麼額外的感覺,頂多感歎一聲:哇,好多錢。後面就沒了,不會有更多激動不能自抑的情緒——沒錯,那是好多好多的財富,可是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

    霜娘的感想就是這樣,侯府再富貴潑天,也不是她的,她對於曾經從她手裡流淌過的賬目銀錢其實很漠然。一定要說的話,她最大的感想其實是害怕,沒做過,怕出錯,丟人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以她當時的身份,是不怎麼能出得起錯的,家世太低原始分值太少,出了錯就是往下扣分,她有多少分經得起扣?所以最後把權力還給侯夫人的時候,她真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這個小莊子的意義就完全不同——安老太太贈與之後,這是完全屬於她的呀!看見銀票的時候她還只是咋舌,看見地契她甚而都有點暈眩了。

    雖然從價值上來說,五十畝地和五百兩銀子應該差不許多,但對土地的執著根植在國人幾千年流淌的血液裡,哪怕是後世,人們對於土地的依賴性比之此時已經降低了不知多少倍,但一旦有錢,第一個剛需仍然是買房,有更多餘錢之後,首選的投資項目是買二套房。

    霜娘也不例外,而以上是其一,還有其二,作為只用平方衡量自己資產的人來說,忽然把單位升級到了「畝」,這種一夜暴富的土豪感太衝擊人了,頭一回,霜娘感覺到了自己頭頂上的主角光環。

    ——雖然在對面真正的土豪看起來,這就是一個用於零花的小莊子。

    腦子裡亂七八糟轉了一堆,過足了癮後,霜娘把地契從周連營手裡拿回來,疊好,依依不捨地放回了匣子裡,才遞向他道:「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六爺,請你尋個機會替我還給老太太吧。」

    周連營沒接,微揚了眉:「外祖母給你,你收著就是,亂想什麼呢。」

    霜娘堅持:「無功不受祿。」銀票也罷了,地契真的超出見面禮的範疇,她收著太心虛了。

    周連營聽了一笑,從她手裡把匣子接了去,卻是轉手交給了春雨:「替你們奶奶好好收著。」

    霜娘還未反應過來,周連營卻又問她:「你有能去接手田莊的人手沒有?」

    霜娘呆呆搖頭——她注意力停在春雨手裡的匣子上,想去拿回來,可周連營已經直接給她做了決定,再推拒下去場面就不大好看了,她猶豫著要不要這麼幹。

    「那不要你管了,」周連營道,「我以前的幾個小廝如今回來了,有一個的爹正巧閒著,叫他去替你管罷,以後每年來跟你交一回賬。」

    話說到這個地步,霜娘沒法了,周連營溫和的時候是很溫和,可他強勢起來也是真強勢,三言兩語直接定音,根本就沒再給她留討價還價的餘地。

    但、但一點也不反感,還覺得他很可靠,好像她的顧慮都沒關係,只聽他的就可以了——霜娘莫名其妙地就心猿意馬起來,不大敢看他了。

    「多謝六爺——」

    她垂著頭的一句謝語未完,馬車忽然震動了一下,隨著外頭車伕急速的喊叫勒馬聲,馬車猛地停住了。

    事出突然,霜娘沒扛住慣性,一頭向前面車壁上栽去,她心中正閃過一瞬的慌亂,預備迎接疼痛,對面伸過一隻手來,牢牢扣著她的肩膀抓住了她,使得她轉了方向,向後栽倒在一個寬厚硬實的胸膛裡。

    「你沒事吧?」

    「沒事。」

    霜娘說著,慌慌張張地伸手撐著個東西就要爬起來——她這時慌的不是撞車了,而是和他的距離太近了,她直接栽到了他的懷裡,他問話的溫熱吐息就在她的耳畔。

    但手一按下去她就更慌了,那觸感分明是周連營的大腿,她觸電般收回了手,結果就是剛撐離了他的胸膛,旋即又倒了回去。

    「我擰疼你了?」周連營誤解了,居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肩膀。

    他是真有點擔心,因為沒想到她的骨頭那麼小巧,他剛才剛扣上去就吃了一驚,忙收回了三分力道,怕自己真用勁會直接捏折了她。

    「沒沒沒有。」霜娘被摸得一顫,臉熱到快冒煙了,旁邊重新站穩的春雨伸來了協助之手,總算把她扶回了對面,重新坐好。

    周連營忍不住又看她一眼:她怎麼會那麼軟?光看著可看不出來是這樣的觸感啊。

    這念頭一閃過就被他收斂住了,往車門處移去要去看看外面發生了什麼事,誰知咚咚咚的腳步聲在車外停住,跟著車簾先被人一把掀開了:「周子晉,王八蛋,給我下來!你還裝起大姑娘了——」

    響亮的男子嗓門猛然頓住,站在車下濃眉大眼的青年看見了霜娘,刷一下把車簾撩回去了。

    「弟妹對不住,我不知道你在。」那青年的聲音一下低了八度,因為霜娘的臉還紅著,他以為是自己莽撞地掀簾羞著了她,又道一遍歉,還惴惴解釋道:「我找周子晉這個小混蛋算賬,不是存心對你無禮的。」

    「……無事。」霜娘說著看周連營,這人對他來勢洶洶像是來尋仇的,可對她卻奇怪地客氣極了,到底什麼來頭?

    「我好友。」周連營露出十分明朗的笑容來,先向她解釋一句,「他就是這個性子,有些急躁。」

    又道,「我原打算把你送回家後就去找他的,沒想到他先聽到了消息,半路上堵來了。這肯定不會再放我走了,你家去和娘說一聲,我多半要晚上才回去了。」

    霜娘點頭應道:「我知道了。」

    周連營就掀簾跳下車去,外頭的人見了他,抱怨的大嗓門立刻就響起來:「你家的門子太不靠譜了,我去堵你,光告訴我你去外公家走親戚去了,就不告訴我是帶著媳婦去的,害我把人嚇著了。」

    周連營笑道:「正是靠譜才不告訴你,你只問了我去哪,人家多嘴說我媳婦的行蹤作甚?」

    「呸,少說廢話,我告訴你,你這下欠我的帳可欠大發了……」

    兩個人一路謔笑著走了,馬車重新駛動起來。

    **

    回到侯府後,霜娘先去正院見安氏回話。

    卻也湊巧,安氏午歇剛起,霜娘請了安,就把上午在國公府時的事撿要緊的說了幾句,又把那個匣子拿給她看,說了地契的事。

    安氏擺擺手,沒接,道:「母親給你的,你收著就是,我有什麼看的。」

    霜娘便又說了周連營半路被人拉走的事,安氏聽了形容,就笑道:「那是雷大人家的小兒子,和連營一向處得好,由他們去罷。」

    看看再無別話,霜娘就要告辭回去,金櫻忽然走進來道:「太太,才剛二門上有個婆子來報說,二姑奶奶回家來了,看神色很不好,現在直接往大奶奶院子走去了。」

    安氏聽霜娘說了好一會的話,臉色一直都很和煦,這時冷淡下來,道:「這必是惹了事了。速叫人把她攔我這裡來,沅娘現養著胎,別叫這些沒要緊的人事煩著她。」

    金櫻答應著匆匆轉身去了。

    霜娘見安氏只是坐著,沒叫她走,她也不好主動提出要走了,只得陪坐著,等著周嬌蘭過來。

 

☆、第53

 

周嬌蘭扶著個丫頭走進來的時候,霜娘著實吃了一驚。

    她發現「神色很不好」這種形容已經是經過修飾的了,事實上周嬌蘭那個倉惶的模樣,簡直可以用喪家之犬來形容,她連衣襟都是歪斜的,頭發毛糙糙的,左鬢的金掩鬢都少了一隻,像被打劫過一般。

    連原本漠不關心的安氏都坐直了身子,問:「怎麼回事?」

    周嬌蘭進了門就腿軟了,要不是那丫頭扶著她,她直接就滑地上去了。金櫻見勢不好,忙過去一起扶著她,兩個丫頭一起吃力地把她扶去椅子裡坐著。

    金櫻轉去倒了杯茶來,想塞到周嬌蘭手裡,卻發現她軟得連茶盅都握不住,沒奈何,只好湊到她唇邊,親給她一口口餵了下去。

    一盅熱茶吃盡了,周嬌蘭才像是緩了過來,原本眼神都有些發直的,這會重新有了神采,眼淚嘩啦就流淌下來。

    「太太,太太,」她握著冰涼的椅子把手,撐起身子來喊道,「你一定要救我!」

    安氏皺了皺眉,眼看她還是不中用,不像是個能把事情說清楚的樣子,就沒理她,看一眼那丫頭,認出是陪著周嬌蘭一起嫁到成襄侯府去的陪嫁丫頭,就向她道:「瓊雲,你說,到底怎麼了?」

    瓊雲跪下來,抹了把眼淚,伏在地上道:「太太,大哥兒沒了。」

    霜娘不由變色——她記得,大哥兒就是成襄侯府瞞下來的那個庶長子,為那孩子當初周嬌蘭還回來哭訴狠鬧了一場,最後梅氏出面去談判,把那孩子抱到了周嬌蘭的院裡教養。一晃三年過去,那孩子該當快四歲了,這是忽然出了什麼事?

    安氏問出了她的疑問:「沒了?是不留神叫人拐走了,還是死了?」

    「死了。」瓊雲努力忍著哭腔,道,「今天上午我們奶奶往碧雲寺去上香,在那裡用了齋飯後回來,結果一進門,就聽說大哥兒掉荷花池裡了,撈上來就沒了氣。那府裡太太瘋了,見我們奶奶回來,趕著就撲上來,非說是我們奶奶治死了大哥兒——太太,我們奶奶人都沒在,這怎麼能賴到奶奶身上呢?」

    安氏和霜娘聽聞,不約而同都去打量周嬌蘭。

    講真,不管大哥兒的夭亡是不是周嬌蘭的手筆,瓊雲那個理由是很站不住腳的:周嬌蘭這樣僕婦如雲圍繞的貴婦人,她假如真想對庶子下手,難道還用親自把大哥兒丟到荷花池裡去?在這方面,她的不在場證明有和沒有一個樣。

    安氏顯然和她一個想法,她盯著周嬌蘭:「你說實話,是不是你做的?」

    周嬌蘭哭道:「不是,做什麼都賴我,真的和我沒關係!」

    她嗓門尖利,一喊起來霜娘都不大受得了,再看安氏,眉頭皺得緊緊的,顯然不勝其煩。

    這庶女真夠糟心的,要不是梅氏有孕,安氏壓根不會理她吧。現在迫不得已理了,也沒個好耐性和她說話。

    霜娘正這麼想著,冷不防安氏忽然看向她:「她這個樣子,吵得我頭疼。你來和她說。」

    「啊?」霜娘一愣,見安氏已經扶著額角低了頭,就沒給她推拒的機會,只得磨蹭著轉向了周嬌蘭那邊。

    先把自己的帕子遞給她——不是心疼她或是要討好安撫她,而是她的鼻涕快哭出來了,有點惡。

    周嬌蘭看也不看她,一把扯過去了。

    霜娘也不在意,把話在腦子裡過了一圈,組織好語言,向她道:「二姑奶奶,太太剛問你話的意思,不是懷疑你,而是必須要得你一句實話,才好想下面的事。大哥兒沒了和你有關,是一種處置;和你沒有關係,又是另一種處置。你既然回家來求援,那就要和家裡人說實話——」

    「什麼這種那種,我都說了我什麼都沒幹!」

    霜娘和周嬌蘭沒來往沒交情,並不受她的情緒影響,被打斷了就等她喊完,然後繼續道:「和你沒關係是最好。但是,如果和你有關係,你是讓什麼人做的,有幾個人參與,又有幾個人沒參與但知情,這些人的可靠程度如何,現在是什麼處境,你都要說出來。如果你隱瞞,太太得到的訊息不完全,失去了替你善後的時機,叫成襄侯府查出端倪來,你再怎麼哭都晚了。」

    說這整段話的時候,霜娘的表情平靜到近乎冷酷,她的心情也是如此。不這麼封閉自己,她怕自己心抽抽著,要吐出來。

    安氏不想理周嬌蘭,她又何嘗想?這裡面夾雜的是條孩童的性命——霜娘承認周嬌蘭如果弄死他是有她的理由在,她可以對此做到的最大限度是不聞不問,但現在要替周嬌蘭開脫,她就真的覺得不適極了。

    但沒辦法,包括安氏在內,她們選擇的不是事情的對錯,而是立場,安氏比她還不願意搭理周嬌蘭呢,也只好坐在這裡,想法替周嬌蘭收拾這個爛攤子。真叫她殺子的事被查出證據,成襄侯府那邊還不知要怎麼發瘋,這要是一般庶子也罷了,就咬著牙死不承認,事情慢慢總會過去,京裡豪門那麼多,還沒見哪家因為沒個庶子把主母怎麼了的。可周嬌蘭嫁過去三年多還沒消息,這是三代單傳下的一根獨苗,說句不好聽的實話,真比周嬌蘭這個主母值錢。

    周嬌蘭的眼淚停了,顯是有點被這番話震住,但過了片刻她回過神來,還是咬住了沒有改口:「我什麼人也沒叫,他死了是他命短,怎麼就非得是我害的——我要害他早害了,為什麼都幾年過去了,等到他能跑會跳的時候才動手?」

    這理由比先前瓊雲說的有說服力多了,確實,那孩子抱到周嬌蘭院裡的時候好像還未滿一歲,對一個話都不會說的嬰兒下手當然要容易得多。

    霜娘想畢,又見自己把話已經攤開坦誠到這個地步,周嬌蘭都還是維持了原說法,看來是沒有說謊。她便鬆了口氣,轉頭去看安氏,見她的面色也好了點。

    安氏和她的判斷一樣,霜娘再看周嬌蘭,就覺得她順眼多了,和她道:「那你不該就這麼跑回來呀,你婆婆要以為你心虛了。」

    周嬌蘭斜她一眼:「你知道什麼,那老太婆發了瘋一樣,上來就打我。我憑什麼叫她打著,當我娘家沒人麼。」

    霜娘道:「那你問沒問出事時的具體情形?你家大哥兒不可能一個人到水邊去吧,看著他的人呢?可是有人說了你不好的話,所以你婆婆牽連上你了?」

    周嬌蘭被問得一愣,繼而怒了,一拍椅把:「我說呢,原來是哪個賤人告了我的歪狀!等我回去查出來,必要撕了她的嘴!」

    「……」霜娘服氣了,見過草包,沒見過這麼草包的,如此切身相關的大事,居然什麼也沒弄明白,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氣回娘家了。

    她待要再問,卻見周嬌蘭拍完那下後,身子忽然縮了起來,面上流露出痛苦之色來。

    「你怎麼了?」霜娘忙站起到她身邊,上下打量著她,看外表除了狼狽了點,並沒什麼傷處,總不能是叫打出內傷來了吧?

    王夫人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夫人,不該有這個力氣呀。霜娘想著,見周嬌蘭的痛苦神色非但沒有減緩,還更重了,額際甚至滲出了薄薄一層冷汗來。她不安起來,扭頭向安氏道:「太太,我看二姑奶奶樣子不對,請個大夫來瞧瞧吧?」

    安氏點一點頭,金櫻就忙跑了出去。

    安氏起身,叫把炕桌撤了,把周嬌蘭扶去炕上躺下。霜娘去外頭叫了兩個丫頭來,一把她扶起來,就看出問題來了——她身後的裙子上洇出了一小片紅色。

    霜娘不由就看安氏,安氏也留心到了,眼神縮了一縮,向霜娘搖頭。

    霜娘知道她的意思,這時候說破除了讓周嬌蘭情緒起伏更大更危險外,沒有別的用處,就閉口不言,還側身擋住了瓊雲的視線,指揮著丫頭們小心翼翼地把周嬌蘭扶著躺下,往她脖子下塞了個引枕。

    大夫很快來了,因事出緊急,來不及去找太醫了,直接從最近的醫館裡請的老大夫來。

    霜娘暫避入裡間,那老大夫給周嬌蘭左右手都診了脈後,向安氏拱手道:「恭喜太太,這位奶奶是有喜了。」

    周嬌蘭痛苦的哼聲一下斷了,頭一下挺起來:「什麼?!」

    安氏已有預感,倒沒什麼驚詫,只是問道:「多久了,胎相可還好嗎?」

    老大夫回道:「約莫是兩個月左右。實對太太說,胎相有些不穩,這位奶奶萬不可再生爭執閒氣了,也不可費心勞神,直到生產,都務以靜心休養為要。」

    安氏點一點頭,便命包了紅封送老大夫出去,開安胎方子等諸事,回頭自然要另請了相熟的太醫來更穩妥些。

    霜娘從裡間出來,見周嬌蘭躺了這一會,那陣痛苦已經過去,現在摸著肚子正滿臉傻笑。

    霜娘忍不住問:「我聽大夫說有兩個月了,你自己沒察覺嗎?」

    至少月事上總該不對了吧,除非她本來小日子就紊亂。但這可能性不大,周嬌蘭年輕輕的,又是這樣的身份地位,子嗣是她命中第一件大事,如有紊亂也該早找大夫調理順了才是。況且,她還記得她當年誇口她身體健康一點問題都沒有包生兒子的話呢。

    周嬌蘭面色滯了一下,沒有說話。跪在地上的瓊雲往前爬了爬,小聲道:「我們奶奶的小日子本來一向準的,但年後得了一個求子方子,照著吃了幾劑後,不知怎麼地,這三四個月就不大准了。奴婢心裡害怕,苦勸著,奶奶才把那藥停了。」

    周嬌蘭哼道:「就是你囉嗦,那方子哪有什麼問題?我這不是有了,要不是師太教我,這小冤家還不知道哪天才肯來我的肚子裡呢。」

    霜娘:「……」

    她的服氣已經變成大寫的了,吃什麼師太給的求子秘方吃得月事都亂了,還執迷不悟,而神奇的是,這種情況下,周嬌蘭居然懷上了,她真不知道該對她的運氣說什麼好了。

    周嬌蘭還得意起來:「如今我可不怕許家人了,一個庶子有什麼可寶貝的,硬壓著我養了他幾年,憋氣死了,沒了正好。我家去要和他們談好了,不許算那小子的排行,這點點大就沒了,倒平白高我兒子一頭,我可不樂意。」

    霜娘未及開腔,她又跟著補了一句,「對了,我不要主動回去,得許家來接,給我好好賠禮道歉了才行。先那麼冤枉我,現在,可是他們要求著我了。」

 

☆、第54

 

她終於得意完了,霜娘才幽幽道:「你就沒想過,這也是現成的你對大哥兒下手的理由?」

    因為自己有了身孕,所以開始嫌庶長子多餘,對他下了毒手之類的,這是不需要多強大的腦補能力就可以想到的事。

    周嬌蘭先不以為然:「你胡說什麼——」

    她很快啞了口,因為單就邏輯論,這是很能成立的,她居然都反駁不動。

    霜娘還她個無奈的表情,就是這麼寸,本是一件大喜事,還未宣佈先蒙上了一層陰霾。

    周嬌蘭就急了:「憑什麼呀,還非得賴我身上不成?我不管,我找大嫂去,叫她替我去許家討個公道。」

    「哎,」霜娘忙壓住她,「大嫂現在也有身孕,正養胎呢,怎好出去煩神?」

    這周嬌蘭,要說她沒眼色,她其實倒又還有一點,安氏就在面前坐著,她也不敢跟安氏鬧;可要說她有眼色吧,先頭去攔她的人肯定跟她說了梅氏的情況,她還是要去煩梅氏,一門心思只顧自己,臉上斗大的自私二字。要不是再沒人可推,霜娘真不愛搭理她。

    「要你管這麼多。」周嬌蘭根本沒把霜娘放在眼裡,見她說話不如意,臉馬上就撂下來,一把把她的手推開。

    霜娘並不惱,跟周嬌蘭這種貨生氣,她真覺得犯不上。她只是道:「我要是你,我現在就馬上回許家去。」

    周嬌蘭不想聽她講話,又耐不住好奇心,口氣很沖地回道:「回去幹嘛?你先都說了,許家一知道我有了身孕,肯定更要當成是我害死那小崽子的了,我為什麼要回去受人冤枉?」

    「你不主動說,誰知道?」

    周嬌蘭狐疑地盯著她:「什麼意思?」

    霜娘沒有回答她,而是反問道:「你知道整個事件裡,你犯的最大的錯誤是什麼嗎?」

    「……」周嬌蘭悻悻地,「我回來得太莽撞了。」她不想回答的,但又實在想知道霜娘的葫蘆裡賣了什麼藥。

    霜娘點頭:「不錯。如果大哥兒溺水是個單純的突發不幸也就罷了,你婆婆現在是傷心之下才遷怒你,只要等她清醒了,你又懷著身孕回去,她有了慰藉,這事慢慢就過去了。可假如是有人存心做了局陷害你,就是要把大哥兒的死扣到你頭上,你這一走,就等於是把黑鍋一起背走了——我們知道你是因為受不得委屈,可你婆婆如何能不懷疑你是心虛?而你自己,失去了第一時間辯白自己的機會,同時也失去了發現蛛絲馬跡的時機,等你再回去,害你的人便有疏漏,也撿到這個空檔給補上了。」

    霜娘想唬人的時候,還是有兩分樣子的,不但周嬌蘭聽著呆了,連安氏金櫻和瓊雲一併都沒有出聲,只是看著她說。

    「那、那你還叫我回去?」

    「因為你現在回去,事情還有尋到轉機的餘地,再晚,可就越來越難了。」

    周嬌蘭不由問:「轉機在哪裡?」

    霜娘道:「你回去,不要說你是生氣才走的,而是震驚傷心於大哥兒的突然夭亡,又沒想到你婆婆居然會冤枉到你頭上,所以你激憤之下,回了娘家,要求娘家出人替你去順天府報官——」

    安氏眼神一閃。

    周嬌蘭驚道;「報官?!這怎麼可能,我們這樣人家,怎麼丟得起這個人。」她的面色轉為失望,「我以為你能出什麼好主意,原來這樣,乘早別說了。」

    霜娘慢條斯理地道:「誰說你娘家就同意了?我們太太說了,叫你別胡鬧。」

    她試探地看一眼安氏,安氏眼含笑意,點了點頭。

    霜娘得到鼓舞,繼續道:「你不服氣,所以又回去了許家。這麼轉一圈,首先,你因為心虛才跑掉的帽子至少可以摘下來了,你覺得呢?」

    她覺得很有道理啊!周嬌蘭忙催道:「然後呢?我回去怎麼辦?」

    「然後你就哭。」霜娘乾脆地道,「哭大哥兒,也哭你自己,鬧著叫許家報官。許家要不肯報官,你就要求許家自己徹查,這中間不能有一點含糊其事,所有相關人等,一個都不能放過,不管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勸你說算了不要查了,你都不要理他,喊停的這句話必須不能從你嘴裡說出來。」

    周嬌蘭完全聽進去了,應道:「我知道。」

    霜娘接著道:「你不必太在意最後的結果怎樣,也許能查出來,也許查不出來,也許確實就是個意外,當然,最壞的結果是查出來的證據和你有關——」見周嬌蘭瞪眼要說話,霜娘加快了語速,沒給她開口的機會,「我說過了,你不用在意,因為事發當時你不在府裡,那證據造出來也無非是間接證據罷了,而讓許家認為這證據是確實還是栽贓的關鍵之處,就在於你,你問心無愧的立場必須要從頭到尾堅持到底,這不算難吧?你本來就是清白的,這事同你沒關係不是嗎?」

    周嬌蘭連連點頭:「對對對,我真沒幹。」

    霜娘道:「另一件事是,你有身孕的事,也必須不能主動說出來。」

    話說到這時,周嬌蘭已經摸到了她的思路,有兩分不情願,但還是道:「我藏著,等這件倒霉事過去再說。」

    霜娘忍住歎氣的衝動,道:「不能主動說,不是說不能說呀——你撿個情緒激動的時候,裝個暈倒什麼的總會吧?」

    「太早暴露出我有身孕不是不好?」周嬌蘭自有主意,「我不如忍忍。行了,不用你說了,這點委屈我忍得住,等我兒子生下來,誰也別想再叫我看臉色了。」

    霜娘想撞牆了都,跟棒槌說話真的好累啊。

    「你忍得住,你兒子忍得住嗎?你忘了老大夫說你胎相不穩的話?」

    周嬌蘭愣了,她沒見著自己裙子上的血跡,還真給忘了,光記得她將要有兒子的喜訊了。

    「所以,你拖不得,回去這兩三天功夫裡,就趕緊裝個暈,好請大夫調理安胎。」霜娘還有個心思隱了沒說,周嬌蘭懷這胎的由頭就不好,能把月事吃紊亂了的求子秘方,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就算她今天沒有這一出,霜娘都認為她必須得安胎。

    雖然不愛理她,但既受了安氏之命,接手了她的麻煩,霜娘就忍不住想要做好些,與她再強調確認了一遍:「回去擺個你要徹查的立場就好,不要真的動氣,我先說了,結果怎麼樣,都不用太在意。如果你辦不到,那寧可在這邊府裡養胎算了——」

    周嬌蘭一口否了:「我不幹,那我以後不是說不清了?我要回去,我才不受這口軟氣,誰也別想冤枉我。」

    她說著忽向霜娘道:「要麼你陪我回去?我看你倒也還派得上用場。」

    那口氣,輕慢如指使自家丫頭般,霜娘傻了才跟她回去呢,張口就道:「我其實靦腆,見到生人就說不好話了,再要對著長輩,更不中用了。再者,我是小兒媳婦,你家太太如何把我放在眼裡?我跟你去起不了一絲作用,倒白擔了個救兵的名,不如你自己回去。」

    周嬌蘭聽這理由覺得在理,只得罷了。

    霜娘說畢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了,便看安氏。安氏點一點頭,和藹地道:「下面我來安排罷。你累了半天了,回去歇著,晚上也不用來請安了。」

    霜娘笑著應了,行完禮走出去兩步了,又想起件事,忙又倒回來道:「太太這裡有合適二姑奶奶的衣服嗎?若沒有,我回去讓人送身過來。」

    金櫻笑道:「六奶奶放心吧,太太年輕時的衣裳多著呢。」

    霜娘這才去了。

    周嬌蘭還不大明白這對話,直等到金櫻取了衣服來,伺候著她把身上那套換了,她見著了裙子上的血跡,才一下子白了臉,意識到先前霜娘再三和她強調的不是虛言。

    安氏見她重新妝飾好出來,無意跟她多說,直接示意金櫻,出去叫人安排車馬,送她回成襄侯府了。

    金櫻回來笑道:「六奶奶那一套話,聽得我都呆了。我眼拙,看六奶奶平時不聲不響的,真沒看出她有這份厲害,就是大奶奶來處置,恐怕也只能這樣,沒法更周全了。」

    「小六媳婦是個有內秀的。」安氏吁了口氣,「我試過幾回了,平常顯不出來,真交給她事了,她總能撐起來。」

    金櫻笑道:「可見太太沒白調理人了。」

    安氏便失笑:「說我的好話作甚?這可調理不出來,那麼大的人了,該長成早長成了。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我便能一時硬撐著她,一撒手,又掉下來了,只有本人爭得起這個氣才行。」

    金櫻最瞭解安氏,見她與先冷淡的樣子不同,說起這些倒有談性,便順著往下道:「太太說的是,像二姑奶奶那樣的,遇著事專會把麻煩帶到別人身上去,就是再撐也起不來的了。難得六奶奶性子好,二姑奶奶那麼小瞧她,她也不惱,還從容自在著,一些兒也不受影響。要換了我,說不得我臉上下不來,就不願意再理她了。」

    「心裡有主意的人,就不會跟蠢材生氣。」安氏道,「至於搭不搭理二丫頭,小六媳婦那副模樣,像是想搭理她的?不過是聽我的吩咐行事罷了。」

    她說著,唇邊又流露出一絲笑意來:「雖然當初行事太倉促了些,但這個媳婦,倒也沒給小六選錯,算是錯有錯著了。」

    **

    正院裡主僕閒話,霜娘可沒這個精神了,她缺了午覺,倒多動了腦筋,回去就一頭栽床上去了。

    這一覺睡得深沉,待醒來時,日頭都下山了,捂著睡得有些發昏的腦袋,直到用過晚飯,霜娘方重新精神了起來。

    要了水洗浴過,見到炕桌上的絲線,想起說要給周連營打絡子的話,霜娘便坐去炕上,一邊和春雨商量著花樣,一邊著手打了起來。

    第二個剛收了尾,聽得外邊院門響了,跟著是芳翠的聲音:「六爺來了。」

    霜娘詫異地放下繩結,起身往外去,心下疑惑:不會是又走錯了吧?周連營看著不是這麼糊塗的人啊。可都這個時辰了,他不在前院歇息,來尋她做什麼呢?

    待出了門一看,周連營正迎面而來,他的面容模糊在夜色裡,身影依然如青竹般挺拔。只是沒來由地,霜娘覺得不大對勁——

    這根竹子好像也太直了點?

    她不及多想,下了台階迎他,一到近前,霜娘明白過來了:她聞到了一陣清冽的酒氣。

 

☆、第55

 

霜娘猶豫著,正不知該不該伸手扶他一下,周連營逕自擦過她往裡走了。霜娘見他身形雖有些發僵,腳步倒穩噹噹的,不像需要協助的樣子,只好有點傻地張著手,跟在他後面進了屋。

    周連營進門後先往書房去,霜娘以為他想來尋本書,誰知他進去只站了片刻,轉身又出來了,門楣上剛換了輕薄的繡簾,被這麼來回一甩,險糊到霜娘頭臉上。

    她下意識抬手遮擋,同時確定了,他是真醉了——神思清楚的時候,他可不是這麼無禮輕率的舉止。

    只是不知醉到了幾分。

    醉酒的周連營換了個方向,轉往西次間去。這回他沒再掉頭亂走了,進去見到炕就往上一坐。他坐姿有些歪,但奇的是腰板還很挺直,兩條長腿從衣擺下伸出去,把面前一塊地盤全佔了,一手正好按在個墨蘭紋樣的四方引枕上,另一隻胳膊就搭在炕桌上,整個人是個很舒展伸張的姿勢。

    他面色如常,神情平靜,要靠到近前時,才會發現他眼角處微微有些發紅,也才會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

    假如霜娘不是已經略有些熟悉他真正常態下是個什麼樣子,一定不會認為現在的他有醉酒。

    她就轉頭吩咐一邊站著的春雨:「去廚房要碗醒酒湯來,這時辰晚了,不好空著手,你抓幾十個錢去——」

    她正說著,周連營開口打斷了她:「別去。」

    霜娘疑問地轉回頭來,聽周連營道:「孝期裡,我不該飲酒的,實在推不過,硬被灌了幾杯。不必去要湯水,我沒喝多少,緩一會就好了。」

    他這句子說得長,霜娘聽出來了,他連嗓音都不一樣,浸過了酒,跟平常比顯得低啞了一兩度。

    但咬字仍然清楚,語速也沒變慢,更無顛三倒四,所以,這是醉了一點點?

    孝期裡不能幹的事很多,飲酒這一條,大概可以歸類於個民不舉官不究——大舉宴席當然是不行的,但私底下三五好友會一會,小酌幾杯一般不會有人認這個真,就算有仇的都很少拿這個當話柄攻擊人,很簡單,沒法舉證嘛。

    所以,周連營被人灌了幾杯酒沒多大問題,但他去要醒酒湯就不妥當了,等於明告訴別人他喝了酒,廚房那些媳婦嫂子的嘴哪裡保得住,傳到西府去,未免要讓周三太太心裡不痛快了。

    霜娘很快想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好罷了,轉去倒了杯熱茶來,遞給他,聊勝於無地解解酒。

    周連營接過,一氣喝了,空茶盅遞回給她,還說了句「有勞」。

    霜娘稍微鬆了口氣,看來他喝得真不多,這就好,要是個醉鬼就麻煩了,她沒照顧過,無從下手呀。

    春雨拎起只剩一點水的小茶壺,向霜娘輕聲道:「奶奶,我去隔壁耳房再燒壺水來。」

    見霜娘點頭,她便去了。

    留下霜娘一個,在屋中站了一會,左右看看,不知道自己還能幹嘛,只好也坐炕上去了。見到炕桌上先打絡子剩下的絲線,她就撥弄著攏到一起來,想收拾一下。

    橫在桌上的另一隻手忽然過來了,把那絲線一抓,連著霜娘的一隻手一起抓在其中了,手的主人問道:「這有什麼好玩的?」

    霜娘心跳瞬間漏一拍,比她大一號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幾乎把她整個手都蓋住了。那隻手掌骨節分明,手指修長,掌心的薄繭輕擦過她手背,不知是飲了酒的緣故,還是他的體溫本來就比她高,總之那熱度直接灼在她心上,燙得她差點跳起來。

    「不、不是玩的。」霜娘回了神,趕緊把手抽出來,埋低了頭。「昨天說好了給你打幾根絡子的,你忘啦。」

    周連營撥了兩下絲線,道:「哦,我想起來了。」

    他的手就放回去了,也不再說話。

    看來只是個意外,沒什麼可多想的。霜娘努力說服著自己,重新鎮定下來。

    但這麼兩兩對坐著沒有任何交流,她很快又有點坐不住了,只好硬給自己找點事做,胡亂抽了幾根絲線出來,沒心思細想配色,也不管花樣,就這麼信手胡編起來。

    「丑。」

    編出小半節的時候,對面忽然扔來一個字。

    霜娘被攻擊得一呆,差點以為自己耳鳴聽錯,猛抬頭往對面望去。

    周連營原是眉頭微鎖,看著她手裡那個不知該怎麼稱呼的繩結,見她抬了頭,對上她詫異的眼神,他眨了下眼,把眉頭鬆開了,道:「沒事,丑我也帶著,你不必難過。」

    霜娘:「……」

    她低頭看看自己手裡那個四五種顏色摻雜在一起的亂七八糟的半成品,深覺冤屈。這個確實丑,可這是因為沒走心,不表示她就是這個審美加水準啊!

    她忙把這個丟去一邊,在炕上一陣摸索,把自己先前打好的一個連環絡子摸到了遞給他看:「那個不算,這才是給你的。」

    這絡子是玄青單色,花樣也不繁雜,看去簡雅大方,周連營便點頭:「這不錯。」

    霜娘洗刷了冤屈,然後才想起疑惑來,忍不住去打量周連營:不對呀,他這到底是醉了幾分?

    說他醉,他看著真挺正常的,邏輯思維什麼的都在,吐槽完她的手藝丑還能安慰她;可要說他沒醉,正常狀態下的他根本就不會把那個「丑」字說出來啊!

    她看周連營,周連營也看她。兩人目光對上,霜娘慢慢覺出點不同來了:他的眼神好像不如剛進門時清澈了,現在看上去似蒙了淡淡一層霧,顯得有些懶洋洋的,但又帶著一點小孩子一樣看人時的直截了當,兩種矛盾的意態糅合到一起,因為兩個人高度不同,他下巴再壓低那麼一點點——

    霜娘就這麼生生被看得臉紅了。

    然後周連營就笑了,他笑得也不一樣,像慢動作回放,嘴角慢慢挑起:「你怎麼又臉紅了?」

    憑良心講,他真不是那種要誘惑勾引人的態度,他整個人的氣場還是很正直的,就是好像不那麼收著,把內斂著的一些情緒放出來了,然而這就足夠讓霜娘招架不住了。

    她也終於明白過來:原來不是他醉幾分的問題,而是他先前的酒意只是存著,到得此刻,那後勁才發出來了,明白點說,他才是真正醉了。

    這可麻煩了,霜娘原就打算陪他坐一會,等他緩過來就送他回前院的。可他酒量這麼差,幾杯酒還釀了後勁出來,越坐倒越醉得深了,又不能要醒酒湯,那得什麼時候才能清醒?

    她這裡發愁,周連營往她這邊倒了倒,直接把爪子伸她臉上去了。

    「軟的。」他捏完一下罷了,手還不拿走,還發表了感言。

    霜娘被捏呆了,好一會才慌忙往後躲開,周連營倒也不糾纏,手落了空,就自己收了回去。

    「你……」霜娘到底沒忍住問:「你捏我幹嘛?」

    周連營直視她,眼神絲毫也不閃躲:「你臉紅了。」

    她臉紅跟被捏有什麼聯繫?霜娘糾結著想來想去,就是沒敢往自己被佔便宜上想。周連營那爪子伸得太自然了,光風霽月的,她要多想倒好像是她不純潔了一樣。

    算了,跟醉鬼講什麼道理,他現在這樣,自己都不一定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霜娘只好這麼安慰自己,然後做了決定,現在就把周連營送回前院去,乘著他看樣子還能走路,再等等要是直接醉倒在這裡,那更沒法處理了。

    她便起身道:「六爺,你醉了,我還是送你去前院,讓金盞她們服侍你上床休息罷。」

    周連營雖然醉後性格有點不太一樣,但還是很好說話,聽了便同意了,說了個「好」字,就按著炕桌站起身來。

    霜娘見他還能溝通,鬆了口氣,便要出去找兩個丫頭一起跟著,預防他路上出事,卻見周連營抬起腳來,直直往裡間的臥房走了進去。

    霜娘傻眼:「哎——」

    她下意識伸手拽他,指尖在他背後的軟綢布料上一滑而過,忙要跟上去再攔,卻攔不住了,周連營已經進去,走到床邊,向床上一倒。

    霜娘站在床邊,看他頎長的身形一下佔了她半邊床,有點無措地伸手比劃著:「你走錯地方了,我們要去前院。」

    周連營調整了一下姿勢,曲了一條手臂到腦後枕著:「沒錯,這就是床。」

    「但這是我的床呀,你應該去前院——」

    「我不去。」周連營一口拒絕了,「這裡有床,我為什麼不能睡?我就睡這裡。」

    兩個人對視片刻,周連營躺在那裡,眉目端朗,看上去理直氣壯極了,好像他躺的真的就是他的床一樣。

    霜娘應該生氣的,卻氣不起來,看周連營大模大樣地躺著,她還有點想笑,他這醉態和別人不一樣,不鬧不吐的,就是感覺好像小了好幾歲,像個小孩子一樣——不知他明天酒醒過來,想起自己現在這樣耍無賴,是怎麼個心情。

    現在這狀況,床已經被佔了,霜娘也不願意多折騰了,橫豎這裡好幾間房,她有的是地方睡。見他的腳斜在床邊,就俯身替他把靴子脫了,輕抬了他的小腿到床褥上放好。又湊過去想幫他把髮冠拆了,手剛伸過去,周連營忽然一拉,她就整個直接撲上去了。

    「……唔!」

    帶著甘冽酒氣的男子氣息一下無縫隙地逼到面前,霜娘瞬間心跳如鼓,慌亂地掙扎著要起來,剛掙起一點,周連營兩條手臂交叉到她背後,直接把她壓回去了,牢牢抱住。

    這下想騙自己是意外也沒辦法了,霜娘面紅耳赤地趴他胸膛上,抖著嗓子叫他:「你放手。」

    「嗯。」

    周連營應著,然後他手往下滑了點,非但沒放,還把霜娘往上拖著抱了抱,這下霜娘的頭頂可以抵到他下巴了——這姿勢直接就是抱了個滿懷。

    再然後,他心滿意足地歎了一口氣,道:「你怎麼這麼軟。」

    霜娘被歎得腦子都糊掉了:這是在耍流氓的台詞吧?是吧?可他看上去真不像啊!

    她手臂扭到背後去想扳開他,剛摸到周連營的手掌還沒來得及用力,周連營反手一扣,連她那條手臂一起控制住了。

    霜娘努力掙了掙,又掙了掙,完全掙不動,反倒因為她的亂動,導致周連營鎖她更緊,隔著輕薄的初夏衣衫,她幾乎能直接感受到他略高一點的體溫了。

    白費勁還使自己的處境更糟,霜娘再也不敢試圖靠體力自主脫困了,只能和他打商量:「你放開我。」

    「不。」周連營雖然拒絕,但他也不是完全不講理,因為他跟著就要理由,「為什麼?」

    為什麼?霜娘真被問住了:說他不能抱她?可他們是合法夫妻,他還真有這個權利;扯孝期,他現在還能聽得懂這個詞代表的意思嗎?再說孝期只是不能同房,沒說要隔離到連碰一下都不行啊。

    說真格的,周連營現在雖然是因為醉酒才出現這個舉止,可也幸虧他是醉酒。要是正常狀況下,他想稍微幹點什麼,霜娘是不能這麼一再拒絕的,真把人拒絕得對她沒了興趣,從此見了她和君子一樣,她才沒處哭了。

    想來想去想不出個正當理由,霜娘腦一抽,攻擊他道:「因為你喝了酒,衣服臭了。」

    她膽還是小,沒敢說他本人臭,只敢攻擊他的衣服——也是因他其實真不臭,他身上的酒味只有湊近了才能聞到,就像他自己說的,應該只是喝了幾杯。

    周連營默了一下,鬆手了。

    霜娘一喜,忙撐起身子來要離開。

    周連營正收回手把自己的衣襟豪邁一扯,見她舉動,立刻把她重新拉住,壓了回去,嘴上道:「不許跑。」

    霜娘:「……」

    她臉直接貼上周連營鎖骨附近裸著的那塊肌膚上了,而周連營沒有就此罷手,他一隻手就足以鎮壓住她,右手空出來,接著扯自己的衣服。

    眼見著面前的景色又更多一點,霜娘魂飛魄散,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你你你快住手!」

    周連營眼神向下,挺疑惑地看她:「衣服臭。」

    「不不不臭!」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霜娘心裡苦極了,飛速改口,「我開玩笑的,真不臭。」

    「哦。」

    周連營很好說服,他就真停了,手放回了原位,又把她懷抱住了。

    霜娘這時顧不得他的小動作了,趕緊把他的衣襟扯扯好,就算扯不回原來的樣子,好歹該遮的遮了起來。

    她窸窸窣窣地弄著,剛扯個差不多,周連營也不耐煩了,把她的頭一按,道:「眼暈,不要動。」

    臉頰再度貼上那片布料的時候,霜娘已經沒任何反抗的想法了:就這麼著吧,看樣子他也沒想幹別的,她就把自己想成個抱枕算了,等他睡著了再悄悄起來跑掉。

 

☆、第56

 

霜娘放棄掙扎之後,室內就變得安靜下來。

    桌邊燭台裡的燈燭久沒有人剪芯,光亮慢慢昏黃。

    她度秒如年地挨著,為了盡量忽視掉身下溫熱的男子身軀和耳畔存在感極強的心跳聲,只當自己是正常地睡在床上,她從素蘭的十八種繡花圖樣開始想,直想到明早早飯要吃什麼,努力轉移著自己的注意力,但是——成效不大。

    她是趴在一個活人身上啊,雖然他表面上乖乖地沒有動彈,可是他身體的一切機能都在正常而健康地運轉中,體溫,心跳,吐息,脈動,鋪得再厚再柔軟的床褥都模擬不出這個效果,根本假裝不了。

    內心深處,她覺得人肉床墊的觸感其實滿舒服的,軟硬彈性都剛剛好,可這念頭只能一閃而過,因為隨之就要聯想到事實上這是他一身柔韌的肌肉,羞恥度爆表,她就再也想不下去了。

    好在,這煎熬沒有持續太久。

    醉酒的人入眠快,感覺到勒住她的手臂緩緩松勁的時候,霜娘真如劫後餘生,卻也不敢馬上就爬起來,怕再驚醒了他。

    她先動作很輕地抬起頭來,見到他的眼睛確實合著,睫毛在眼下投出個小小的扇形陰影。

    ——原來男人睫毛長也是有用的,他眼睛閉起來,都分不太出什麼眼型了還是顯得很好看。

    嗯,對著清醒的周連營霜娘很慫,但對著睡過去呼吸都變得綿長了的這個,她膽子大了,盯著他的睡臉看了好幾秒。

    然後才扭頭,輕輕把他的手拿下來放到一邊去。周連營先沒什麼反應,沉沉睡著,但等霜娘撐著床邊起來的時候,他緊閉著眼,眉頭忽然皺了皺,手指虛虛握起,好像要抓什麼東西,霜娘一眼看到,嚇一跳,忙扯過被子展開來,往他身上一蓋,把被角塞他手裡。

    原來該替他把外衣脫了的,現在也不敢了,霜娘可不想再把他折騰醒過來。

    周連營握住了被角,眉頭還是皺著,過了好一會,才好像有幾分不情願似地,慢慢舒開了,但還是不如先前那樣稱心舒意。霜娘小心地觀察著他的表情,總覺得他好像有一點點委屈,好像手裡原是抱著個元寶,偏被壞人給他換成了塊石頭一樣。

    怎麼這醉酒的人設還能帶到夢裡去啊?霜娘忍俊不禁,一邊偷笑,一邊踮著腳尖往外退。

    直退到門邊,見他都還是安靜躺著,她放下心來,拍拍自己的心臟,把心跳調整好,又揉揉臉,把表情揉淡定了,才轉身撩簾子出去。

    一到外間,就對上了春雨嚴肅的一張臉。

    眼神對上,春雨的神色放鬆了點,道:「奶奶,沒事吧?」

    貼身丫頭也不好做,春雨不過去燒壺水,提著壺回來一看,兩個人都不見了,倒從臥房裡傳出些「放開、住手」之類的動靜。她糾結死了,既不敢隨便闖進去,又怕酒後真的鬧出事來,只好牢牢守在這裡。

    「噓——」

    霜娘豎了手指到唇間,然後指了指裡面:「小聲點,他醉過去睡了,別把他吵起來。」

    春雨忙壓低了聲音:「那六爺今晚就在這裡睡了?」

    霜娘點頭:「這麼晚了,你也回你房間睡吧,我睡這間好了。」

    這外面的次間有張羅漢床,原來一直是金盞值夜睡的,她調去前院後,這兩天就換成春雨在睡了。

    春雨便道:「那我給奶奶換上鋪蓋。」

    「這不是鋪好了?別忙了,天又不冷,我就這麼睡好了。」

    春雨猶豫著,因為這床上現在是她的鋪蓋,雖然質料什麼的也不錯,且是才曬洗過的,但比著霜娘用的畢竟要差一點。

    霜娘見她不動,知道她想什麼,就把她往外推:「行了,去吧,我還和金盞一床睡過呢,你們又不是那等邋遢婆子,我還嫌棄你不成。再說,我的鋪蓋都在裡面,要拿就要出出進進的,再把六爺驚醒了,那可麻煩。」

    一句連一句的,終於說服了春雨,她小聲道:「奶奶別推我了,我看著奶奶上了床,熄了燈再走。」

    便去把疊好的錦被抖開,服侍霜娘進去躺下,再把裡外兩間的燈火全吹滅了,方去了。

    黑暗裡,霜娘打了個哈欠,她原有一點擇席的毛病,但今晚鬧了這一場,她困乏的勁頭上來,很快沉沉睡去了。

    **

    翌日清晨,天光將明未明。

    霜娘半夢半醒著,感覺耳邊似乎聽到些水聲,她在夢裡感覺了一下,沒感覺到自己有想上廁所的意願,就又放心睡過去了。

    過了不知多久時間,室內有些光亮起來,她翻了個身,把被子往頭上蒙了蒙。

    站在床前正想叫她起來的周連營:「……」

    只好扳過她來,把被子從她臉上扯下來,晃晃她:「起來了。」

    霜娘迷糊著,感覺似乎有人在叫她,但困意深重,眼皮粘在一起難分難捨,她努力了兩三次,

    就是睜不開眼,於是頭一歪,放棄繼續睡了。

    在周連營的角度,只見到她的眼皮顫了顫,原以為要醒了,誰知跟著就沒動靜了,不由看一眼正抱著被子要出去曬的春雨。

    「奶奶昨晚睡得晚了。」春雨腳步停一停,解釋道。

    ——其實睡得早也一樣賴床,春雨給她家奶奶留了面子,這句沒說。

    睡晚了自然是被他鬧的了。周連營轉回頭,又晃晃她:「該起來了。」

    霜娘毫無反應,睡得酣甜。

    有這麼好睡?見春雨出去了,周連營索性坐到床邊,把她睡散了的頭髮撥開來,然後手指懸在上空頓了頓,選定了她的下巴捏著,把她的臉轉過來。

    霜娘的臉睡得紅潤潤的,周連營腦子裡閃過「粉面桃腮」這個形容,手指不由就蹭上去,盯著她看住了。

    直到霜娘夢裡覺得臉頰有些癢癢,伸手抓了一把,抓到他的手指上,才把他抓回神來。

    他有些臉熱,縮回手,加大了一點力氣改去推她肩膀:「好了,起床了。」

    霜娘那一下沒抓到自己臉上的癢處,心裡彆扭著,又感覺被人推搡,睡得更不安穩,扯著被子往下一縮,腦袋滾下枕頭,壓到推她的那隻手掌上,嘴裡咕噥道:「春雨,不要吵,我再睡一下,一下就起來……」

    周連營僵硬地被她壓著,滿手柔嫩光滑的觸感,她說話時的吐息就噴在他手掌外緣,聲音小小的,帶著點嗔意,又有點求饒的意思,尾音拖了老長。

    周連營喉嚨有點乾澀,他以為叫她起床是個很簡單的差事,來喊一聲就行了,怎麼會拖上這麼久?要命的是好像還會拖更長,她這個樣,他根本不想叫她起來啊。

    勉強忍住遐想,他空著的另一隻手再去推她,這回話還沒出口,接連被騷擾的霜娘急了,閉著眼把他那隻手一拽,拽被窩裡去了,然後兩隻手把他抱著:「不要吵啦,我說了……再睡一下……」

    她聲音漸小,一句話未完就沒聲了。

    兩隻手都被綁架住的周連營坐成了一座雕塑,他有一隻手被迫放的,咳,不太是地方——

    春雨曬完一床被子回來了,進來次間時見霜娘還沒起來,正有點奇怪地要過來,一眼看見兩人姿勢,她立刻板正了臉,目不斜視地進了裡間,抱了另一床被褥,又目不斜視地出去了。

    周連營默默地坐著,一動不動。

    直到換了手掌枕頭的霜娘因為睡得沒那麼舒服了,終於掙扎著,慢慢清醒了過來。

    第一個感覺:臉下面的觸感不對。

    第二個感覺:她一覺睡醒好像長了三隻手?

    第三個——沒有第三個了,她只是睡醒,不是失憶或者失智醒來,不需要那麼長的反射弧。短促地驚叫一聲,她捲著被子連滾帶爬地往床裡去,一頭撞在裡面的床欄上。

    咚一聲好響亮的動靜,周連營忙起身去拉她:「我看看,撞哪了?」

    霜娘哪有臉見他?蒙著被子把自己裹成了個球,蜷縮著摀住額頭,痛得要死,但更痛的是她的羞恥心,她她都幹了什麼呀?!

    起碼十天,不,一個月她不想面對他了。

    周連營當然知道她在彆扭什麼,沒有硬去扯她的被子,在床邊站了一會,道:「我叫你的丫頭來。」

    就抬腳出去了。不一刻,換了個腳步聲過來,跟著是春雨的聲音:「奶奶,你怎麼了?六爺說你撞著了?」

    霜娘聽到,一把把被子掀開,哀怨極了地瞪她:「為什麼不是你來叫我起床?」

    由儉入奢易呀,她剛嫁來時一直都勤勤懇懇,卡著請安的點,每天到時辰就自己醒了。但隨著時間推移,她慢慢習慣了丫頭們的人工叫早服務,自己的警覺心一天比一天少,仗著有人叫,她越睡越放心,床越賴越順——哪知道今天換了人,她丟了這麼大個人呢?!

    春雨道:「我本來要叫的,可是六爺洗了澡,就叫我收拾去了,說他來叫奶奶起床——怎麼會撞著了?奶奶把手放下,我看看撞得怎麼樣了?」

    霜娘垂頭喪氣地把手移開了。怪不得她夢裡聽到水聲,好嘛,人家一早起來,連澡都補洗過了,她睡得一點知覺沒有,簡直像豬一樣。

    春雨湊近了細看一看,又伸手輕輕摸了摸她額上紅的那塊:「呀,奶奶撞得不輕,都鼓了個包出來了,我去找點藥來。」

 

☆、第57

 

霜娘懨懨道:「找什麼藥啦,又沒破,過兩天就消下去了。」

    春雨沒說話,服侍著她起身穿衣洗漱過後,到底去尋了節外敷跌打損傷的膏藥來,在耳房茶爐子上烤熱了,剪了個小小梅花瓣形,過來按著霜娘給她貼上了。

    霜娘只得由她,貼罷,她摸了摸額頭,往外頭堂屋看了眼,隔著簾子看不出什麼,就悄問春雨:「六爺走了吧?」

    春雨卻搖頭:「沒有,在外頭坐著呢,等著奶奶一道去正院請安。」

    霜娘臉就耷拉下來,磨蹭了一會,支使春雨:「你找個借口,叫他先走。」

    「找什麼借口?」

    霜娘要是想得出,哪還用把問題推給她?眼看春雨一臉老實地等她支招,她捂著臉哀歎一聲,只得逼上刑場般,一步一步往外蹭。

    原來還想著今早起來要瞧他笑話的,這下好了,兩個人半斤八兩,誰也笑話不著誰了。

    不過幾步路,她走得好似千山萬水般,春雨忍不住在後頭提醒:「奶奶,今兒耽誤了些功夫,再不出門就晚了。」

    這可拖不得了,霜娘只好橫下心來,掀了簾子,餘光瞄見外頭椅子上坐了個人影,低了頭出去,默不吭聲地隔了三四步遠就站住了。

    周連營原想問一聲她頭撞得怎麼樣了,見她這樣,恐提起來她要更不自在,便只看了她額角一眼,就做無事狀,起身道:「你收拾好了?走罷。」

    霜娘蚊子哼似地應了一聲,跟在後頭出去。

    一路都沒什麼話說,快到正院門口時,碰見了四奶奶秦氏。

    周連營仍在外院住的事她是知道的,這一早見兩人竟同時過來,顯是一道走的,她眼神就亮了,探射般來回打量,嘴上笑道:「六弟妹,不是我要說你,你們年輕夫妻,一時忍耐不住,想一處呆著,有些個什麼也正常。只是這麼沒遮沒掩,就太顯在人的眼裡了,你素日倒是周全機靈的,怎麼今天連個障眼法都不會使了?」

    她說著拿帕子掩了唇格格笑:「哪怕就分個前後次序來,也好些——呀,你這頭是怎麼了?」

    她嘲諷開得太亢奮了,霜娘腦門上那麼顯眼個膏子,她說好幾句了才留心到。

    霜娘言簡意賅地只回了她最末一個問題:「撞了一下。」

    其實她倒不是因為秦氏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所以懶得搭理她,而是,她一路上都沒好意思跟周連營說話,兩個人根本沒有就他昨晚的留宿商量出一個統一的對外理由——醉酒當然是一定要隱瞞住的。

    但秦氏就以為下了她的臉,讓她不高興了,秦氏的心情便舒暢起來,道:「下回可小心些,別這麼成雙來了。不過,你得太太喜歡,到底和我不一樣,說不定太太就肯寬著你呢,那就當我沒說罷了。」

    再酸了一句,秦氏這才稱心地轉身,先往院門裡進去了。

    見她走遠了些,霜娘忙向周連營身邊靠了靠,原來一直離他好幾步開外的,這時也想不了那麼多了,小聲和他說:「見了太太是怎麼個說法,你可想過了?」

    秦氏那個什麼分頭來瞞著的主意根本不靠譜,就不說周連營昨晚是直通通地過來了,就算他路上避了人的耳目,內外兩院那麼多伺候的下僕,自家主子在沒在豈會不清楚?根本就不是能瞞人的事。

    周連營道:「說我扭了腳,一時不便走路就是。」

    霜娘覺得不夠周全:「可是你先為什麼要到我那裡去呢?」

    周連營微微奇道:「這還要理由?我就去看看你怎麼了——好罷,說你要給我打絡子,不知我喜歡什麼花樣,所以我去選一選。」

    「有備無患嘛。」霜娘說著,這才放心,又忍不住偷瞄他一眼:腦子轉得也太快了吧?想都沒想,瞎話張口就編出了。

    兩人繼續往前走,進了正院堂屋,正聽見秦氏在那裡說他兩個一道來了的事,一邊說一邊笑得花枝招展的,見他二人進了門檻,才住了口,但卻愈加向他們笑得曖昧起來。

    霜娘那羞赧是對著周連營才有的,對著秦氏哪裡有什麼,見她這麼不依不饒地接連取笑,她也光棍起來,向主位上的安氏請過安後,就含著笑直視回去。

    秦氏被笑得一股氣上來,正要說話,旁邊鄭氏有點著急,打圓場似地拉了她一下,輕聲道:「四弟妹,別說了罷。」

    她嘴笨,一句攔得秦氏更惱,轉頭冷笑道:「我說什麼了?我不過是提醒的意思,三嫂這個好人做得古怪,倒好像我為難了誰一樣。」

    鄭氏紅了臉,想解釋:「我不是那意思——」就卡住說不下去了,因為她心裡確實覺得秦氏在為難人,可她又編不圓場面話,又天生的不會得罪人,想幫霜娘沒幫上,倒把自己為難住了。

    霜娘笑著把話接過去:「多謝四嫂的好意,才在門口時就提醒過我一遍了。不過並不是像四嫂想的那樣,只是你走得急,我都沒得空解釋。」

    安氏道:「我正是要問,你這頭上怎麼傷著了?昨兒下午在這還好好的。」

    秦氏原要回嘴,安氏先她一步開了口,她只好把話憋回去了,拿眼白斜了霜娘一眼。

    周連營笑道:「是我的不是,昨晚在迎暉院裡扭了腳,不好走動,佔了她的床睡了。她睡了外間,因換了地方,一時沒適應過來,早起就撞床欄上去了。」

    安氏聽了,便向霜娘招手:「下回可小心些。過來我看看,撞得可重嗎?」

    霜娘過去,到她面前屈膝半跪下,安氏湊近看了兩眼,見那膏子的周圍都紅紅的,膏子下還鼓出一塊來,不由道:「都腫了,怎麼不請個大夫瞧瞧,自己弄塊膏藥就糊弄上了。你這孩子,一向都這麼心大,這樣還過來做什麼?在屋裡養著,叫連營給你帶個話就是了。」

    霜娘沒忍住笑道:「這麼點小包,春雨要我給貼膏藥我都覺得她太緊張了,太太更好,叫我養著,心疼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安氏點點她額頭:「你要知道愛惜自己,自然不用我替你操這個心了。」

    霜娘笑著起身退開。

    周連營笑道:「娘卻忘記心疼我了,我才說扭了腳,娘好像沒聽見一樣,都不問我一聲。」

    安氏道:「你皮厚肉糙的,哪裡用得我問——看你進來時步子好端端的,自然是好了。」

    周連營圓了話,就沒再多說,含笑正要說有事告退,秦氏撿著話縫,忙插一句:「這大晚上的,六弟不在自己屋裡歇著,巴巴又跑到後院來,可見是剛相會的小夫妻,情熱心切了。」

    剛說得熱絡的氣氛又架住了。霜娘惡向膽邊生,原和周連營議定了理由的,這會被暗諷毛了,她逆反心理上來,偏就不要說了,假裝羞澀般看了眼周連營,實則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開口辯解,然後就著那個羞澀的姿態埋下了頭去。

    她還似模似樣地紅了臉——很簡單,回想一下早上出的糗就行了。整個過程一字未說,別人如鄭氏也不會多想。

    但秦氏就不同了,她雖然和鄭氏一樣,夫妻感情一塌糊塗,但鄭氏心不在此,秦氏卻是深為不甘心的,所以她一再揪著霜娘諷刺,不全是因和她個人有矛盾,更是因為見到人家夫妻感情和樂些就不順眼。霜娘從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現裡猜著了她的心思,所以弄出這個做派,明著是被羞著了,可事實上是對秦氏打出了明晃晃的潛台詞:對,你羨慕呀。

    這種因瞭解而十分有針對性的暗地裡過招,只有安氏和秦氏看出來了。

    安氏唇邊溢出一絲看小輩淘氣鬧騰的笑意,秦氏卻被氣得繃緊了臉,三年一個府裡住下來,如同霜娘瞭解她,她對霜娘也是瞭解一些的,讀得懂她的潛台詞,想要再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別人一個字沒回,總不能低個頭都低出錯來了吧?

    周連營當初在家時一直住在外院,更多的時間又在東宮裡,除了梅氏嫁過來早又且管家,照管著他一些衣食,來往多些外,對其餘嫂子們的性情都不熟悉,這時便沒看懂她們的過招。但這沒多大關係,從結果倒推就行了——看上去被說的霜娘挺悠然的,倒是說人的秦氏變了臉,哪個吃了虧,一目瞭然。

    他瞥一眼霜娘:小姑娘,挺厲害的嘛,還會給人悶虧吃。

    安氏這才道:「好了,別緊在這裡說了,都回去吧。霜娘,你行動小心著些,若覺得不適,該請大夫還是要請,莫偷懶。」

    又單向周連營道:「你留下,和我一道用早飯罷,我有幾句話要囑咐你。」

    諸人一一應了,告退離開。

    出了院門後,秦氏甩著帕子,昂著頭飛快走了。鄭氏走到霜娘旁邊,有點猶疑地問:「六弟妹,你上午可有事忙嗎?」

    霜娘笑著搖頭:「我閒著呢,三嫂可是有事找我?」就回頭吩咐春雨,「你回去說一聲,叫把早飯提到三房院子去,我現就跟著三嫂過去。」

    鄭氏忙道:「不,不,還是我到六弟妹那裡去罷。」

    霜娘見她那臉色,倒好像是躲著什麼不願意回去一樣,心下大為納罕,這裡乾站著不好問,就只道:「一樣,那就到我們那裡去。」

    鄭氏鬆了口氣,吩咐銀柳回去提早飯,便跟著霜娘一道走了。

 

☆、第58

 

回到迎暉院,霜娘原就要問鄭氏可是遇上什麼難事,鄭氏卻不好意思叫她空著肚子聽話,堅持等吃了飯再說。

    於是兩人在西次間裡對面坐著,默然無聲地用畢早飯。鄭氏只吃了一碗碧粳米粥,餘者一概沒碰,霜娘想勸她兩句,但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想來勸了她也吃不下,就不勉強她,只管自己吃了。

    飯畢後,丫頭撤了席,另捧上清茶來。

    霜娘喝著茶,等她說話,鄭氏卻只坐著,望著清茶發呆。

    立在旁邊的銀柳神情有點著急,往她那挪了下,輕扯了把鄭氏的袖子,才把她扯得驚覺過來。

    鄭氏抬頭看向霜娘,想說什麼,猶豫片刻又止住了,先向銀柳道:「你去旁邊屋裡坐一會罷,我和六弟妹說話。」

    銀柳不大情願,鄭氏再催一句:「去吧。」

    她才跺跺腳,往外走了,走兩步卻又回頭,向霜娘福一禮:「求六奶奶好好勸勸我們這糊塗奶奶。」

    然後才去了。霜娘知機,放下茶盅,把屋裡餘下的丫頭一併遣出去了,方問鄭氏:「三嫂,發生什麼事了?」

    鄭氏扯著帕子,細聲細氣地道:「是三爺,他要外放了。」

    周連恭是今年初參加的會試連著殿試,中了二甲第十二名,但是得信的時機不巧,正趕上西府周三老爺重病,便沒好大肆慶祝,只是自家府裡開了幾桌小宴。

    家裡的低調,並不妨礙他的一舉成名天下知——這知的主要是京裡各家公侯府第。

    因為立國日久,最起初那一批大肆封賞的開國公侯們的爵位都快傳到了頭,如安氏娘家,就已經是第五代了,下一輩若無能撐得起的人才,直接就要跌成平頭百姓。因此勳貴們為將來計,都還挺肯督促自家孩子讀書,以尋找新出路支應門庭。

    但,真如周連恭這般讀出名堂來的,不多不少,就他一個。

    不說會試殿試這種終極門檻了,能憑自己本事邁進鄉試考場的都沒幾個,大多是走捷徑弄個蔭監或例監,哄自己玩玩罷了,同周連深這種一路憑自己本事考上去的學霸相比,全都要被秒成渣。

    這些都是霜娘當時從丫頭們的閒言八卦聽來的。據說,周連恭這一中,直接變成了勳貴們教育自家子弟的榜樣,還有人特地來找周侯爺,向他請教教育心得,為什麼他家孩子能成材,自家兒子學來學去,就是根燒火棍呢?

    閒言少敘,霜娘此刻聽鄭氏一說,不由疑惑起來,奇道:「怎麼不考翰林院?或是選個京官也好呀。」

    對於新科進士來說,前程大概可分三等,第一等就是入翰林院習學,這方面前三甲有優待,可以直接進入,二甲、三甲則需要再行考選。第二等是選京官,第三等才是外放——雖然不能說京官就一定比外官好,但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都還是盡量想留在中樞,哪怕官職低一點都不怕,京城大佬多,露臉的機會多,上升的機會才多呀。實在沒門路留不住,才會考慮外放。

    以周連恭的名次,他就算有自己的想法,不想考翰林院,那選個京官也是很容易的事,他這個出身,哪裡是沒門路的人?

    ——霜娘娘家那一條巷子住的全是低階官員,很喜歡聚在一起說這些官場中事,明規則潛規則之類的,有賴於從小到大的熏陶,這些基本的官場常識霜娘都知道。

    鄭氏道:「爺們外頭的事,我哪裡知道呢。昨天才告訴的我,選了湖北下面什麼地方的一個縣令,下個月底前就要到任了。」

    連到任期限都限好了,到任書一定已經發下來了,這事算是已經定了。霜娘想著,道:「那這時間可有些緊,你是發愁收拾東西的事?不要著急,我幫著你,有能用上我的地方,只管使喚我。」

    鄭氏搖著頭,憂鬱地道:「不是為這個。三爺,三爺叫我一起去。」

    「對呀,你該跟著——」霜娘反應過來,傾身過去,睜大了眼盯著她問,「你不想去?」

    鄭氏蹙著眉,點了一下頭。

    霜娘張了張嘴,想要壓一下自己的脾氣,沒壓住,索性直接道:「三嫂,你瘋了嗎?」

    鄭氏不由瑟縮了一下:「六弟妹,你怎麼這麼凶。」霜娘以前從沒有對她有過這樣聲氣,她真嚇到了。

    這三年裡,兩個人的交情算是君子之交的那一種,來往不算頻密,一月大概也就一兩回,只是交流畫技,基本不說別的。這個局面的形成,主要是由於鄭氏。

    霜娘曾嘗試過把話題拓展一下,但不管說什麼,鄭氏沒有自己的見解,只是跟在她後面附和,聊天聊成這樣,沒有一點觀點的碰撞,那還有什麼趣呢?而鄭氏又不是存心敷衍,她是真的很努力在跟她說話了,霜娘見此,也就不為難彼此了,只管說她們唯一都有興趣的畫技,就這麼淡淡地處了下來。

    但面上看著淡,在內心裡,霜娘跟鄭氏學了三年畫,得她毫不藏私的指點,是把她作了半師看待的,所以這時情不自禁,就為她著急上火起來。

    「因為這事太要緊了。」霜娘嚴肅地道,「三嫂,你既然來找我,想必也是想和我商量一下。這裡再沒別人,你明告訴我,為什麼不想去?」

    「……我怕他。」鄭氏低著頭只說得三個字,眼淚就下來了。

    這下輪到霜娘嚇著了,忙要把自己的帕子塞給她,一看,她手裡本來握了帕子,只得又收回來。

    霜娘乾坐著,等她情緒略緩一緩,自己心下想著憂慮:這可怎麼得了?她只知道鄭氏夫妻感情不好,可不知道不好成這樣,不過提一聲丈夫,壓力就大到哭了,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以往鄭氏從沒提過,霜娘從金盞處知道她夫妻不和,當然也不好主動問起這茬,好像戳人痛處一般,因此現在臨到事發,她一點頭緒都沒有。

    鄭氏沒有叫她久等,很快擦了眼淚,忍著哽咽道:「六弟妹,你別笑話我,我,我實在是沒人可說,只有來找你了。」

    霜娘忙安慰道:「誰沒有個難言之隱,這有什麼可笑話的。三嫂,你只管說,可是三爺打你了?」

    鄭氏聽了驚得搖頭:「沒有,沒有。」

    霜娘鬆了口氣,問:「那你怕他什麼?」

    鄭氏見她這個反應,疑惑起來,先問她道:「六弟妹,你的意思,只有挨打才可怕?」

    「是啊。」霜娘理所當然地點頭,「會痛會受傷,你又打不過他。」對她來說,夫妻關係不好有很多種不好法,但能達到可怕這一量級的,就只有家暴了,生命安全受到威脅了呀。相比之下,別的都沒什麼大不了了。

    鄭氏被她這除死無大事的態度感染了一點,鎮定了些,道:「三爺沒動過手。但我不中他的意,他厭惡我,我也怕他。你大約聽過,他平常很少回後院來,我們就各過各的日子。這回他外放,不知為什麼忽然要叫我去。」

    她說到這裡哀求地看向霜娘:「六弟妹,你比我聰明,求你給我出個主意,別讓我去,我實在怕跟他在一處。」

    霜娘果斷搖頭:「我不能給你出這個主意,我認為你應該去。」

    鄭氏頹了肩:「你和銀柳的說法都一樣——其實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害怕啊。你不知道三爺有多討厭我,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就不該存在一樣,我又沒個孩子,說不定哪天就要把我休了……」

    她說著眼淚又要下來,咬著牙關硬忍著,憋了回去,怕招霜娘厭煩。

    她這樣,霜娘哪還說得出重話來?再著急,也只好慢慢問她:「總該有個原因吧?我瞧你脾氣這般好,就算和三爺不投緣,相敬如賓該能辦到,怎麼會鬧成這樣?你問沒問過他,可是你不留心做擰了什麼事,兩個人生了誤會?」

    鄭氏道:「幾年前,我壯著膽子問過一回,可他根本沒理我,冷冷看我一眼,抬腳就走了。」

    這麼個反應,霜娘真分析不出了,哪怕是吵個三言兩語,總也有點線索出來啊。只得再問:「那你還做過別的努力沒有?」

    鄭氏點頭:「我知道我愚笨,不合他心意,所以後來挑過丫頭給他,可他也不要,還生了氣,把我的陪嫁丫頭都攆了一個。我真不知該怎麼做,才能順他的心了。」

    霜娘略無語,「……三嫂,這不能叫努力,相反,你是把他越推越遠了。你都知道你們有問題,再往裡夾個人,問題不是更複雜?解決起來更難了。」

    鄭氏秀美的臉龐整個透出茫然來:「可,蘇姨娘就是這麼教我的。說我已經不討丈夫喜歡了,只有主動給他挑人,還能佔個大度的名頭,總比他自己去找別人的強。」

    霜娘:「你為什麼聽她瞎扯?男人倘若好色,根本用不著你替他費這個心,他自己就能把屋子塞滿了;而倘若不好色,又哪裡用得著你給他挑什麼人?」

    她知道鄭氏常和蘇姨娘來往,這話已是盡量收著了,實則她心裡的想法更為直接不客氣:婢妾來教正室大度?吃錯藥了吧?也就鄭氏這樣的,居然給她忽悠住了。

 

☆、第59

 

但好忽悠的人也有好忽悠的好處,比如說鄭氏,她原來一直覺得蘇姨娘的話很有道理,所以照著做了,但現在六弟妹的話聽上去,好像也並沒有錯?

    鄭氏就更茫了,不確定地問道:「是這樣嗎?」

    霜娘點頭:「怎麼不是?最簡單來說,你照著蘇姨娘的主意做了之後,你和三爺間的情況有任何轉好的跡像嗎?」

    鄭氏愁緒掛了一臉:「沒有。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蘇姨娘是三爺最親近的人,都猜不准他的心思,我又能怎麼辦呢?算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現在不再那樣做了,他不喜歡我,連帶著我挑的人也不喜歡,我早已死心了。」

    包辦婚姻害死人啊。霜娘見她這樣哀愁,心底也不好受,不由跟著歎了口氣。鄭氏是個老好人,她最大的缺點不過是性格過於軟弱了些,可她也比別人都善良呀,莫說害人了,連只螞蟻她見著了都捨不得踩死。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這裡多些,難免那裡就要短些。

    霜娘不免就暗暗埋怨起周連恭來,她記得他教訓周嬌蘭時候的場景,雖然嘴毒,可也切實是為了周嬌蘭好,且給她定了主意,並不是純發洩地罵她。怎麼對著妻子就不能教一教呢?鄭氏這麼賢淑溫良的性子,只要他說了,還能有不聽他的?偏一個字不吐,只是把不滿存在心裡。

    她現在理解鄭氏了,冷暴力也是家暴,鄭氏本來性格就不剛強,再長期生活在這種環境裡,見了他害怕,不願意跟他在一處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鄭氏見自己的情緒傳染了她,倒不安起來,道:「六弟妹,我就是隨便找你說說,你別往心裡去。其實我都習慣了,我就是這麼個沒用的人,三爺有本事有才幹,不喜歡我,也怪不得他。」

    「三嫂,你別這麼想。」霜娘想安慰她,一時卻又尋不出話來。這種個人的苦痛,真的是痛在誰身誰才知道,除非能幫她把這問題解決了,否則幾句言語上的同情基本起不了什麼撫慰的作用。

    她便不再說話,努力沉思下去。鄭氏三十歲都不到,已經是哀莫大於心死的狀態,她真不甘心她是這個結果——就算死,也得死個明白,這麼莫名其妙的算怎麼回事嘛。

    直想到茶都涼透了,她也沒想出來:問題的癥結在周連恭身上,但他那邊的訊息真的太少了,幾乎一片空白,連個切入點都找不到。

    她甚至想了周連恭是不是基友,但這個想法很快就被排除掉了。因為周連恭的表象看上去雖有這個可能,冷淡妻子不說,連侍妾都沒,但他不近的不止是女色,霜娘同樣從沒聽過他有任何男色緋聞。而在這時代,只要正常娶妻生子,私底下好的是男色還是女色都沒人側目,周連恭假使有這個傾向,完全沒必要隱瞞,他也很難隱瞞,作為一個成年男人——更準確地說,作為一個在慾望上面基本不受約束的男人,他瞞不住。

    「六弟妹,別費神了。」鄭氏勸她,「實在不行,我就跟他到任上去罷,我躲著他些就是了,想來他也不願意看到我,我們還是各過各的日子罷了。」

    鄭氏灰了心準備認命,霜娘卻又躊躇起來。她原來是覺得,哪怕周連恭不提,鄭氏都應該主動跟著他去任上才好。可現在這樣,真的把鄭氏逼去,時時刻刻活在周連恭的冷暴力裡,摧殘身心,對鄭氏又哪裡是什麼好事呢?

    ——不、不對呀!

    好似一道光劈入靈竅,霜娘忽然如醍醐灌頂,一下子醒悟過來。

    周連恭討厭鄭氏跟要鄭氏隨去任上根本是矛盾的兩件事,不該並存才對!

    她激動得拉了鄭氏的手道:「三嫂,你險些把我繞住,你就沒想過,三爺既然這麼討厭你,又怎麼會叫你去任上呢?把你留在府裡,他獨個去上任,不是兩下裡都省心?」

    鄭氏傻傻地眨了兩下眼:「好像是這樣?」

    她不確定地看霜娘,霜娘一百個肯定地衝她點頭:「就是這樣。你不要東想西想的了,趕緊回去收拾行裝,不管以後是怎麼樣,這個轉機你必須要抓住。你想,你們成婚都七八年了,你要膽小錯過了這回,再往下拖,還拖得起嗎?」

    鄭氏本心裡仍是害怕,不想去,但她自己的意志很不堅定,霜娘先前為難是沒定主意,一旦定了主意後,不管是說服她還是碾壓都不費事,直接起身把她拽起來。

    一邊推著她往外走一邊還勸她:「你才剛不是還傷心沒孩子?這次出去就是機會了,跟三爺的感情實在不成就算了,想法有個孩子,你下半輩子就有了靠。哪怕之後你還不想搭理他呢,那就不搭理好了,你自己也能過。」

    「不是我不理他,是他不理我。」鄭氏紅著臉辯解,口氣已很是鬆動了。

    孩子的話其實銀柳也勸過她,但是是把三爺和孩子綁在一起說的,鄭氏想到周連恭就膽寒,連帶著對孩子的渴望都降低了。霜娘的說法又不同,只強調孩子,不逼著她一定要逢迎周連恭,她聽起來就不那麼畏怯了。

    「一樣一樣。」霜娘把她推出門口,微側過身子向旁邊耳房裡喊人,「銀柳,出來,跟你們奶奶回去收拾行李。」

    「來了!」

    她話音未落,銀柳已一臉喜色地奔出來了,直向霜娘行禮:「多謝六奶奶,還是六奶奶有辦法。我昨天勸了我們奶奶快一天了,她只是猶豫,急得我,晚上覺都睡不好。」

    霜娘笑道:「快去吧,別耽擱了,我聽說下月底就要到任了。你們要有什麼缺的,或有什麼要我幫手的,都只管再來找我。」

    「哎!」銀柳脆亮地應著,又向霜娘行一禮,才扶著鄭氏走了,嘴上絮叨道:「我的奶奶,你可算明白了一回,你是當家奶奶,你不跟著三爺去任上,倒叫個丫頭去,便宜那起子不要臉的賤婢——」

    她歸心切,腳步快,鄭氏被她半扶半拉著本已快出了院門了,忽然臉色大變,反拉住銀柳:「快停下。」

    銀柳大驚:「奶奶,難道你又反悔了?你可不能這樣啊!」

    「不是。」鄭氏忙搖頭,「你提那丫頭我才想起來,她已經在我們院子裡了,我又不要她去了,這該怎麼說才好?」

    霜娘快步下台階過來:「怎麼了?什麼丫頭?」

    銀柳氣得跺腳:「蘇姨娘給的。她知道了三爺外放的事,昨天叫了我們奶奶去,聽我們奶奶的話音裡露出來不太想跟著三爺去任上,她不說勸著,還馬上塞了個叫添香的丫頭來,說叫她跟著去服侍三爺。六奶奶聽聽,這名字聽著就不正經,我們奶奶當時還真給收下來了!」

    霜娘看鄭氏:「三嫂,你如今不是不給三爺挑丫頭了?」

    鄭氏為難又無辜:「真不是我想的,姨娘說著話就把人叫出來了,我不知怎麼回絕——」

    銀柳道:「有什麼說的,回去叫她走就是了。奶奶跟三爺赴任是天公地道的事,難道還要給她交待不成?」

    「可她畢竟是姨娘給的,又沒犯錯,我怎麼好直接攆回去呢。」

    銀柳:「那就叫她犯個錯,隨便說她摔了什麼東西,手腳笨服侍不好三爺就是了。」

    「這不是誣賴人,怎麼行?唉,要麼讓她一起跟著去算了,多個服侍的人,其實也不礙著什麼。」

    「不行。」

    霜娘和銀柳異口同聲道,銀柳的聲音還更大些,她聽見霜娘同時說了,忙把後面的話吞了,道:「奴婢無禮了,請六奶奶先說。」

    霜娘不以為意地向她笑了一下,銀柳性子是暴了點,可主子軟得綿羊一般,她不強橫起來,日子還怎麼過?

    轉對鄭氏道:「三嫂,那丫頭若安安分分的,帶著確實沒什麼,可她要不安分呢?爭起寵作起妖來,三嫂不是還得打發了她?與其到時費手腳,不如直接不要招這個麻煩,反而省事。」

    鄭氏認真點頭:「六弟妹,你說的有道理,只是該尋個什麼說法呢,真要依銀柳的話?我——那我就試試罷。」

    霜娘搖頭:「那不夠清淨,說這個添香手腳笨不要,那要再給你塞個人來呢?再不要她,事做得太生硬了,倒顯得是三嫂沒理了一樣。讓我想一想,怎麼不留這個後續。」

    鄭氏和銀柳主僕兩都希冀地盯著她,大氣不敢出。

    「對了,你就說你做不了這個主。」這說法不難尋,霜娘很快想到了:「三嫂,你不牽扯別的,回去只跟那丫頭說,你當時收人時沒有多想,但這一夜仔細想起,覺得不妥起來,不該替三爺做這個主,叫她回去。蘇姨娘若不樂意,再叫你去說話,你就咬死了你怕三爺生氣,叫她自己找三爺說去,你不明著回絕她,但也別再答應她。」

    至於周連恭那邊,他這麼多年都沒收過丫頭,總不成這回忽然變了畫風吧?他嘴毒性冷,但在女色這一條上,還真是沒什麼可以指摘的。

    鄭氏眼前一亮:「六弟妹,還是你聰明,這樣說好,我就這麼說。」

    她就要走,銀柳卻不放心她,向霜娘道:「我厚顏求一求六奶奶,索性跟著去壓一壓陣罷。我們這位奶奶,面慈心軟得實在沒了邊,這會說好,回去叫人一撥弄,或是那丫頭一哭一跪求,說不得又變成怎麼樣了。像奶奶先說的,一回退不回去,哪裡還好再鬧起第二回?」

    鄭氏扯她:「別這樣,已經很麻煩六弟妹了,我這回肯定不改主意了。」

    鄭氏的保證聽上去——還真不怎麼可靠。

    霜娘也不放心起來,道:「三嫂,我還是跟你一起去罷。你若處置得來,我就不說話,只當我是跟著去幫忙收拾行裝的。」

    鄭氏沒做過這樣的事,心裡其實也十分想叫她陪著,只是難以開口,現見她主動這麼說,連忙應下了。

 

☆、第60

 

延年院。

    銀柳一回到院裡就迫不及待地去叫添香了,霜娘跟鄭氏進了次間裡坐下,接了小丫頭送上的茶,暫時只當自己是個圍觀路人。

    銀柳沒一會就回來了,身後跟著個十分有辨識度的丫頭。

    這辨識度主要指的是身材——火辣程度一級,腰肢細細,胸脯高高,雖然穿著和銀柳差不多款色的丫環日常著裝,但打眼一看,就讓人感覺兩個人不是一個打開方式。

    再加上她充滿風情的相貌,一步一扭的舉止,活脫脫是在身上掛了一張說明書——僅限男主人使用。另有附註:好生養。

    霜娘很有好奇心地打量著她,這就是蘇姨娘屬意的人選啊,和她想的差滿遠,光聽「添香」這個名字,還以為是書香氣質款的呢,結果這麼簡單粗暴。

    鄭氏見人來了,嚥了口口水,就把先霜娘教的那篇話說了出來。她的完成度還不錯,雖然語氣沒有一點威懾力,但全程沒打磕巴,順利地照本宣科背完了。

    「奶奶這話的意思是,」添香聽著,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不要我了?」

    銀柳在旁翻了翻白眼:「奶奶把話說得那麼明白,你還有什麼可問的?我們奶奶就是做不了這個主,你請回吧。」

    「可奶奶先答應的好好的啊!」添香急道,「這又忽然叫我回去,我見了主子可怎麼說?」

    「照實說就是了,哎,這也不是你的錯。」銀柳心裡巴不得她早點滾蛋,看在就要成功把她攆走的份上,嘴上還是假惺惺安慰了一句。

    「這好端端的,姨娘哪裡會相信,必定要以為我人笨,做錯了什麼事,惹著三奶奶不快了。」添香說著,就擺著腰肢跪了下來,「求三奶奶開恩,別叫我回去,我以後一定好好伺候奶奶。」

    鄭氏不大敢看她,握緊了帕子,目光在她背後的多寶隔子上游移著,道:「不是你不好,只是我沒得三爺同意,不敢替他收人,你還是先回去罷。」

    銀柳配合著上去拉人:「走吧,別為難我們奶奶了。三爺沒點頭,你在這裡跪死了也沒用。」

    添香哪裡肯走?給三爺做妾算是府裡獨一份的好去處了,三爺青年才俊,三奶奶軟弱性善,且至今無出,只要能擠進三房來,隨便生下個一兒半女,下半輩子就再也不用發愁了。過了這個村,再也找不著這個店了啊!

    她躲閃著銀柳,跪在地上不肯起來:「三奶奶,您可憐可憐我,我真的不能回去,姨娘不會饒了我的,肯定會狠狠發落我。求三奶奶留下我,只當是救我一條不值錢的小命。」

    沒撕破臉,銀柳不好太大動作地硬拉她,見她賴著不肯走,還說出這麼一篇歪話來,氣得乾瞪眼——府裡誰不知道她們奶奶好性兒,這是瞅準了奶奶心軟,硬拿話逼著奶奶呢!

    銀柳就忙緊張地看鄭氏,唯恐她真的叫糊弄住了。倒還好,鄭氏的表情只是顯得有些為難,但沒說話,撐住了。

    銀柳鬆了口氣:幸虧厚著臉皮把六奶奶叫上了,若照奶奶平常性情,這個程度的哀求就夠讓她卻不過臉面了,說不準就要認了輸答應下來。

    但添香見不奏效,又繼續苦求:「三奶奶開恩,我只求跟在奶奶身邊伺候,別的什麼也不妄想,都只聽奶奶吩咐。奶奶若不喜歡我,我只做三等丫頭的活,不到奶奶跟前惹奶奶厭煩。若還不成,奶奶帶著我,只當是多了個貓兒狗兒,除了叫我回去,別的隨奶奶怎麼樣,我都不敢有一點怨言,只感激奶奶,給我一條活路。」

    霜娘用舌尖抵住上顎,才壓住了要衝出喉間的一聲笑。這丫頭,莫非是蘇姨娘從戲班子裡找來的?說的這些言辭就不是日常副本裡會出現的,戲演過了頭,非但不能引出人的同情心,倒反使氣氛尷尬起來,可惜她水汪汪哀懇動人的眼神,連帶著被浪費掉了。

    添香沒覺得哪裡不對,還渴望地盯著鄭氏呢。

    「也不是一定不要你——」

    鄭氏這話出來,添香的腰桿立刻直了,銀柳則幾乎要跳起來。

    「只是要三爺同意。」鄭氏補全了後半句,雖然艱難,但還是守住了防線。

    銀柳忍不住露出笑容來,鄭氏心裡也暗喜:六弟妹教的話真管用啊,她不用多想,咬死這一條就行了。而堅持住這個也不算太難,只要想一想周連恭有可能會生氣,她就嚇得不敢不堅持了。

    添香的情緒與主僕兩相反,那麼矮下身段都沒能如願,她心裡的不平就翻湧上來,賭氣道:「若只是為這個,奶奶就太多慮了。我是姨娘給的人,三爺豈有不同意的?說來說去,還是奶奶不想收下我吧?何必推到別人身上去。」

    霜娘先掃一眼那丫頭——這就是典型的僕大欺主了,若她現在面對的是梅氏,敢這麼冒刺?恐怕拿大耳刮子抽著都不敢出一聲。

    再看鄭氏,鄭氏竟被擠兌住了,紅著臉,只說了「不是這樣」四個字,就沒話說了。

    霜娘這一趟跟來就是替她壓場的,見此,不等添香更得意,張口就問她:「我奇得很,怎麼姨娘給的人,三爺就非同意不可?我以為只有太太才能給三爺添人,而三爺有孝道,必定會收呢。姑娘教教我,你這是哪一門子來的道理?」

    霜娘先時因著守寡,做人一直都很低調,代管家事那一陣都一樣謹言慎行,所以在府裡的口碑和鄭氏差不多。略比她強,但強不了多少,同屬於不太被人放在眼裡的透明陣營。

    現在她來問話,添香也不怕她,昂著頭道:「三爺親娘去得早,和二姑奶奶一樣,都是我們姨娘辛辛苦苦養大了的,養育之恩擺在這,怎麼會不聽姨娘的話?」

    霜娘道:「掌嘴。」

    銀柳從聽添香先說的話起就想揍她了,到底顧忌著她是蘇姨娘的人,沒有動手,這下聽得吩咐,可不管那麼多了,搶在春雨頭裡痛快地一巴掌甩了過去,直接把添香打懵了。

    她捂著臉,都沒想起來哭,見鬼似地瞪霜娘——她才回第一句話就挨了打,說好的和三奶奶一樣軟糯的人設呢?!

    「奶奶憑什麼打我?」添香心底那個既定印象一時還沒扭轉過來,說話十分不服,直接質問道。

    老實說,霜娘真不想叫人動手,她不喜歡暴力,看見人在面前挨耳光,挨打的人固然不適,她這個看人挨打的也不會覺得愉快啊。

    從嫁來起,這是她第一次說出「掌嘴」這個豪門標配詞,因為不得不說。

    「上有侯爺和太太,若說起養育之恩,自然該是侯爺和太太的,便再說個生恩,那也是三爺早逝生母的。你們姨娘這個,卻是從哪裡弄來的?我想不明白這個帳,姑娘給我算算。」

    霜娘這一巴掌不得不打的原因就在這裡,添香嚷出來這話,等於沒把安氏放在眼裡,誰家嫡母尚在,能把爺們的養育功勞歸到一個都不是生母的姨娘身上的?霜娘不知道便罷,聽見了,她就必須表態,為安氏出面教訓。

    當然,這一來肯定是要把蘇姨娘得罪著了,不過霜娘倒無所謂這個,她是嫡系一脈,站隊當然要站明確了,左右逢源這種夢她才不做。

    添香被這一問,也反應過來自己失言,但她挨了打,嚥不下這口氣,硬頂道:「太太是嫡母不錯,可人確確實實是我們姨娘教養著的,從小養到這麼大,衣食住行,哪樣不是姨娘照管,供出個中了榜的文曲星來,難道一點功勞沒有?怎麼就連個詞都用不得了。」

    「哦?」霜娘氣定神閒地問她,「既這麼說,我就要再問一句,你們姨娘賺過多少錢來?」

    添香疑問地盯她:「賺什麼錢?」

    「養三爺的錢啊。」霜娘道,「衣食住行,哪樣不要錢,能從天上白掉下來?更別提讀書了,這一項上砸的錢,恐怕照三爺原樣打個金人出來都夠了,你們姨娘出了幾兩?」

    添香混亂道:「哪有這麼算——」

    「那是怎麼算?你可別告訴我,你們姨娘一文沒出,拿著侯府的錢,養著侯府的爺們,要添衣了,針線房裡做來;該吃飯的時辰了,廚房裡送來。你們姨娘動動嘴,撥弄撥弄人,做一做現成的好人,這麼著,就叫養育之恩了?三爺就必須得聽她的話了?」

    「不是奶奶這麼說的!」添香掙扎道,「三爺八歲上就沒了親娘,這麼多年,都是我們姨娘關切著——」

    她不把八歲的時間段說出來還好,一說,倒提醒了霜娘,笑著打斷她:「我記得府裡的規矩,爺們八歲起就要到外院住去了,姨娘就算想關切,也找不著地方使勁吧?你好大的口氣,倒敢說三爺的進士都是姨娘供出來的了,這意思,三爺要不靠著你們姨娘,還成不了人了是吧?」

    她收了笑:「乘早別在這裡信口開河了,你以為你是替人表功,我看你是純心要坑你們姨娘!這話傳出去,別說你了,連你們姨娘都別想落下好來。行了,三奶奶跟你說得很清楚了,你該回去了。要實在想服侍三爺,回去求你們姨娘跟三爺說一聲就是了,照你的說法,橫豎一說就準不是嗎?」

    霜娘話音剛落,外頭便響起丫頭的聲音來:「三爺,怎麼站在這裡不進去?」

    那丫頭說著,就打起簾子,露出了簾外周連恭俊秀淡漠的一張臉來。

 

☆、第61

 

霜娘這個尷尬,只想馬上找個地洞鑽進去!

    背後說人被當事人抓個正著就罷了,她這說的還沒一句真正靠譜的——她嗤笑添香是信口開河,可事實上她自己也是,連鄭氏平常都不怎麼能見得到周連恭,她這個弟媳更是沒有和他接觸的途徑了,關於他的一點所知全是八卦裡聽來的,真實度只能說個見仁見智。

    而關於周連恭和蘇姨娘之間到底感情如何關係怎樣,那就連八卦都沒有怎麼流傳,霜娘看上去分析得義正詞嚴,把添香一堵一個准,其實都是隨口胡扯,到底哪些有道理哪些沒道理,她自己都不確定,反正就是要做個架勢出來,把添香唬回去就完了。

    本來她都快功成身退了,可誰知道,周連恭會站在簾子外面呢?她頃刻間就變成了功虧一簣。最慘的是,她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也沒法開口問,於是就連自己這丟人到底丟得有多大都不知道。

    周連恭的身形一露出來,鄭氏就嚇得站起來了,霜娘比她的震驚程度尤甚,慢半拍才站起來,論理該打個招呼,可她臉皮再厚也沒法若無其事地開口,就傻站著。

    還是周連恭先開了口:「六弟妹坐著罷,不必多禮。」

    聲調聽上去還算平靜,但霜娘跟他很不熟,不能就此判斷出來他是什麼情緒,訕訕地應了一聲,坐回去了。因為心虛,腰板不自禁地挺得筆直。

    鄭氏跟隨落座,姿勢同霜娘差不多,都是直板板的。

    添香的腰板也很直——激動地直了,並且挺胸抬頭,一雙媚眼斜斜地夾周連恭:「奴婢添香,給三爺請安。」

    「你耳朵是不是不好?」

    添香沒聽懂:「啊?」

    周連恭涼涼看她:「果然是不好。你三奶奶叫你走,你聽不見;你六奶奶叫你走,你也聽不見;現在我跟你說話,你還是聽不見。銀柳,拖她出去,給姨娘還回去,跟姨娘說,我心領她的好意,但是姨娘叫這丫頭蒙騙了,這就是個聾子,怎麼好在主子的身邊聽使喚?白耽誤了事。」

    銀柳這一下子,精神大振,再沒顧慮也不用留任何情面,上去扯了添香,狠狠往外拖去。

    春雨自發上前幫忙。

    添香快被拖出門口了才從被噴的懵傻狀態裡反應過來,就手抓住了門簾,狼狽掙扎著叫:「三爺誤會了,奴婢耳朵沒有問題,奴婢只是沒聽明白三爺的意思——」

    周連恭抬了抬手,示意銀柳和春雨暫且停下和她糾纏,問:「我剛才說了句什麼話?」

    銀柳很樂意再諷刺添香一遍,大聲道:「三爺問她耳朵是不是不好。」

    周連恭道:「這有什麼聽不明白,難以回答的嗎?」

    銀柳嗓門還是很大:「回三爺,一點都沒有。要麼是,要麼不是,三歲的孩子都答得出來。」

    周連恭就點了點頭:「看來即使她不是聾子,也必定是個傻子了。和姨娘說,雖則不好留這樣的丫頭在身邊伺候,也不要太苛刻了她,叫人說主子不慈。隨便尋個清閒的莊子,送了她去罷。」

    銀柳的嘴快咧到了耳朵根:「奴婢一定把三爺的意思原話轉給姨娘。」

    就拿著添香的手腕用力向後一扳,添香吃痛,慘叫一聲,不得不放開了門簾,銀柳順手把自己的帕子塞她嘴裡了,然後和春雨合力,拖麻布袋一樣很快把她拖走了。

    聽著添香「嗚嗚」的悶叫聲遠去消失在門檻外,霜娘覺得,對比之下,她先說添香的話只可以算個淳淳教導了,周連恭這才是真實力嘲諷。簡單幾句,把人從外在羞辱到內在,好好一個很有風情的姨娘預備役,就見了他一面,變成個聾子加傻子了,不但姨娘夢碎,很可能連府裡都呆不下去了。

    霜娘就和鄭氏兩個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神裡看到了求救信息——天哪好可怕,她們這對難姐難妹捆一起都不夠周連恭一噴的,有沒有人管管啦,求趕快來個人把他帶走吧!

    其實按說,這行事作為跟他站一邊的同伴看是極痛快的,可問題在於,霜娘不確定自己在他眼裡到底是敵是友,所以痛快只有一點,膽寒倒是很多——周連恭先前那話,很明顯他幾乎是聽完了全場,霜娘胡扯他和蘇姨娘的話一句沒瞞住。而她露了底,卻完全不知周連恭的底牌,他看上去是沒把人收下,還往死裡羞辱了一頓,可不能就此引申為他和蘇姨娘的關係就不好,兒女大了,不領親爹媽的情的時候還有的是呢。

    所以,霜娘不得不憂慮,周連恭和蘇姨娘的關係要是不怎麼樣也就罷了,看在她是隔房弟妹的份上,多半就當沒聽見含糊過去了。可他要是和蘇姨娘情同母子,那她、她就等著挨噴吧。

    霜娘心裡默默淚流,真的好有壓力,這壓力不只是擔憂被噴,她同時還擔心假如發生,她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跟周連恭吵起來。她脾氣再好再有韌性,也忍不了被像添香那樣羞辱,一定會回嘴,但這分寸她必須拿捏住了,不然她一點虧不吃,回頭受氣的就該是鄭氏了。

    被周連恭打發人的手段震住,霜娘有的沒的給自己做了一堆心理建設,心上且懸一把刀,但是周連恭他轉了身,走了。

    ……

    門簾落下,鄭氏立刻鬆了一口氣:「唉,嚇死我了。」

    霜娘心有慼慼,問她:「這樣算沒事了?三爺沒生氣?我胡扯他和蘇姨娘的事,他不會再找我後賬吧?」

    鄭氏一個個回答她:「算不算沒事我不知道,但三爺沒生氣,他也不找人後賬,你別擔心。」

    這話霜娘不大明白:「你都不確定有事沒事,怎麼就說他沒生氣呢?」

    鄭氏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我愚笨,不知道三爺在想什麼。但他生沒生氣我覺得出,他真生氣了不是這樣。」

    霜娘無奈:「你知道他沒生氣,怎麼還嚇成這樣。」她是分不出,要是分得出周連恭其實沒生氣,才不會想這麼多了,白白鬧得心累。

    鄭氏老實地道:「我見著他就怕,先和你說過的。」

    「……」好吧,現在她真的理解鄭氏了。

    霜娘站起身來:「三嫂,三爺應該是見著我在這,不好說話才走的。我先回去了,你若有別的事,再打發人去找我。」

    鄭氏很不捨得地站起來送她:「好,剛才真是多謝你了。」

    霜娘邊往外走,見她跟在旁邊神情惴惴不安,很顯然是發愁等下獨自面對周連恭的事,心下很是同情她。但這種夫妻間的事,她是真插不上手,她能給她提供的幫助,也就是越一越權處置添香了。

    送走了霜娘,鄭氏磨蹭著步子,慢慢走回屋裡。

    周連恭正從另一邊的次間裡出來,見她回來,問一聲:「六弟妹走了?」

    鄭氏小心地點頭。

    周連恭便掀了簾子,進了她們先前坐著的房間裡,鄭氏百般不想進去,卻是不敢,只好提起變得千鈞重的步履,跟在後面。

    周連恭坐到先前霜娘的位置上,抬眼看一眼鄭氏,這一眼的含義很明確,鄭氏跟他在一個房間裡就很緊張了,哪還想跟他一處坐著?心裡只想轉身就出去逃走,還是不敢,逼上梁山般過去坐了。

    周連恭正要說話,鄭氏沒看他的臉,只先見著炕桌上的殘茶還沒來得及收拾,怕他嫌棄,忙揚聲叫道:「銀杏,進來把桌子收拾一下。」

    外頭靜悄悄的,沒人應她。

    鄭氏有點發慌,換了個人叫:「雪青?」

    還是靜寂,鄭氏再要換人,周連恭道:「別叫了。我先過來,在門口站了一刻工夫,才有人見著我,不知你養著一院子的廢物是要做什麼。」

    鄭氏默默低頭,等著他更猛烈的嘲諷。

    但天下紅雨,周連恭這回居然知道點到為止了,就說了這一句,後面就沒了。

    鄭氏提到半空中的心臟緩緩回落回去,微抬起身體,伸手去拿茶盅,想自己把收拾掉。

    周連恭皺眉,伸手過來向她肩上一推,不甚溫柔地把她推坐回去:「放著,你動這個手做什麼。你這院裡的廢物玩夠了總該回來了,留著她們收拾就是了。」

    鄭氏懦道:「我怕三爺看著骯——」

    一個丫頭探進頭來問:「奶奶叫人有事?」

    是先前給周連恭掀簾子的那個,鄭氏見了,忙叫她進來,把桌上收拾了去,才安心了些。

    周連恭忍耐著,等那丫頭一走,就問道:「先六弟妹說的那些,你怎麼想的?」

    鄭氏小心翼翼地道:「六弟妹很聰明的,我覺得她說的話都有道理。」

    其實因周連恭這問題問得單刀直入的蹊蹺,鄭氏本來見了他又緊張,這一問被問得腦中一片空白,根本不記得霜娘先都說了些什麼,只是怕他怪罪霜娘,憑本能維護了霜娘給她說起好話來。

    周連恭聽了,嘴角微微挑起:「你跟聰明人一處呆著,倒長了兩分見識。」

    鄭氏鬆口氣點頭:「六弟妹人是極好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見識長在哪,但難得叫周連恭肯定了一回,可見至少這回沒辦錯事,就還想再誇兩句霜娘,但周連恭已轉了話題:「叫你預備出門的事,你想定了主意沒有?」

    鄭氏才剛剛下定跟著去的決心,根本還沒來得及想後面的事,她又不會敷衍著扯謊,就被問住了答不出來。

    周連恭又道:「別的還罷了,你要帶哪些人去,可有譜了?」

    鄭氏:「……」勉強撐著道,「銀柳肯定要去的。」

    周連恭唔了一聲:「你院裡這麼些廢物,除了她一個,恐怕挑第二個都難。罷了,你自己看著辦,但是不要再犯傻,你沒主意,就去問問有主意的人,聽見沒有?」

    他最後一句略加重了語氣,鄭氏連忙點頭。

    周連恭便無別話,站起身出去了。

    鄭氏軟在炕上,又是慶幸又是為難:慶幸的是今天周連恭對她的態度居然很不錯,她都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這麼跟他對坐著說話,最後沒有以他冷著臉拂袖而去收場的了。為難的是,周連恭不信任她,怕她面軟亂帶人走,那意思應該是叫她去請教霜娘,可她才剛麻煩了霜娘一回,怎麼好馬上又去打擾人呢?

    鄭氏獨自歎氣,唉,怎麼也要過兩天吧,哪怕挨周連恭的冷眼,她也不好意思這就再去啊。

 

☆、第62

 

話分兩頭,卻說周連營,他被母親留下用飯,吃完剛淨了手,安氏劈面就問他:「昨晚上到底怎麼回事?」

    周連營一邊接帕子擦手上的水珠,一邊笑道:「沒怎麼,我被小雷拉了去,審了我半天,到晚飯時還留了我不許走,硬灌了我兩杯酒。他那性子,發起瘋來人都沒轍,我實在沒推掉。回來時就迷糊住了,沒留神回了後院。」

    安氏點一點頭:「我就知道腳扭了的話不真。」又有點疑問地看他,「你媳婦的頭呢,好好的怎麼會自己撞了,是不是你酒後忘形,失手傷了她?」

    「娘想多了——」周連營略有心虛,但要細說究竟,那是萬萬不能的,頓了頓,尋了個說法,「她那鼓包新鮮得很,若是我昨晚鬧的,過了一夜,早該泛出青紫了,娘才細看了的,可是這樣?」

    安氏回想了一下,霜娘那傷處確實只是紅腫,還未淤出紫來,該是新傷無疑。便哭笑不得地歎了口氣:「這孩子,我想著她平常一向穩重,不像是這麼不小心的人,誰知是馬有失蹄,真糊塗上了。」

    周連營低頭喝了一口清茶,把表情遮掩過去了。霜娘那傷,他其實怎麼也得擔個間接責任,只是依他性情,母親再親,跟她討論房裡事總歸是很不自在的,是以能含糊就含糊過去了。

    安氏卻又心疼起他來:「唉,你大哥當年在你這個歲數,雲哥兒都有了。可憐你還煎熬著,偏就一樁連一樁的事都趕上了,吃那麼些苦頭,好容易回來了,又空守著媳婦,不能動彈。」

    聽話題還在這個上面打轉,周連營有點招架不住了,只得一本正經地道:「孝道如此,應該的。」

    好在安氏沒真想過問得鉅細靡遺,只額外又說一句:「雖分了院子,你沒事時也往後院坐一坐,別真把你媳婦空丟在那裡大半年。依我看,你這媳婦就算不叫你喜歡,應該也還不至討你的嫌。」

    見周連營應了,就轉而說起正事來,道:「我本想著囑咐你,這一兩天你該帶著你媳婦去見一見你岳家長輩,她這一傷,倒不太好說了。你的意思怎麼樣呢?就這樣去,還是索性再過幾天,等你媳婦傷養好了去?」

    周連營想了想,放下茶盅:「她娘家如今是什麼狀況?有哪些親眷?我回來這幾天,各處見人忙碌,還沒來得及問一問。」

    安氏往後靠進椅背,手搭在扶手上,淡淡道:「能把女兒捨出來與人沖喜的人家,還能是怎麼樣?霜娘沒進門前,賀家那老爺做著禮部主事,把霜娘嫁進來後,他就上門來通關節,找過你父親,也找過你大哥。我同你父親說好了,這樣黑心的人斷不能叫他上來,攀慕富貴也罷了,連點人心都沒有,我們府裡當時發了三十二台聘禮過去,一台都沒給霜娘陪來,叫人光禿禿地進了門。」

    ——其實當時霜娘還是帶了兩箱子嫁妝來的,不過那兩個寒酸的樟木箱子,在安氏這等當家主母眼裡看來,跟沒有是一個樣的。

    霜娘這個家庭狀況,周連營並不意外,跟著問道:「她母親可是不在了?」

    安氏點頭:「極早就去了,丟這麼一個姑娘,養在姨娘手裡,吃的那些苦頭,也就不必說了。」又接著前言道,「你這岳父對親生骨肉都是這樣了,難道外人還指望得上他?這樣的人提拔了他,莫說指望他的好處了,不定什麼時候倒要把我們帶累了。所以如今,他還是坐著那位置,我看就叫他坐到老罷,為著你媳婦的體面,只保著他能不降職就是了。」

    周連營道:「兒子省得了。他家還有什麼別的尊長?」

    「老一輩上也都去得早,只還有賀家老爺三年前續娶的一房繼妻,上門來過幾次,我見了一回。」安氏說著,不由失笑,「你這媳婦,促狹起來實在引人發笑,她父親當年娶妻,她打發人包幾個尺頭回去就算賀禮了,我一些兒都不知道。還是送禮的人回來,去交差回你大嫂話,方漏出消息來的。說賀家老爺當場氣得變了色,你媳婦預先教了那人一篇話,就回說,姑奶奶三分之一的陪送都在這裡了,實在已是傾盡所有,老爺若還不滿意,她也沒得法子,只好把陪送全貼回來了,問賀家老爺還要不,當時把他問得臉紫在了那裡。」

    以安氏的立場,霜娘那樣的娘家,當然是撇得越清越好。霜娘此舉很投了她的意,最妙的是,這臉打得極痛,姿勢卻不算粗暴。

    周連營想想霜娘這個切入點,也忍不住笑了。但他的笑容一笑而收,父母緣淺至此,畢竟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安氏接著道:「你大嫂知道後,叫人補送了一份——孩子寒素些罷了,我們卻不好也如此。要說尊長,就這麼個樣了。底下還有霜娘一個妹子,是那姨娘出的,再就是新任賀太太出的一個小兒子,似乎做過週歲生日沒多久,我也記不大清了。他家人口少,不必很花功夫準備什麼,定在哪天上門去,你們自己看罷。」

    「我回去問一問她。」周連營聽了便道,「去她家裡,還是看她的意思怎樣,我遷就著一些不妨。」

    安氏道:「你現在不是忙著要出門?不用你來回跑了,我叫個人去知會一聲,叫她先考慮著。等你晚上回來,再自己去和你媳婦商量,這事到底怎麼辦法。」

    又笑道:「要不是她傷了,先就叫她一起留下來了。我鬧不準是不是你欺負了人,倒不好說,現在只有多費一遍事了。」

    周連營提到這個便有些窘,接不下話,見事已定,就忙忙告退出去了。

    他今天還有幾戶人家要拜訪,都是極熟悉的世交,雖然有孝,不便久留擾飯,但也要上門去露個臉,不能散帖子就打發了的那種。

    出了二門,早已候在此地的小廝望山見了他,忙小跑著跟上來。

    當年周連營在家時,望山在他身邊的地位大致和金盞於霜娘等同,都是一等一的心腹,前程什麼,自然比別人都高出一籌。但後頭周連營出了事,他就陡然從空中掉下來了,雖則也可往別處鑽營,但想仍如在周連營身邊一般,那是再不能夠了——幾位爺貼身的位子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旁人恨不得長死在坑裡,哪裡有讓出來,叫他擠進去的?

    望山一口氣憋著,周連營別的幾個小廝都已另尋了地方當了差,就他高不成低不就,在外院胡亂廝混了三年,混不出樣來,原已死了心,打算往莊子上去。以他的資歷人脈,弄個小管事做做還是不難,到時再一步步往莊頭的位子上爬。

    新的職業生涯都制定好了,周連營忽然回來了。望山這喜從天降的心情,真是難描難畫,聽著消息連滾帶爬地出去迎了人,當時還輪不著他湊上去,他就跪角落地上把滿天神佛都拜了一遍。

    後頭幾天天不亮就守在二門口,再見著周連營,撲上去哭號了一番,順理成章又跟在了周連營身邊,因別的幾個小廝身上都有了差事,有能回來的,也有回不來的,望山照樣的還是眾小廝頭頭。

    周連營領著小廝一路出了府,騎上馬,剛奔出永寧侯府所在的這條街,拐了個彎要入街市時,斜裡殺出個小乞兒來,險捲入馬蹄底下。

    周連營急勒住馬,望山在後頭的馬背上直起身來大罵:「哪裡來的送死鬼,趕著投生呢!」

    那小乞兒唬倒在地上,連往旁邊打了兩個滾方停下來。

    周連營見那乞兒瘦小一團,年紀不大,就向望山道:「算了,和小孩子計較什麼。」

    他心裡有數,快進入街市時,他原就放慢了馬速,那小乞兒衝過來時,他勒住又及時,並沒傷著人一點。因趕著拜客,不想多做糾纏,就打馬要走。

    誰知那小乞兒卻往馬前一撲,跪倒在地道:「貴人留步。」

    望山豎起眼睛:「怎麼,你還想訛錢不成?」

    那小乞兒忙道:「小人不敢。小人受了托付,給這位大爺送封信,請大爺過目。」

    就低下頭,從髒兮兮的懷裡摸出封用信封裝得好好的信來。

    這臭小子原來不是沒長眼睛不看路,而是有目的地等在這裡衝著他們家爺來的?望山警惕起來,下馬去一把奪過信來,再把那小乞兒往地上用力一按,制住了他,才仰頭問周連營:「六爺,我看這小子來得蹊蹺,要不要把他帶回府裡去好好審問一下?」

    周連營沒理他,抿緊了唇,目光敏銳地往四周打量。

    小乞兒嚇得趴地上哭了,嚷道:「大爺,我就是個要飯的,得了人一兩銀子,叫我送封信過來。我知道的就這麼多,別的什麼都不明白,求大爺饒命啊!」

    望山往他後腦勺拍一巴掌:「誰叫你送的信?鬼鬼祟祟的,怎麼自己不來?你又怎麼認得的我們爺?這些要緊的一個不說,就想糊弄過去了?我看你是欠揍!」

    小乞兒抽抽噎噎地道:「是一個男人叫我來的,長得普普通通的,他原和我站在那茶攤後頭,見大爺來了,他就把我往外一推——」

    他說著,轉頭指了指就在路旁邊的一個茶攤,那茶攤佈置簡陋,只有兩張木桌配幾張凳子,不過頂上倒搭了個棚子,可以給行人遮陽或避一避雨。

    望山待要沖去那茶鋪查看,周連營收回目光,叫住了他:「不必去了,人早已走了。」又拿鞭稍指一指那小乞兒,「放他走罷,他知道的都已說了。把信拿來給我。」

    那小乞兒聽得這一聲,忙胡亂磕了個頭,爬起來飛也似地去了。

    望山只好回來,把信呈了上去。

    周連營拿過信,先看了看信封,是最普通最不值錢的素紙信封,上頭一片空白,並無收信人落款等。便直接拆開來,內裡裝著薄薄兩張信箋,一樣是最普通的貨色。

    抖開來,信紙上抬頭是:周兄敬啟——

    他往下看去。

    信不長,意思也不艱澀,兩張信箋展在眼前,幾乎算是一掃而過便可知其意思了。

    周連營心中驟然而起一陣盛怒,他面色變得極為冷峻,週身氣勢凌人,就手將那信箋揉成一團,若不是尚有克制,留了三分手勁,那薄薄紙張直接就要變成一團稀爛。

    望山站在馬下,嚇得一時沒敢吭聲:侯府幾位爺裡,就數他們家這位的脾氣最好了,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幾回他怒氣上臉,那信裡究竟寫了些什麼要命的東西?

    過了一會,見周連營臉色雖還沉著,情緒已緩和了些,他才伸著脖子湊上去問:「六爺,可是寫信的這傢伙得罪了爺?爺別跟這些東西生氣,他不開眼,咱們就揍他去!」

    「閉嘴。」周連營沉著臉,把紙團重新展開,草草折了兩折,塞回了信封,放進自己懷裡,再不說話,提馬便奔了出去。

    望山忙騎回自己馬上,匆匆跟上去。

 

☆、第63

 

安氏不叫人來提醒一聲的話,霜娘根本沒想起來她還需要和周連營回賀家一趟。

    她對賀家沒有任何歸屬感,從離開的那一刻起,賀家那些人對她而言就等同於陌路人了,她想起他們,心頭只有一片漠然——而所以還會想起,也只是因為逢著年節時需盡的禮節實在省不掉,必得走一走禮。不過這走禮於她就是單純的送禮,禮到人不到的那種,包括每年的大年初二,習俗裡出嫁女的歸寧日,她都沒有回去賀家過。

    她是孀婦,在眾人的印象裡,日子就是該過得冷清寂寞,和外界來往越少才越顯得貞靜,不和娘家有牽扯什麼的,在別人眼裡也並不顯得多麼奇怪,沒人就此有多話。

    對霜娘來說,能從此江湖不見算是最好的結局,但這有點奢望,因為她能做主不回賀家,卻控制不了賀家的人不來找她。

    比如說胡姨娘。

    那回賀老爺娶妻的事之後,胡姨娘斷斷續續又來找過她幾回,都為著同一件事,雪娘的婚事。這便宜妹子年紀漸漸長成,雖則離出嫁還早些,但擇婿的事差不多該提上日程了。依胡姨娘的意思,那是要挑個金龜婿的,然而以賀家家世,這金龜婿從哪裡來,就只能著落在霜娘身上了。

    胡姨娘第二回來,剛提起這件事時,因多年欺壓霜娘慣了,還沒吃著第一回灰頭土臉敗退的教訓,對霜娘麵團的印象一時改不掉,話裡就想不起要藏掖著婉轉一點,沒說幾句,就把賣霜娘來沖喜還有為著給雪娘鋪路的意思給暴露了。

    霜娘聽出來這個話音的時候,真的詫異極了。

    因為當時出門太急,她是真不知道胡姨娘還有這個「深謀遠慮」。她只以為那兩個人是利慾熏心把她賣了,誰想到人家所計長遠,還把她當天梯使了,打算著叫雪娘踩在她身上,尋個捷徑好登天。

    ——呸,摔不死你們!

    胡姨娘話還說得很硬氣,話裡話外都是,賀老爺作為長輩,霜娘不好管他的婚事也就罷了,妹子的婚事還不能管一管嗎?

    「你就這麼一個姊妹,一個爹生的,就是我有什麼得罪了姑奶奶的地方,你這妹子這麼點年紀,總沒什麼錯。這手足之情姑奶奶要都不肯看顧,為人也太無情了吧?」

    又說:「你妹妹嫁得好了,與你也有好處不是。你沒個男人撐腰,日子再怎麼,總有艱難的時候,你妹子要尋個貴婿,你們互相看顧,你多少也有個幫手了。」

    霜娘等閒不願意和人使陰的,不是她額外聖母,而是性情使然,陰招就不是她做人風格,她幹著彆扭。

    但這回實在被激怒了,以至於她怒極反笑:「我仔細想了,姨娘說的有道理。只是這合適的公侯公子哪裡能立刻就尋摸出來?姨娘和妹妹回去等著罷,我慢慢打聽著看。」

    胡姨娘歡歡喜喜地道:「那我就等著姑奶奶的消息了。」

    領著雪娘輕快地走了,霜娘望著兩人背影冷笑:等消息?慢慢等著吧!

    她轉眼就把這事拋腦後去了,一星半點都沒操心。胡姨娘再來,她只管說打聽著呢,胡姨娘要是急了催她,霜娘總能扯出理由來敷衍。

    這回說身上有孝,去不得人家做客,不能自己打聽,只能輾轉托人問,自然是慢;下回說已經托了長嫂梅氏,只是梅氏管家事忙,不好催她;下下回說大嫂的圈子裡沒有合適人選,又轉托了三嫂;再下回說三嫂倒是給了回話,只是好幾個都嫌雪娘出身太低,人家根本不肯考慮,只有一個鬆了口,卻是生得貌如鍾馗。

    霜娘就問雪娘:「你願意嗎?你要願意,我就請三嫂幫忙安排著相看一下,只是我覺得妹妹這品格,總該配個年貌相當的,那人醜的,能把小孩子嚇哭了,妹妹跟了他實在有些委屈。」

    胡姨娘倒有些心動——她來幾回全是失望,好容易逮著一個,丑點就丑點,家世好啊。雪娘卻不肯,她正是少女懷春時,覺得霜娘的話很有道理,以她的品貌,當然該配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鍾馗是什麼鬼?殺了她也不要!

    母女兩個當場就吵起來了,霜娘捧著茶,這邊架點柴,那邊撥點火,面上跟著無奈又著急,心底一片看戲的悠然。

    最終還是胡姨娘讓了步,雪娘咬死了話,就是不肯相看一面,胡姨娘總不能綁了她去。

    只得請霜娘重新牽線,霜娘並不留難,一口應了,只是仍舊如同前話,說了她能耐有限,要慢慢再往後碰,此事急不來。

    胡姨娘也沒法,只好去了。她卻還有點本事,再被霜娘使了兩回拖刀計,得不到新回應後,居然把新任賀太太弄上門來了。

    這位繼母雖然比霜娘沒大幾歲,但和霜娘是正經的母女名分,比胡姨娘的份量自然是重多了。

    兩個人生疏地坐著,寒暄客套了幾句,賀太太就說起雪娘的事來。霜娘無所謂地聽著,這事沒有任何人逼得了她,她打定主意拖著不管,賀老爺上門都沒用。

    但有點出乎霜娘意料的是,賀太太卻並不是為催她來的。這位賀太太性子耿直,不會拐彎抹角的言辭機鋒,直接就說了,她只是聽了賀老爺的吩咐,所以不能不來這一趟。事實上霜娘已經出嫁,她作為那麼晚才進門的繼母,既干涉不著也不想干涉出嫁女的行事,這一趟來就是應付差事,霜娘到底想怎麼做,都隨便她自己。

    這是個明白人。霜娘客客氣氣地和她坐了半個多時辰,還留了飯,然後一路把她送到了二門處,盡了十分禮數。

    再之後,照舊拖著。拖到如今,霜娘掐指一算,雪娘已是十六歲了。

    這一趟要是回去,她主動送上門,胡姨娘一定會著急上火地來堵著她問了,賀老爺也不會放過她。霜娘想起這個,心頭不由煩悶起來。

    那兩個只管要好處,自己不要臉,也不會給她留臉。霜娘若是獨自一個回去,倒沒任何懼怕,丟臉就丟臉,大不了開撕,她丫頭婆子一大堆,哪怕動起手來也不會輸。

    可問題是,她要和周連營一起回去。

    這個臉一丟,就丟到他面前去了。周連營的家庭是這個樣子——雖有不和諧音符,但大體是正常友愛的,她的家庭卻是那個樣子,提一提她都要臉紅,簡直是獻醜。

    霜娘呆坐了大半天,什麼都沒心思做,只是冥思苦想。該想個什麼主意,才能把遮掩過去呢?

    想來想去,天色漸昏,腰背都坐得酸痛了,只是無計可施。

    因她額頭撞了個包,安氏上午叫人來時,特地還多補了一句,叫她晚上不要再去請安了。這是長輩的慈愛關切,非要顯慇勤不聽倒不好,霜娘這時就沒去。

    到了晚飯時分,她在自己院裡用了飯,沒什麼胃口,胡亂撿了幾樣菜,填個半飽就算完了。

    霜娘這狀態是打從安氏那邊來人後開始的,春雨知道她是為著不想回娘家的事,不好勸,她也不如金盞會說話,就一直默默的。守著霜娘用完飯,她去耳房裡燙了塊新膏藥來,輕聲道:「奶奶,該換藥了。」

    霜娘由她按著額頭,把舊的發散了藥效的膏子揭了,正要貼上新的,她忽然福至心靈,一把拉住春雨的胳膊:「等等!」

    春雨疑問地停了手。

    霜娘忍不住露出笑容來,道:「不要這個,去給我換塊大的來——哎,我和你一起去。」

    就拉著春雨出門轉去耳房,比劃著告訴她,叫她另剪一塊掌心大小的膏布來,不要什麼花樣,四四方方的就好。

    春雨拿著小銀剪,有點剪不下去:「奶奶,你要這麼大的做什麼呀?」傷處又沒這麼大,快能把額頭貼滿了,太醜了啊。

    「先別管,等下和你說,你先給我弄下嘛。」

    春雨無法,只好照她說的做了。一時剪好抹上藥燙熱,春雨為難地舉著,打量著霜娘臉龐,只是貼不下手。

    「快點,一會涼了,又要重燙。」

    霜娘催著,抓了她的手到近前,自己把眼睛往上翻著,努力想找個合適的角度貼下去。春雨扭不過她,怕她看不見貼歪了更醜,只得替她貼上去了。

    霜娘興沖沖回臥房照鏡子,春雨忙忙跟在後面。

    妝鏡裡映出張被膏藥糊了半邊額頭的臉龐來,霜娘滿意地欣賞著,還左右換著角度看:「不錯,不錯。」

    春雨無奈:「奶奶,到底哪裡不錯了。」

    「這才顯得我是個受了傷的人呀。」霜娘轉過臉來,一笑,然後就把臉垮下來,整一副愁眉鎖眼的樣子,嘴角都下垂著。「你看,我這樣,是不是日子過得很不好的樣子?」

    春雨約莫抓到點頭緒,作為位次僅在金盞之下的貼身大丫頭,霜娘娘家那些人事自然也都瞞不過她:「奶奶這是——?」

    「苦肉計。」霜娘向她眨眨眼,「我這一趟回去,不知要怎麼鬧著我了,我把這樣兒擺出來,不等他們來逼我,我先下手為強,訴一訴苦去。」

    若沒周連營,她什麼也不怕,能敷衍過去就敷衍,敷衍不過去大不了翻臉,她就是要拖大雪娘的年紀怎麼了?氣死胡姨娘才好呢,叫她知道一下「報應」兩個字怎麼寫。

    但多了周連營,所有解氣的選擇就都不能用了。他不知道她的成長經歷,可能也沒什麼興趣知道,或者說,就算知道了,也會和這世間大多數的看法一樣,以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即便受了委屈,哪裡能和父母翻臉相向呢?

    所以霜娘不能不心有顧忌,報復再重要,重要不過她今後的人生。以後她和周連營相處日久,或許可以慢慢就此和他溝通,取得理解,但就以目前狀況,算是新女婿頭一回上門,是萬萬不適合當著他面就叫他看見她和娘家決裂的,最好連有矛盾都不要露出來。

    「怎麼訴苦?」

    門口忽然傳來淡淡的問句。

    「……」

    霜娘的腰板硬了,她僵直著一點點轉過了頭去。

    碧色滾繡一圈花草紋的門簾掀起,顯露出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來。周連營站在那裡,堵住了整道門的身形顯得很有壓迫感,看過來的目光和聲音一般平淡,不蘊含多少感性色彩。

    ……通傳的丫頭幹什麼去了?不是每回都會在外面喊一聲的嗎?

    一天之內第二次背人說話被抓包,還一次比一次要命,霜娘只覺得,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第64

 

這種狀況,春雨顯然是不太適合在場的,隨著周連營邁步進來,門口有了空檔,春雨低著頭,悄無聲息地就出去了。

    霜娘想打個招呼,起碼緩和一下氣氛,但不知怎地,她有點張不開口——憑心而論,周連營看上去並不可怕,他沒有什麼外露的怒意,頂多是氣場有點冷淡而已。

    她乾巴巴地站著,眼看著周連營走過來,到她面前時站住,目光向上,定在她的額頭上。

    霜娘知道他必定是在看她貼的那塊膏布,幾分鐘之前她還攬鏡自賞,覺得這是個很好的主意。但現在被他這麼看著,她一點得意的感覺都沒有了,只覺得這麼幹的自己蠢到不行。

    也許是錯覺,也許她就是這麼慫,反正沒多大功夫,她覺得自己額角都滲出汗來了。

    那一塊很快有點發癢起來,但是在周連營的眼皮底下,她抬不起手來,只能硬抗著。

    但生理反應控制不住,太不自在,她忍不住連眨了好幾下眼,然後就見到周連營的手掌伸過來了。

    她反射性要向後避讓,周連營屈指,敲了她一記額頭:「別動。」

    一滴汗珠隨著這一敲滾落下她的眉心,滑過鼻樑,滴下。

    霜娘窘迫死了——不是錯覺,她真這麼沒出息,居然真緊張出冷汗來了。

    周連營下一個動作就是去揭她額上的膏布,霜娘不由輕「啊」了一聲,但想起他的話,在要躲之前強行定住了自己,由著他動作。

    那膏布是才貼上去的,現在還有些燙熱,倒還好揭,揭下來之後,下面就是塊紅印。

    「……」周連營咳了一聲,推了她的肩,令她轉身,「你自己看罷。」

    看什麼啊?霜娘心裡嘀咕著,銅鏡昏黃,她第一眼只覺得額上那塊肌膚好像比別處格外紅些,再往近前湊了——

    她又不可置信地往前湊了湊,確實看清楚之後,差點一頭撞鏡子上去。

    四四方方一塊大紅印,好似有人拿了個官印,啪往她腦門上蓋了一記。

    銅鏡裡看都是這個效果了,真正在人眼裡,還不直接等於出廠的肉豬身上那個紅章呀?只不過豬身上那個是圓的,裡頭有字,她額頭上這個是方的,裡頭殘餘的是藥膏。

    更糟的是還發癢,原來這也不是錯覺,膏布揭下來後,那股刺癢全發出來了,霜娘忍不住伸手抓去。

    抓了兩下就叫周連營把手壓下來了,他沉聲往門外處道:「打盆溫水來。」

    外頭春雨應了一聲,她的腳步聲出去又進來,很快端著水進到裡間。

    一眼看見霜娘,她嘴角沒壓住,不由抽動了下。

    霜娘就更喪氣了,春雨這麼嚴肅的性格,都忍不住笑了,可想而知她現在是個什麼滑稽模樣了。

    水放到盆架上,春雨拿濕了的布巾一點點給霜娘擦臉。她一腦門都是汗,這其實不是冷汗,而是被燙出來的熱汗,還有黑乎乎的藥膏。藥膏粘得還挺牢,好一會才擦乾淨,春雨收拾了水盆布巾出去。

    周連營一直在旁負手站著,這時往炕邊走去,霜娘不知怎麼想的,可以說腦筋一抽,也可以說靈機一動,她飛快搶在他前邊,先往右邊的位子坐下了。

    周連營先真沒反應過來她為什麼搶這個位子,腳步頓了頓,等過去坐下,才一下明白了——她坐在那個方位,再略微斜一斜身子,可以遮掩住大半個紅印,不至於整整暴露在他眼前。

    霜娘硬著頭皮等他發話。她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現整個就是智商欠費,現在這個舉動更傻,但沒辦法,她說什麼都沒勇氣頂著那麼塊愚蠢的印子和他交談。

    「藥也能亂用。」過了一會,周連營不輕不重地丟了這麼一句出來。

    居然沒被嘲笑,更沒諷刺——霜娘溫暖得差點哭了,這要換成周連恭,她現在該找根繩子掛樑柱上了吧?

    她的防備啊不安什麼的,瞬間就降到了最低。

    「我下回不了。」她老老實實地認錯。這苦肉計的風險太大了,要不是及時揭下來,一覺睡過去到明早,說不準得毀容。

    許是她態度好,周連營的語氣聽上去又平緩了些:「我跟你說過,你有處理不了的事,可以告訴我,你忘了嗎?」

    霜娘很積極要討他的好,忙道:「沒忘,我都記著呢。」這話一表白完她心裡就一咯登,她忘是沒忘,可她做出來的卻滿不是這麼回事。

    周連營沒再說話,她偷偷抬眼,正見他凝視過來,一副在等解釋的樣子。

    「我覺得這件事我可以處理。」霜娘有點磕巴地道,「所以,我不想煩著你。」

    「把自己弄成這樣的處理方法?」周連營問,「寧可這樣,你也不想找我?」

    霜娘有點聽不懂這問話,她覺得怪怪的,又說不出哪裡怪,只好努力解釋:「我不想麻煩你——」

    和先前那句一樣,說了等於沒說,霜娘止住,試圖再解釋得懇切一點,「你才回來,我不好意思和你說這些煩心事。」

    「你的意思是,」周連營敲了敲桌面,「跟我不熟?」

    雖然她有這個意思沒錯可是被這麼直接說出來太犀利了啊!霜娘直覺不好,慌忙補充:「不不不,我主要是不想你煩我。」

    字句其實還差不多,但這個排列組合才是她心裡真正的話。霜娘低下頭去,有些些羞澀,但並不覺忐忑,因為確定自己不會遭到難堪對待。

    「沒有這回事。」對面安靜了片刻,然後平和地道,「你有什麼事,都可以和我說。」

    霜娘低低「嗯」了一聲,語調不由自主地跟著很溫馴。她心底卻滿不是這麼回事,心跳撲通撲通的,無關緊張更不是恐懼,只是心動。

    不太妙啊。

    霜娘有點甜蜜又有點憂傷地想,這回跟之前的都不一樣,她很明確地知道,她應該是收不回來了。

    愛情萌發這種事,真是逃避不了更無法欺騙,那棵小苗就在心田里破土而出,嫩綠嫩綠的兩片顫巍巍小葉片,還自帶粉紅色泡泡特效。

    周連營跟著問:「你娘家有人為難你?」

    霜娘扭著手指,想說又不想說——更不想在他面前丟人了,但同時,又想要坦誠她的所有,不管好的壞的。

    掙扎了一會,後者的渴望還是壓過了前者的顧慮,她吞吞吐吐的,把賀家的情況大致給交待了。

    總而言之,她爹不是個好人,她姨娘不是個好人,她妹妹還不是個好人。唯一還算不錯的,是在她出嫁之後才進門的繼母,但就連這也不能確定,因為只見過一面,她沒本事就這一面對人下出定論來。

    哦,對了,她剛辦過週歲宴沒有多久的小弟弟,那應該確實是個好孩子了。雖然見都沒見過,但人之初,性本善嘛。

    周連營當然知道她在娘家時過得不好,就像安氏說的,哪個心疼孩子的人家捨得叫閨女與人沖喜呢?但聽安氏說,與聽本人說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樣的。

    霜娘其實沒有在訴苦,她就是把她多年來的生活做了個簡單介紹而已,涉及到賀老爺時,還做了空白處理——沒有一字點評,因為子不言父過。

    她唯一稱得上訴苦的行徑,也只是為了給自己的話找個佐證,摸了摸後腦勺,說:「我這裡現在還有個疤痕,消不掉了,我妹妹小時候沒輕重,推我撞那一回狠了些。」

    周連營起身:「我看看。」

    霜娘覺得他這一聲特別溫柔,叫她警惕心全無,真扭過頭來想讓他看。她現在沒梳髮髻,只打了條鬆鬆的辮子,挺好找,她自己往頭髮裡摸了摸,很快找著了那個疤痕,然後就僵住了。

    因為是疤痕,不是正常的皮膚,所以,上面自然是無法生長毛髮的。

    也就是說,那是塊指甲蓋大小的禿處。她頭髮豐盛,平常都掩蓋得好好的,自己沒事也不會想著要去特意摸,這麼多年下來,她早忘了那個疤痕的特性。

    ——指甲蓋大小的禿也是禿呀!

    霜娘猛地把頭轉回原位,動作之快之大,險些把脖子扭了。

    周連營清澈的眼中先是疑問,然後就是笑意。

    「……」霜娘反應過來了,她這個姿勢也不對,直接把腦門上的紅印正衝著他了。

    她坐都坐不住了,頂著豬肉章就夠倒霉了,她還禿,差一點還要給他看,缺心眼成這樣,簡直不能好了。

    「沒,沒什麼好看的,醜得很。」盡最後的努力,她給自己挽了個尊。

    「傷有什麼美醜。」周連營說道,不知為什麼,他還堅持上了。

    霜娘有點拗不過他,準確說,她就是不太想反抗他。所以一邊不情願,一邊又情不自禁地軟化,抱著這麼拉鋸似地詭異心思,她慢吞吞自己摸著重新找著了那個疤痕,但心中還有底線,不肯叫他親眼看著,只示意他伸手過來,感覺被摸了一下,她馬上縮了縮肩膀,閃躲開去。

    周連營的手垂了回去,卻還是站在她面前,沒有坐回去。

    霜娘心裡著急,他這麼站著,她無論往哪個方向避都避不掉腦門上的印子啊。

    正想著怎麼才能讓他回座,聽他道:「你不用多想了,等你這傷好了,再回你娘家去。」

    霜娘毫不思索地應了。娘家不娘家的已經不要緊,反正她都交待得差不多了,那麼哪天回去,對她就完全是無所謂的事了。

    周連營卻還沒有走,他從懷裡摸出一封信來,遞給她。

    霜娘一頭霧水地接過來——什麼意思?怎麼會有信給她?又怎麼會在他那裡?

    信封揉得有點皺,看上去很沒檔次,再抖出來信箋,兩張紙皺得更厲害。

    信寫得半文不白,三年字練下來,她算得上粗通文墨了,閱讀起來毫無壓力。沒看幾行字,她心中已掀起驚濤駭浪。

    這封信並不是寫給她的,而是寫給周連營。以她的前青梅竹馬小情人的身份——並沒明說,但字裡行間又是歷數她的成長苦難,又是透露著和她有緣無分的遺憾,根本也不必明說。整封信言辭真摯,情感動人,最後再說了一遍她弱女可憐,慎重請托周連營善待她。

    ……

    啪!

    霜娘一巴掌拍在炕桌上,然後就扭曲了臉,一邊甩著痛到發麻的手掌,一邊怒火直奔萬丈上飆:哪個王八蛋,往死裡這麼坑她?!

 

☆、第65

 

霜娘總算知道為什麼今晚上周連營顯得怪怪的了,原來聽到了她的背後盤算不過是小菜一碟,亮出來的這封信箋,才是真正要命的東西。

    現在再想起他進來時的冷淡,感想又大不相同——懷裡揣著這麼個疑似綠帽子的玩意,還沒第一時間發難,見著她亂用藥,還先顧著叫她把藥給洗掉了,簡直是一級棒的涵養。

    講真,哪怕周連營直接把信摔她臉上,她都只好認了——那信裡不全是胡編亂造,說她成長的那一段,是確有其事,在此之前她剛剛交待過了,等於現場給做了個官方認證。

    這在現代都是夠引起家庭戰爭的程度了,小夫妻日子過得好好的,忽然有個路人甲冒出來,跟你伴侶有滋有味地回憶起你伴侶沒有參與過的風花雪月來,擱誰誰不跳呀?

    她這面對著的還是個古代男人,連「誰還沒點過去」的理由都不存在,她在這時代就該純潔無暇,除非是再嫁女,否則有什麼過去?

    凡此種種疊加起來,周連營這個只是默默等她解釋的姿態,簡直和善冷靜得沒邊了。

    霜娘也迫切地想要解釋。

    「我不知道這是哪個王——」她忙把冒出來半截的罵詞吞回去,情緒太激動,話說得太急,收就有點收不住,險把自己噎著,「我不認識這個人,我也沒見過這個字,這整個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這是誰給你的?我要領人去找他要個說法。」

    霜娘說著握緊了拳頭,目露凶光。

    她未出嫁前在感情上一片空白,連個有曖昧的舊情緣都沒有過,要是有,她也不來沖喜了,說什麼也為自己拼一把,大不了私奔,她又不是純土著,有什麼不敢幹的?

    所以寫信的這個人,不存在任何別的可能,就是存心來從根本上壞她的。

    周連營:「……你要什麼說法?」

    「先揍一頓。」霜娘直接道,她是真準備這麼幹,也不覺得有隱瞞的必要,都把她往死裡坑了還指望她講道理?她又不是傻。

    ——她身上這殺氣居然是真的。

    周連營此刻心中的感覺很奇特,怎麼說呢,他看見霜娘的第一反應是震驚然後生氣,再沒別的情緒就知道這封信確實是無稽之談了,但她接下來的反應就有點——嗯,脫韁,直接否認掉之後,下面接的不是含淚辯解,也不是求他出頭,而是要自己領人去討個說法?這說法還不是要求對質,而是,先揍一頓?

    他被逗得,僅餘的一點郁氣都飛得無影無蹤了,問她:「然後呢?」

    「然後再問話。」霜娘道,「不過我覺得這就是害我來的,其實問不問都那麼回事,還是以後見一次打一次的好。」

    她還知道見一次打一次——周連營不知道反差萌這個詞,但他現在的感覺就是這樣的,整個跟他想得都不一樣,又都比他想得更好。

    霜娘還催他呢:「你快告訴我,誰給你的?」

    周連營回了座,慢條斯理地道:「我不知道。」

    霜娘有點傻又挺急:「啊?怎麼叫不知道?」

    周連營不著急,他還提起壺來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兩口,然後才把被個小乞兒攔住送信的事說了。

    霜娘氣得罵:「藏頭露尾,更不是個好人了!」害她的意思更是明擺著了,逮住了一定要多踹兩腳。

    氣過了又皺著眉頭不解,「我和誰能結下這個仇呢?」她幾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個生活在深宅裡的深宅,就算和人有摩擦,也不過是口頭上的,並沒真礙著誰的路。沒有利益衝突的情況下,誰犯得著浪費功夫在她身上呢?

    「信不是隨便寫的,至少是去我家附近詳細打聽過好一陣,才能知道那些事——」霜娘有點自言自語地道。

    那信算是真假摻半,真的是她成長經歷,假的是模擬出來的另外一個一直在心疼她暗暗保護她同她有不可說情愫的少年——這簡直就是個精分神經病吧!

    她忍著這越想越不舒服的感覺,拈起那兩張信箋重新看起來,試圖找到點線索。

    少了初看時的衝擊力作阻礙,這回她很快覺出不對來了:「這文和字,是不是不是一個人寫的?」

    文辭怎麼也算中上等,字卻是個明晃晃的下等,細看還不如她寫得有筆鋒呢。這年頭,文字是不分家的,能做得出一篇美文卻寫不出一筆好字的人,說個萬中無一都不為過。霜娘以為據此可以認定,這信經過謄抄,裡頭另有代筆。

    周連營點頭認同了:「不錯。」

    意見達成統一,霜娘有點雀躍,思緒忍不住一發散,問他:「你早就看出來了對不對?所以沒有生氣。」

    「不是。」周連營瞥她一眼,「是見著了你頭上這塊印子才忘了生氣的。」

    「……」

    這時候再被開這個嘲諷,她只有一點不好意思,道:「我認過錯了,不是有意的呀。」

    她自己只覺得自己的語氣有點軟而已,不知道這其實是個明確的嬌嗔口氣。

    周連營接收到了,心中一動。

    他起身,霜娘莫名所以,還沒來得及想他是要走了還是幹嘛,他立在她面前,身影籠罩下來,跟著她的下巴就被捏住抬起,他俯身,吻下來。

    咳,準確點說,是撞下來。

    霜娘的第一感覺是唇都快被壓扁了,生理上並沒愉悅,但心理上她心臟狂跳,腦中綻開煙花,無數火星落下,落到胸腔時變做粉紅泡泡,沒頭沒腦地亂飛亂轉。

    周連營很快往後退開了,微擰了眉,捏著霜娘下巴打量她的唇瓣,大拇指還壓上來摸了她下唇一圈,檢查她被撞傷了沒。

    「……」親就親,看什麼看哪,她又不是豆腐做的,親一下還能親壞了。霜娘羞惱極了,她這麼被捏著,躲沒處躲,藏沒處藏的,腳尖癢癢,簡直想踹他一腳。

    「……別看了,我沒事。」她努力想往後縮,不叫他這麼研究似地盯著。

    「嗯。」周連營聲音低沉地確認了,重新開始。

    他這回溫柔許多,快到近前時還停了一瞬,才輕輕貼上來。

    唇瓣柔柔相接,霜娘不由抖了一下,這回更明確地感覺到了這是一個親吻,心跳飆出了新碼數。

    周連營沒什麼花樣,單純貼了好一會,他才有新動作,嘗試著移動廝磨起來。

    到這裡仍然是個很輕柔的吻,霜娘閉上了眼,整個人都暈乎乎的,像泡在溫泉裡,又忍不住有一點開心得想笑。

    兩人這個姿勢,她有一點變動周連營都能完整感覺到,就小小咬她一口,退開點距離,啞聲道:「笑什麼?」

    霜娘被咬得脊背一麻,一股電流直竄上來,能聽清楚他問的是什麼已經不容易了,哪裡還能想得出答案?

    好在周連營問是問了,也並不需要她的回答,他這一咬也給自己打開了新大門,很快重新壓下去,動作重了些,連拂在她口鼻處的呼吸都跟著熱了。

    時不時被啃一口,一會功夫,她上下兩片唇瓣都被啃遍了,霜娘麻癢得都不太坐得住了,要躲,又捨不得躲。她手臂胡亂伸出去,摸到了炕桌,忙擱上去給自己尋了個支撐。

    涼涼的黃花梨桌面讓她的腦子清醒了些,她騰出了一小點還能思考的地方,然後就想,他這麼努力,她是不是,應該禮尚往來一下?光叫他獨角戲,她一點反應不給,他覺得沒趣再沒下回了可怎麼辦呀?

    她就試探著,微張了唇,小小咬回了他一口。

    這一口的效果非同凡響,周連營停了一瞬,跟著吐息整個都燙重起來,他的身形向前逼近,壓得她跟著退,成了個半仰身的姿勢,她空著的另一隻手都不得不慌忙往後按在炕上,才止住了直接被壓倒下去的去勢。幾乎與此同時,他的手掌離開了她的下巴,往後滑到了後腦勺,掌控著她,迫著她進一步仰起頭來,露出線條優美纖弱的脖頸來。

    唇瓣壓下來碾磨,這回再沒分寸,霜娘也找不出空閒回禮了,全然被動地隨他侵略。不多時,就再進一步升級了。

    舌尖初初碰到的時候,毫不誇張地說,霜娘感覺像中了一槍,心尖上炸開甜蜜的疼痛,彷彿被人伸手進去掐了一下。

    彼此氣息完全交融,她什麼都想不了了,只覺得全身軟下去,撐著炕的那隻手從手掌變成了肘部,而她往下倒,周連營追逐著往下壓,沒有片刻離開放過。

    不知過了多久,她開始有點受不住了,因為心跳一直在加快,呼吸跟不上來,甚至有了缺氧的感覺。她想偏頭讓一讓,但她比先前還動彈不得,勉強抬了軟趴趴搭在炕桌上的手推了周連營一下,他沒有任何回應,專心致志地干他自己的事。

    霜娘加大了力氣再推,一下,兩下,到她覺得自己快憋暈過去了,再顧不上形象,直接抬腳踹他的時候,周連營才終於醒過神來,退開了點。

    也只是一點,仍舊是吐息相聞的距離。

    霜娘管不了,別過頭去,先大大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出來,才覺得自己重新活過來了。

    她這麼幹,周連營當然知道她是發生了什麼狀況,忍不住笑,眼睛如星星一般亮,伸手摸了摸她的臉:「你怎麼不知道用鼻子呼吸?」

    霜娘:「……」她當然知道,可知和行是兩回事呀,她以後再也不覺得小言裡女主接個吻就喘不上氣來是誇張或者矯情了,她現在用沉痛的實踐證明了,她也是這麼矯情。

 

☆、第66

 

等她這一口氣緩過來,周連營頭一側,又蹭上來了。

    還有完沒完……

    霜娘口是心非地閃過了這麼一個念頭,很快又滿心歡喜地投入進去了。

    她這回還是很不爭氣,沒多大功夫就節節敗退了,但一回生二回熟,她膽子大了些,一隻手仍舊撐在炕桌上,另一隻手卻向上,繞到周連營脖子後面,鬆鬆圈著。她再覺得呼吸跟不上時,就捏他後脖頸的肉一下,周連營會意,就退開一點,讓她喘口氣。

    不知道這個舉動戳中了他哪根神經,她喘氣時,他總忍不住笑,但這好像一點不妨礙他的興致,他一邊笑一邊還摸她的臉,然後再帶著笑意堵上來。

    炕邊燈架上的燈燭爆了個燈花,燈光明亮瞬間,又暗淡下去,燭淚慢慢流淌著在銅壁上結成了柱狀。

    沒人管它,時間無聲流逝。

    霜娘終於慢慢跟上了他的節奏,不再一直需要換氣了,她空出來的一點注意力就開始轉移了——她的心跳現在還咚咚咚呢,不知道他是怎麼樣呢?

    親她這麼久,到底是懷抱著什麼心情呀?純粹的慾望?還是,多少有一點點和她一樣的感覺?

    幾個問句在腦子裡輪著打轉,一時出現這一個,一時出現那一個,霜娘終於壓不住這渴切的願望,伸手想摸一摸他的心跳。

    雖然不是一定說明問題吧,可多少也能說明一點。哪怕是騙著自己玩呢,她也想做個夢開心一下。

    她這時候就可忙了,一面被親得暈乎乎的,一面還要琢磨著,怎麼摸上去才能自然一點,不顯得她過於主動,像有了什麼不軌心思一樣。

    這真是個高難度的差事,她為難著,手指不由在他頸後游移著,一時想拿走,可是拿走了又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好,只好又放回去。

    來回有個兩三次,周連營一把抓了她的手下來,眸色轉深地盯了她一眼,道:「別鬧。」

    霜娘沒聽出來他聲音中的緊繃,因為她顧著心虛了:這不算鬧吧?她就是想了想,還什麼都沒做呢。

    然而手都被拉下來握住了,她只得老實了一會。但心中那個念想非但沒有打消,反而愈想愈烈,好似貓抓一樣升騰起來——就是好想好想知道啊。

    燈燭再度爆了個燈花,然後就燃到了底,燭光最後閃爍了一下,整個熄滅。

    雖說屋裡還有好幾盞燈,但這盞是離炕邊最近的,它一滅掉,這邊的光線整個就暗了一檔。

    兩個人都跟著有點怔住。

    這盞燈的熄滅好像按下了什麼開關一樣,終於把他們喚醒,分開來。

    霜娘臉熱熱的,這、這到底是過了多久啊。頭一回,不該是純純地親一下就好了嗎?她倒好,整個就是停不下來的節奏。

    ——雖然是周連營一直在主導,可她也是整場配合下來,期間沒有一點拒絕,這個鍋是賴不到別人頭上的。

    親密的時候不覺得,一分開,霜娘不自在的感覺全湧上來了,一不自在,她就想找話題,假裝沒事把帶過去,然後她就想起來,他們本來在討論的事情了。

    她打了個激靈,天哪,她真是色令智昏,這麼要命的事,居然全給她拋到腦後去了,剛開了個研究的頭,下面什麼問題都沒來得及說呢。

    「那信——」她忙要說話,周連營的擁抱上來了。

    腦袋貼在他胸口,耳邊咚咚,咚咚咚,悶聲疾響。

    「……」霜娘又把正事忘了,咬著嘴唇想止住一個勁上揚的唇角。

    周連營抱著她緩了一會,心跳慢慢歸序正常。

    他才摸摸她的頭頂,低頭道:「我叫人留心盯著呢,這個人不會無緣無故來這一出,總會有後續的。你不要多想,好好歇息罷。」

    霜娘乖乖點頭。

    周連營放開她,直起身來,把散在炕邊的信箋收起來,沒再多看也沒多言,就要出去。

    霜娘忙站起來要送他,周連營背對著感覺到她的動作,腳步頓了頓:「不要送,不然我不一定走得了了。」

    他掀簾子快步走了,霜娘明白過來他的言下之意,咬唇坐了回去。雖然屋裡沒人,她還是捂好了臉,然後才悶悶偷笑。

    外頭響起春雨的聲音,她想叫個小丫頭打著燈籠給周連營照路,但周連營沒要,他把推了,大步獨自走了。

    霜娘豎起耳朵聽著,聽到關院門的聲音跟著響起,料著春雨快回來進屋了,忙揉了把臉,又低頭上下打量自己,還好,衣物都還算整齊,只是多了一點褶皺。

    她正試圖拉平呢,春雨在簾外道:「奶奶,天不早了,我進來給奶奶鋪床?」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面對春雨——他們在裡面這麼久,大半時間都沒有說話,猜也猜得出他們做了點什麼了。但假如不讓她進來,就更引人遐想了。霜娘清了清嗓子:「好的。」

    春雨就掀簾子進來了,她進來先注意到了熄滅的那盞燈:「奶奶,你還有事做嗎?這燈要不要點起來?」

    「不點,我沒事,這就睡了。」霜娘正慶幸那盞燈滅了呢,這樣她坐在這裡,狀態就不會暴露得太徹底了。

    春雨就沒再說話了,也不多看霜娘,專心去整理床鋪。其實也沒什麼好整理的,無非是把被子展開罷了,因她話少一如往常,霜娘走過去的時候就放鬆了許多,由她服侍著上了床,放下兩層帳幄。

    屋裡的燈一盞盞熄滅,春雨輕聲告退,之後,帳子裡就自成了一片黑暗安靜的小天地。

    霜娘望著帳子頂,想了一會心事,主要想的是那封信。周連營叫她不要多想,但被人這麼陷害,哪裡能不多想一想。

    她現在生氣的感覺已經淡下去了,雖然周連營沒說,但她就是感覺,他今晚上的舉動多多少少是受了一點那信的刺激——送信的人就是為了刺激他,只是沒想到,對她而言是往好的方向發展吧。

    這個人的招數其實並不笨,在外人看來,她沖喜媳婦的身份就夠叫周連營不滿意她的了,再炮製出這麼封信,更往周連營心裡紮了根刺,他是拔也好,不拔也好,她都得倒霉。

    但這看上去不錯的離間計完全失效了,只能說,這個人雖然把她調查得很詳細,但他應該並不算瞭解周連營。

    所以,這到底是哪個欠揍的貨干的?

    霜娘只想到此處,眼睛就睜不開了——她心臟超負荷跳動了那麼久,精神上其實很睏倦。頭一歪,她睡過去了。

    **

    因被膏子燙的時間短,早上起來時,霜娘額上那個四方印已經消下去了,叫她鬆了口氣,省了想敷衍人的理由。

    往安氏處請了安,回來用了朝食,小兒媳婦的日子輕省,霜娘沒事可做,想了想,乾脆領上春雨去盛雲院串門,看一看正養胎的梅氏。

    梅氏自有孕以來不用管家,日子也閒得很。兩個兒子年歲到了,都養在外院,她白日見不到,身邊只有一個珍姐兒可以陪伴一下。

    霜娘這一去正投了她的意,妯娌兩個有的沒的,說了許多。梅氏雖不出門,但她積威多年,府裡大小事都瞞不過她,自有人來討她的好,報給她知道。

    說到周嬌蘭時她道:「我聽了你教她的話,算是思慮極周全了,但二姑奶奶那個性子,恐怕要白費了你的心。她幾年沒消息尚且沒有一點讓人處,如今有了這一孕,更加受不得低頭的氣了。」

    梅氏對周嬌蘭的瞭解,自然比她的要多。霜娘聽這麼一說,就認同了梅氏的判斷,道:「那也沒法了,各人的路只能各人去走,只盼著她不要犯糊塗罷。」

    「就是這麼說了,我們至多教她吃飯罷了,卻沒有替她吃飯的理。」

    說過妹妹,又說起哥哥來。

    梅氏道:「三弟外放的事,我也是才聽大爺說的。說是三弟自己想法辦的,侯爺為此還生了氣——照侯爺的意思,應當在京裡侯缺選官才好。但公文都下來了,再沒變更的餘地了。」

    霜娘本就覺得周連恭外放的事不大對,這時聽了更多一點的訊息,疑問不但沒有得到解答,反而更大了:「連侯爺都瞞了?三爺這麼想到外地去啊。」

    「他有他的緣故——」梅氏本要告訴她,忽想起什麼,又止住了,端起特為她熬製的蜂蜜紅棗茶喝了一口,笑道,「這件事,你還是問你們家那個人去罷。三弟就是托他幫的忙,來龍去脈,他再清楚沒有了。」

    霜娘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周連營,然後就更奇了,她一點不知道這裡頭居然有周連營的事。他才回來半個月都不到,自己前程還不知如何呢,居然有本事替別人跑官?

    再然後,她才接收到了梅氏話裡取笑她的意思——梅氏很給她留面子,這取笑太含蓄了,霜娘想臉紅一下都辦不到,索性大大方方地道:「那我有機會就問他。只是他要不肯告訴我,我還要來煩大嫂,到時候大嫂可得明白告訴我了。」

    梅氏見她這樣,知道小夫妻兩個處得還不錯,欣慰起來,笑道:「六弟要不肯說,你就再來問我,只怕用不上我多這個嘴。」

    便這時,金桔忽在簾外探了個頭進來:「六奶奶,太太那裡的金櫻姐姐來了,說太太有事,要請六奶奶過去一趟。」

    霜娘不知何事,聽是金櫻這種大丫頭來請,忙站起身來,同梅氏告別。

    出了院門,金櫻不用人問,主動開口道:「奶奶不用擔心,沒什麼大事,只是牽連到了奶奶屋裡的半梔,所以請奶奶過去一趟。」

 

☆、第67

 

藉著路上這點時間,金櫻把發生的事大致給霜娘說了一遍。

    安氏理事的時辰一般是在上午,來請安的晚輩們回去後,手裡有差事的媳婦大娘們就陸陸續續來了,比往常稀奇的是,今兒裡面夾了個陳管家。

    他這樣的外院管家更多時候都是向周侯爺回事的,等閒情況下不太會面見安氏。但既然來了,想必就是有要緊事要請安氏定奪,理所當然加塞在了別人前頭,先先一步向安氏回話。

    事說大不大,但倒也確實有些干係。他娘子忽生了急病,當不得差了,他來給告個假。

    安氏先聽了沒當回事,還笑道:「不拘叫個丫頭來說一聲就是了,還要你進來一趟。」

    陳管家便說了,他娘子這病恐怕不大好,其實以前就有些影子現出來了,只是沒當回事,給耽誤住了。到現在忽然發出來,來勢太凶,請了幾個大夫來,最高明的那位也只敢保證治個半截好,以後都得好好養著,勞心使力的事一概做不得了。

    所以,準確點說,陳管家直接是來替他娘子求辭的。陳大娘身上擔著內院小廚房總管的差事,一日光支應大大小小的頭層主子就十來個,最是個殫精耗神的職位,她沒法再做,得請安氏另提人上來接班了。

    霜娘聽到這,微笑著低聲道:「另提人?你娘就是下頭的二管事罷。」

    金櫻抿唇一笑:「奶奶記性好。」

    只一句,這話題便到此為止。和明眼人說話不用重錘,金櫻娘本離著總管的位子只有一步,女兒又日日在安氏面前呆著,陳大娘這個缺只要空出來,就是金櫻娘的囊中之物,別人根本想也別想。

    金櫻接著說起事來。安氏聽說後,當時便允了,不管陳大娘這病還能不能好,一個生過大病的人,再管著主子們的吃食,總是叫人心裡不大安逸。能使喚的人多了,何必忍這份不自在?

    但安氏也不是沒有人情的人,同時也安慰了陳管家兩句,說情況不一定那麼壞,若是他娘子好了,還想來當差,他不要不好意思,只管來說,用人處多呢,另安排個輕省的地方就是了。

    陳管家的態度卻很灰心,說多謝太太慈仁,只是他娘子沒福,這一場病下來,應該是不能再來服侍主子們了。他說完這句,因還有別人在等著回事,就不再多耽擱時間,匆匆告辭出去。

    事情本該到此為此,誰知他前腳剛走,隨即就傳來喧鬧聲,安氏使人出去看,卻說是陳大娘跑了來,在大門口和陳管家打起來了!

    霜娘一下子精神起來:「打起來?都病得不好了,還能有這個力氣?」

    「哪裡有病。」金櫻哭笑不得地道,「陳大娘活蹦亂跳的,兩人在門口打那片刻功夫,把陳管家的臉撓了三四條血印子出來,丫頭們趕著拉都沒拉得住。」

    話說到這個地步,霜娘再聯想不出前因後果就太傻了:「可是為了半梔?她那天家去,本該隔天就回的,卻從家裡使個小丫頭來,說是忽然鬧起了肚子,只能著人來跟我告假。說起來到今天有三四天了,也不知怎樣,我正想打發個人去瞧瞧呢。」

    咳,這是個場面話,這幾天事連著事,半梔本身在院裡的存在感又不強,不在這幾天,霜娘真沒想得起還有她那樁事來。

    金櫻道:「正是為著她。唉,攤上這麼個後娘,她實在命苦。」

    聽這個話音,霜娘遲疑:「她那鬧肚子的毛病——?」

    金櫻點點頭:「陳大娘給她的飯食裡下了巴豆磨成的粉。」

    霜娘就吸了口冷氣:「怎麼會這樣。」

    下藥梗在真實後宅生活中其實非常少見,因為凡選擇下藥這條路,多半是想要暗害人,而能達到「暗」這個效果的藥真的不多,即便有,也只掌握在極少數人手裡——反正霜娘從沒見識過,就這都是她猜的。

    大多數人能弄到手的藥都是像□□之類,症狀和藥效一樣明顯,人吃了,一看就是不得好死,使用風險不比直接拿刀砍人低多少。當然,像巴豆這種,對比起來算是溫柔許多了,但十分需要斟酌用量,讓人拉個一天可能只會懷疑是不是自己吃壞了肚子,連著兩三天拉下去,不是窮極了的人家都該找大夫看看了,這一看,後果是怎麼樣就不好說了,基本上只要不是個純粹的庸醫,就至少可以看出來是誤食了大熱瀉藥。

    簡單來說,搞到巴豆容易,控制住這個份量如己所願不被發現真不容易。

    「陳管家兩口子當著眾人面鬧起來,太太氣得很,把來回事的嫂子們都打發走了,又叫把陳大娘先關到耳房裡去,單再來問陳管家,就問出這個話來了,所以趕著叫我來請六奶奶。另還著人去叫了半梔,只是她離得遠,應該還要再過一會子才到。」

    金櫻這一段話解釋完,剛剛好就走到了正院。

    門口應該是收拾過了,看不出曾有人在此打鬧的痕跡。一路進去,安氏坐在堂屋裡,面色仍是不大好看,陳管家跪在當地,低著頭,一側臉頰上帶著幾道指甲印。

    霜娘上去,先請罪:「太太,是我粗心了,沒管好院裡的人,讓太太生氣了。」

    安氏擺擺手:「與你不相干,丫頭回自己家裡出了事,還能怪到你頭上不成。」說罷看一眼陳管家,歎了口氣,「起來吧,這是你媳婦不賢,算起來也怪不得你。」

    陳管家垂著手站起來,安氏吩咐人給他設個座,陳管家連連推辭,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坐,安氏便也由著他了,另叫霜娘在椅上坐了,問起她話來。

    主要問的是半梔臨回家前發生的事,霜娘一一如實說了:「半梔她娘忽然來求她回去,我本來同意了,半梔心裡卻奇怪,說家裡事先並沒人和她通這個氣,她全不知道緣故,想家去問一問。我就叫她去了。」

    「是這個話不錯,對證上了。」安氏點頭,道,「去把陳洪家的提來。」

    陳洪家的就是陳大娘,因先廝打過,她進來時便有些衣冠不整,髮髻歪歪的,還跑出來了一縷,掛在鬢邊,和霜娘上回見她的樣子大不相同。

    她進來就撲到地上:「太太,我沒病,一點病都沒有,我好好的!」

    霜娘不由揚眉——這重點抓的,居然還想保著小廚房的差事?真會做夢。

    安氏身子向後仰了仰,金櫻就上前一步:「請大娘聲音低些,這麼亂嚷嚷,看驚著了太太和六奶奶。」

    陳大娘慌了一下,從地上爬起來,把跪姿端正了點,嗓門放低,道:「我是冤屈狠了,一時氣急失了規矩,求太太見諒。」

    安氏冷道:「你有什麼冤屈?半梔家去鬧了兩三天肚子,小命都去了半條,不是你整治的?」

    「這真是要冤死我了!」陳大娘急迫道,「可是陳洪剛和太太說的?他是糊塗瘋了,一心裡只有前頭人留的閨女,人吃五穀雜娘,誰能沒個病痛?半梔自己粗心,不曉得吃壞了什麼東西,賴到我頭上來也罷了,我當後娘的沒照顧好她,這個錯我認了便是——可竟說我給她下了藥,這是從哪裡說起!」

    安氏不語,陳管家知道這是令他兩口子自己對嘴的意思,就沉著臉道:「大夫都查出來了,當著太太,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

    陳大娘猛直起身子,瞪視他:「大夫查出來什麼了?那大夫只說半梔是吃了大熱之物,腸胃不服,所以腹瀉。哪一個字是說到下藥上頭了?就為這說是我害了人,怪到人都說後娘難做!」

    陳管家道:「你別裝糊塗,半梔回來時還好好的,在家裡吃了一頓晚飯就不舒服起來,這問題只能是出在家裡,憑空裡哪來這麼性烈的大熱之物?大夫不過是不想惹麻煩,含糊著罷了,意思早是明擺著了。我送他出去時再問,人就明言了,直接點出了巴豆,我先也質問了你,現在何必又反口。」

    陳大娘恨聲道:「什麼反口?我原就沒承認,那巴豆不巴豆的更加不是當著我面的話,我都沒聽見,做不上數。我只聽了一句大熱之物,就這麼句話,你就結結實實地把罪名給我扣上了。我告訴你陳洪,我問心無愧,你不信我,我也不指望你了,現就把半梔叫來,再請了大夫來,給半梔重新把脈看病。先前那個還不知道是不是個庸醫呢,說不準連大熱之物都是瞎說的——就算是真,也不能說吃壞了東西就是被下了藥,若個個都這樣,一天京裡不知要鬧多少案子出來,順天府還忙不過來了。現當著太太的面,我必要求個清白,從大夫嘴裡掏出句准話來,我就不信人能紅口白牙地賴我!」

    她看上去義正詞嚴,說的話也有條有理,但陳管家不為所動,道:「半梔吃了三次藥,如今下洩的勢頭已經止住了,這會再驗,先的藥勁都過去了,驗不出來也是常理。這個道理你想得到,太太聖明,更加想得到。你和我胡攪蠻纏不要緊,不該還想著糊弄主子。」

    霜娘敬佩地看了陳管家一眼:怪不得他是大總管啊,看看人家這頭腦,這說話水平,以及這麼難堪的家事鬧出來之後還維持著的冷靜心態,真是不服不行啊。

 

☆、第68

 

陳大娘被噎住了,但也就是一時,她旋即捂了臉哭起來:「你這沒良心的,我二十歲嫁給你,辛辛苦苦替你拉扯前頭的一兒一女,又替你陳家生了三個兒女,到頭來在你眼裡,我就是這麼個蛇蠍心腸的婦人。都不管有沒有實證,就這麼想我,往後我還有什麼臉見人。」

    抽泣了一下,又接著嗚嗚哭道:「幸虧大林是得了噎嗝,多少大夫診治過了,拖了有陣子救不回來才死的。不然他是長子,更要疑心是我治死他了。」

    聽得此言,陳管家的臉頰筋肉跳動了一下,眼中閃過明顯的傷痛,但仍然沒有被帶歪,只說了一句:「一事歸一事,你不必亂拉扯。」

    就又歸回正題,道:「你一定要實證,那也容易,家裡沒事不會備著巴豆這種東西,應該是半梔昨天回去跟我告了狀,你知道後叫人現去買的吧?這種事你也不會放心交託別人,總是你屋裡那兩三個心腹丫頭罷了,這就提了來,使板子敲下去,敲開了嘴說出是哪家藥鋪,再把當日抓藥的夥計請來——不過才三兩天功夫,他應該還不至於忘掉有人買巴豆的事。如此,這實證可算齊全了?」

    陳大娘聽得臉色煞白,霜娘從旁看見,就知道陳管家猜測不虛,當真是這麼個過程了。

    陳大娘算完了,已經被逼到這裡,她但凡沒有傻到底,就不能再硬辯說不知道她的心腹去買巴豆做什麼使——這只有傻子才信啊。

    「你——」陳大娘先飆出了極高音的一個字來,跟著便整個人都失去了力氣,癱坐在地上,「便是我一時糊塗,終究也只是叫你的寶貝女兒拉了兩天肚子,沒存害了她性命的心。你生我的氣,私底下打我罵我,都算我活該,我怨不著你。可你為這麼點事告到太太面前來,連我的差事都壞了,我是丟了大臉,你又有什麼好處了?你、你的心怎麼會這麼狠哪。」

    撕成這個樣,陳管家的心裡顯然也不好受,別過了臉去,道:「我已是顧念著夫妻情分,所以只用生病的由頭了。你這差事是必要辭掉的,半梔並沒有什麼得罪你的去處,不過是不肯順你的意出來,把位置讓給半菊,你就這麼對她。你能對繼女下這個手,就也能對別人下手,這次是巴豆,下次呢?不要說你不會,你既然開了這個頭,我就無論如何不能再叫你跟廚房沾邊了,若是哪天哪個主子出了事,我全家的命賠上,都不夠贖這個罪。」

    霜娘再看陳管家,只覺得他臉上寫滿了四個大字:赤膽忠心。

    霜娘忍不住把他說的每個字都細細回味了一下,覺得這忠心表的,簡直堪稱教科書一樣的典範。沒有一個字明說「我很忠心」,然而又字字都閃耀著忠心的光輝。他沒有用任何華麗的辭藻,因為小廚房那麼肥的差事,他說辭就給辭了,這做法本身已經漂亮得不行。再用平實的字句一襯,更加顯出這份忠心的實在來。

    他的個人形象也沒有一點損失,對半梔,他是肯為她出頭的慈父;對陳大娘,他是選擇了大義但仍然顧念了情義的丈夫;對侯府,就更不用說了。

    沒有比這更成功的危機公關了,陳大娘的倒台,對他不會有一絲影響,反而更叫主子們用著他放心了。

    陳大娘可沒閒情分析這個,她的臉色更白,瞪著陳管家問:「你說什麼?你只用了生病的由頭?那別的你原來沒說?」

    她的關注點有些古怪,霜娘心中一動,明白過來,忍不住道:「是啊,大娘若不來,我只以為半梔是普通的鬧肚子,都不知道她是遭了這麼大罪呢。」

    她是存心堵陳大娘,因為極不喜歡她先頭那些話。她自己害了人,沒把人害死,那就只算一點小事;被人報復了,倒埋怨人家狠心,其實陳管家只是把她的差事弄沒了,也沒害死她呀,怎麼就不能也當做一點小事呢。

    陳大娘聽聞,如被捅了一刀,這下連坐都坐不住了,幾乎軟成一灘爛泥。她扒在地上,手無力地伸出去想摳握個什麼,嘴裡抖著音道:「半梔,是半梔這蹄子害我。」

    陳管家臉色也微變:「……是半梔放了你出來?」

    陳大娘慘笑:「我和三個孩子都被你著人關起來了,只有半梔一個行動自由,不是她還有誰?老娘終日打雁,終於被雁啄瞎了眼——」

    陳管家立時冷靜下來,喝道:「閉嘴,當著太太,你嘴裡胡浸什麼。」

    說來也巧,便在這時,「雁」終於從家裡趕來了。

    半梔是由一個婆子背著的,到台階下時才放下來,由她慢慢自己走進來。

    腹瀉本身不算多大毛病,但連著瀉上兩三天,夜裡都不能睡個整覺,鐵打的人也要虛下來了,何況是半梔這種嬌養在內院裡的副小姐。她在當中跪下的時候,很有種風吹就倒的飄忽感,本來就瘦削的臉形看上去更是熬得都有點脫了相。

    霜娘打量著她,不由同情起來。心裡頭一回對她有了同病相憐之意:世上並不是沒有好後娘,可她們都沒這個運氣遇到。

    陳大娘也在看半梔,半梔一進來,她倒又精神了些,看著半梔的那個眼神,霜娘毫不懷疑要不是她和安氏在的話,她肯定要撲上去咬半梔一口了。

    安氏叫半梔來,本有存著陳大娘要是抵賴不認幾方對證的意思,但是陳管家太給力,直接把陳大娘收拾妥了。這樣一來,倒沒半梔什麼事了,諸如她有意把陳大娘從家裡放出來這種小事,安氏這身份,自然不屑過問。

    就只叫她起來,然後看向陳管家:「你這女兒,還叫她回原處伺候?」

    陳管家忙道:「回太太話,半梔進來的年份短,我想著,該叫她再伺候主子幾年。」

    安氏便點頭,道:「那先回去罷,看她這個樣,也是吃了苦頭了,回去養一陣子再來。」

    陳管家正要稱謝,半梔忽然用輕飄的嗓音道:「回太太,我的病已好了,不用再養了。」

    陳管家不由看向女兒,半梔和他對了一眼,目有愧意,旋即低下了頭。

    陳管家心情複雜,半梔的腹瀉雖已止住,但她這說話都沒中氣的樣子,哪裡是不需要養著。只是她不願回家也有她的道理,經這一出,她和陳大娘的關係肯定是徹底惡化了,回家再在一個屋簷下住著,不知要有多少摩擦出來,又有什麼意思呢?

    霜娘知道這些事都不在安氏心上,如今要緊的是處置陳大娘的後續。便站起身來,道:「太太,既然這樣,我就領了半梔回去罷。我那院裡事少,暫時不派她的差事也無妨,她這年輕底子好,想必養幾天也就緩過來了。」

    陳管家忙道:「多謝六奶奶擔待她。」

    霜娘回了個微笑,見安氏點頭應允,便□□雨去扶著半梔,向安氏告退離開了。

    **

    一路回到迎暉院坐下,霜娘喝了口茶,和顏悅色地問半梔:「你身體當真好了?不要瞞著,若還有不適,請大夫來看看也沒什麼。」

    半梔比先在正院裡放鬆許多,回道:「真的都好了。」

    她經了這場事,人倒靈活了些,主動道:「奶奶有什麼話問我,都只管問。」

    霜娘想了想,其實先頭的事她都已聽得差不多了,用不著再叫半梔重複一遍,她好奇的只有一件:「你怎麼想到把你後娘放出來的?」

    半梔手放在膝上交握著,道:「我好了一點後,我爹來安慰我,說對不住我,又說,她敢起這個壞心眼,不能再叫她碰著主子們的吃食了,這上頭要出了差錯,我們全家都得折進去。我知道這也算是我爹給我的交待——她想要我的差事,結果把她自己的差事弄沒了。」

    霜娘由衷道:「你這後娘雖然狠毒,但你爹待你真的挺好的。」對比之下,賀老爺要有陳管家十分之一的人心,她也不至於在一個姨娘手裡受那麼多磋磨了。

    半梔露出一點笑容來:「奶奶說的是。」那笑容跟著又消失了,「但我覺得不夠,我爹沒想說出真相,只想叫她稱病退下來,他也囑咐我不要往外說,我不甘心。」

    她語聲急了點,傾身道:「奶奶,不是我不肯饒人,這裡面實在有緣故。」

    霜娘淡定道:「你就沒緣故也沒什麼。」又不是自己存了心害人,被害之後,有機會報復回去,那推一把又怎麼了?聖人都說,當以直報怨。

    半梔就又放鬆了點,坐回去道:「我沒想還要她怎麼樣,就照我爹的意思,讓她沒了差事,我這口氣也就出了——但只說她生病是不夠的,她又不是真的有病,爹能關她十天半月,不能總關著她,她的『病』要不了多久就會好的,之後怎麼樣,可說不准了。我知道我爹對我好,可是,他不只我一個孩子,還有她生的三個,其中更有兩個男丁,爹對他們也一樣好。」

    霜娘會意:「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怕你後娘靠著孩子,以後天長日久,你爹總有一天會被磨得心軟,她就照樣又得意起來,她沾不得小廚房了,但再尋個差一點的差事,靠著你爹的面子,想來也不難。」

    半梔咬著唇道:「就是奶奶說的這個理。但奶奶可能不知道,哪怕她不靠我爹的面子,自己尋差事也不難。她是老太太在世時院裡的大丫頭,由老太太指給我爹的,資歷比別人都深。」

    這資歷不在年紀,如紅樓裡的話,長輩身邊伺候的,就算是貓兒狗兒都比別處的尊貴些。霜娘明白過來,她的思維還不由發散了一下:以陳大娘的做派,安氏應該不算滿意她,只是她原來沒犯過錯,又有這個履歷,再加上陳管家的臉面在裡頭,所以才一直保著身上的肥差,現在這一出鬧出來,說不準正投了安氏的意呢。

    這想頭想過了也就丟一邊去了,霜娘道:「好了,這樣說我就知道了。你沒把你爹瞞了下藥的事告訴她吧?所以她急了,來了直接和你爹打起來了。這一來,算她自己把自己的後路都絕了。」不管什麼差事,安氏都不可能再用她,很可能連府門都不會再准她進了。

    半梔低了頭,傾吐一句:「我知道這麼做對不起我爹,但是我真不甘心,我忍不了了。」

    她沒一味沉浸在報復的快感裡,還能想著她爹的感受,霜娘對她的觀感倒比平時好了些。但對於陳大娘的這個結局,就只有喜聞樂見了——誰叫她暗搓搓想往周連營身邊塞人呢,該。

    霜娘心情好,再安慰半梔兩句,就叫她回自己屋裡休息去,知道她跟春雨好,還□□雨跟著一道開導她去了。

 

☆、第69

 

半梔的事算是了了,時間差不多也溜到了飯時。

    霜娘如常用飯,如常午睡,周連營白天一直不在,只有晚上會來坐一會,霜娘感覺多這麼個丈夫,其實沒有打亂她什麼,她和以前的作息仍差不多。

    不知睡過多久,她朦朧醒來,躺在帳裡,聽窗外似乎有些淅淅瀝瀝的雨聲響著。

    下雨了?

    快一個月沒見著雨水了,霜娘的睡意一下都醒了,起身先到窗邊,扒著窗欞往外看去。

    窗扇上糊著竹青色的輕紗,影影綽綽看不太清楚,但離外間近了,雨聲聽得更分明起來。

    春雨聽到動靜進來,見她舉動,道:「是下雨了,奶奶想看,穿了衣裳到外頭再看罷。這天涼了些,奶奶剛從床上起來,仔細凍著了。」

    便去拿搭在架子上的衣裳,霜娘笑著接過,和她道:「四月裡一直下,下得人怪煩的,現在這麼久沒下,忽然見著一回,倒又驚喜起來。」

    日常穿衣一直是霜娘自己動手,春雨知道她的習慣,就只是幫她把頭髮托著,不叫壓到衣裳裡去,嘴裡回她道:「正是奶奶這個話,外頭的小丫頭們也稀罕著呢,都擠在廊簷下看。」

    衣裳穿好,霜娘坐去妝台前:「廊下擺的幾盆花可拿出去了?我聽這雨下得不大,正好澆一澆花——我不出門,先梳個最簡單的就行了。」

    「都擺到院子裡了,除了那兩盆蘭花。疊翠走的時候留過話,這花嬌貴著,我不知能不能禁得住雨水,沒敢叫擺出去。」春雨說著話,手上不停,輕柔地替她梳著頭髮。

    霜娘微微低頭,在妝盒裡挑揀著,很快找出兩根白玉花簪來,輕輕放到一邊,給春雨綰髮備用。

    這玉簪是安氏年初賞給她的,霜娘到手還沒半年,如今最常使著的就是它。一則是新鮮勁在,二則是這玉簪確實美貌,玉質溫潤細膩且不說,最難得的是簪身純白無暇,而簪頭雕著細花的那一小截則自然過渡出了微微的乳黃色,恰似花瓣色一般。霜娘不懂玉的人都看得出它著實貴重,先都推著不肯收——她只是做了兩個抹額去,換點布料回來也算了,得這麼貴重的,她真覺得自己都有騙錢嫌疑了。

    但安氏拿出來的東西,哪裡還會收回去,硬還是叫金櫻塞給了她,霜娘無法,只好接了。

    算來她雖然進來時一窮二白,但這些衣裳首飾上,還真沒有怎麼缺過。新婦階段有梅氏接濟的兩箱子,熬過了之後,後面每季都會有份例發下來。這些份例對她前頭幾個嫂子來說可能是少了些,多少要再另做,但對於她這個不必出門做外客的人,差不多就夠解決她的日常了。

    再加她抱安氏大腿抱得不錯,又有些額外所得,安氏不會直接賞她錢,多是些擺件穿戴之類,這麼三年累積下來,她妝台上擺著的那個五層酸枝木妝匣已經滿了四層。

    人在一起呆久了是自然會處出默契來的,霜娘看著那大妝匣走了兩秒的神,春雨就知道她的想法了,手下一邊替她挽著髮髻繞起,一邊道:「奶奶這妝匣裡快滿了,金盞原和我說過,撿個奶奶有空的時間,和奶奶商量著,把這裡面不常用的一些首飾放到那邊箱子裡去。不想六爺忽然回來,她去了前頭,就耽誤住了。」

    「不急,還有一層好擺呢,以後得空再理。」霜娘應了一句。

    一時髮髻挽好了,主僕二人便往外間去。

    出到廊下,清新空氣迎面撲來,霜娘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躲在旁邊廊下的小丫頭們應該是受過管束,知道她在午睡,原都只是安靜看雨,說話也是套著耳朵悄悄說。這會見她出來,一下子都活泛起來,一排人嬉笑著蹲身行禮。

    霜娘笑著擺擺手:「你們玩罷。」

    她自扶著朱紅廊柱,看著階下細密的雨幕出神。

    午後的天空灰濛濛的,雨絲輕緩而連綿,院子裡擺著的幾盆花受著雨水不斷的洗滌,葉子綠得如新發一般精神,花朵隨著微微顫動,愈加楚楚動人。

    這麼欣賞了一會,過了起初驚喜的勁頭,霜娘的興致也就消了,畢竟只是下雨的話,其實並沒什麼好看的。她重新返回屋來,進了書房。

    打從周連營回來,她就再沒想起摸過筆了——這麼算來,她的作息是沒改,但日常還是受到了影響的。

    天色不好,屋裡有些暗,春雨把燈點起了,再立在一旁磨起墨來。

    聽著沙沙雨聲,霜娘心平氣和地提起筆來。想應個景,但自身古文水平有限,她沉吟片刻,只想得出詩經裡的一首《風雨》來,便落筆默寫下去。

    起頭「風雨淒淒」四個字剛寫完,霜娘就覺得有點抽,這真不算應景,而且因為自己心下猶豫,寫出來的字形也發軟,想揉掉,又覺得好好的一張紙未免浪費,硬著頭皮把整首默完,才揉成一團丟了。

    重鋪一張紙來,這回她收斂了心神,不管應景不應景了,懸腕提筆,認真寫起來。

    這回直到最後一句時都沒出差錯,最後一個字是「喜」,她寫到半截,忽聽外頭小丫頭們的動靜有點亂起來,跟著就是芳翠的聲音:「六爺回來了。」

    霜娘意外,筆跟著一歪,字中的那一橫就直直衝出去了。

    這種練筆廢一個字就等於整篇廢掉,霜娘對著那不合群的一橫心痛了一瞬,暫時還是沒捨得丟,擱了筆忙忙往外頭迎人去了。

    因下著雨,周連營的腳步比平常略慢,手裡舉著把油紙傘,剛行到了院中。

    石板路上擺著好些盆花,他的目光從一盆茉莉花上溜過,新綠的葉裡,藏著無數雪白的花朵花苞,水珠滾動不休。

    「六爺今天回來這麼早。」

    聽得這比丫頭們都格外熟悉些的招呼聲,周連營把傘舉高了些,循聲望去。

    霜娘邁過門檻站在廊下,隔著雨幕,他只見她烏黑的發,細白的臉,月白衫子淺碧羅裙,他心頭一動,不由扭頭又望了那盆茉莉花一眼。

    再回頭時,便見霜娘又往外蹭了兩步,他腳下加快,幾步上了台階,道:「別出來,看濕了你的裙子。」

    他收了傘,芳翠想接,手剛伸出半截,春雨已先一步接過去了,她低著頭退了兩步,站去一邊。

    周連營往裡走,邊道:「忽然下了雨,雨天不便往別人家去,所以回來了。」

    原習慣性要往西次間去,餘光瞄見另一邊簾下透出的亮光來,他頓住,就轉了向,進了書房。

    書桌上的筆墨擺放一看就是個正在使用中的狀態,他在書桌後站定,見鋪著的紙墨跡未乾,顯是剛才書就,便拿起看了起來。

    霜娘不大好意思,站在旁邊道:「無聊所以練一練的,我的字不好。」

    周連營笑了笑:「我的字也寫得一般。」

    騙人。霜娘忍不住睨他一眼,陪太子讀書的人,就算學問沒那麼高明,寫字這種門面功夫怎麼會差?

    她伸手要奪:「別看了,這張寫廢了,該丟掉的。」

    周連營早已注意到那個寫壞的字了,太明顯,滿紙規規矩矩的小楷,獨有它一個破了格。他鬆手讓她拿了去,道:「我回來得不巧,擾著你了。」

    霜娘團起丟進了字紙簍:「怎麼怪得著六爺,我自己的心不定。」

    她話是隨口客氣說的,說出了口才覺得有一點點不對,練字沒什麼,心不定易被干擾也沒什麼,然而再加上她練字的內容,那就——很有點什麼了。

    她想應景所以挑了《風雨》,但這首詩並不是寫景詩,雖然每句的句首都跟風雨搭邊,但作用只在起興,它的真正重心著落在每句的後半截,尤以末句最廣為人知——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這是首懷人之作,更寬泛一點看的話,可以直接把這當做是一首情詩。

    所以,那啥,這麼引申下來,風雨天,懷歸人,心不定,她整個言行加起來,大致等於相如情挑文君,唯一一點對不上的是性別反了。

    ——這誤會真大了,就算她想主動一下,以她這個感情生手加學渣,也布不出這麼精緻含蓄又渾然天成的局啊!

    想解釋,從哪解釋起呢?怎麼說都感覺越描越黑,霜娘傻站住了。

    「我壞了你一張紙,賠你一張罷。」

    周連營的反應倒很尋常,霜娘聽這一句,不由鬆了口氣,心想他應該是顧及她面子,沒有順著加以調笑,把話題帶開了,或者也有可能是他就不好這一口——雖然他看著不是粗放型,但口味這種事,看是看不出來的,和外表也不一定要相符。

    她等著周連營下一步的動作,不知他是怎麼個賠法。但跟著卻是她被拉過來,按到椅子上坐下,周連營拿起筆,塞到她手裡,問道:「你是自己學的衛夫人?」

    霜娘握著筆,下意識調整好了姿勢,但腦子裡是懵的:「……嗯,是的。」她知道兩府裡的姑娘們有專門教習的師傅,但她這個身份,夾進去學未免有些不倫不類,所以從開始練字起,都是自己照著字帖,閉門造車地模仿。

    「你的拿筆姿勢有一點太低了。」周連營在她背後傾身,給她調整著,「這樣拿。你初改過來可能不大適應,習慣了就好了,比原來要省力。」

    「嗯。」霜娘應著,努力讓自己淡定,專心把他的話聽進去。她拿筆低是因為多年都拿的是硬筆,換成毛筆時,一併把這習慣帶下來了。

    但把她的姿勢調整對路了,周連營卻還是沒有離開,他取了張紙鋪開,用鎮紙壓好邊,然後直接握了她的手沾墨,落筆。

    這、這麼個賠法呀!

    霜娘臉瞬間燒紅了,感覺他身上帶著的微微水氣侵染到她身上,心跳甜成一片,咬著唇都沒止住唇角蔓延開的笑意。

    她釋放出的其實是個假信號,可他接了真招。

    這雨下的,真是場好雨啊。

 

☆、第70

 

周連營手把手教她寫的仍舊是一篇《風雨》,雖然還算是出自她手,但起承轉合處皆是周連營使的力,出來的成品就和她的大不相同。字體仍是小楷,卻要蒼勁有力得多,提按分明,通篇看去又有一股舒展之風。

    就說他是騙子,這字完全可以直接給她當字帖使用了。

    霜娘對著遐想了片刻,就感覺周連營退開來,問她道:「你知道怎麼用筆了嗎?寫兩個我看。」

    他還不罷手呀,這麼著跟紅袖添香的意思也差不多了吧,就是還是一個問題——性別反了。霜娘喜孜孜地暗想,把面前這張小心地放去桌角處晾著,然後正襟危坐,回想著他先說的話,握緊了筆,自己用心獨立地寫了兩個字出來。因一時沒想到別的,索性還是寫的「風雨」二字。

    「小拇指不是直接抵在筆上,抵的是你前面這根手指的內側,微微使上一點勁——」周連營再度幫她調整,同時說明道,「這樣筆才拿得更穩。」

    霜娘照他的意思改了,新姿勢沒那麼快上手,這回又沒人給控制著,她字寫出來,倒比先前的還醜些了。

    「意思對了。」周連營卻肯定道,「再來。」

    對哪了?霜娘沒看出這兩個抖索著的醜字強在何處,想請教也不知該怎麼問,只好依他的意思,又寫一遍。

    「手腕可以靈活些。」周連營給予場外指導,「不要怕,你現在筆是穩的,寫的是小字,動手腕就可以,至多動到肘部,不要整條胳膊都跟著動。」

    他好認真。霜娘有點囧,發現他開始是有回招的意思在,但劇情發展下去,應該是變成看不下去她的字,在真格地教她書寫了。

    這也不是件壞事,霜娘跟著收了遐思,專心致志起來。但因她還是有點怕,總覺得光動手腕不保險,加上習慣使然,這第三遍一落筆,還是連著手臂一起動了。

    她知道不對,這遍寫完不等人說,就準備再來第四遍。心裡正默念著「只動手腕,不要動胳膊」,一隻手直接伸來抓住了她的右臂,周連營道:「你現在寫。」

    上臂被牢牢制住,小臂想動也動不了什麼幅度了,霜娘這回的字,就只能依靠手腕的力量來進行了,寫完第一個,周連營帶著她往下了點,寫上後一個字。

    ——風、雨。

    還是不算好看,但霜娘覺得她摸到了點頭緒。她原來的字只是規矩整齊,屬於看上去還行,但真要誇,除了這兩個詞也再誇不出別的來了的類型,如今這遍就多了靈動。

    「就是這樣。」周連營放開了她的手臂,打量了一遍她的字,道:「你是不是站著寫字的時候多些?」

    「沒有——」霜娘剛否認,忽想起來,「但我閒著沒事,跟三嫂學了兩筆畫畫,那時都是站著的。」

    站著時用筆都是懸腕懸臂,她手臂不可能不動,想來就因如此,把這姿勢一併帶入坐姿時了。

    霜娘吃虧在這上面沒經過正規的系統教育,鄭氏雖然教她,但不會這麼較真地一點點給她糾正各個情況下的各種姿勢。這當然不是因為鄭氏藏私或糊弄她,而是鄭氏本身在繪畫上有自學成才的加成,到她這種天賦,用筆只講究一個揮灑自如就行了,拘泥極少。

    但霜娘不行,她需要正確穩定的用筆姿勢,前人的經驗總結對普通人來說都是有道理的,她靠自己這麼瞎摸索,摸索到一定程度就瓶頸了。

    周連營有點意外:「三嫂會畫畫?」

    「是呀。」霜娘也意外了,「你不知道?」

    周連營微微搖頭:「我沒聽三哥說過。來,我不抓著你,你自己寫,就像剛才那樣。」

    霜娘原想往下誇一誇鄭氏的畫技的,怎奈周連營太專注教學,被這麼一繞回去,她只好收了心思,再度寫來。

    這麼著,一遍又一遍,足足寫過三張紙,周連營有時給意見,有時不給,字是越來越像樣,霜娘的手指連著手腕也越來越酸麻了。

    她人倒是一點不累,不想停,就只是用另一隻手抓著右手手腕揉了揉。

    見她這個動作,周連營將筆從她手裡抽走:「我忘了,該歇一歇了。」

    霜娘有點遺憾,其實她以前可以多寫兩張的,只是停了這麼些天沒有摸筆,耐力就倒退了,所以說,業精於勤,而荒於嬉,古話一點不欺人。

    反正不著急考狀元,再練練又會回來的。這麼說服了自己一句,霜娘也就想開了,起身,把桌面大概收拾了一下。主要是她寫的字紙,不管寫壞的還是沒寫壞的,她看來看去,一張都不捨得丟,乾脆全歸到了一起,壓到桌角那張上面去了。

    筆墨暫時就先丟著不管,跟周連營轉移到西次間的炕上去相對坐著。

    先前他們在書房裡,春雨一直沒進來打擾,這時才送了茶上來。

    小雨難停,雨聲仍沙沙地響著,屋簷下間或有積蓄的大滴水珠跌落下來,敲在階下發出滴答聲響。

    霜娘想起先前說鄭氏只說了一小截的話來,就一邊自己揉著手腕,一邊道:「三嫂昨天來和我說,她要跟著三爺上任去了。卻奇怪得很,湖北雖是個好地方,但這一去怕不有上千里吧?三爺怎麼不留在京裡呢,要往那麼遠的地方選了官。」

    「他有他的緣故。」

    周連營這說法和梅氏一模一樣,霜娘一聽,他既這麼說,那肯定是知道這緣故是什麼了,就眼巴巴望他。

    周連營端著茶盅,沉吟了一下,和她道:「我告訴你無妨,但此事知道的人自然知道,不知道的人也不必讓他知道,你不要再和別人說起。」

    霜娘遲疑著,他這話音聽上去——

    「你是說,我連三嫂也不能告訴?」她問這話一多半就是替鄭氏問的,一小半才是為了自己的好奇心。

    周連營點頭:「三哥就快走了,若這時橫生了枝節,添出麻煩來反倒不好。」

    她能知道,鄭氏卻不能知道。霜娘一小半的好奇心膨脹成了大半:「……那你說,我保密就是了。」

    「三哥外放,是為了躲開蘇姨娘。」周連營顯然不是好說人八卦的性情,擱在丫頭們嘴裡能擴展出八千字前情後要的事,到他這裡一句就完了。

    霜娘只好把自己就這一句而出的浮想一一和他印證,先確定道:「他和蘇姨娘的感情不好?我瞧蘇姨娘和他那一房的人都處得挺不錯的,三嫂常過去來往,二姑奶奶更是蘇姨娘抱去養大的。三爺我見得少,但就我見過的他和蘇姨娘說話,蘇姨娘的態度比和別人說話都好,怎麼三爺倒和她不對付了呢?」

    「這是現在了,」周連營道:「當初並不是這樣。」

    「哪個當初?」霜娘追問,「難道蘇姨娘還有對三房不好的時候?沒道理呀,七妹妹今年才十歲,她早些時候應該好些年都沒孩子吧?那不是應該對三爺更好?」又跟她有血脈聯繫,又是男丁,親娘還死了,除非蠢到家,不然怎麼著也該拉攏住了。

    而且她還記得叫「添香」的那丫頭放的話,雖然未必准,但既有這個養育的話出來,證明至少蘇姨娘是往這上面努力過的,怎麼努力出這麼個結果來了?

    周連營:「好確實是好的,只是她那個好法,三哥並不喜歡。」

    見霜娘眼睛亮了亮,顯然沒聽過癮,還要往下再問,他索性也不等她開口了,直接說全了道,「是大蘇姨娘剛去時。那時候三哥正好八歲,該去外院了,父親卻沒叫他去,說趕在這時候,怕他適應不過來,便只叫他白天去外院讀書,晚上仍回內院來,跟蘇姨娘住兩年,緩一緩沒了親娘的情緒。」

    霜娘失口道:「侯爺對蘇姨娘是——」真愛啊。她反應還算及時,硬生生把末尾吞住了沒說出來。

    把周嬌蘭抱去給蘇姨娘也罷了,連兒子都強行拉回,硬教再住兩年,明顯是打著讓蘇姨娘有機會培養感情的主意,添香那個話,原來不算全然的無的放矢。

    周連營明白她的未盡之意,道:「沒有真的住到兩年。蘇姨娘示好的心太切了,當時成天宣揚她待三哥如何用心,把三哥說惱了。」

    「……」霜娘的心情很奇特,「我蒙對了啊。」

    周連營疑問地看她:「什麼?」

    霜娘就把她替鄭氏出頭的事說了,然後道:「我那些話真是胡說的,就想把那個不著調的添香弄走,沒想到三爺忽然進來,我還怕他生氣罵我呢,他罵人可毒了。」

    周連營聽得笑了起來:「你還追著我問什麼緣故?就是這個了。三哥天天被這麼說著,又不好反駁,也沒人能說,就是心裡憋著。他這麼憋了一年,有一天我到前院裡玩,他見了我,因我那時年紀很小,他覺得跟我抱怨一下應該沒事,就拉著我和我說了半天,我半懂不懂的,只覺得他看起來生氣得很,又不知他為什麼生氣。我記性好,轉頭回去就一句一句學給母親聽了,問他到底生的什麼氣。」

    霜娘聽這段話時的重點不由歪了——一個縮小版的周連恭拉著一個小小版的周連營,總覺得這畫面很萌啊。

    歪了一下她又忙正回來:「然後太太發了話,就叫他搬出去了?」

    周連營點頭:「蘇姨娘在明面上說些她怎麼待三哥好的話也罷了,母親等閒不願意搭理她。但我回去學了話,母親才知道,原來她私下還使人有意無意地和三哥說,她待三哥這麼好,三哥以後應該如何孝敬她之類的。」

    這如何能忍,養了一年就想把人家的兒子養成自己的,連以後的孝敬都惦記上了,蘇姨娘這不叫心切,根本是著魔吧!

    霜娘忙道:「三爺不喜歡聽這個話是對的,該早和太太說才是,白受她一年的氣了。」

    「他不能說。」周連營頓了頓,歎了口氣,「因為這是父親的意思,他違逆了不好。」

 

☆、第71

 

這可真是無解了。

    就像霜娘面對賀老爺是弱勢一樣,不管周連恭再怎麼出息,他面對周侯爺也是弱勢。

    周侯爺硬按著他的頭叫他跟蘇姨娘親近,他再不願意,也解脫不出來,蘇姨娘要是直接害他也罷了,可只是膈應他,這樣子想翻臉都找不出充足的理由。

    按常理,這種情況下,他還有一個投靠嫡母的選項,但慘的是他遇到了非常理,這個選項直接被安氏取消了。

    安氏雖然伸手干涉了一回,但只是在維護規矩,並不是為幫他。因為安氏如果想,從一開始周連恭就不會被放到蘇姨娘院裡養那一年了,安氏完全可以直接把他弄到自己院子裡來,蘇姨娘就算有周侯爺撐腰,也很難爭得過她。

    但安氏懶得這麼做,或許把庶子拉攏到自己身邊來會更好,但她就不喜歡再弄這個花樣,就是要疏遠庶支——她已經有三個兒子了,只要明面上的供給沒有虧待,那她還真的可以照自己的意思,任性一點,不用忍這個不舒服。畢竟,庶子人品再好再出息,那也是丈夫跟別的女人生的孩子,哪個正房能毫無芥蒂呢?

    所以,無論從綱常論,還是從情理論,周連恭哪怕心裡憋屈死了,他都不能明著和周侯爺鬧翻,因為府裡唯一能和周侯爺抗一抗的嫡母那邊他投靠不了,這要翻了,他直接就是孤立無援,太艱難了。

    「難怪你不讓我告訴三嫂。」霜娘理解了,陽奉陰違這種高級技能,周連恭用得熟練,但鄭氏肯定玩不轉,她要是知道那兩個人的真實關係其實這麼糟糕,再見到蘇姨娘時,分分鐘就要露餡,根本藏不住。

    三房夫妻關係這麼差,應該就是為這一點心結吧。蘇姨娘那一套養育之恩的理論沒糊弄住周連恭,但鄭氏當時新嫁,不清楚夫家的具體情況,她人又軟糯,就被蘇姨娘拉過去了,周連恭心裡憋火,礙著周侯爺,又不好明說,就這麼冷淡上了。

    說來鄭氏是很無辜,但霜娘也不得不替周連恭想一句:他確實也有他的難處,鄭氏不管人多好,立不起來是事實,攤上這麼個不可與謀的妻子,他又能怎麼辦呢?

    「還好他們要出去了。」霜娘想著樂觀起來,向周連營道,「出去就好了,一任至少三年,怎麼也夠他們夫妻把話說清楚了。」

    周連恭再冷淡,顯然還沒有真的放棄鄭氏,不然就不會主動叫她跟著去任上了。他們其實沒有任何實質上的矛盾,僵成這樣,只是欠缺一個明說的機會而已,這一點在侯府裡無法完成,但出去之後卻沒顧慮了,三年功夫,怎麼也夠周連恭把鄭氏教出來了。

    周連營道:「不只三哥,我正要與你說一聲,再過幾天,我的差事也該下來了,以後我在家的時間就少了。」

    忽然聽到這消息,霜娘愣了一下:「什麼差事?」

    「五軍營。」

    霜娘懵懂著,想點頭又點不下去——她能說出個大概的是文官體系,但武官體系就實在是太複雜了,關鍵還時不時有變動,她只知道總的軍制是衛所制,但具體這個衛那個所,又是營又是府,夾在一起她就真弄不懂誰對誰了。

    對了,順帶一提,這時空大致是明朝架構,霜娘初穿來時好長時間一直都以為自己是明穿,直到知道沒有錦衣衛,也沒有東廠,她才明白自己穿的原來是個架空。

    「需要在營裡值衛。」周連營見她神色,解釋了一句。

    「要出京城嗎?」

    周連營道:「在京郊——離京城並不遠。」

    霜娘大概明白了,這應該屬於京軍。她忽想起另一個名字有點相像的機構來了:「大爺好像是在五軍都督府裡任職?這兩個誰管著誰?」

    她問得有點粗暴得可愛,周連營沒忍住笑了,道:「當然是大哥管著我,這差事就是大哥通的門路補上的。」

    他說起通門路,霜娘又想起另一件事了,好奇地問周連營:「大嫂說,三爺外放的事是你幫的忙?大爺沒有那邊的門路嗎?」

    周連營回答:「有,但是他的門路瞞不過父親,父親並不願意三哥外放。所以三哥轉托我,求太子殿下給遞個話。」

    太子再被壓著,向吏部打這個招呼的能力還是有的,因為周連恭是正經進士,他要謀個知縣是合理範圍內的需求,這個關節通得算是順水人情,誰也不犯著刻意留難。

    原來如此,侯爺本事再大,他也管不到儲君的門路。霜娘心裡不由感歎,這就是所謂同氣連枝的大家族啊,他幫了他,他又幫了他,總有用得上別人的時候,賬是算不清的。

    周連營說完傾身:「你過來點。」

    「嗯?」霜娘不解,往他那邊湊過去。

    周連營先盯住她額頭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已經消腫了,但還有點青。」

    這麼一點撞傷,霜娘都已忘了,這時被說了才想起來,自己也伸手摸了摸:「我沒事,都不疼了。你要入職去了,那我娘家要盡快走一趟了,我看明天就可以去。」

    「不必這麼趕,後天罷。明天先送帖子去,再把禮物備一備。」

    提到送禮霜娘就忍不住要皺眉頭,送一回她覺得吃虧一回。周連營的手離開了,見此又回去輕輕敲了她一記:「禮物我來置備,不用你的陪嫁。」

    霜娘不由臉紅,捂著額頭後退嘀咕:「你從哪裡聽來的。」

    橫豎已經說開,也沒什麼不能討論的了,她坦然道:「六爺,我們家老爺是個上進心很強的人,你去了,他不知要煩你些什麼。你都別理他,我們去坐一坐,盡到上門的禮數也就夠了。」

    周連營道:「我有數——你不想他官做得大些?」

    「他有本事,自己就能升上去,一樣舉人出身的本朝還有官至二品的呢。沒這個本事,那就還是量力而行的好。」

    霜娘這話多少經過了些粉飾,要論她的真實想法,賀老爺陞官不陞官的,對她一點好處都沒,那麼個狼窩似的娘家,一星半點也靠不住,那就還不如官位低點,蹦躂起來沒那麼歡,能給她添的麻煩也小點。

    她想著,又覺得需要提前跟他通個氣:「那個,你不叫我使苦肉計,那說不定要吵起來的,你別笑話我呀。」

    周連營此刻就已經笑了:「你不但會裝可憐,還會跟人吵架?這是能文能武?」

    「也不算吵,就是會爭起來。」霜娘改口,歎了口氣,「我昨晚還有件事沒說全,我家那姨娘,現在是把我妹妹的婚事就硬賴在我身上了,來找了我好多回,連新進門的太太都被逼來過一回——太太和我說了,她並不想來,只是老爺也想著我妹妹尋個金龜婿,所以非叫她來。他們卻不想想,我在府裡三年都是守寡,大門都沒出去過,往哪裡去打聽誰家有適齡少年呢?再怎麼催,我憑空也變不出這麼個人來。」

    她說著,很發愁地看周連營:「我早解釋過了,他們不和我講這個道理,這回回去,肯定又得逼著我了,八成還得牽扯上你。」

    周連營沒理她這一茬,卻是又道:「你過來點。」

    霜娘疑惑地再度向他那邊靠過去,然後,被吻住。

    中間隔著炕桌,施為餘地不大,這是個很輕柔的吻,淺嘗輒止,屋簷下的滴答聲響了大約五聲,他便退開。

    霜娘嚇了一跳,心跳慢慢回落,不由小聲道:「怎麼這麼突然。」

    「安慰你。」周連營這麼說,眼中卻是笑意更深,「你不是在裝可憐?」

    霜娘:「……」

    毫無防備地被拆穿,可她演的痕跡真不重,大半都是真情實感,她先前預備回家的那一場才算浮誇啊!

    但不管怎樣,被拆穿就是被拆穿了,她臉紅起來,老實招道:「怕顯得我凶了。」所以被取笑了一句之後,她趕緊把話往回撈了撈。

    「怕什麼,」周連營道,「正巧,我長個見識。」

    「……又不和你吵,你要長什麼見識啦。」霜娘嗔一句,急忙轉回話題,「我說真的,我娘家不比你們家這樣,規矩兩個字等於沒有。到時候別說老爺了,可能胡姨娘都會直接來和跟你說話,叫你給我那妹子介紹個你來往的朋友什麼的,不管她怎麼胡攪蠻纏,哪怕你有合適的出身不算高的朋友,也都別答應她呀。不是我說我妹子壞話,你要拉這個線,回頭你朋友得埋怨你坑他。」

    「我哪裡有什麼合適的人選。」周連營不以為意地搖頭,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時辰差不多了,我們去給太太請安罷。」

    「好。」霜娘忙止了話頭,站起來,跟他出了門。

 

☆、第72

 

到回門的這日,風和日麗。

    一大早,給安氏請了安,得了幾句叮囑後,霜娘坐了馬車,周連營騎著馬跟在旁邊,另有丫頭婆子小廝等侍從若干,一行人浩蕩往賀家而去。

    賀家已不在原先那條低階官員雲集的逼仄巷子裡了,有了賣霜娘的那筆收入作為啟動資金,賀老爺算是大翻身,不但續娶了年輕有品行的妻室,緊跟著還換了從賀老太爺那輩傳下來的已經住了幾十年的小院落,家裡下人也不再只是李嫂來娣兩個,該配置的都配置齊了。

    新宅院離舊居其實不算很遠,隔了大約三條街,但居住環境就大不相同,順著平整的路面進去,兩進的一個院子,院牆高高,分出了前男後女的格局,每進都有七八間房,賀家人口少,怎麼住都寬寬綽綽。

    這新房子風水也好,住進去沒有多久,賀太太就傳出有孕的喜訊,十月懷胎,不管胡姨娘在一旁把牙齒都要咬碎,到得時間穩穩生出個白胖健壯的男娃娃來。賀老爺紅光滿面,看了一眼才得的小兒子,轉頭就連聲叫置辦香燭供品,祭告祖先,又當即捧出祖譜來,把想了好久的一個名字「繼宗」寫上去。

    胡姨娘心裡酸得簡直像醃了三十年的老酸菜,明知不該說,硬沒忍住還是冒了一句:「才落地的娃娃,就這麼鄭重其事的,小心折了他的福,這名字寫上去還不知能站住不能呢。依我說,起個小名兒叫著也罷了。」

    賀老爺從有了正經新歡後,看她本就淡了,這時興興頭上給澆了一盆冷水,二話不說,劈手甩了記耳光回來,把胡姨娘打的,捂臉而去,好幾天連房門都沒出——疼在其次,她是伺候這麼多年的老人了,還遭這個難堪,面子上實在下不來。

    但賀老爺氣性下來,想一想,倒又覺得胡姨娘說的有兩分道理了,於是大名雖起了,但不讓叫,另起了個「官哥兒」的乳名,上下提起來只准稱呼乳名。

    從這個乳名就可以看出,雖然嬌妻稚子已全,但賀老爺心中仍是有一塊大大的缺憾,這缺憾他近年來一直是歸罪在霜娘身上的——一定是她太木太呆,不討夫家喜歡,所以永寧侯府才連帶著對他這個親家那麼冷淡,不肯幫他把職位往上謀一謀。

    一次次從侯府無功而返,賀老爺幾乎已快死心了,但世上的事真是太難說道了,怎麼想得到,他那個本該化得就剩骨頭了的女婿居然好端端活回來了呢?!

    天不絕他啊!

    注定他這官該升!

    賀老爺的喜悅之情真不亞於中年得子,從得到消息的第一天起,他就日盼夜思著要見到好女婿了,只是老丈人的架子不能不拿,才勉強按著心焦,沒有主動跑去,而是等著霜娘回門。

    等了一天又一天,總等不到,賀老爺的火氣漸漸等上來了,在家裡斥罵女兒女婿無禮,還把門房叫來吩咐:「來了不許給他們開門,叫他們也給我等著!」

    賀太太道:「想是姑爺忙得脫不開身,初初回來,親朋好友,哪個不要拜見。」

    賀老爺瞪眼道:「有幾個親朋好友,該排在我這個岳父前面?他就是眼裡沒有我,必要叫他在門外站兩個時辰,知一知道理!」

    胡姨娘從旁也勸:「老爺消消氣,太太說的沒錯,人家不比我們,大家大業親眷自然也多,我想著必不是有意怠慢老爺。等人來了,老爺還是和軟些,大家子的少爺臉皮都薄,把人關在外面太叫人下不來台了。」

    胡姨娘說這番話雖和賀太太站在了一條陣線,但心思可不像賀太太只是單純勸兩句,她心裡和賀老爺一般,也積著事呢。雪娘眼看都十六了,今年已過去半年,再晃一晃,翻過年就十七了,再定不下來親事,可真是要她的命了。

    乘著霜娘今天回門,無論如何也得抓著她要一句實在的話出來。

    賀老爺卻孤拐上了,一雙妻妾的話一概不聽,只是強調:「我說了,不許給他開門,你們哪個要是不依著,私下悄悄去門房那裡另吩咐了話,別怪我不給臉!」

    他話硬到這個地步,賀太太是無所謂和他頂這個牛,又不是她的親女婿,勸兩句罷了,還真犯著惹惱他不成?胡姨娘則是不敢再說,她如今不比當年,在賀老爺那裡早沒那麼大話語權了。

    轉到隔天,人又沒來,賀老爺就把那個「不許開門」又說一遍,賀太太和胡姨娘就只聽著他發怒。

    再一天,又說一遍,更怒。

    又再一天,終於自永寧侯府而來的帖子送上了門。

    送來時賀老爺已出門去衙門去了,下午回家時才由賀太太轉交給了他。

    「他家送帖子來的小廝說,明天大姑奶奶就和姑爺回門來了。我趕著叫人把宅子裡整掃了一遍,買了新鮮的瓜果小食好擺盤待客,另叫廚房用心準備著明天的菜色,至少留姑奶奶吃頓中飯再走。老爺看,可還有什麼別的我想漏了的?」

    賀老爺面皮一鬆,旋即又板起來:「到現在才知道來,叫他進門就不錯了,有什麼可準備的。」

    賀太太原猶豫著要不要再勸他兩句,叫他明天不要真把人關在外頭,這時聽他話音,倒好像自己轉了回來,鬆了口氣,也不再進一步多問,免得反激起他的性子來。自去琢磨著明天的待客事宜不提。

    到得隔天,賀老爺大清早忙忙往衙門跑了趟,只應了個卯,就挺胸抬肚地說今天女婿上門,然後在同僚們的一片賀喜聲中,得意洋洋地回去了——其實他這個清閒到死的職位,叫個小廝來給告個假就可以了,他不怕麻煩,非要自己跑這一趟,就純為顯擺來著。

    想當初,霜娘婚事初成,同僚間總的風評雖然是都恭喜他教女有方,賢淑貞烈,但說他無恥賣女的也不是沒有,這話賀老爺一直記著呢。雖然賀老爺自以為他並不虧心,但天理良心這回事,他再不承認沒用,因為有別人承認,那它就存在。他再覺得不虧心,內心深處,總難免要有那麼絲不自在。

    如今可算再無掛礙了,賀老爺狠狠炫耀了一回,跑回家裡,見人還沒到,臉又板起來:「頭一回上門不曉得勤謹些,真不像話。」

    賀太太怕他這時再擰起來,小心勸道:「周家不和我們在一個城區,隔得遠呢。老爺別急,人想是已在路上趕著了。」

    賀老爺這回卻很好勸服,點了點頭:「唔,你說得有理。」

    就出去轉悠去了,前庭後院各處都查了個遍,連廚房都頭一回踏足,背著手問廚娘:「菜可準備足了?都弄乾淨些,要出了差錯,直接辭了你!」

    廚娘哈著腰,驚得諾諾稱是。

    賀老爺這嘴臉變得太快,賀太太有些回不過神來,胡姨娘卻是已見識過多年,見怪不怪地擠上來,掙表現道:「老爺放心,我和太太早已想著了,怕她手笨,有幾道大菜都沒叫她做,特從外面醉香居裡定的,說好了時辰,到時候熱熱地送過來,保管不叫姑爺有二話。」

    賀老爺才點頭:「這樣辦事才對。」

    想起來,又往大門外去看了一遍,挑刺道:「這門口光禿禿的,怎麼不擺兩盆花草來?」

    胡姨娘搶著道:「老爺說的是,這就叫人搬來。」就忙忙吩咐人。

    賀老爺再展望一番,這回把目光放到了路口,瞇著眼睛道:「那是個什麼攤子?叫人去趕走,這是他擺攤的地方嗎?看把路都堵了,一會女婿的馬車怎麼進來。」

    胡姨娘跟著就接話叫門房跑去趕人,門房為難道:「他天天都在那擺,也沒誰說過要攆,我這麼去,人家不一定肯聽我的。」

    胡姨娘啐他一口:「誰叫你和他商量去了?你就直接嚇唬他,他要不走,就喊人去掀了他的攤子,一個窮擺攤的,還敢和我們家挺腰子不成!」

    那門房得了計,就逕自去了,不一刻果把那攤主嚇唬跑了。

    賀老爺除了一個眼中釘,又繼續琢磨起別的來,胡姨娘跟在旁邊滿嘴答應,再沒一個「不」字。

    賀太太先還沒什麼,被這麼一路挑下來,心裡就有了氣——這屋裡屋外都是她操持的,昨兒也問了賀老爺的意見,他當時裝樣不說,現在這馬上人要來了,倒折騰起來。因此她索性不開腔了,由著胡姨娘出頭捧他的臭腳去。

    日頭漸漸高起,賀老爺終於消停了,踱回正廳裡坐著。

    胡姨娘得了空,忙去房裡把還在試戴著新首飾的雪娘拉了來,在廳裡佔了個位置。

    賀老爺捧著茶,半天不喝,脖子只是伸得老長往外望。一時又問坐在旁邊椅上的賀太太:「路口留了人沒?該叫個人在那裡望著。」

    這又是一個賀太太沒想到的,實在也不怪她,她先還怕準備得太隆重了不合賀老爺的意呢,誰知道這位老爺先前擺的那個架勢,門都不叫人進,真到臨門卻慇勤成這個樣兒呢?這哪是迎女婿,迎上官檢閱也就這個規格了。

    只好忍了氣吩咐身邊的丫頭:「你去,叫老張頭在路口看著。」

    丫頭邁步出去了,很快又回來,卻是跑著回來的:「老爺,太太,姑爺和姑奶奶的車馬已經到門口了!」

    賀老爺騰地站起身來,往外走了兩步,反應過來不對,坐了回去,拂了拂兩邊衣袖,擺出個正襟危坐的架勢來。

    這回的等待沒有多久,卻格外熬人,賀老爺險險又要把脖子等長了的時候,終於見著他的女兒女婿聯袂自中間那條灑掃得乾乾淨淨的石板路上來了。

    人漸漸近了,進了門,看清楚霜娘的第一眼,雪娘就不自覺狠狠咬住了下唇。

 

☆、第73

 

這三年裡,為著自家婚事,雪娘見這個大姐的次數並不算少,但她每回都是跟著胡姨娘主動上的門。對於霜娘來說,見這兩個人她既不需出迎,也不用領著到安氏那裡走個過場,整個見面過程都只在自己的院子裡,她就沒刻意換過妝束,一貫都是家常打扮。

    胡姨娘年歲長些,多少能看出霜娘服雖不華,氣度儼然已改。雪娘卻沒這份閱歷和眼力,年輕少女愛俏,看人只敬衣衫,霜娘發上的釵環比她少得多得多,她就以為霜娘寒酸,雖然嫁進高門,日子並沒過得比她好。借這番比較,很能平息心中的羨妒。

    但霜娘此番是回門,自然不會和在家時一樣只圖省事,她穿了一身新做的襖裙,碧色斜襟薄緞襖,滾繡蘭紋素綾裙,梳著雙鬟髻,插戴了四五樣銀器,耳中珠光隨走動搖曳,脖間掛著珍珠項圈,一眼看去不及分辨出各是什麼花樣,只覺滿眼清光耀燦。

    按說因著身上還有孝,霜娘週身都是冷色系,不算華麗,但不知怎麼的,雪娘低頭看看自己的海棠紅衫子,又忍不住摸了摸頭上,那插的一排金簪都沒帶給她底氣,就是覺得霜娘看上去比她貴氣。

    連盯了霜娘好幾眼,只覺得她整個人都與印象裡的不同,把心都盯出醋汁子來了,才想起看她旁邊的人。

    這一看,她醋得更加一層,卻又添了喜——醋的是大姐哪裡來這等氣死人的好運道,配這麼個風華正茂的俊朗青年,喜的是她可算找著模板了,就照著這個等級的樣貌,家世降低一點都行,給她尋一個,她再沒別的要求。

    她這裡遐想,目光就一直停在周連營身上沒有收回來,跟著他見禮,落座,大喇喇得除了沉醉在侯門公子折腰下拜的滿足感裡的賀老爺之外,其餘人都覺察出了。

    胡姨娘站在雪娘身後,眼看眾人的眼光都跟著過來,裝不下去沒事發生,只好伸手掐了她胳膊一把,才把她掐醒過神來。

    「這孩子,」胡姨娘訕訕向霜娘笑道,「沒見過她姐夫,好奇心重,一時就多看了兩眼。」

    賀太太心裡原就存著氣,又見這一出,硬邦邦地道:「這回看清楚了,下回就不要再看了。」

    雪娘見她口氣不好,很是莫名其妙——她一邊看人一邊想事情,沒感覺自己有看了那麼長時間,也就不覺得自己的舉止有什麼失當之處。這時被說,她打小被寵壞了的,也不太把這個沒長她幾歲的繼母放在眼裡,張口就道:「太太幹嘛衝我發火,我又沒看你,哪裡礙著你了。」

    賀太太被噎得氣白了臉,她先礙著場合,說雪娘還是留了餘地的,誰知雪娘卻不給她留。她忍不住了,憤向胡姨娘道:「你也不知道管管二丫頭,她才那眼神,是沒見過姐夫?我看是沒見過男人——哪家十六七的大姑娘這麼盯著人看個沒完!」

    霜娘握著帕子,不禁抬手掩到唇邊咳嗽了一聲。看來賀家內部矛盾不小,當著客人的面就內槓上了。側頭往旁邊的周連營看去,他四平八穩地坐著,作為當事人,比她掌得住多了,連唇角都沒翹一翹,一派君子之風。

    胡姨娘當即紅了臉:「太太說什麼呢,我這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斷沒有那些烏七八糟的心思。她是任性了些,對太太不恭敬,太太要教導她我不攔著,可當著姑爺姑奶奶的面,怎麼能這麼說。」

    不等賀太太反駁,又緊跟著望向霜娘:「大姑奶奶知道,你這妹妹就是個孩子心性,說話有時有口無心的,可再沒有壞心眼,該懂的禮數也都懂。」

    霜娘微微一笑:「別的我不知道,可姨娘既然在這裡,那禮數不禮數的,也就不必說起了。」

    胡姨娘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回門這種場合,本不該有她的參與,她出現在正廳裡就已經是逾禮了。若再講究點,連雪娘見一面後都該下去了,沒有一直坐在這裡的道理。

    她面上更紅,賀太太卻是出了一口氣,就要順著叫她下去,道:「你——」

    「行了,」賀老爺沉著臉打斷了她,道,「都鬧什麼,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當著女婿的面,沒個消停地爭你們那點小事,也不怕叫女婿看了笑話。」

    他其實早想說話,只是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後頭諸人一句連一句,他沒找著話縫,當著新女婿的面,又想有個體面,不好高聲嚷著打斷人,但眼看著胡姨娘要被攆下去,他顧不得了,雪娘的婚事還要她出頭來鬧,她走不得。跟實際利益比起來,禮數體面之類的,就都要往後放一放了。

    他拿周連營做了話柄,通常女婿要是識趣的話,這時候就該給遞話上來,把場面圓過去了。但他飽含希望地等了一會,卻什麼都沒等到。

    賀老爺就不自在起來,向霜娘道:「你才那說的話,倒像是瞧不起你姨娘了,她再不好,也把你養到大,你沒個回報也罷了,還拿禮數來壓她。我問你,你的禮數又去哪裡了?」

    霜娘想笑——這便宜爹也太慫了,他這明顯是不敢指責周連營,所以拿她作筏子來了。

    她想著就真笑了,也不直接對上賀老爺,而是轉去問胡姨娘:「姨娘是怎麼養大我的,我其實不大記得了,但想一想也還能想起來。我問一句姨娘,姨娘是想我記起來呢,還是不想我記起來?」

    胡姨娘臉僵了,她不傻,聽得懂霜娘的潛台詞,明白她實際上是在問她:你是希望我記仇呢,還是希望我不記仇?

    ——假如胡姨娘有機會和霜娘調換一下的話,就會明白其實根本不會有「不記仇」那個選擇了,不主動報復她已是霜娘努力自持的結果。對於加害者來說,總是並不以為自己給受害者造成了多嚴重的傷害。

    不等胡姨娘想出合適的回答,賀老爺先怒了:「我問你的禮數,你倒好,越發說了篇怪話出來,這是哪裡學來的規矩?!」

    他和胡姨娘不同,從霜娘嫁出去起,就再沒見過這個長女了,因此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當年,以為她仍舊可以由著他擺佈,遭遇這不遜回答,很是適應不能。

    周連營欠了欠身:「好教您知道,應該是從小婿家裡學來的。」

    霜娘原要迎戰,被他從旁說了這麼一句,不由噗嗤一聲笑出來。她從賀家出來,就直接進了永寧侯府,可不只能是從他家學來的嘛?

    賀老爺訓女的膽量盡有,輪到女婿身上,不知怎地,那火氣頃刻就化作了一陣清風,直接消散去了。

    極自然地轉換了副和顏悅色的面孔,向周連營道:「女人家湊到一起就是這樣,唧唧咕咕的,賢婿不要往心裡去。」

    提也不再提霜娘禮數的事,倒又去催賀太太:「你說的那些特意準備的茶果呢,怎麼還不叫擺上來?」

    賀太太真給氣忘了,被一催才想起來,忙叫丫頭一一上茶,又端上五子攢盤來,內裝著鮮果蜜餞糕點等物。

    因忘了待客的要緊事,賀太太很有點不安,加倍客氣地讓道:「是我招待不周了。大姑奶奶和姑爺別嫌棄,外面買來的東西,比不得府裡,隨意用一點罷。」

    霜娘和她沒仇,就算不親近,也沒必要下她的面子,就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把場面帶了過去。

    胡姨娘見氣氛緩和,忙拍了把雪娘:「只曉得傻望,還不去見禮,你還有事求著你大姐和姐夫呢。」

    雪娘自然知道她有什麼要求人,就聽話地站起身來,向前幾步到對面蹲身福禮。

    霜娘沒什麼二話,只是叫她起來,周連營連話都沒說,只是抬了抬手。

    雪娘沒自覺被冷淡,倒覺得他一抬手的儀態好看,心裡想著這就是豪門貴公子的氣度啊,比她見過的那些鄰家少年們可都強多了,一定要找一個這樣的。她心裡不留神想了事,就又無意中多看了周連營兩眼,回座的腳步也拖延下來。

    這一而再了,霜娘心下不由疑惑起來:不會吧,這麼狗血的事還真能隨便發生?

    她道:「雪娘,你走慢些,地下有釘子,看戳破了你的鞋。」

    雪娘還正勾著頭又回眸了一下呢,聽見忙低頭看:「哪來的釘子——」

    方磚上光光的,莫說釘子,連層灰都看不見,她才反應過來霜娘說的是反話,臉上一熱,白了霜娘一眼,很不高興地回自己位置,重重坐下。

    霜娘沒把她放在心上,嘲她那一句只是順便,不管她什麼心思,見過今天這一遭,她下回再想見著周連營還不知到哪一年呢。見胡姨娘微微向前像要開腔的樣子,霜娘搶先向賀太太道:「我那小弟弟呢?怎不抱出來,我想著頭一回見面,還給他準備了個小玩意呢。」

    提到兒子,賀太太的心情整個好起來,原就想抱他來攀個親的,只是怕他太小,哭鬧起來倒惹著人厭煩,因此未敢先叫來廳裡,只讓人在廂房裡看著,等機會湊上了再來。

    這時霜娘主動提起他,賀太太由不得滿臉是笑,道:「大姑奶奶太客氣了,他小小的人兒,來給大姐姐行個禮是應該的,哪裡用給他準備什麼。」

    就忙親自過去廂房,把兒子抱了來,教他站到地上,團起手舉到胸前來行禮。

 

☆、第74

 

官哥兒剛一歲多一點,糰子大的小人,穿著個小紅褂,他養得胖乎乎,站不大穩,行禮的時候小身子跟著一晃一晃,倒是已經會叫人:「大姐姐,大姐夫。」

    口齒還很清晰,只是自己也不曉得自己叫的是什麼意思,兩聲全是衝著霜娘叫去的。

    霜娘不由一笑,伸手摸了摸他嘟嘟的臉頰。她看這娃娃沒有血脈相連的感覺,但也不會把對賀家的積怨牽連到他身上來,大概就跟看到鄰居家的可愛娃娃差不多。

    收了手略略側身,春雨遞上個小小的雕花木盒來,霜娘接過打開,裡面紅色繩結盤繞,下繫著一塊翠玉平安扣,她笑向賀太太道:「原該穿幾顆玉珠更有趣些,只是官哥兒小,我恐珠子若不留神脫落了,或是小孩子好奇心重,扯掉了再吞了,倒壞事了。」

    賀太太忙接過來道謝,又道:「姑奶奶想得周到,正是呢,他身邊我都不敢留能塞進嘴裡的玩意兒,小孩子見得少,又嘴饞,什麼都當作好吃的。」

    就取出來當即給官哥兒掛在胸前,還推推他:「去給你爹瞧瞧。」

    官哥兒就歪歪扭扭往賀老爺面前去,他是一點也不懼賀老爺的,撲到賀老爺膝上,挺起胸膛來叫他看。

    賀老爺見著愛子就笑開了,摸著他的大腦袋看了看,見那玉扣水頭甚好,笑容就又滿意上兩分:「不錯,這是你們有心了。」

    氣氛又和緩起來,胡姨娘見他們父子和樂融融的畫面心中雖很不好過,但這時不是多想計較的時候,還是說正事要緊。就要開腔,誰知身前雪娘搶先她一步,先開了口。

    「大姐,我的見面禮呢?」

    霜娘詫異地挑起眼簾看她一眼:「我回門要給你見面禮?你從哪裡聽來的新鮮規矩?」

    雪娘理直氣壯:「今天我也是第一次見姐夫,怎麼不該有見面禮?」

    她說著還看周連營,周連營:「……」

    以他的出身,不是沒見過刁蠻姑娘,他的庶出二姐周嬌蘭就是個中翹楚,但周嬌蘭再怎麼也還不至於有這個腔調出來。他終於意識到,霜娘先前何以要被逼得使出苦肉計的招數來了。

    「就是沒有。」霜娘乾脆回絕了她,「等哪天外面有這個規矩了,你再問我要不遲。」

    雪娘不服,還要說話,胡姨娘急了,狠掐她一把,掐得她抽了口涼氣閉了嘴,方向霜娘賠笑:「你妹妹是開玩笑的,大姑奶奶別當真。這孩子,一天沒個人家,一天就還是個小孩子樣,總長不大,要鬧出些笑話來。」

    說罷緊著這話題接下去又道:「說來你妹妹年歲也不小了,大姑奶奶當年還是這歲數出嫁的呢。這一二年來,我心裡實在替她焦得慌,只是我一個妾,沒法子到處和人來往,沒奈何,厚著臉皮托了大姑奶奶。今兒乘著大姑奶奶回門,我多嘴問一句,最近可有新信了沒有?」

    賀老爺原正逗著官哥兒叫他喊「爹」,聽到這話,抬頭望過來,乾咳一聲道:「正是,雪娘的事托你也有兩年多了,怎地總沒辦好?這是你親妹妹,你也當上上心才好。」

    霜娘沒有立刻理他們,先向賀太太道:「我看官哥兒頭一點一點的,似乎有些困了,太太抱他去睡一會罷。」

    賀太太看一眼官哥兒,他偎在賀老爺腿邊,兩個黑葡萄樣的眼珠轉來轉去,精神著呢。現在是上午,小孩子一般瞌睡也不會在這個時辰。她心裡明白過來,知道接下來的場面恐怕有些不好,不合適叫小孩子看見。

    就向霜娘笑一笑:「還是姑奶奶細心,我都沒留意著。」過去忙抱了官哥兒送回廂房,叫丫頭好好陪著他玩,再匆匆走回轉來。

    正聽見霜娘的話尾:「……雪娘又不樂意,我有什麼法子可想。」

    跟著雪娘老大不開心地反駁:「你說的那幾個人,要麼醜得要命,要麼是外頭養的生的,家裡都不認有這個子孫,儘是這些歪瓜裂棗,我當然不樂意了。」

    霜娘道:「可你樂意的,人家又不樂意。」

    霜娘以前被惹毛了,存心要忽悠著她們玩兒,就只是一直敷衍,還沒有說過這麼直接的話,一時不但雪娘紫漲了臉,連胡姨娘都下不來台,口氣轉硬了道:「所以才要姑奶奶費心。要不然,憑我們雪娘這品貌,這臨近週遭什麼樣的少年郎招不來,哪裡還用求到姑奶奶門上去。」

    霜娘笑一聲:「那姨娘還是快招去罷,我早說了我辦不來。」

    胡姨娘聽她竟要直接撩手,急了:「那是你沒用心,又不是立逼著你尋了人來,都這麼久了,你但凡把你妹妹放在心上些,早幫她把事成了。」

    賀太太沒料到才幾句話功夫,兩邊就頂成這個模樣,她對雪娘的婚事原來持中立立場,只管帶好自己兒子就行了,不想捲進去。但因霜娘肯看顧官哥兒,她又著實厭惡胡姨娘母女,這時就管不得舊想法,出聲替霜娘說話道:「托大姑奶奶的時候雖久,但大姑奶奶先都在家守著,門都出不得,她一個年輕寡婦,別說不好打聽這些事了,就是好打聽,也沒有給遞話做媒的理。」

    霜娘本沒想過賀太太能幫腔,但她既然幫了,自然領她的情,就向她感激一笑。

    她沒立刻回話,就給胡姨娘撿著了機會,更逼上來道:「那姑奶奶如今總算是苦盡甘來了吧?該能替雪娘想一想了?你要還顧念著手足情分,心裡疼你妹妹一兩分,就叫她跟你一道去府裡住一陣子。」

    霜娘被這奇思妙想驚住了:「……啊?」

    胡姨娘往下解說:「你出門做客時帶著她,一則她能長一長見識,二則,說不準便有夫人太太看中了她,倒省得姑奶奶再操心了。」

    這是從知道霜娘要回門來之後,胡姨娘想了好久想出的妙計,只她略有些遺憾:原沒想這麼說出來的,在她的預想裡,應該是拿話先逼住霜娘後,再求懇著說出主意來,想來當著丈夫的面,她總要怕留下個無情的印象來,多半就肯了。

    誰知霜娘與以往話音不同,她被氣著了,話趕話就忘了策略,這樣說出來,不像求人,倒是脅迫的意味更重了。

    因這主意雖妙,但不是百分百能拿得準,所以胡姨娘先沒和雪娘說過,她也是才聽到這話,眼裡情不自禁就放出光來,連霜娘先前嘲她的事都不計較了,主動服了軟,表白道:「大姐,我去了一定聽話,不給你添麻煩。」

    胡姨娘見女兒這回會說話,不要她教就直接上道了,十分滿意,那絲遺憾也飛了去,兩個人一起逼視霜娘等回話。

    霜娘回過神來,自有現成的答案可推掉,但剛要開口,旁邊周連營道:「我不同意。」

    這話要是霜娘說的,賀老爺和胡姨娘都有一車的話要噴回來。可是出自周連營的口,賀老爺一點脾氣都發不出來,胡姨娘也不敢造次,她心裡想著應該是雪娘先前的表現不太好,就努力擠出來一點笑容道:「這、姑爺怎麼說這話,雪娘在家裡是隨意了一點,可她到了外面並不這樣,十分曉得懂事知禮,從不亂說亂動,不會攪擾著府上的。」

    周連營淡淡道:「我不習慣家裡有生人住著。」

    胡姨娘:「……」

    她被架住了,周連營給這麼個理由,根本就沒理她那茬,她總不能硬叫他「習慣」一下吧?這個話說出來那就不只是厚臉皮的問題了。

    想著到底不甘心,胡姨娘的膽子比起賀老爺還是肥些,自忖著婦道人家,就是說過兩句人也不好和她計較,就叨咕道:「我就不信府上一個親戚都沒招待過,嫌棄我們小門小戶的罷了。」

    周連營一聲不出,站起身來,向霜娘道:「走。」

    霜娘聽話跟著起身。

    他這反應讓廳中人都措手不及,賀老爺直接跟著站起身來,手伸得老長,慌忙道:「賢婿,賢婿留步。」

    周連營面無表情地道:「岳父對我不滿,要教訓我兩句原沒什麼,我聽著就是。只是不該什麼東西都來開口,既然這樣瞧不上我,我也坐不住了,這便告辭罷。」

    ——其實胡姨娘雖然是妾,但作為長輩的妾,地位倒也不至於低到「什麼東西」上去,只是她自己先壞了規矩,摻和在不該出現的場合上,又說了不該她說的話,所謂先撩著賤,周連營這麼說她,她也只好受著了。

    賀老爺得了這個女婿做夢都要笑醒,哪裡能有分毫不滿?更別提瞧不上了,一聽這話,瞪眼就向胡姨娘道:「還不給女婿賠禮!容你在這廳裡已是給了你十分的臉面了,你不說好好伺候,還這麼多嘴多舌!」

    胡姨娘也又慌又怕,周連營看著不像那等鼻孔朝天望人的貴人,她就有些失了成算,這要真把人氣走了,她哭都沒處哭去,賀老爺得撕了她。就忙趨步出來,低聲下氣地自呈不是。

    雖然周連營一點臉面沒給她留,她卻並不怨怪他,豪門子弟有些氣性,再正常沒有了。胡姨娘只是把這帳往霜娘頭上記了一筆——看來應該是她不討丈夫喜歡,所以連帶著娘家也討不著一點好處。

    這也是常理,就霜娘那個樣兒,那能討得男人歡心呢?

    霜娘可懶得管她想什麼,有靠山給出頭的感覺太好了呀,她心裡笑瞇瞇,瞧見周連營重新坐下,她也跟著落座,這時才慢悠悠把她的答案說出來:「姨娘恐怕不知道,我們西府的三叔過世了,我現在身上還有孝呢——其實看我的穿戴也該看出來了,不知姨娘怎麼這麼糊塗。雪娘就是跟了我去,我至多也帶她回娘家來做客罷了,別家是去不得的。」

    胡姨娘呆住,她真沒留心,霜娘一直是個素淡的樣子,固有印象太深刻,她就沒想起若按正常禮俗,霜娘其實不該再是這樣了,既然還是,那就必定該有別的緣故。

    賀老爺也是差不多狀況,而且比著胡姨娘還又更糊塗一些,他就沒真注意過霜娘,哪管她什麼穿戴呢?

    因著周連營才發了一回氣性,他這時也不敢提什麼怎麼周三老爺去世,不來通知他一聲叫他去弔喪的話,只想專心先把雪娘的高枝給攀著了,胡姨娘不行那就只能換他上了。

    向周連營道:「婦人好瞎想,什麼主意都敢亂出。賢婿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自覺把先的事帶過去了,就咳一聲,再道,「賢婿的知交裡,應該有不少少年才俊吧?年歲想來和雪娘都算相當。」

    他覺得自己這主意高明得很,沒有擺明了要攀富貴,但能和周連營交好到一處的人,又有幾個是尋常人家的子弟?這是其一;其二選的時機也好,周連營才先拒了一回,這回換老丈人親自開口,他不能一點面子不給,再拒一回吧?

 

☆、第75

 

「確有幾個。」

    一聽這話,賀老爺胡姨娘連著雪娘都不由自主地屏氣凝神起來,望著周連營的目光好似在望一座寶藏,聽他一一把財寶歷數來。

    大理寺卿家的幼子啦,靖國公府的大爺啦,京衛指揮使家的次子啦……隨隨便便就報了五六人出來,個個不但身世顯赫,而且本人爭氣上進。以大理寺卿家的幼子為例,他只比周連營大一歲,去年已考中了舉人,極有升值空間的潛力股一枚。

    雪娘眼都聽直了,這比大姐給她說過的幾個不知靠譜上多少倍了啊!她只覺得都沒法挑了,聽了前頭的剛覺得好,再聽後頭的,又覺得更好,真真是眼花繚亂,心花怒放。

    想到這姐夫為人這麼實誠,對她這麼好,雪娘很覺得自己應該客套一下,就努力抑制著快噴薄而出的笑意,道:「我看他們都未必有姐夫好。」

    周連營搖頭:「我比不上他們。」

    霜娘坐在旁邊,也在努力抑制著笑意——周連營那個介紹人的說法太奇怪了,她沒怎麼聽他給她介紹過人,但憑對他的瞭解,除非是特意要解說家譜,否則他不可能是那種一開口就「他爹是誰誰誰」的腔調,違和感太重,他肯定有後招沒出。

    胡姨娘比雪娘淡定不到哪去,十分慶幸自己賠禮賠得及時,這要是惹惱了周連營,這麼多好女婿人選她不是一個都摸不著邊了?

    怕周連營多少還記恨著她,胡姨娘心裡儘管急迫到不得了,硬是忍了沒有出聲,殷切地望向賀老爺,等他發話。

    賀老爺比她們的心情複雜一些,欣喜之外,更有一層自得——他這個老丈人說話還是管用的嘛,都不用使什麼手段,就問了一聲,女婿就毫不藏私地都說了,真是知禮。

    眼見著事情變得這麼有把握,他倒不想著急了,要顯一顯長輩的矜持,就捋著鬍鬚道:「賢婿自己有出息,交往的也都是有為之人,可見古話說得不錯,正是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了。」

    胡姨娘急得整個人快向他那邊傾過去:關鍵時刻,不趕緊把事敲定下來,說這沒用的幹什麼?

    好在賀老爺的矜持額度也只夠用這一句話的,跟著他就道:「賢婿的這些朋友,我都不大熟悉,還要請賢婿幫著分析分析,哪個更堪配雪娘呢?要是有機會,能請來家裡坐一坐就最好了。」

    話說到此,雪娘再怎麼也該閃避了,她倒也沒有糊塗到這個道理都不知曉,只是被霜娘晃點了兩年多,實在是焦躁得很了,這時怎麼也捨不得避嫌,且怕周連營不知她的喜好,給推薦的人選不能盡如己意,更大膽提示了一句:「我也不要多高貴的王孫公子,像姐夫一樣的就夠了。」

    她話音落下,霜娘不由在椅上動了動身子,她尷尬症都犯了,怎麼說得出口的呀,簡直要替她臉紅。

    周連營全當沒聽見雪娘的話,只是向賀老爺揚眉,面上是個詫異的表情:「什麼堪配?我才說的幾個人都已成親了,這話是不可亂提的。」

    「什麼?!」出離震驚的三重奏。

    ——怎麼會有這麼慘無人道的事,看好了堆在那裡的財寶,數量份量都瞭解得一清二楚就要唾手可得了,忽然發現那都是有主的!

    「咳,咳咳……」霜娘實在憋不住,但這時笑出來太拉仇恨,只好拿帕子掩了半張臉,拚命咳嗽,把笑聲咳出去。

    她扶到和周連營相鄰的那邊椅把上,一邊咳一邊忍不住看他,他怎麼能忍住不笑的,太神奇的自制力了。

    毫無預兆地從雲端摔下來,賀老爺暈得話都說不清了:「你、這——成了親的人,你說這麼多幹什麼!」

    周連營道:「您問我的知交,我才說出來的,我怎麼知道您還特意要挑沒成親的。」

    賀老爺扶著腦袋,好容易定下神來,往前回想,發現他是沒有明確說出這句話來,但他都提到「和雪娘年歲相當」這樣的詞了,意思明擺得不能再明擺了啊!

    可周連營就要咬這個字眼,他也翻不起臉,老丈人的威風在心裡過過癮罷了,哪裡真擺得出來。這個女婿往那一坐,一身顯貴氣質,他打眼一看就要矮一截。

    只好和緩著聲氣重新往更明瞭問:「那沒成親的呢?可有一兩個——一個也夠了,賢婿的知交,想來都是好的。」

    「沒有——」周連營說了兩個字,賀老爺的臉色剛剛發白,他又想起什麼似地,改口道,「其實有一個,只是岳父必定看不上眼,還是不用說了。」

    賀老爺忙迭聲道:「看得上,看得上,賢婿快說!」聽他之前報出來的那一串就知道了,哪個都比他家高上好幾個層級,憑他自家本事,是肯定攀不上去,連認識一下都難。

    周連營就道:「是我在邊關衛所裡認識的,姓岳,是條我極佩服的好漢子。現在雖只是個百戶,但我相信憑著他的本事,必有出頭的一天。」

    賀老爺聽到開頭「邊關」兩個字,心就沉了沉,再往後一聽,現在還是個百戶,真是快把一顆心都涼透了,只還不死心地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說不定是哪個將門裡出來的虎子呢?文臣還是武將,只要門第夠高,他不太挑的啊。

    就聽周連營繼續往下說:「他今年不知是二十四還是二十五了,因為一直在軍中,又是個孤兒,家裡沒人能替他張羅,就拖下來了。岳父要是不嫌他歲數大了些,我就修書一封,寄去衛所裡給他——」

    「我不要!」雪娘尖叫。

    賀老爺是沒叫,但同樣的三個字明明白白地寫他臉上了。

    周連營絲毫沒受雪娘的魔音影響,鎮定地道:「我早說了罷,岳父看不上眼的。只是除了他,我再不認識沒成親的了,我的年歲擺在這裡,我的知交裡又哪有十六七的,岳父先前問我,就是問錯人了。」

    賀老爺真是一口老血梗在心間,嚥不下吐不出,一次次希望又失望,到這時他再也忍不住了,原想指責這女婿有拿人戲弄的嫌疑,話沒來得及出口,先被糊了一臉,還難以駁他——他這麼說沒錯啊,少年間差了四五歲,就算差不少了,一般是玩不到一塊去的。

    霜娘原來止了「咳」,被他最後這倒打一耙,引得又「咳」了起來。

    周連營伸手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道:「怎麼總是咳嗽?可是吹了風?」

    霜娘知機,邊咳邊道:「是我不好,咳,難得出一回門,掀了一路車簾,只顧著貪看風景了。」

    周連營道:「不舒服該早說,何必硬撐著,又不是在外人家。」就拉她起來,向賀老爺和賀太太告辭,說要回府請大夫去。

    雪娘怒極了,跳起來道:「六月裡有什麼風能把人吹病了,大姐明明是憋著笑話我才咳的!」

    「我不是病,咳,是嗆著風了。「霜娘擺手,道,「不過是找不著人家罷了,我有什麼可笑話你的。」

    這句貌似解釋的話如尖刀一樣刺入雪娘心胸,她再也受不了更多刺激了,哇地一聲,哭著向廳外跑走了。

    胡姨娘看一眼女兒背影,想追又硬止住,氣急敗壞地沖霜娘:「這是你親妹妹,大姑奶奶怎麼說這麼戳人心的話!」

    霜娘甚無辜:「難道我該順著雪娘的意思說我就是在笑話她?」

    胡姨娘抖著手:「你!」

    賀老爺顧不得她們間的鬥嘴,他向著周連營還想做最後一把努力,道:「你知交裡沒有,關係普通一點的朋友呢?又或請親家母幫幫忙,總不至於都沒有一點頭緒吧!」

    畢竟心裡有氣,雖則不敢鬧翻,「賢婿」是不肯叫了,口氣也硬了些。

    但很遺憾對周連營沒有任何威懾力,他轉過頭來,語聲更硬:「岳父有別的事吩咐我也罷了,這樣保媒拉縴的事,我陪著說一次已是礙著岳父的顏面了,正經還是該找媒婆才對!」

    再不停頓,拉著霜娘逕自走了。

    胡姨娘急得想追,又不敢——周連營連賀老爺的面子都不給了,何況是她?只好忙忙往賀老爺那趨了幾步,裡外兩邊來回著看:「老爺,這、這怎麼是好,您給拿個主意呀!」

    賀老爺的臉色黑如鍋底,他還能有什麼主意?周連營最後那一句雖然不客氣,但一點都沒錯,哪有拿著女婿當媒婆使喚的?說到哪裡都是他這個做丈人的不佔理。

    一腔火氣正沒處噴發,胡姨娘湊上來,正好就噴她頭上去,道:「什麼怎麼是好,還不都是你生的女兒不爭氣,一天就知道要吃要穿,別的什麼本事也沒有,找不著好女婿,連累著老爺跟你們丟臉!」

    這是什麼話呀,好似雪娘該自己把婚事解決了一樣,可哪家正經女兒自己出去勾男人的?賀太太雖然不喜歡雪娘,但聽見丈夫這個話也聽不下去了,死皺著眉頭,轉身往廂房去看兒子去了。

    **

    和廳裡的氣氛迥異,一出廳門,霜娘就露出了快活的笑意。

    她本來離著周連營就近,忍不住又往他身邊貼了貼。在狼窩裡孤軍奮戰已久,這是頭一回有了依靠,事事攔在頭裡,她不用耗神,只要跟著隨便敲敲邊鼓就成,鼓敲破了都不怕,反正有人給兜著。

    她貼得太近,手臂磨蹭在一起,周連營順手牽了她。

    很受教啊。霜娘更開心了,直走到門外分開,坐上了車她的笑意都沒消掉。

    車駕出了街口,卻沒繼續向前,霜娘正疑惑,周連營的手伸來掀了簾子,在馬上微微俯身,向她道:「巳時中了,回府還要一個多時辰,我們在路上找家乾淨的酒樓用了午飯再回去吧?」

    霜娘自然沒有意見,點了頭,跟著車簾放下,卻聽周連營又吩咐旁人,把一些不要緊的跟車丫頭和小廝等都叫先回去了。

    他們來時一共兩輛車,霜娘帶著春雨坐了一輛,後邊還有一輛小些的,主要用於擺放回門禮物,還坐了兩個丫頭。如今禮物已經送出,那輛車又空了些,多餘的人都跟著那輛車走了。

    霜娘聽動靜不休,自己又掀簾看,只見人都已被打發光了,最後連她這輛車趕車的車伕都換成了周連營的貼身小廝,原車伕一併叫走了。

    馬車這才重新駛動。

 

☆、第76

 

車廂裡,隨著車輪吱呀前行的微微震動,春雨陸續在小几上擺滿了茶點蜜餞等物,每樣數量都不多,但種類之豐富,遠勝賀太太準備的那幾樣。

    霜娘真渴了,先捧起茶盅來,一氣喝得幾乎見底,笑道:「剛才光顧著吵架了,水都沒想起喝。」

    春雨默了下,道:「奶奶別傷心,往後有六爺呢。」

    霜娘想搖頭說她一點也不傷心,還覺得好笑得很——她起先真沒想到這樣就能結束走人了,光知道賀老爺欺軟,多年來對著他能做主的家眷任意逞威;可誰知道他還怕硬到了這種程度,周連營這麼促狹他,他也沒敢怎麼樣,古人造詞真是有道理,怪不得這兩詞能連到一起變成個成語呢。

    話語臨到嘴邊,跟著又想到,別人眼裡,賀老爺是她親爹,和親爹鬧成這樣,她不傷心倒顯得她薄涼寡情了,事實上也確實沒錯,她要真是和親爹破裂至此,不可能還輕鬆得起來。就改為點頭,「你說得對。」

    自己提起小茶壺來另倒一杯,掀開車簾,小心地舉著那杯茶問周連營:「你要喝水嗎?」

    周連營聞聲轉頭,策馬往車廂這邊靠近了,側身俯下來,伸手接過茶盅,他的手極穩,那茶盅在霜娘手裡還撒了幾滴落在她手背上,到周連營手裡水面只微晃了晃,一滴未傾,叫他仰頭一口喝乾,空杯遞回來。

    霜娘拉著車簾沒放,又想遞塊綠豆糕給他,這回周連營沒要,笑著搖了搖頭,道:「我還不餓,你自己吃罷。」

    就重新策馬離遠了些,霜娘只好罷了,想想又騰出個白瓷小碟來,每樣點心各取了一個,便要掀前面的車簾,春雨先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只是看著,這時會意過來,忙道:「奶奶放著,我來遞給他就好。」

    就接過快堆滿了的小碟,把簾子掀了個角,遞出去道:「望山,奶奶賞你的。」

    正趕著車的望山聽見話,一轉頭看見只蔥白手掌舉著的滿碟糕點,不由嚥了口口水,忙道:「多謝六奶奶。」

    就接過來放到身邊,一手控著馬韁,空著的那隻手一口一個,一條街才走一半,他已經全吃完了,把空了的碟子從車簾底下推回來。

    快到午飯時辰,霜娘沒有他的好胃口,未敢多吃,只撿了兩塊略墊一墊就停手了。春雨把剩的重新收拾起來,霜娘則把旁邊的簾子掀開一角往外看街景。

    從嫁進侯府起,這還是她第一回上街——往靖國公府那一回不能算,直接從這個府進那個府,她的鞋底連大門外的塵土都沒機會沾著。好似坐監三年才得著頭一回放風,正是看什麼都稀罕,最尋常的街景在她眼裡都顯得有趣。

    春雨收拾好了,在她對面坐下,往前蹭了蹭,脖子有些伸長,從她掀的那縫裡往外望。

    霜娘先看入神了,好一會才察覺到她,心下不由惻隱:跟著她這麼個不能出門的主子,丫頭們也都被連累成了井底的蛙。

    就想讓春雨把自己那邊的簾角掀開看景,但又一想,以她板正的性子應該不肯,最後霜娘就只把自己這邊掀得更開了點。

    看了一陣,馬車拐了彎,轉進另一條更繁華的街市來,又行一陣,慢慢停下了。

    料著到了地方,春雨忙起身,拿過帷帽來,這種物件不管有沒有可能用上,層級高一點的女眷出門是一定會備上的。

    霜娘低了頭,由著她給戴上,剛把結繫好,周連營過來掀簾道:「到了,就是這裡。」

    隔著一層帷幕,霜娘望出去的視野就變得朦朦朧朧了,春雨要攙扶她,周連營的手先握過來,拉著她一路進去,上樓進了雅間坐下。

    小二進來,知道有女客,在屏風後就站住,問了好,跟著咬字清晰聲音洪亮地報出一長串各色菜名來。

    等他住了口,周連營便問:「你有什麼愛吃的?叫人做來。」

    「啊?」霜娘愣了愣,她現在接觸什麼都覺得稀罕,聽個小二報菜名也聽住了,其實往前回想,根本想不起他報了什麼。但應付這個情況有萬能絕招,她就道,「我沒來過,不知他家什麼做得好,撿幾道招牌菜來罷,可好?」

    周連營點頭,轉向小二吩咐,額外又點了幾樣。

    一時飯菜上來,手藝其實未必真比侯府小廚房的好,但勝在口味有別,霜娘嘗著每一道菜都覺得有胃口,更有一道香酥鴿子,一盤上來共兩隻,炸得焦香撲鼻,一看就是個外酥裡嫩的賣相。

    霜娘先顧慮形象,不想當著周連營的面吃這種需要啃咬的食物,但把菜都嘗了一圈,還是沒禁得住那鴿子香味的誘惑,默默伸筷子夾了一隻,默默啃完了。

    過一會,周連營把那還剩一隻的盤子直接移到了她面前。

    「……」霜娘有點扭捏,但還是把另一個也夾到碗裡啃掉了。

    除此之外,整個用餐過程基本沒有別的交流,包括之後又坐了一會消食。霜娘直覺意識到周連營似乎心裡有事,她不是刨根究底的性子,他面上如常,那就是沒打算和她說,或是和她沒有關係,或是和她說了也沒用,霜娘也不去問,由著他靜坐默想。

    一盞茶後,下樓打道回府。

    吃飽喝足之後,霜娘再上了馬車時就有點昏昏欲睡了,她歇慣了午覺,到點眼皮就自動粘連起來。

    不知車外是真的安靜下來,還是因她快要睡著,只覺得路上那些嘈雜的聲響都漸漸遠去,飄離……

    車身一頓,停了下來。

    春雨沒掀車簾,不知外頭什麼情況,以為到了侯府,就輕輕推趴在小几上的霜娘:「奶奶,醒醒,到家了,我扶你進去睡。」

    霜娘困得不得了,迷糊著抬頭起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扭身一把掀開簾子就要下去,外頭一個男聲叫道:「霜妹妹,真的是你!」

    ……

    什麼玩意兒?!

    啪!

    望山的馬鞭甩出去,罵道:「找死呀,瞎叫什麼,閉上你的狗嘴!」

    霜娘的睡意一下醒了大半,用力揉了揉眼,往外看去。

    馬車前方站著個年輕男人,弱冠年紀,穿一身褐色直綴,路人長相,氣質倒還斯文,像是個讀書人的樣子,只是眼下掛著兩團青黑,又有些虛浮之相。

    他原為躲著鞭子退後了好幾步,見到霜娘看過來,又重新往前走了兩步,道:「霜妹妹,是我呀。」

    霜娘這回聽清楚了,確實是那三個字沒錯,不由在六月天裡打了個寒顫——被噁心的。

    望山橫眉怒目,轉頭道:「奶奶您進車裡去,這種腌臢玩意兒別髒了您的眼,我來治他!」

    就要跳下車去抽他,霜娘拽著他後心的衣服把他拉回來,從他手裡把鞭子搶過來。

    望山有點愣——他的力氣當然比霜娘大,只是霜娘要搶,他不敢硬扛著不放手。但這位閨閣弱質的奶奶搶他一個小廝的鞭子能做什麼呢?

    那男人也看見霜娘的動作了,但也不以為霜娘能幹得出什麼,見望山不能來抽他,還又走近了兩步,目光閃爍地望著霜娘:「霜妹妹,你現在過得怎麼樣?你丈夫對你好嗎——啊!」

    不是霜娘動的手,她想抽的,但遲了一步,周連營已下了馬過來,只一腳就把人踹翻了,那男子叫了一聲,想爬起來,爬到一半又挨了重重一腳,直把他踹飛了出去,到兩三米外才跌下來。

    男子砰一聲摔在地上,周連營跟過去,黑布靴踩住了他的頭,直接把他的臉踩貼在了土地裡,這回男子非但爬不起來,連話都說不出了,只從喉嚨裡發出似哭非哭的□□聲。

    ……好、好凶殘。霜娘舉著鞭子,這時才剛從車上爬下來,感覺已經沒她的事了,只好望著周連營發愣。

    周連營的目光對上她,眼裡煞氣消了些,道:「你要打他兩下出氣就打罷,小心些,別傷了手。」

    霜娘便過去,她這時才發現他們並沒有回到候府,四周景象十分陌生而荒涼,都無行人來往。

    她不太確定地拿鞭子指指地上的人:「就是他給你寫的信?」應該沒錯吧?她要是再冒出第二個往日「情緣」來可要吐血了。

    周連營點頭:「多半是。我一路都覺得有人跟蹤,只是沒有冒頭,我猜著該是寫信的人忍不住了,但我們人多他不敢出來,把人都遣走了,又拐上條荒道,果然引了出來。」

    霜娘恍然大悟,怪不得出了賀家他的表現就有點奇怪了呢,原來早覺得不對了。

    一想要是她運氣差點,這會兒說不准都捧著休書了,霜娘的怒氣值重新攢滿,胡亂揮起鞭子,用力抽打下去。

    她力氣不大,但夏衫輕薄,只隔著一層布挨到皮肉上仍是火辣辣的痛,那男子先沒想到她真能動手,挨了兩下才痛得回過神來,扭動著想要閃躲,無奈頭被人踩著,身軀哪裡動彈得了,只能從嘴裡死命掙扎出四個含糊的字來:「吾四秀才……」

    霜娘分辨出來,冷著臉道:「知道了,不打你臉。」

    又是幾鞭子下去,抽得那男子嗚嗚慘叫——他報出秀才名號是想她有顧忌收手,不是單單叫不打臉啊!

    再幾鞭,把怒氣值清空了,霜娘才終於收手,還想踹他一腳,見他身上塵土,嫌棄起來才放棄了。

    周連營跟著命望山把人捆了,堵了嘴,才移開腳。那男子驚愕地瞪大眼——挨了頓打了還沒完?還想對他做什麼?他他他不會被滅口吧他爹是官不是普通平民啊救命!

    再多話暫時也沒機會說了,他維持著粽子樣被丟進了車廂一角,周連營進了馬車坐旁邊守著。車廂寬大,容了四個人也並不覺擁擠。

    空了馬背的大紅馬自動跟在馬車旁邊,踢踢踏踏地重新踏上回府的路程。

 

☆、第77

 

人悄悄帶進了府,關進前院一間閒置空屋裡。因此事事關霜娘閨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周連營和霜娘如常去給安氏請安回話,人就先由望山進行訊問。

    望山作為周連營的小廝,幹這個專業不對口的活計不怎麼在行,只曉得一打二嚇唬,但這兩個老套招數對付一個連女人鞭子都怕的慫貨足夠用了。

    望山把他綁在春凳上,四肢都捆得牢牢的,然後找了條通體油亮的籐棍來,因知道他有功名,未得周連營的明確訓示前,不敢真把人打出個好歹來,就盯著他屁股打,這塊肉多,經打。

    籐棍揮下來,打一下一聲悶響,慫貨在凳子上微微彈跳一下,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悶哼,望山再恐嚇他一句。到打滿十下,望山把他嘴裡的破布拽出來,推他腦袋一下:「臭小子,再不說實話,爺就再打二十下,再不說,三十下——」

    「我說我說!」慫貨大口喘氣,眼淚鼻涕流了滿臉,嗚嗚哭出聲來道,「我早就要說了你把我嘴堵了我說不出啊!」

    「……」望山鄙夷地拍了他一巴掌,「這麼廢物,也敢惹我們家爺。快說,老老實實地把該交待的都交待了,你要是敢有隱瞞,就在外頭院子裡挖個坑把你埋了,包管你骨頭爛了,都沒人找得著你。」

    慫貨被嚇得嗆咳了一聲,忙道:「我不敢隱瞞。」

    望山道:「那先說,你姓什麼叫什麼,家住哪裡?」

    慫貨老老實實地:「姓李,名良,家住城南通濟巷。」

    「我看你該改個姓,姓吳才對。」望山諷刺他一句,接著道,「為什麼給我們爺寫信?誰指使你的?」

    「我,我因為某種緣故欠了別人一大筆錢,不敢跟家人說——」

    望山打斷他:「什麼緣故?說清楚了,才說了不隱瞞就要糊弄我?」

    李良猶豫了一下,望山把籐棍拿到他面前晃了晃,立刻把他嘴晃開了:「……賭債。」

    望山愣了下,拿開籐棍又拍他一巴掌:「你不是秀才?不在學堂裡呆著,怎麼混賭場裡去了?」

    李良委屈地道:「我爹天天逼我讀書,一點空閒也不給我,我被逼得受不了了,就生氣偷偷跑出去想放鬆一下,開始都玩得小,後來不知怎麼就越玩越大了——我都不知道怎麼會欠下那麼多錢,被我爹知道了,一定會打死我。」

    「打死你活該!說,後面又怎麼了?」

    「就月前,逼債的人越來越狠,我快急得上吊了的時候,忽然有個中年人找到我,說他可以幫我把債都還了,只是有個條件。」李良說到這裡,聲音不由小下去,帶著點吞吐道,「他說要我給周六爺寫封信,信裡要表現得我好像和賀家大娘子有點什麼的樣子……」

    他知道這話說出來十分討打,一邊說一邊忍不住縮緊了脖子,但並沒有什麼用,啪啪,望山左右開弓,連扇了他兩巴掌,再使勁呸了他一口。

    還要罵他,緊閉的門扉被人拍了拍。望山站起走過去,打門縫裡一望,忙下了門閂開了門。

    是周連營,他請完安就匆匆過來了,望山把已問出來的一些情況忙詳細和他說了。

    周連營點頭:「你去外面守著。」

    望山知道下面他要親自問話,就應了一聲出去,把門從外面嚴密帶上。

    周連營面相看著沒望山那種故意裝出來嚇人的猙獰,但李良先被他兩腳踹得五臟都快移位了,一見換了他,非但沒有絲毫放鬆,反而不由打了個哆嗦。

    不等問就趕緊表白:「我我說實話,我都說。」

    周連營到他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望他:「你稱呼內子是『賀家大娘子』?你以前認識她?」

    李良沒想到第一個被問的是這個問題,愣了下:「認識——不然怎麼找我寫信,我家和賀家隔了一條巷子,算是鄰居。」

    周連營問他的時候已有預感,但真聽到這個回答,心上仍是湧出難以置信的荒謬感——他不是懷疑霜娘和這個人有些什麼,而是霜娘之前見他的時候,完全是一副見陌生人的樣子,為什麼?

    原來說不知道是誰,見了面發現是鄰居,怕說不清楚,所以乾脆假裝不認識?這是周連營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釋,算是人之常情,但他很不舒服。

    他以為霜娘是不會欺騙他的,她給他的感覺就是這樣。她面對他時,有時會犯傻,有時會無措,也有時會退縮,但總的來說坦誠磊落,這也是他們一路相處下來的基調,他覺得這感覺很好,現在忽然發現她使這種心眼——

    當然這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說欺騙都是嚴重了,但他就是覺得,有點失望,還有點胸悶。

    李良說完之後,發現周連營的氣場變得冷沉,才意識到自己的話有歧義,嚇得在凳上彈了一下,忙道:「不不不,不是那種認識,信是胡編的,我和賀家大娘子什麼都沒有,話都沒有說過。我家三年多前才搬去,我就是知道有她那麼個人,因為搬去沒多久她就出嫁了,嫁得太突然,當時週遭傳瘋了,把她家的事都翻出來說了個遍,我不想聽都不成,所以才知道的。」

    周連營面上的表情陡然鬆弛下來,道:「信是你本人寫的?」

    「是的,」怕挨打,李良點頭之後就忙討饒,「是我油迷了心,不該陷害人——」

    周連營沒有功夫聽他後面的廢話,打斷他道:「不要想著矇混過關,信的文和字相差甚遠,必定有一個不是出自你的手,你還讓誰參與了?」

    李良呆了下:「沒有別人,我怎麼敢讓別人知道,確實是我一個人寫的,寫了好幾稿,那中年人拿去看了都不滿意,嫌我編得不夠有情,到最後一遍才說好,然後才叫我送出去——但、但我當時怕出了事,我叫人查出來不好分辯,所以我偷偷用左手重新謄抄了一封,瞞著他送了。」

    周連營心中一動,他本沒指望能從這走歪了路的秀才嘴裡挖出幕後指使來,只想著把和他聯絡的人形容查問清楚,再使人私下打探。但不想這秀才知道做的事有風險,先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他有這點歪才,也許,知道的事也比他想像的多?

    他就不去問那中年人的形貌,而是直接問:「叫你寫信的人是誰?」

    「是——」李良差點脫口而出,又吞回去,他仰著酸透了的脖子,鼓足了勇氣討價道,「我要說了,你是不是就放我回去了?」

    他果然知道。周連營心內透出了一口氣,道:「你能不能走,不在於我,在於你自己。」

    這話的意思不難懂,李良忙道:「我說,我都說。我不知道那個中年人的名字,但我知道他的來歷。他自己不識字,我先寫的幾稿,他都是拿走讓別人看的,我開始沒敢管他,但他總不滿意,我寫著也害怕起來,他那意思,好像一定要把事做成了才行,可這假如事發了,我都說不出指使我的人,罪責不全在我一個人身上了?我就悄悄跟蹤了他一回,看到他左繞右繞,最後進了一家大戶的宅院。」

    他說到這裡喘了口氣,但沒敢賣關子,跟著就道:「是吏部王郎中的家。」

    周連營面色凝結住,向他確認:「文選清吏司的王郎中?」

    秀才沒入官場,但是是天下最喜歡議論國事指點江山的一群人,李良也不例外,對這些官職很門兒清,下巴在凳上磕了磕:「就是那個肥官兒。」

    他這個「肥」的定語不是指王郎中的體型,而是形容他的官職。文選清吏司是京城最有油水的幾個部門之一,郎中作為這個部門的頭頭,更加是不用說了,最清廉的官員在這個職位上都窮困不了,為什麼有這麼大魅力,簡單一句話就可以解釋了:這個部門最主要的一項職能是選官。

    周連恭的外放就是走的王郎中的門路,太子令人與他打了招呼——太子有時跳脫,但他辦起正經事來是個很謹慎的人,因為他的處境讓他不能不謹慎,所以他能放心聯絡的人,當然毫無疑問是可以讓他信任的人。

    ——也就是說,這位王郎中同是太子一黨,與永寧侯府是一個戰壕裡的。

    周連營心內翻滾,事態的發展實在出乎了他意料之外,他意識到,這已經不是他能獨自弄明白真相的事了。一則,他很快就要入五軍營,還能自由活動的時間太少;二則,此事牽涉到的人太要緊,明著要害的人是霜娘,但真正劍指的顯然另有其人,已經超出閨閣之外,背後的影子究竟拖了多長多深,非他一己之力能為,必須得和父兄坦白商量了。

    想定了主意,他繼續問:「那他叫你這麼做的原因,你可知道?」

    李良這回搖頭了:「我問過他,他不說,還罵了我,叫我只管收錢辦事,別的用不著我多嘴。我就沒敢再問了,但誰知道信都送了,他又來找了我。」他說著哭喪下臉來,「說光一封信的作用看來不大,叫我當面攔住你們說那些話,這不是叫我送死嗎?我死活不幹,他就威脅我,說要把我賭錢的事告訴我爹,我沒辦法,只好聽他的話了——」

    啪啪。

    望山在外面拍了兩下門,打斷了他的話,跟著探頭進來,神情緊張地道:「六爺,門房上有個小廝來報,說順天府有個知事鬧上門來了,指名要見六爺,說叫六爺把他兒子交出來。」

 

☆、第78

 

這話一出,周連營還未如何,李良先大變了臉色,牙齒打顫道:「我我我爹來了?!」

    望山白他一眼,沒好氣道:「看來是了,沒想到你爹大小還是個官兒,怎麼養出你這麼個敗家子來了。」

    周連營皺了皺眉,他選擇擄人的那個地方並無行人店舖,回府路上又不曾出過差錯,所以還是這麼快洩露了消息,只能是因為當時還有別的人在盯梢了。

    問望山:「那個知事都說了些什麼?」

    「沒怎麼說,就是鬧,說六爺仗勢欺人,就算他兒子有什麼地方不留神得罪了六爺,也不能直接把人抓回來,叫快把人放出去,他來賠罪,怎麼樣都行。」

    聽起來這個李知事應該還被蒙在鼓裡,並不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周連營定下心來,他只擔心他在門外就把牽扯到霜娘的那部分不知輕重地曝光出去,那對霜娘的名聲會造成不小的麻煩。

    但既然沒有,那就好辦了,只是來要人,那放了就是了,反正該問的也差不多都問了。周連營吩咐望山:「你去找套衣服來。」

    望山忙應著去了,周連營上前俯身,親自把綁人的繩索解開。

    粗麻繩一圈圈抽走,李良卻不肯動,抱著凳子賴在上面:「我不走,肯定是那個老烏龜給我爹報的信,不知怎麼出賣了我,我回去我爹得打死我,嗚嗚我不走……」

    他說著就嚇哭了,眼淚鼻涕又糊了滿臉。

    這麼個慫貨,周連營實在懶得搭理他,由著他哭,等望山抱著衣服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才踹了凳子一腳:「起來換衣服。」

    他這一腳一踹,把需要兩個人才能抬動的春凳踹得往後移了好幾步,凳腿在地上磨出聽得人牙酸的聲音,李良嚇得尖叫,忙從凳子上滾落下來。

    望山上去就扒他衣服,李良想反抗又不敢反抗,結巴著道:「你、你們要幹什麼?」

    「這還用問?」望山把他那件又是塵土又是鞭痕的直綴扒下來,拎著在他面前晃了晃,「這衣服穿出去,你爹還以為你被怎麼了呢,我們可是有規矩的人家,別出去瞎敗壞我們的名聲。」

    就把舊衣服扔到地上,把新的一件丟他身上,「快穿。」

    李良抹了把眼淚,小聲咕噥:「你們本來就打我了啊——」

    見望山眼一瞪,他不敢再說,只好把新衣服抖落開穿上了,剛繫好衣帶,望山又把一塊濕布巾糊他臉上:「把臉擦乾淨,大男人哭成這樣,噁心死了。」

    李良依言照做,擦好後戰戰兢兢地站著:「我能不能偷偷從後門走,別叫我爹見著我。」

    「不行。」望山一口回絕,「你不和你爹走,要是出門失足淹死在河裡,你爹還以為是我們家害了你呢。」

    李良聞言一臉的萬念俱灰。

    周連營的心緒已經不在他身上了,向望山道:「你帶他出去,和李知事說,他走路不留神撞到了我們的馬車上,所以帶他回來看一看傷。李知事若有什麼別的指責,一概不要承認,也不用多理會。」

    再看向李良,瞇了瞇眼,目如寒冰:「出了這道門,我不想再在任何地方聽到從你嘴裡吐出任何跟內子有關的事,明白嗎?」

    李良嚇得一縮,點頭如搗蒜。然後他又微微鬆了口氣,看來他在永寧侯府這邊的苦難完結了,雖然屁股差點被打得開花,但小命保住了,沒被滅口——

    「最近一陣子,都老實在家呆著,也許會有新的問題問你,再請你來做一做客。」

    「啊?」李良驚恐地張大了嘴巴,剛鬆開的心弦瞬間重新繃成一條直線。

    「不要耍花樣,我要是按正常的程序請不來你,就只好按不正常的來了。」周連營淡淡地最後撂下一句,「不見得次次都有人給你爹通風報信罷?」

    他說完不管李良什麼臉色,逕自出門走了。

    **

    霜娘那邊的畫風要祥和得多。

    她很想一起去審問害她的慫貨,但知道她並不適合再去見他,遺憾了一會,只好撲床上補覺去了。

    畢竟心裡存著事,也沒怎麼睡著,躺一會就躺不住了。她索性重新穿起衣服,盤到外間炕上去,取出一個做到一半的荷包來繡,給自己找點事做。

    沒繡幾針,鄭氏帶著銀柳來了。

    霜娘正想有個人來和她岔一岔,省得腦子裡開鍋似的,一直轉悠著抓人回來的事,又轉悠不出個結果,很開心地迎接了她。

    分了賓主重新坐下,敘了幾句不要緊的話後,霜娘就問:「三嫂,你們的行裝收拾得怎麼樣了?可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

    鄭氏正是為此來求助她的,見她這麼快主動問了,就不大好意思地道:「正有件事,想勞你出個主意。」

    就把不知該怎麼挑選隨任人選的苦惱說了,她一貫風格是學不會說人壞話的,所以她話音一落,銀柳就代她補充道:「六奶奶,不是像我們奶奶說的這麼簡單。我們院子裡的那些,說起來是奴僕,一個個被慣得比主子也差不了多少,不知鬧出過多少稀奇古怪的笑話。打量著奶奶心慈面軟,做砸了什麼差事都沒個懼怕,也不放在心上,往奶奶面前一求就完了。這回跟三爺上任的風聲一出來,更加鬧得不成話了,這兩天我們奶奶覺都沒睡好。」

    霜娘聽了,細細一看鄭氏,果然見她眼下微微浮腫,吃驚道:「三嫂,她們鬧你什麼?」這是要造反?說起來她院裡的丫頭們也是良莠不齊,懶惰的,刺頭的,動春心的,花樣也不少,可沒一個敢這麼放肆到她面前啊。

    鄭氏擰著帕子,歎氣:「唉,六弟妹,我本不想再煩你的,所以先自己試著想了人選。我想著去的路途遠,女眷若是帶太多了,路上未免走不快,耽誤了三爺上任的時間就不好了。所以和銀柳商量著,一共帶四個大丫頭,兩個小丫頭,四個婆子,再有四房人家,媳婦子在後院,男人跑外頭的事,想來將就著夠了。」

    霜娘心想,這其實不少了,若換了她,至多帶一半。但她清楚,她和鄭氏情況不同,鄭氏性格再軟,出身擺在那裡,對伯府小姐侯門奶奶來說,打小就是這麼個排場,除非敗了家業,否則只有增,沒有往下減的。哪怕好些閒置著只管傻吃傻玩呢,那也得配著,所謂大家子的體面。

    但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建議鄭氏先減人,道:「三嫂,你這加起來十八個人了,我覺得多了些。」

    鄭氏有點不解:「還多?」

    銀柳也道:「六奶奶,再少的話就不夠使了,且也不好看。」

    霜娘笑道:「那都是小問題,三嫂該想一個最重要的:帶那麼多人,到時候管得過來嗎?」

    鄭氏:「……」她基本就沒管過人。

    霜娘也知道這答案其實不問可知,就接著道:「在府裡還有大面上的規矩約束著,去到千里之外可沒有了,全憑著你主僕二人擔當。若只在後院裡出些差錯也罷了,但縣衙不比深宅大院,攏共那麼大點地方,又沒有幾個守門的,巡夜的,一層層關卡,想溜出門不費多大事,若是不能把人管束好,那稀奇古怪的花樣,能鬧出的多著呢。一個弄不好,連三爺的官聲都要帶累了。」

    鄭氏越聽越心驚,到她說完,連忙點頭:「六弟妹,你說的對極了,我都沒想到這個最要緊的。那依你說,我該帶多少人是好?」

    霜娘笑道:「這不該問我,該問銀柳。」說著就轉向一旁侍立的銀柳,問她,「你能管得住多少人?」

    鄭氏的年歲擺在這裡,二十好幾的人了,性情早已定型,就算還能改,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忽然變過來的,總有個過程。所以開頭這一二年,管理家下人等的責任只能全在銀柳身上。這個丫頭一心向著鄭氏,論品行是沒得說,但論管理能力,霜娘私心裡覺得她是有所欠缺的,十來個人對她應該來說是多了些。

    銀柳想了一會:「十個?——或者八個,八個最好,我都能盯得過來,只是這也太少了,光伺候奶奶都不夠,何況還有三爺。」

    「就八個。」霜娘替她定了音,「不要怕少,人貴精不貴多。你帶那些管不住的去,只會拖後腿,就是能做兩分差事,那也要添八分麻煩,誰有工夫成天跟她們後面收拾爛攤子?」

    銀柳還猶豫著,但鄭氏很能聽人勸,直接應了,再眼巴巴望霜娘:「那這八個怎麼分配好呢?各色都減到最簡了,還該怎麼削減?」

    霜娘撐著下巴想了想:「首先,婆子全部留下。」

    她手筆太大,一下就滅掉四個,饒是鄭氏全肯聽她的,也不由吃驚地眨眼:「這、六弟妹,婆子一個都不帶,那誰看門守夜呢?」

    「四個媳婦子輪流來。」霜娘道,「月錢調高點,別叫人光多出了力就是。你帶婆子去,路上就是個大問題,年紀大的人身體相對弱些,未必耐得住舟車勞頓,要是生了病,你是慢慢等她好了才上路呢,還是再分人送回家裡來?總不能把人就丟在原地。」

    這又是一個鄭氏沒想到的,她更信服了:「對,對,這麼說是不該帶。那就還有十四個了。」

    霜娘再想了想,問鄭氏:「你會有什麼外頭的事想瞞著三爺,私下裡背著他去做的嗎?」

    鄭氏茫然但肯定地搖頭。

    霜娘知道是這樣,不過為防萬一,才多問一句。見此就道:「既然這樣,男人一個都不要帶。二門外的人更加難管,他們要是在外頭打著三爺的旗號做了什麼,你一時半會都很難知道。三爺那邊肯定會帶有自己的人手,你假如有事非成男出面不可,就傳話給他的人,讓幫著辦了——別擔心,三爺不會不准的,你帶的人要是惹了麻煩,那才要氣著他呢。」

    至於男人們都不去,單媳婦子跟著要面臨兩地分居這種問題,那真是太常見了,照賈母的說法,跟著主子連孝不孝的都講不起了,何況這種小事。

    這回是銀柳搶先幫著答應了——她不管什麼,能把自家奶奶和三爺往一處湊近的,她就樂意干。

    「這就剩下十個人了。」霜娘扳下根手指,「兩個小丫頭也去掉,小丫頭能做的事有限,人既然少了,就要樣樣都使得上才行。」

    銀柳想著順了順,便有些心慌:「這只剩下四個大丫頭,四個媳婦子了,怎麼夠使呀。」

    「怎麼不夠?」霜娘反問她,「你奶奶日常在院裡,除了你之外,還使喚著誰了?」

    「……」

    這問的一針見血,銀柳立時咬了牙,「六奶奶說的不錯,帶那麼些廢物去確實沒用,就照六奶奶說的辦。」

    她都同意了,鄭氏自然更沒二話了。

    鄭氏就想起最起先的煩惱來,提出來道:「六弟妹,你不知道我院裡的人,從知道消息後,丫頭們都搶著要去,媳婦婆子們都推著不想去,實在是鬧得我沒法。」

    霜娘撲哧笑了:「丫頭們去了有指望,媳婦婆子沒指望,自然是如此了。」她玩笑了一句,跟著正經問道,「你心裡有定下來的人選嗎?除了銀柳之外。」

    鄭氏搖頭:「鬧得我頭都暈了,沒有空閒想。」

    「這就是人多的壞處。」霜娘點評了一句,「既然這麼亂,那就什麼都不要管了,你回去,把人全都轟出院子,你自己靜下來想一想,願意帶誰就帶誰,不必理會她們任何人的想法。」

    鄭氏遲疑:「可是要有不情不願的,出去了當差也怕不用心——」

    「縣衙前面現成的大堂,拖過去打幾板子,自然就用心了。」

    ……

    鄭氏直到離開的時候還有點暈,但銀柳又和霜娘交流了一陣,卻是信心百倍了,挺著胸膛跟在旁邊走了。

 

☆、第79

 

鄭氏一走,霜娘很快又陷入了抓心撓肝的狀態裡——沒抓著人也罷了,她還可以說服自己不要把注意力多放在那只暗地裡的黑手上,畢竟不能為這個日子都不過了,只要周連營相信她,那她沒什麼好怕的。

    可人已經抓進了府,真相就在咫尺,霜娘在等待的過程裡,甚至試著模擬了一下報復方案。但她刀都磨好了,卻遲遲揮不出去,因為當天直到晚上周連營都沒有來。

    不但當天,連著後面整整三天,周連營連影子都沒有見。

    這很不尋常了,哪怕他們還沒好上時——咳咳,雖然沒有表白,但是事實都有了,湊合可以算了。周連營也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回後院來坐一坐,有事說事,沒事閒聊兩句,不管聊不聊得到一塊去,他的態度是明確給出來了——他知道自己是有媳婦的人了,他打算和媳婦好好過日子,不會鬧什麼蛾子。

    所以呢,現在是什麼狀況?

    第一天霜娘還只是為想知道真相著急,再往後等下去,她的關注點就漸漸歪了:有沒有從那黑心秀才嘴裡問出來什麼另算,為什麼都不再來看看她呢?她這麼快就失寵啦?

    這雖然是心急之下的胡思亂想,但霜娘的氣壓也確實一天比一天低,到第三天時達到了頂點。

    一早起來,她就感覺身下一股熱流。

    大概所有女性的心情在親戚造訪的時候都不會很高昂,霜娘雖然沒有痛經的毛病,但她跟正常的身體狀態比,仍然是不舒服。

    後腰有些酸,小腹還悶悶的,必備用品還不是很給力,雖然材質用料比起在賀家時已不知好了多少倍,但造型仍舊是那麼個造型,本質是換湯不換藥,怎麼都無法都無法跟神物衛生棉相比。

    霜娘大半天都悶悶坐著。其實她沒有生氣,只是各方面因素加在一起導致的情緒低落,但從表象看,她這個樣子就很容易讓人誤以為了。

    院裡的丫頭們都不由自主勤謹了些,真在霜娘手底下幹活的才知道,這位主子大半時候和三奶奶差不多,寬和得很,可她一旦發落起人來是敢下手的,誰都不想往她氣頭上撞。

    芳翠撿著春雨出來潑殘茶的功夫,悄悄拉了她到旁邊道:「姐姐,奶奶是不是和六爺吵架了?」

    春雨盯了她一眼:「你問這個幹什麼?」

    芳翠有點緊張地笑了笑:「我是擔心奶奶,打從奶奶從娘家回來起,就不像往常那麼高興了。六爺這幾天也不來了,所以我猜著兩個人拌了嘴。」

    春雨低頭看了看粘在茶盅口上的一根茶葉,拈起丟了,並不答她。

    芳翠只好自己道:「我想著,一直這麼下去不是個事兒,我們該幫著想點辦法才是。」

    春雨原都要進屋去了,聽她這麼說,止住動作,道:「你有什麼辦法?」

    「六爺不來,我們可以去請他啊。」芳翠兩個手交握著,手背上的骨節被自己勒得突出來。「金盞姐姐和疊翠不是都在外院伺候嗎?我們可以私下先去和她們打聽,看看六爺現在的心情怎麼樣,要是還不好,我們就再等等;要是好些了,就能拿著奶奶的名義請他過來了,說不準六爺也只是臉上過不去,其實早等著奶奶請他呢。」

    春雨聽完,「哦」了一聲:「你等著,我進去回奶奶。」

    「哎——」芳翠有點急,她是想著春雨直接同意,然後她就可以往前院去了。誰知春雨不肯做這個主,直接請示去了,她不敢追進去,無奈只得等著。

    春雨進了次間,放下茶盅,語氣平淡地把話給霜娘學了一遍,然後道:「奶奶別生氣,為這起人不值得,該怎麼處置她,處置就是。」

    霜娘正慢騰騰地繡著一個新荷包,黛藍色布料,素色雲紋,上有一隻雄鷹展翅。她身子不爽,下針極磨蹭,純是為打發時間,所以繡了快大半天了,才把雲紋繡好,雄鷹將將展了半邊翅膀出來。

    聽著春雨說完了話,她放下針,給自己按了按脖頸,挑起半邊嘴角:「聽她這意思,背主行事,還算是為我著想了?」

    金盞都沒這麼著過呢,哪怕周連營剛回來時,金盞和她有一點小小的意見分歧,那也都是當著面的事,從沒背地裡打著為她好的名義幹過什麼。這個二等丫頭的臉,倒是比一等都大。

    「真是會噁心人。」霜娘下了評語,「她還不如直接來求我,說她就想伺候六爺,那我說不定——」

    春雨站她背後幫她捏著脖頸,聞言道:「奶奶。」

    霜娘笑意真切了些,「你怕什麼,我又不傻。」然後補足後半句:「——直接拒絕她就完了。」

    她說著,就著春雨按摩的力道閉上了眼養神,嘴裡繼續道,「你知道今年芳翠多大了嗎?」

    「十九,快二十了。」

    「府裡一般丫頭們配人是怎麼個章程?」霜娘知道有這個程序,但這道程序到底是怎麼走的,她還沒想起來瞭解過,也因著她院裡至今還沒有出去配人了的。

    春雨道:「是先由外院那邊開過單子來,列明有幾個到了年紀的小廝需要娶妻成房,再由大奶奶這邊統計出內院該放出去的丫頭,兩邊相配。這沒有個固定年份,有時三年一回,有時五年,說不準。」

    霜娘便遺憾道:「那看來還得碰時候了,總不好單叫她一個出去配人,也太顯眼了。」若是梅氏管著事的時候還能去求一下,但如今是安氏管家,不好去跟婆婆說這事的。

    想了想:「算了,我這不痛快著,懶得煩她的神。你去與她說,我不勞她替我分這個憂,多嘴管不該她管的事,扣她一個月月錢。」

    春雨便應了,出去告訴還等在院子裡的芳翠。

    芳翠慌了:「我,我只是替奶奶著想——」

    春雨看得出她慌的不是被扣了錢,而是這麼受了罰,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思暴露了,所以穩不住了。

    春雨沒有點破,她和金盞都有共識,點破了反而不好收場。只道:「我知道,但奶奶不喜歡人背著她行事,你下回別再犯了。」

    芳翠還是慌,拉著春雨還要表白,正這時,周連營從院門進來了。

    他看見兩個丫頭在前面拉扯,腳步頓了頓:「怎麼回事?」

    芳翠不知是哪裡來的膽子——真的,她正常狀態下絕不敢搶在春雨前面和周連營說話,一二等的位次不是白分的。但可能是剛受了罰,她腦子有點混亂,真就搶話了,只是她的話也有點混亂,周連營聽到好幾句之後才大概明白她的意思。

    然後他就擰起眉:「主子的事,誰叫你探聽了,還自作主張。」

    說完抬腳往前進屋去了,芳翠站在原地,臉色一下變得刷白。

    春雨不再理她,甩開她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快步跟著進了屋。

    **

    春雨照常是上完茶就出去了,不留在屋裡礙事。

    隔了三天之後再見到周連營,說如隔三秋是誇張了點,但樸素一點地說句心裡話,霜娘確實有往他懷裡撲的衝動。

    不知道是她的眼神流露了她的心,還是周連營也和她一般心思,總之他連茶盅都沒碰一碰,他們確實就變成這個姿勢了。

    本來積攢了很多問題,但一時之間,霜娘都不想開口問了,只是默默靠著周連營結實的胸膛,手伸出去環著他勁韌的腰。

    ……講真,就這麼幾天沒見,她都不知道她滿心的不捨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一邊忍不住吐槽自己矯情死了,一邊又真情實感地覺得想他,要靠著他,依偎他。

    周連營摸摸她的頭髮:「事情有點複雜,讓你久等了。」

    他說話時胸腔微微震動,霜娘應和著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然後她把自己麻到了——天哪這是什麼腔調,她兩輩子都沒發出過這麼肉麻的聲調來啊!

    她很怕把周連營也雷著了,忙想看一看他的表情,再想個別的話把帶過去,剛抬起頭,周連營親下來了。

    ……他好像非但沒雷著,還很喜歡那個聲調?

    好一會之後,霜娘終於從狂風驟雨裡抓回了一點神智,不然剛才還是溫馨畫風的,就算想親一親,也應該是溫柔開端呀,哪有這、這樣的——

    感覺他的手掌徘徊到她的衣擺處,霜娘沒有傻到以為這是巧合,不由繃緊了背,她腦子裡正想著是隨便他還是矜持一點拒絕一下呢,但隨著這一繃緊,感覺腰間有什麼扯著了一下,然後她整個人就好像被潑了一盆涼水,完全醒過來了。

    她別無選擇地慌忙伸手按住了他,與他指間交扣,把他的手帶離了那個危險地帶——真叫他摸進去,他知道那是什麼她要尷尬死,他要不知道,問她要解釋,她更是要醉。

    周連營沒有堅持,但是咬了她一口,明確傳達了他的那啥……不滿。

    霜娘原來還沒怎樣的,但這麼一來,夫妻關係的前提下,他還能維持著在這種事上尊重她,她倒覺得她理虧了。只好默下決心,等到下一回,她沒這狀況了,一定不拒絕了。

    再過了好一會,兩人才分開來,恢復了之前相擁的姿勢,周連營摸摸霜娘的頭髮,又摸摸她的臉,聲音微啞地開口道:「我先看你好像有點發悶,是不是你的丫頭惹你生了氣?」

    霜娘想了想,叫她在行動上主動她是很難好意思,所以每回都是他開始,但言語上她還是有勇氣放開一點的,就搖了搖頭:「沒什麼,見著你都好了。」

    周連營握在她肩上的手緊了緊,下巴擱在她頭上她歎了口氣,悠悠道:「還有七個月。」

 

☆、第80

 

周連營一說出來那個時限,霜娘就心領神會了,但為了避免事態重新激化,她只好假裝成什麼都沒聽懂的樣子。

    膩歪過一陣之後,進入正題。

    因為此事事關霜娘,周連營倒沒有像上回說起周連恭時一樣簡潔,講述得十分清楚。

    時間倒回三天前。

    從李良口裡得到王郎中的名字之後,周連營沒有耽誤時間,立刻就去尋了周侯爺。周侯爺聽聞,吃驚非常,當即撒出人手去,先查探李良的資料,包括他言語中流露出來的一些家庭信息,以及他是否確實沾上賭博,有無欠債,有的話是否忽然還上等,這些都不難探明,只要問一問他的鄰居,再找到他常去的那家賭坊就行了。

    當晚訊息就反饋來了,全部對上,確鑿無誤。這麼一來,他撒謊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父子商量了一下,就決定繼續往下查王郎中,他構陷周連營夫妻失和的目的很明顯,但緣由就實在令人費解,必須弄明白這一點,才能確定他是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結下的私怨,還是他的立場真的出了問題,假如是後一點,那就必須要稟報太子了——當然,還有一種較低的可能性,是仇敵使出的反間計。到底哪一種,得查過了才知道。

    王郎中的官職品級不高,也就五品,但他是實權部門的實權官員,查他的難度比查李良一個知事之子要高多了。重點是還不能被別人察覺,勳貴和文官是兩個體系,互相都看不大順眼,永寧侯府查王郎中的事要是被爆出來,御史的奏本能把侯府大門堵住。

    周侯爺謹慎地派了人去了,再三叮囑,務必要小心行事。小心行事的結果就是,一整天啥都沒查出來,連個像李良口中中年人模樣的都沒有看到。

    父子倆都有點失望,但也都還沉得住氣。周連營斟酌了一下,去見安氏。

    他的時間不多了,這事看來不一定能在他進入五軍營之前解決,那就不能瞞著母親了,在他不在的情況下如有外洩,對霜娘太過不利,她自己的辯解,總不如他的有說服力。

    霜娘聽到這裡是很感動的,但再往下聽下去,她的心情就囧了。

    有的時候,查探不力,可能不是對手狡猾,也不是己方無能,而僅僅是打開的方式不對。

    安氏聽說之後,當即就給出了一個周連營從未想過的新方向。

    「你跟王郎中家的女兒議過親?」霜娘吃驚地睜大了眼。

    周連營有點不自在,糾正:「不是議親,就是母親曾有過這個意願,請來做過兩回客,之後覺得不合適,就算了。」

    霜娘從驚訝的情緒裡緩了過來,想想他當年的年紀,詐死之前都十八了,這個年紀的少年郎,家裡不給安排親事才奇怪呢。

    ——這裡要解釋下,王郎中看上去只比賀老爺高了兩級,但因為職位不同,這兩級可以說高出了一條天塹,文選清吏司的郎中是有可能接任吏部侍郎的,順利的話甚至可以再往上升至尚書,但賀老爺這輩子也別想在禮部爬到侍郎的位置,更別提正堂官了。

    所以,王郎中之女對於永寧侯府來說是正常範圍內的兒媳婦人選,假如事成的話,王家在當時算有一點點高攀,但絕不會到與賀家那麼懸殊。

    霜娘側頭看他:「你呢?你覺得怎麼樣?」

    「我不知道。」

    什麼意思呀?霜娘本來問的時候真沒多想,就是心裡想了,嘴裡順口一問,但得了這麼個模稜兩可的答案,她緊張起來了,不會當年有過點什麼吧?

    周連營偏偏不說話了,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放下,自己拎起小茶壺來重新倒滿,放回去。然後才忽然向她笑了:「我沒見過她,也不知道有這回事,哪有什麼可覺得的?」

    天近黃昏,他的笑容在微暗的光線裡俊朗生光,身為顏控,明知被逗弄了等得心急的霜娘也生不出一點脾氣來,還略看呆了兩秒。

    真是毫無出息。

    更糟糕的是,因為她愣神的時間雖短,但神態太明顯,周連營的胳膊橫放到炕桌上,傾身過來低聲問:「現在看著我發呆,剛才為什麼不願意?」

    霜娘近距離撞上他墨黑的眼神,臉頰一下子暈如胭脂,燙得要冒出煙來——真不是她臉皮特別薄,這個話要是在先前膩歪著時問出來,她不會覺得怎樣,還能扯個理由敷衍過去;可現在兩個人分開端正坐著,又說了好一會正事,氣氛都是正劇的氣氛,忽然轉到這個上,她整個拐不過彎來。

    這就是男女的差別了?明明是同時開的葷——從第一回吻時就知道了,有過經驗的人應該不會連距離都算不好,撞到她牙痛。可他的進攻性就是遠遠把她甩在了後面,明明他看上去也是很正直的人,不是那種滿腦子圈叉的啊。

    霜娘吭哧著,覺得簡直不能直視他,好在她只是窘迫,智商並沒有離她而去,所以很快抓了句話把歪掉的下文扭轉回去。

    「你,你都沒有見過她,隔了這麼久,她又怎麼會折騰出這事來?」

    她把話題閃避掉了,周連營也就坐回去,他有時會想逗一逗霜娘,但會有個分寸,肯容讓她,不會真想把人弄毛了。

    順她的意答她:「所以,母親當年認為不適合。」

    霜娘把話在腦子裡過了兩圈,明白過來:「可是她性格上有點什麼?」

    「偏執。」周連營把那個她沒說出的詞說了,跟著往下繼續敘述。

    安氏請王家女來做過兩回客之後,不大喜歡她的性格,就默默把她從兒媳婦名單上劃掉了,因還處於最最初步的考量,而且當時請的不只她一個姑娘,所以不但周連營,連周侯爺都不知道曾有過這麼一點交集。

    之後沒多久,王家女另議了親事,嫁去了外地。安氏對她的瞭解就到這裡,畢竟非親非故,周王兩家雖然同屬太子陣營,但因體系不同,日常其實很少來往,安氏也沒必要去持續關注她家的姑娘。

    周連營迅速把這訊息轉告給周侯爺,有了明確目標之後,再查就容易多了。很快,探子回報,王家女於半年前喪夫,獨身返回了京城,如今在家中守寡。

    世上沒有那麼多巧合,到這個程度就夠了。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此事到底是王家女一人所為,還是有王郎中的授意在其中。

    「王家女。」霜娘肯定地道,「我很想想像一個未來的吏部堂官會使出這種手段來,還一而再。」

    不是說王郎中就是個好人,不會害人,而是這個風格,真不像是他的。

    周連營道:「不錯。」

    他和周侯爺也都這麼認為,與此同時,那邊還在盯梢的人傳來好消息,終於見到了李良形容的中年人在王家進出。

    那就不用再猶豫了,周連營「請」了李良這個人證來,直接登了王郎中的門。當然沒有上來就提王家女,只是言說王家有奴僕中的敗類,如此這般,請王郎中給個說法。

    王郎中倒還客氣,勳貴們的立場或搖擺或曖昧,肯有覺悟明確旗幟站在太子一邊的不多,王郎中對永寧侯府的印象不壞——就算壞,他也沒法把周連營趕出門去,人家連人證都帶來了,事涉內眷,不得著個交待不可能罷休,他要不查一查,下一步登門的就該是周侯爺了。

    把家下男僕召集起來,由李良進行指認,看了一圈,卻都沒有指使他的中年人。王郎中鬆了口氣,以為該是永寧侯府搞錯了,他家與侯府又無恩怨,怎會有人無端去敗壞人家小夫妻呢。

    正這時候,周連營安排守在王家外面各處的人手從後門處抓到了要逃走的目標。

    人捆了進來,王郎中一看,他認得這是自家女兒奶娘的丈夫,當初作為陪房隨女兒去了外地,現在又跟著女兒重新回來王家。

    王郎中莫名其妙,他也不知其中有什麼關竅,但人既然是自家的人,哪怕純是這奴才個人的作為,他也跑不了個失察,就一個勁先賠禮道歉。

    然後再來審人,沒審兩句,王太太掩面出來了。

    出來直接跪下了,言說女兒糊塗,犯下大錯,馬上就把她送去城外庵堂,只求周家不要外傳她的作為,不然,她再沒顏面活下去,只有自盡一條路可走了。

    王郎中已有預感女兒脫不了關係,但聽到真是如此,仍是氣得連連跺腳,叫王太太把話說清楚了。

    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王太太只剛開了個頭,說了當年那一點交集,王郎中就知道這個青年守寡的女兒是動了什麼糊塗心思了——她必然是以為周連營對自己忽然多出來的沖喜媳婦不會滿意,很有挑撥的空間,所以就下手了。

 

☆、第81

 

霜娘聽到這裡,十分無語。

    她一點也沒生出什麼遭逢情敵的危機感來,只覺得:這是個什麼人哪?精神沒問題吧?簡直想幫她請個大夫。

    即使周連營真不滿意她這個媳婦,想換一個,這個王家女哪來的篤定就一定會是她了呢?她還是個姑娘的時候永寧侯府就沒看上她,如今嫁過一遭人,更加斷絕這個可能性了,周連營就算續娶,他這個風華正茂的年紀,也不會找寡婦啊,連考慮都不會考慮。

    「她這就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嘛,」霜娘向周連營道,「做成了不管便宜哪一個,反正穿不到她身上。」

    這比喻是很有趣致的,但出自霜娘的口,就叫周連營從想笑變成哭笑不得了,忍不住要問著她,「你想我便宜哪一個?」

    「……」發覺亂放招的霜娘支吾了一會,指望矇混過去,但周連營就不往下說,一副等回答的樣子,她只好眼睛望著桌面,飛快地道,「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罷。」

    周連營嗆咳了一聲:「……現在不成,要七個月以後。」

    「我我不是那意思。」霜娘大驚,連忙辯解。她引用的本意真的很單純,半點沒往那方面暗示。

    但看一看周連營的臉色,明顯含著戲謔,她方明白過來他是有意作態,只好嗔他:「後面又怎麼了?快說。」

    周連營笑著繼續。

    王郎中十分惱火,當時就要往後院去打死女兒,口中連連說著「這等孽女敗壞門庭」,王太太哭著撲上去攔他懇求,王郎中只是不依,因是隱秘事,書房裡沒有別的下僕能勸阻一二,場面混亂得不可開交。

    這時候,那被捆著的王家女奶公爆出一句話來,成功地制止了二人。

    他吃力地磕著頭說:「求老爺放姑奶奶一馬,她是受了外面那個姑奶奶的蠱惑,才幹出這糊塗事的啊!」

    ——姑奶奶還有分外面裡面的?這是個什麼排行?

    周連營不知他家事,一時立在旁邊怔住了。但王太太反應極快,原是抱著王郎中的腿阻止他往外去的,一聽之下,迅速直起身來,改為拍打他胸膛,嘴裡也不求了,改為罵起他來。

    霜娘沒想到後面還有這種戲碼,聽得聚精會神,問道:「王郎中在外面有遺珠?」

    「有個外室女。」周連營頜首。

    那外室女比王太太生的女兒小一歲,按著年紀是王家次女,但因為生母出身不好,是樓子裡出來的清倌人,王太太一直不肯承認她,只讓她跟生母養在外面,到年紀之後,隨便給找了門親事把她打發了。

    這種外室女,王太太以為自己肯花錢把她養到嫁人就算對得起她了,打那後再沒理會過她的死活,誰知道她會忽然冒出來,把自己親生女兒坑了一遭呢?

    王太太氣得罵個不休,又要出去找那個外室女算賬,王郎中腦子卻清楚,喝阻了他,細細審起女兒的奶公來。

    這一審,直接把一件家事審成了國事。

    原來那外室女嫌王太太給她找的丈夫沒用,早已和他和離掉了,然後自己找了個有本事的——楚王。

    霜娘一下子震驚得眼睛都瞪圓了:有本事的是這個外室女吧?她怎麼能搭上的?

    這念頭一閃而過,她忙收斂心神,認真聽周連營說話,往下的每一句肯定都不容錯過。

    且說這個大料放出來,王郎中夫婦也都雷傻了——不但王太太,連王郎中都不知道外室女出嫁後的狀況,他對這個外室女的情分本來就有限,不然哪裡會由著她在外頭養大直到嫁人?

    王郎中還不敢相信,再又審問,那奶公就說:「老爺只想一想,我們姑奶奶和外面那個一向不對付的,若不是有了這個緣故,怎麼會理會她,更肯聽她的話呢?」

    這話一出,王太太立刻就信了,她養的女兒她知道,嫡女怎麼可能看得起外室女?女兒和她一樣,連有這麼個姐妹都不肯承認的。

    那奶公就繼續說,說那外室女悄悄給送了一封信來,信裡寫了周連營活著回來的消息,她就靠著這個,把寡居的姐姐釣出了家門,從此開始賣力地哄騙她。

    王太太拍著桌子跟奶公確認,得知女兒最近幾回出門,都是去跟那外室女見面之後,更是氣得站不住。

    ——王家女在自己家中守寡,自然比霜娘要自由,她在家裡呆得悶了,要出門走一走,王太太哪裡忍心攔她。

    那外室女很會說話,王家女開始並不相信她,也不認為把周連營夫妻攪合散了之後,自己可以取而代之。但架不住外室女拿著自身做例子,幾回一忽悠,把她忽悠暈了:是啊,她這個卑賤得比丫頭強不了多少的妹妹都可以攀上楚王爺,她為什麼不試著爭取一下周連營呢?當然會有難度,但除他之外,她又還能找個幾個門第符合她要求的呢?

    事在人為,不試一試怎麼知道。

    「等等。」霜娘瞇了眼,抬起下巴看他,「王家女是喜歡你吧?」

    周連營道:「我不知道。」

    霜娘哼道:「一定是,你還說什麼門第,那個奶公的原話一定不是這樣。你自己說的,外面那個是靠著一封寫著你消息的信引了她出來。起碼這開頭,和楚王一點關係也沒有。」

    周連營微頓了一下,挑起嘴角笑了。

    霜娘就知道猜準了,問他:「原話是什麼?是不是說對你一片癡心呀?」

    「我確實不知道,我不記得有見過她。」周連營卻是維持了原說法。

    雖然沒有得到正面回答,但霜娘還是滿意了:管王家女什麼心思呢,神女再有夢,襄王都不知道有她這麼個人,夢就只好是夢罷了。

    對奶公的審問告一段落。王郎中暫且顧不上別的,先鄭重跟周連營表明,他裡外兩個女兒的作為都純屬個人行為,尤其是外室女跟楚王混到一起的事,他更加一點都不知情,如果他早知道,寧可一碗藥斷送了外室女,也不可能讓她搭上藩王。

    這點周連營信,不是信任他對太子的忠心,而是本朝律法規定,為防外戚之禍,凡皇眷一律都從低級官員或平民家中選娶,連母儀天下的皇后都不例外。

    王郎中就算有了異心,也不會採取把女兒賠進去的手段——真的是賠,這外室女不可能從楚王那裡獲得名分,撈不著任何實質好處。而要是被政敵發現,分分鐘能把王郎中參成刺蝟,人家可不會管這女兒是養在家裡還是養在家外的,哪怕養在天邊,也得把他扯進來,總歸是王家的種,那就能算他的賬。

    他那職位多肥,多少人想取而代之啊?他只要不是失心瘋,就不會給自己製造這麼個把柄。

    所以,現在的問題就變成了,這到底是出於外室女個人想坑嫡母嫡姐一把的報復,還是有楚王的授意呢?

    「外室女。」霜娘再次肯定地道。這裡面的性別風格太強烈了,男人要下手,很少會衝著別人的後院來。

    「不。」但這回周連營的意見和她不一樣,他道,「是楚王。」

    霜娘的推測只是從常理出發,兩個人她都不認識,無法建立在對個人瞭解的架構上。但周連營至少認識楚王,他的看法,應當比她的要準確一些。

    霜娘就不由凌亂了:「啊,不會吧?」

    這計策擱外室女身上還算合理,換到楚王身上,由他的腦子裡想出來——簡直一言難盡啊。

    周連營點頭:「他就是會在這些歪門上下功夫。」前科還擺在家裡呢,他二哥的婚事,不就是這麼來的?

    他如此篤定,霜娘愣了一會神,雖然不可思議,也只好接受皇子之尊,一國王爺,就是這麼個畫風了。跟著問他:「我肯定得罪不著王爺這個層級的貴人,是你和他有過節?」

    這個簡單的問題,周連營卻需要想一下才能回答,因為確實有點複雜:「我認為有——但他認為沒有,他這麼做,應該是想拉攏我。」

    「拉攏——」霜娘重複了一遍這個完全在意料外的詞,轉換了思路,順著他的意思往下想,「楚王納了王郎中的次女,所以想把長女塞給你,好同你連到一條線上——哦,我忘了,這麼一來,王郎中當然也肯定跑不掉了,對嗎?」

    雖然她一點也沒覺得哪裡對了,整個槽多無口,但顯然,從楚王的角度出發,他就是這麼個想法了。

    周連營略有意外,她的思路是直接奔著大局去的,沒再拘泥在情意糾葛裡。原本說到這裡就算說清楚了的,他又格外起了興致,點了點頭,要聽她繼續往下說。

    「一個藩王,安享富貴就是了,拉攏朝臣想做什麼?」霜娘的聲音小下去,望桌上掃了眼,手指伸進茶盅裡,沾了水想在桌面上寫字——

    周連營見她動作,忍笑,沒忍住,直接笑出聲來,手掌過來按住了她的手:「不用這麼小心,如今滿朝人都知道,楚王想做太子。」

    「……」

    霜娘這個丟人,面紅耳赤,奪手不迭。

    這就是信息長期與外界不通的壞處了,要是還在賀家,她還能聽到點朝堂八卦,從進了永寧候府,就只能聽些家長裡短針頭線腦了。安氏梅氏等即便比她廣聞,也不會想著和她一個寡婦指點江山。

    惱羞之下,霜娘把一口惡氣全噴到了楚王身上:「就以他的姨娘做派,這輩子是和太子無緣。」

    這一點,周連營當然是再贊同不過,含著笑意道:「正是。」

 

☆、第82

 

關於事件的最終處理結果,王郎中還算是個爽快的人,真的把長女送去了城外一家清靜的庵堂,但蠱惑她的外室女暫時卻沒辦法處置,總不能闖進楚王府裡拿人罷?王太太為此很是切齒,只差給周連營發毒誓了,表示如有機會,一定會清理這個門戶。

    王家如此態度,周連營也不能再要求更多了,雙方重新坐下喝了杯茶,算是握手言和。周連營且答應了王郎中,此事如有風聲傳到太子耳朵裡,會替他分辯。

    至於真正的幕後黑手楚王,兩家則基本沒有怎麼提及,因為都心知肚明,提了沒用,智商再不在線,楚王也是個王爺,他動的這點手腳即便有明確的證據,也不能拿他怎麼樣。更何況,兩家要考慮自家女眷的名譽,根本就不能把偽信事件公開。

    不過這不代表,受害者就要把這口悶氣吞下去,一點反擊都不做了。

    想給楚王找點麻煩真是太容易了——他是個藩王,他至今滯留京城。

    多粗的一根小辮子,願意揪一揪的人多了,永寧侯府不費多大事,就鼓動了七八個御史上書參劾,楚王不同齊王,大家都知道他不討皇帝喜歡,參他沒有一點風險,還可以刷一刷聲望。事實上,刷這個聲望的人從來就沒斷過。

    這是外頭發生的事了,霜娘只聽到一點風聲,還是從周連營那裡磨來的。

    她過問這些後續,是很想自己也做點什麼,一來幫一幫他,二來順便給自己報點仇出出氣。但苦思冥想了兩三天,她發現她什麼也做不了,她的這點聰明才智,指揮指揮周嬌蘭那樣的貨還成,真往外攙和大事,連個頭緒都抓不到,完全一籌莫展。

    只好冷靜下來,重新接受了一遍自己就是個普通姑娘的設定。

    接著就迎來了周連恭的餞別宴。

    是個小範圍內的家宴,參與的都是至親。周侯爺雖然很不高興兒子的選擇,但木已成舟,兒子就要走了,一去至少三年,他還是給了面子,出席了家宴。

    周嬌蘭也回來了,霜娘見著她的時候,先不由嘀咕了一下,人真是禁不住念叨,才想了她,她就來了。

    然後就是吃驚,因為周嬌蘭的氣色有點怪異,得意是得意,卻又有一股戾氣在。不像是個好自保養修身養性的孕婦模樣。

    她這一回來,梅氏就不好出來了。此時因孩子金貴難養,衍生出的各種風俗講究極多,孕婦和孕婦不相見就是其中一條,說是怕喜沖了喜,雖然誰也說不出這麼幹到底有什麼確切道理。

    霜娘打量了周嬌蘭兩眼就罷了,沒去多嘴問她,還特意坐得離她遠了點。她那樣子一看就有是非,霜娘不想知道,也不想攬事上身。日子是她自己在過,別人幫她一回兩回罷了,誰能沒完沒了地扶著她走呢?

    開宴前出了點小小的波折,周綺蘭走上前,向周侯爺撒嬌道:「父親,又沒有外人,叫我姨娘也來坐席好不好?三哥哥就要走了,她這些天都不開心,讓她來送一送三哥哥嘛。」

    周侯爺咳了一聲,目光往兒子們的席面看了,盯了周連恭一眼,才收回來,向小女兒道:「你去問你三哥,看他肯不肯去請你姨娘。」

    周連恭被點了名,在席上站起身來,卻沒有立即回話。

    他這個話難回,周侯爺那話出來,就已經是還對他心有不滿了,他拒絕得冒著進一步觸怒周侯爺的風險,假使惹得周侯爺拂袖而去,那這場家宴就很難進行得下去了。但他要答應去請,又明擺著得罪安氏,走都要走了,再給嫡母心裡種下一根刺,長兄幼弟心裡也不會舒服,何必呢?

    廳裡靜寂片刻,周侯爺明確指向了周連恭,他那一桌的其餘兒子們就不好幫腔了,畢竟說的是父妾。這種時候,只有女眷適合出面。

    霜娘極快地環顧了一圈自己這一桌,梅氏不在,鄭氏秦氏一個沒主意,一個事不關己,周嬌蘭更不必說,她不跳出來扯哥哥後腿就算不錯。至於隔壁桌的五姑娘,那是直接可以忽略不計的透明人。

    ——竟是只能她挺身而出了。當然安氏開口斥責最有用,但兩個長輩直接頂上,這場宴差不多也算完蛋了,而且,三個媳婦坐著,還要叫安氏親自下場嗎?就算贏了也不好看哪。

    霜娘站起身來,過去拉了周綺蘭就走,笑道:「今天大嫂不在,我難得等著個機會伺候太太用膳,你姨娘來了,豈不是搶了我的差事?七妹妹,你就叫你姨娘歇一歇,給我個表現的機會罷。」

    她語調刻意輕快,周綺蘭先蒙住了,叫她拉著走了四五步才反應過來,惱怒地要掙開手:「我說的是——」讓她姨娘來坐席,不是來侍立的。

    霜娘知道她的下文是什麼,矛盾可不就出在這兩字上了。張口就截斷道:「七妹妹放心,你三哥哥和三嫂回頭自然要去向你姨娘辭行的。」

    她說著手上加了幾分力道,她的力氣不大,但年歲擺在這裡,要制住一個十歲的半大孩子還是穩穩的。周綺蘭臉都掙紅了也沒把手掙開,倒是又被拖行了幾步,眼看就快拖到桌邊了。

    周綺蘭急了,就把眼圈一紅,聲調嗚咽地道:「六嫂,你,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姨娘,所以不願意她來?」

    她這話出來,秦氏城府最淺,對這個小小姑子也沒好感——周綺蘭看著別人東西好的心性是無差別攻擊的,也沒少磨去她的物件。當下就「呵」笑了一聲。

    周綺蘭聽得真真的,氣得瞪了她一眼,才又仰頭重去看霜娘,等她回答。

    霜娘全不受她哭腔影響,從容笑道:「七妹妹,我現在說了你也不懂,等你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這是大人面對小孩子時的萬能金句,有不想回答或難以回答的問題時,就會祭出此句。霜娘此刻極順手地就用了。

    小孩子這時基本有兩種反應,要麼乖乖地就算了,要麼變本加厲地追問。周綺蘭顯然是後者。

    「我有什麼不明白的,你就是瞧不起我姨娘。」

    「七妹妹別說這話,你姨娘聽見該傷心了。」霜娘還是不正面回答她。

    沒法子,周侯爺在上邊看著呢,她就算打臉也得溫柔迂迴地打。要是上來就把小姑子的臉抽腫了,周侯爺就有了理由指責她這個做嫂子的不慈和,到時候她直接對上周侯爺,那可就弱勢多了,鬧到最後要還是需要周連營出面救她,那她還不如不出這個頭呢。

    熊孩子的戰鬥力還是不弱的,周綺蘭馬上就道:「那就叫我姨娘來,我們那桌只有我和五姐姐,位置多著呢。」

    她說著得意起來,以為自己話接得很妙,誰知霜娘低聲笑道:「位置再多,也沒有你姨娘的。」

    周綺蘭大怒,她以為霜娘還該哄著她的——卻不知霜娘覺得鋪墊得已經夠多了,就等著她撞上來。

    「你!」她眼淚就下來了。

    兒媳來把小女兒拉走,周侯爺先也不好說什麼,只能由著二人走了,這時聽見周綺蘭動靜忽然不對,他遙遙看過來,才好出聲問道:「七丫頭,怎麼了?」

    周綺蘭轉頭大聲告狀:「她說這裡沒有我姨娘的位置!」

    秦氏在座位上嘀咕:「沒錯啊。」她看戲看得可起勁,對上的兩個人她都不喜歡,哪個倒霉她都樂見。

    周綺蘭耳朵卻尖,她年紀小,還洞察不了成人彎彎繞的心思,聽見了只覺得秦氏是在幫著霜娘聯手給她沒臉,氣得追加一句:「四嫂也欺負我!」

    「哎,你——」秦氏沒防備,傻了眼,只好站起身來。

    作為頂在第一線的霜娘卻鎮定得很,她對上周侯爺弱的是形勢,但她心態上並沒有秦氏那種對公公的天然畏懼感,被指了名告了狀,她還先笑著替秦氏說話:「七妹妹,四嫂並沒說什麼,只是認為我說的規矩沒錯,這怎麼叫欺負人呢。」

    把秦氏摘出去,破掉了兩個人聯手欺壓的觀感之後,她才接著道,「難道你覺得我說錯了嗎?」

    霜娘一點也不怕,她該容讓的早容讓了,現在不肯讓了,就算周侯爺也不能說她什麼,他再偏心,當著全家的面,萬事總脫不了一個理字。

    周綺蘭噎住了,她才明白自己上了套,就不該搭理霜娘那句話,繼續仗著年小耍賴裝癡才對,一搭理,她就迴避不了了,規矩明放在這裡,她要是明言打破,那她直接就該被禁足了。

    事態到此,安氏終於開了腔,不輕不重地道:「好了,菜都要涼了,不要閒聊了。」

    秦氏聞言鬆了口氣,坐下,轉頭白周綺蘭一眼,心裡給她又記上一筆。

    霜娘則不管周綺蘭什麼臉色,只管把她按到原位坐下,然後自己站去了安氏身邊。

    不過,宴席開始,剛給安氏布了兩三道菜,安氏就把她攆回座了:「好了,這麼多丫頭呢,哪裡就非使喚著你了。」

    霜娘也不堅持,笑著退下了。安氏不好磋磨媳婦,往常梅氏侍立在旁,一般也就是有個伺候的意思,然後就由丫頭接手了。

 

☆、第83

 

霜娘沒想過問周嬌蘭在婆家的近況,但家宴後隔天,這八卦還是自動跑進了她耳朵裡。

    周嬌蘭去找了蘇姨娘抱怨,蘇姨娘待她不過那麼回事,沒刻意替她瞞著,她自己情緒上來嗓門又大,當時蘇姨娘院子裡就全知道了,再隔了一夜功夫,迎暉院裡的小丫頭們就湊一處談論上了。

    清晨,霜娘同眾人在二門處送別周連恭夫婦後,回來坐在臨窗炕上縫襪子。外頭廊下兩個小丫頭在澆花,澆著澆著,就蹲到地上,嘰喳起來。

    這個說:「你覺得二姑奶奶家的大哥兒到底是不是她下手害的?」

    那個就道:「我怎麼知道?二姑奶奶說不是,可許家都覺得是,到底是不是,只有天才知道了。」

    這個八卦心切,非追著要個答案:「你猜一猜嘛,我們私底下說話,二姑奶奶都回去了,又聽不見,你怕什麼。」

    那個就放低了點聲音:「好了,拗不過你,要叫我猜的話——八成是。二姑奶奶那個脾氣,家裡誰不知道,哪裡肯吃這個虧呀,她能忍到現在下手還算遲了呢。」

    這個就嘻嘻笑起來:「你和我想的一樣。二姑奶奶還和蘇姨娘訴苦,說她婆家都沒良心,她那麼辛苦懷著許家的孩子,許家人還懷疑她。可是她懷上的時機那麼湊巧,大哥兒剛沒了,她就查出有孕來,沒鬼才奇怪了。」

    那個道:「二姑奶奶也是太不會動腦子了,她就該先瞞著才是。成襄侯夫人數落了她幾句,她就氣不過,把抖出來了,這可好,人家本來只有五分懷疑她,一聽也要變成十分了。」

    這個道:「我也是這麼想——」

    霜娘聽出來意思了,周嬌蘭當日回去,應該沒有完全照她出的招做。她驕橫慣了,就是受不得氣,即使心裡知道正確的做法是什麼,仍舊沒按捺住,提前自爆了有孕的事,把自己給坑了。

    怪不得她那個樣子,現在她夫家礙著她有孕,明面上應該待她極好,很肯供奉著她,但心底裡的芥蒂種下了,行動中多少會隱隱帶一點出來,讓周嬌蘭得意之餘,同時也總有一點那麼不舒服。

    不過這跟她是沒關係了,霜娘想過就丟到腦後去了,低著頭認真地穿針引線,做著活計。

    「叫你們來澆個花,攏共這幾盆兒,澆得人像失蹤了一樣,一去半天不回來,你們這當的什麼差事?」

    兩個小丫頭還在外頭閒話著呢,忽地芳翠的聲音響起來,一下把兩人訓得都噤了聲。

    霜娘一怔,扭頭往窗紗外看去。

    影影綽綽地,只見兩個小丫頭袖著手站了起來,挨在一處低了頭。

    她兩個說起人家私隱很成熟的樣子,其實都才大約十歲,關在後院裡,成天也只有些女人八卦可傳可聽,所以這上面醒事得早。

    這樣年紀的小丫頭院子裡有四個,個頭還不到霜娘胸口,霜娘看她們總有看童工的感覺,下不了手使喚,更從沒罰過,所以小丫頭們都覺得她和氣,不怕她,敢在她窗外嘰咕。

    ——這不是說她們就被縱容到隨意妄為了,事實上在說人閒話這件事上,霜娘一般是不管的,根本也不可能管得住,三個女人就夠湊一台戲了,何況這麼多在一處,又都不識字,那不說說閒話還能怎麼打發時間呢?所以霜娘只給她們定下過一條規矩:院子裡說可以,出去了不許亂說。

    這條規矩一向被執行得還不錯。

    「一天天的就知道玩,澆個花兒都澆不好,你看看這盆瑞香,水都從盆底流出那麼一大片了,也不知道留神!你們再這麼沒心思當差,就從哪來回哪去,叫你們老子娘來領人!」

    芳翠還在訓人,春雨放下手裡在搓揉的毛氈,要站起來出去,但她剛起身,外頭又響起半梔的聲音來。

    「你哪來那麼大邪火?奶奶都沒說過叫誰老子娘來領人的話,你倒逞上這個能了。」

    窗外安靜片刻,芳翠再出聲的時候,就整個低了八度:「半梔姐姐,我見她們當差不用心,所以急了些。」

    半梔道:「我沒說你訓人錯了,只是沒有你這麼小題大做的,為小丫頭偷了會懶就要攆人,都這麼著,這院裡還留得下誰來?行了,你跟我來,我正有事給你做,別拿小丫頭出氣了。」

    半梔說著扭身走了,芳翠默默跟了上去,兩個小丫頭也忙忙從另一邊溜走。

    屋裡,霜娘稀奇地看向春雨道:「……我這幾天聽著兩三回了,芳翠被扣了月錢,挨了罰火氣大些我還能明白,可半梔怎麼會跟她不對付上的?你跟半梔熟,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一等要管教二等本來沒錯,可由半梔出面就太怪了,她這個一等起的就是個佔位作用,從來沒主動出過頭啊。而且她還不是一般的管,就霜娘所見,她好像就是盯上芳翠了一樣。

    春雨坐回來,道:「是芳翠的糊塗心思叫她知道了——那天芳翠在院子裡搶在我前面和六爺說話,半梔看見了,她以前不留心這些,但因為她妹妹的那出事,她在這上面敏感起來,來問我,我默認了。她就討厭起芳翠來,說她心術不正,要盯著她。我想著這也不是件壞事,就由著她去了。」

    霜娘明白過來,半梔這丫頭性子有些左,她應該是把對妹妹的怨怪轉移了一部分到芳翠身上了,她這麼干確實不壞,霜娘也決定由著她去。

    她現在沒工夫管這些人事,一心都在做活上呢。

    **

    周連恭赴任後,跟著就是周連營了。

    連著幾天,他都由大哥周連政帶著,拜訪五軍營的各個頭頭腦腦,回來時間很不定時,就基本沒有往後院來。

    等這天晚上,他終於抽出空來了,進了西次間想坐下,走到炕前把腳步定住,站著不動了——他常坐的那一邊擺了一堆東西,他沒多少地方能坐了。

    霜娘跟在後面,因不知他今天會來,所以東西都堆著沒有收起,見此忙要上去移走,周連營攔了她,擺在炕邊上的是一摞布襪,他拿起最上面一隻來看了看,轉頭問霜娘:「弄這麼多襪子來做什麼?」

    「給你做的呀。」霜娘笑道,「我想你入了武職,日常少不了操練,這些鞋襪上肯定費得很,你多帶些去,好替換。」

    周連營看看那一摞起碼二十雙往上的襪子,意外之餘,心裡暖極了,也不挑了,把襪子堆往旁邊推了推,騰出點地方來就在旁邊坐下,手裡還拿著那只襪子仔細打量。

    細棉布做的雙層襪子,針腳縫得細密連貫,又結實又透氣,腳後跟和腳掌處格外多縫了一層,裡面應該是夾了毛氈一類的東西,摸著格外軟和些。

    整體沒有什麼花樣,但一看就非常實用。

    除此之外,還有些荷包香袋,數套素白中衣等,周連營挨樣看過,問:「都是給我的?」

    霜娘點頭:「嗯。」

    周連營這回沒有說什麼叫丫頭或者針線房做就好的話——這意義是不一樣的,他是已經知道過了。就只道:「做幾雙就是了,哪裡用得了這麼多,也太辛苦你了。」

    霜娘道:「都是些小件,做起來不累,我想做。」真噠,她做這些精神可足了,一點也不遜於以前要賣繡品換錢的時候。

    她眼睛亮晶晶地挨在面前,周連營覺得她看上去乖巧極了,就看著她笑,誇她:「這麼賢惠。」

    霜娘完全沒想邀功,被誇了倒不好意思起來,道:「我不大聰明,外面的事都幫不上你什麼忙,只好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了。」

    她對自己曾經賴以吃飯的技能還是有信心的,唔,也幸虧還有這一技傍身,而且進府後也沒有丟下,不然現在什麼都不能為他做,她可就太不稱職了。

    「外面有我呢,哪裡要你操心那些。」周連營說著,拉過她的手看了看,挨個手指都摸了摸,道,「這都是這幾天趕出來的罷?下回別做這麼急了,做傷了手——」

    他頓了頓,因為一點小小的隱傷都沒發現,霜娘的手掌細膩白嫩,手指根根纖長如玉,掌心粉潤。

    倒是他手上有薄繭,摸得霜娘麻酥酥的,忍不住笑著蜷縮了手。「沒有傷,我小心著呢。」

    其實霜娘小時候做粗活也做出過繭子,但後來學上刺繡,就想法配了藥汁一點點泡掉了。繡娘的一雙手最為寶貴,層級越往上對手的要求越嚴苛,別說繭子了,皮肉粗一點都不行,因為接觸到的布料會越貴重,綾羅綢緞之類好些種類都嬌貴得不行,一不注意刮花一條絲來,這繡件就算廢了——能用得起這些的人家沒幾個肯湊合,不像窮苦人家,補丁摞著補丁都照穿。

    周連營以前只覺得霜娘的手握著軟軟的,但沒有更多留心過,這是需要有一點品鑒女人的能力才會特別注意的部位,他沒漲過這個經驗值,每回血氣上來都直奔主題去了。

    這是他頭一回發現她的手生得這麼好看。

    他就不管她的退縮,直接握在掌心裡了,想起先的話來,又接著道:「外面的事我管著,你替我在家裡孝敬母親就好了。」

    霜娘聽話點頭。

    「也不用額外做些什麼,母親是個好靜的人。」周連營道,「就像那天晚上就很好——你哪裡不聰明了?我看你聰明得很,母親不喜歡跟那些人囉嗦,大嫂現在又有身孕,有你幫襯著,我放心多了。」

    這對霜娘來說一點問題也沒有,雖然她也不喜歡斗那些心眼,但該她出頭的時候她從沒打算縮過。世上哪有光獲得不付出的美事?她能在候府裡過這麼舒服,離不了安氏的庇佑,兒媳婦的職責,她自然也該盡到。

    而且又被誇了,她更加豪氣,應道:「你放心,我保護太太,擋在太太前頭。」

 

☆、第84

 

周連營就又向她笑了笑,但是——怎麼說呢,霜娘覺得他這回的笑容裡除了應有的安心之外,還顯得有一點冷清,或者也可以說低落?

    霜娘先沒明白,她覺得氣氛很好啊,她的回答應該也沒問題。忙把前頭的對話在腦子裡重過了一遍,這才醒悟過來。

    站在他的立場上,提到那天晚上的場景總是難免要糾結的罷?霜娘幾乎沒和周侯爺接觸過,對他沒啥感情,所以在他和安氏意見發生衝突的時候,可以毫不猶豫地站到安氏這一邊。

    但對周連營來說情況就不一樣,周侯爺這個親爹假如就渣到底,心全偏到妾室那裡去也罷了,但他不是。霜娘得承認,周侯爺和安氏感情不好,但對安氏的兒子仍是有付出父愛的,他最器重長子,最喜歡幼子,倒是中間的三四兩個庶子,待遇都不怎樣。

    所以,逢著父母生隙的時候,周連營夾在當中是很為難的。他當然心疼母親,但又不能就此和父親翻臉。

    這時代,妾是合法產物,在不滅妻的前提下,周侯爺寵個把妾是合法行為,雖然他有時會有點過頭,總想給蘇姨娘額外的臉面,很不合規矩,但其實誰家都沒辦法真比著規矩一毫不錯地過日子,大面上能過得去,不鬧出醜聞來就算是有規矩的人家了。

    ——舉個最有力的佐證,蘇姨娘逮著機會就要蹦躂出來,可她一回也沒成功過,次次都被打壓回去,換個角度來說,她所以那麼想刷存在感,也就是因為一回都沒刷著,所以種下執念了,越得不到的越想要。

    霜娘想著,有點感染到他的無奈情緒,無聲地歎了口氣。

    她可以幫著安氏,不讓她被蘇姨娘煩擾,但對於事情根源是沒有辦法的,她既不能叫安氏離婚,也不能把周侯爺的妾全部弄出去,即使她的宅鬥技能真點到了這麼神,那舊的去了,還有新的會來呢。這種畸形的家庭關係,錯的不只是某個人,而是整個制度,除非再過幾百年一切摧枯拉朽,才能在廢墟裡開出新的健康的花朵來。

    不過這麼一對比,周連政和周連恭簡直是歹竹出好筍啊,兩個哥哥在女色上都這麼有定力,她面前的這根,至少應該有一半的幾率也是根好筍吧?

    兩個人面對著一坐一立,默然了好一會,周連營那點低落的情緒早已過去了,他倒是奇怪起霜娘為什麼一直站著發呆,拉了下她的手,問:「你在想什麼?」

    有一個瞬間,霜娘很想問他以後能不能不納妾,話都到嘴邊了,硬逼著自己吞了回去——這也許是個不錯的時機,但時間上不對,太早了,不說她會得到什麼樣的回答,即便他答應了,那又能代表什麼呢?未來太長了,如果有一天他破了諾言,她難道能拿著當初的話去指責他說話不算話嗎?那也太可憐了,而且毫無意義。

    霜娘就搖頭,笑道:「沒想什麼。」

    「我不相信。」周連營卻不肯被糊弄,要追問,「你有什麼不能告訴我?」

    「……」霜娘那點意志力搖搖欲墜,在喜歡的人面前保守秘密真的太難,他不問都有獻祭的衝動,想把一切攤開給他看了,何況他這麼追著問?

    周連營還要再往上加一根稻草:「我跟你換?你告訴我,我也告訴你一件事。」

    霜娘想捂臉,這麼帥的臉,仰著說這麼幼稚的話,雖然用「可愛」來形容男人不對,還有點娘,可這刻真的就是這麼覺得啊,她心尖都被萌得顫了一下,這叫她怎麼招架得住嘛。

    「我就想,」她頓了下,硬壓著自己才沒把真話一股腦說出來,只道,「有妾在家裡好麻煩。」

    「你不想我納妾?」

    霜娘的表情:「……!」

    怎麼這麼直接多少含蓄一點這樣我很難辦要說崩了你自己也不好下台啊!

    「哈。」周連營笑出來了,露出一排白亮亮的上牙。

    霜娘苦著臉對他,她真笑不出來。這是個很嚴肅的話題啊,關係到她的下半生呢。

    「我要是納了你怎麼辦?」

    霜娘心裡立時堵上了——她都沒敢想像一下他跟別的女人親熱的畫面呢,單是聽到這假設的話語,就整個都彆扭了。

    「不怎麼辦,我跟孩子過日子,你跟妾過日子。」她以為自己努力淡定了,但話出口才發現其實沖得不得了,直接一副要掐架的口氣。

    她心頭那股氣就散了,轉而有點心虛起來,假裝若無其事去打量他的臉色。

    他笑臉沒變,說:「那就不納了,我不想跟妾過日子。」

    氣氛沒這麼快就被她搞砸,霜娘鬆了口氣,又開心了一下,就算他這句話是半開玩笑,而且有效期只在當下,他肯說出來也很好啊。

    就轉而催著他問:「我告訴你了,你要告訴我的事呢?」

    「我後天就要去五軍營了,」周連營道,「不大捨得你。」

    ……

    情話來得太突然,霜娘呆掉了,一個字都沒回出來。

    過了片刻,她的臉才慢慢紅透了,結巴道:「我、我也是。」

    這是他頭一回在言語上直接表露情感,霜娘好想掉頭去拿個小本本記上,塞到枕頭下藏好。

    周連營凝視著她,微笑不語,霜娘心跳得厲害,不敢直視他,但又捨不得轉開視線,不知怎麼,忽然在這對看裡領會過來他的期望。

    她俯身,又頓住,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空著的一隻手抬起來摀住了他的眼睛,才給自己找到點安全感,接著動作,親了他一下。

    然後就被接手了主導權……

    快亥時了,周連營起身要回前院去,快走到門簾處又轉回來,道:「差點忘了,還有件事要同你說一下。」

    霜娘在炕上氣息初定,有點茫然地看他。

    「你現在身邊常使喚的這個丫頭,有人家了沒有?」

    「你說春雨?」霜娘怔了下,周連營從沒過問過丫頭的事,他連春雨的名字都叫不上來,忽然倒問起婚配來。道,「應該沒有吧?但我沒和她聊過這事,不知她家裡私下有沒有什麼意向。」

    周連營微點了下頭:「我身邊有個叫望山的小廝,就是上回去你娘家時,你給過他一碟子糕的那個,來求了我,說看上了她,求著我來跟你說一聲,成全了他。」

    春雨的紅鸞星動得這麼突然,霜娘真沒料想到,努力回想了一下當日那個小廝,模糊有點印象,長得似乎還算周正。

    「我明天問一問春雨,看她有沒有這個意思。」霜娘道,她有點小激動,她身邊的幾個丫頭裡,這是頭一個有人來求的呢,人選看著似乎還不錯。

    周連營想說什麼,霜娘忙道:「我要問一問的,這是一輩子的大事,我不能就這麼給她做了主。」雖然就規矩上來說她有這個權利,但對於幾個貼身丫頭,她從未打算行使。

    周連營一笑:「沒催你,我是想說,不用這麼著急,總要明年才能辦事。那小子只是怕有人搶在他前頭,所以早早地求一聲。」孝期內,主子們的婚配都停了,下人們自然也是。

    霜娘點頭,她也沒法那麼快放春雨出去成親,春雨再一走,她這裡就要面臨沒人頂上的窘境了。

    周連營便掀開簾子去了。

    **

    翌日。

    霜娘這天非常忙,她天沒亮就起來了,把給周連營準備的那些東西都收拾出來,使塊墨綠色綢布打了個大包袱,忙活到日頭升起時弄好,抱著去給安氏過目。安氏那裡也有準備一些,婆媳倆商量著,合在一起斟酌添減了小半天功夫,臨近中午時才最終定下,打成兩個包袱叫人送到外書房去了。

    安氏留了飯,用完後,霜娘才和春雨溜躂回自己院子。

    回來該是午間小憩,春雨要去臥房鋪床,霜娘卻拉了她,只在外間坐下,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著她,笑容若有深意。

    春雨被看得有點坐不住了:「奶奶?」

    霜娘憋了半天了,沒工夫問,這時關子也賣不了多久,笑著先問她:「六爺身邊那個叫望山的小廝,你有印象沒有?」

    春雨點頭:「我知道他。」

    有門呀,霜娘眼睛一亮,跟著問:「你覺得他長得怎麼樣?說話談吐呢?討不討厭?」

    春雨聽聞,坐在那裡,背脊僵了,臉色也木住了。

    霜娘興致勃勃地:「別害羞嘛,我們私下的話,你只管說——哎,我知道你見他的次數少,說不出多少來,你有幾句就說幾句好了。」

    春雨一句也說不出來。

    「……」霜娘終於意識到她這個表現不太像害羞,滿心的興奮降了溫,重新探究地看了她兩眼,不再迂迴,直接把昨晚周連營的話轉述了,然後有點小心地道,「你不願意就直說,沒關係的,我去給回了就好了。一輩子的事呢,不會勉強你的。」

    就她來看,望山還蠻真心的,應該不只是想要個她身邊的大丫頭。因為金盞和疊翠兩個都在外院,他應該多少見過,但都沒有提起,那天出去見了春雨一次,就很快來求了。

    春雨的表情鬆弛了一點點,然後搖了頭。

    真沒這個意思呀。霜娘心下可惜,忍不住多問一句:「或者你再考慮一下?這事沒這麼急的,你想個兩三個月再給回復都行。我給你找找機會,讓你去外院送個東西什麼的,和望山多接觸一下。」

    春雨的表情就又繃住了,非常沉重,好似背上被壓了座大山。

    霜娘嚇了一跳:「好了,不考慮了,不喜歡他就算。以後別的人選多著呢,我們慢慢挑,一定挑個你中意的。」

    唉,這回肯定沒戲了,明明一開頭說起望山來她很正常,不像對他有什麼意見,結果一流露出結親的意思來,她就反感成這樣,感情的事還真是沒道理可講。她想著又想起來:「我忘了問了,是不是你家裡給你定過了?這也沒事,讓你家裡人來說一聲,走個過場就好了。」

    春雨搖頭,維持著那整個人都不好了的樣子,然後從炕沿上滑下去,給跪下了。

    「我不出去嫁人,我想一直伺候在奶奶身邊。」

    「……」

    這話要是金盞或者疊翠說的,霜娘還能當成兩個人是玩笑或者逢迎的意思,但春雨這兩根筋都沒長,她就是這麼個有一說一的人。

    這雷炸得霜娘毫無防備,她真沒想到身邊還潛伏了個走在時代前端的獨身主義者,先說了那麼一大篇的,這下呆呆坐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第85

 

她不說話,輪到春雨開始說了:「要不是伺候的是奶奶,我也不敢說出這個心思——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就從沒起過嫁人的念頭,我這樣的,大概根本就不算個女人了。」

    她跪在那裡,說出這種話的時候表情平淡,眼窩乾乾的,但不知為何,霜娘卻覺得她比嚎啕大哭還要戳人心,整個人都似淹沒在了一片無聲的悲哀裡。

    霜娘不由把聲音放到極輕,問:「你在這上面是有過什麼不愉快的經歷嗎?」

    春雨搖頭:「沒有,我和別的姐妹們一起長大,一處吃一處住,一道伺候主子,都是過一樣的日子。但慢慢我們大了,大家私下開始開一些玩笑——」

    她頓了下,霜娘會意道:「我明白。」丫頭們年紀到了,春心動了,話題難免要開始跟男人沾邊,彼此取笑打趣一二。

    春雨便繼續:「我總沒有興趣參與進去,起初我沒有覺得不對,她們也只是笑我開竅晚。但一年年過去,我心裡的想法越來越不對,想到要嫁人這件事,我就厭惡害怕。我只願意一個人清清靜靜地過,一直像這樣伺候著奶奶就好。」

    霜娘試探著道:「你嫁了人,也仍舊能回來的呀,還在我這院裡,做個管事媳婦。」

    春雨堅決地搖頭:「不一樣的,奶奶。我不要別人做我的主。」

    霜娘聽她這麼說,腦子裡閃了道靈光,感覺似乎抓到點頭緒:「你好好分辨一下,你不能接受的是婚姻,還是男人?」

    「都不能。」春雨回答,然後眼裡多了點困惑,「這不是一回事嗎?我想到我要嫁給哪個男人,就會變得很討厭他。奶奶,請你幫我跟望山道個歉罷,都是我的錯,我這樣的人不該成親,嫁給誰都是害了他。」

    這是什麼怪怪的心態啊。霜娘又被攪糊塗了,她沒學過心理學,揉著額角,只覺得頭都有點疼了。

    她這個飽受困擾的模樣讓春雨很不安,她喃喃道:「奶奶,你別替我操心了,我就是個怪物。只求奶奶別攆我走,我做什麼差事都成。」

    「……瞎說什麼呢。」霜娘意識到自己的態度讓她有了點誤解,醒過神來,忙拉她起來,「好了,起來,不就是不想成親嘛,怎麼扯出那種詞來了。」

    春雨順著她的動作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奶奶,我不怪嗎?」

    「頂多就是跟一般人有點不同吧。」不分析那些有的沒的,單單對於不婚這件事,霜娘還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

    想不明白的事她也不想想了,口氣就直接變得輕鬆起來,「但每個人的活法本來就不一樣,成親又不是吃飯,必須得做,不做就活不成。你不願意就算了,以後給你收養個你喜歡的小丫頭,叫她認你當乾娘,給你養老送終,你也不比別人差什麼。」

    見春雨眼裡還有餘悸未消,霜娘索性敞開了安慰她道:「我當初也不想成親呢——我怎麼進的門,你們都知道。我雖然在家過得不快活,可成親也沒什麼好,女人嫁到別家去,就好像賣給了人家一樣,我覺得我可吃虧了,我那時就很懶得想這件事。」

    沒什麼比這安慰更有效了,尤其霜娘看上去明顯說的是真話,春雨一下就復原了不少,臉上都重新多出了血色來:「奶奶也不喜歡成親嗎?」

    「是啊,要不是我家老爺逼著,我也更願意一個人過,輕鬆自在多了,我都打算過靠繡技自己養活自己……」

    這是午後時分,初夏陽光最烈的時候,丫頭們多半打盹去了,沒睡意的也縮在屋裡,不想出來受熱挨曬,院子裡一片靜悄悄的。

    周連營站在簾外,他今天回來得早,見到了送到外書房的兩個包袱,便往後院來,想用最後的一點閒暇時間多陪一陪霜娘。

    但此刻,他心中的熱情一點點凍結,另一種複雜的情緒則如烈火一般燃起,燒得他胸口滾燙灼痛,眼中笑意褪去,荒蕪結出冰層。

    在這世上長到二十一年,他並非沒嘗過世事艱辛,深宮裡的機心謀算,隱去邊關的真格拚殺,但這是頭一回,他嘗到這種刻骨得受人羞辱的滋味。

    他想,到底是她太會騙人,還是他太小看了人,才能什麼都沒察覺出來,這麼容易讓她把自己騙成了一個笑話?

    他什麼都沒有說,如來時一般,靜靜地獨自去了。

    **

    霜娘記得很清楚,周連營入職這天是六月十二。

    從這天起她就扳著手指開始數了,還浪漫了一回,仿著九九消寒圖的模式,自己畫了幅爬了滿牆的薔薇花圖,過一天就調了丹青塗一朵花。

    軍中規矩不同,軍士沒有如荀休之類的固定休沐日,不過到長官級別的又稍有通融。周連營這回是以本尊身份,又有在楊大將軍那的三年從軍履歷,入營不可能如普通軍戶子弟般從兵卒做起,他直接蔭補了中軍坐營,所以在這通融範圍之內,如有事,每月可請假期一天。

    霜娘的圖就是按照月份來的。

    但第一幅的薔薇都塗滿了,也沒等著人回來。

    「剛辦差就是會忙一點。」她把畫捲起收好,淡定地和春雨說。她也是走過職場的人呀,第一個月嘛,千頭萬緒,都要一點點摸索上手,沒空回來很正常。

    等到安氏叫人往城外大營送東西的時機,霜娘也把自己這個月裡做的各樣物件包裹好,讓人一併帶去,然後回來畫起第二幅荷花圖。

    時令這時已入盛夏,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隨著荷花花瓣一片片染粉,而惦記著的熟悉身影仍舊不曾出現,霜娘的心情,慢慢開始掌控不住了。

    白天還沒什麼,周連營不在家住了,金盞和疊翠兩個沒事做,常跑回後院來,一處呆著說笑做活,熱鬧得緊。但到了晚上,院門關起來,裡外都安安靜靜的,只有偶爾一兩聲夏蟲鳴叫,寂寞如絲從心底生長出來,纏繞蔓延。明燈底下坐著,時間好像被誰惡作劇調過,和以前比起來過得額外得慢。

    她面上如常,不肯露出這心緒,心裡自嘲:可算知道深閨怨婦是怎麼來的了。

    為了打發晚飯後到睡前這段變得漫長的時光,霜娘本來晚上很少做活,怕傷眼,現在空虛之下也管不了那麼多了,照做不誤。

    到荷瓣全部飛上粉色,她已積攢出一個比上月幾乎大上一半的包袱來。

    春雨收拾的時候有點猶豫:「奶奶,全部送去嗎?六爺好像使不完。」

    霜娘看著滿炕的繡活發愣,她也沒想到不知不覺間做出這麼多來了。但只遲疑片刻,她就點了頭:「送去,多點不怕,使不完就放著,少了可麻煩。」

    這話一半是實,另一半算搪塞,裡面夾了霜娘自己的小心思。金盞前幾天悄悄建議過她,讓她可以寫封信塞在裡面一併送去,霜娘聽了心動片刻,但又想了想之後,還是決定不這麼做。

    周連營有假都不請,可見在公事上認真上進,男人就該這樣。她要寫信去,和他說什麼兒女情長豈不是分了他的心?雖然曾有過的職業生涯早已遙遠得確實是上輩子的事了,但霜娘私心裡以為自己仍該和一般婦人有點區別,她要更獨立一點,不去拖他的後腿才是。

    不過,更隱晦一點的表達還是可以的——比如說這超量的大包袱,他接到之後,總是會想起她一點的吧?

    **

    京郊,五軍中軍大營。

    營區高大粗壯的柵欄前,望山一左一右抱著兩個大包袱,頂著驕陽,等在門口,墊著腳尖不時向裡張望。

    門前沒有遮擋,他額上很快被曬出了一層汗珠,但兩個手都佔滿了,也不敢把東西放到滿是塵土的地上,只好由著汗珠自己滾落。正心焦之際,得到通報的周連營穿著青白罩甲終於出現了,穿過兩隊巡邏的兵士,大步向他走來。

    望山忙小跑著迎上前,把包袱遞出去,滿面堆笑道:「六爺當差辛苦了,這些是太太叫我送來的。」

    周連營接到手裡,掃他一眼就皺眉道:「你還沒緩過來呢?一個丫頭,至於把你弄得這樣。」

    望山呆了下,抹了把汗,刻意裝出來的歡快的眉眼就跟著被抹得耷拉下來了。

    「六爺眼睛也太利了。」他唉聲道,「我也不想的,可我就是想不通。」

    周連營冷道:「人家明白拒絕你了,有什麼可想,換個人就是。府裡那麼多丫頭,又不是只她一個。」

    「可我就看她好。」望山腳尖在地上蹭著,「六爺,你告訴我之後,我想算了的,但就是放不下,不甘心——我哪不好啊?我改還不成嗎?我想了好久,忍不住,又去找了金盞姐姐,求她幫我問一問,她們姐姐妹妹的,說不準好說話一些。」

    周連營沒想到兩個月前就叫他死心,隔這麼久他還拖拉著,臉冷不下去,反有點被氣笑了:「合著你還嫌我替你辦事不利了?你問,問出什麼好話來沒有?」

    望山整張臉都垮下來了:「六爺,我哪敢怪你啊,就是我自己不服氣——我也不知是好話壞話,春雨沒挑我什麼,還說我是個好人,可她既然覺得我好那為什麼不肯跟我呢?女人的心太難懂了。」

    他一副倒霉窩囊樣,周連營看得不耐煩起來,感覺自己跟他站一處,好像要被傳染上一樣,就草草道:「行了,東西我收了,你回去吧,替我向父親母親問個安。」

    他拎著兩個包袱,轉身大步回去,望山回過神來,忙喊道:「哎,六爺,你兩個月沒回家了,太太想著你呢,叫我問一聲,什麼時候能有假啊?」

    周連營的腳步頓了頓:「我最近忙著,再過一陣子罷。」

    「還忙呀。」望山很失望,「六爺,我還想著你回去幫我問一問六奶奶呢。」

    「……」周連營回過頭來:「問什麼?」

    望山有點鬼祟地左右打量了一下營門口值崗的四個兵士,感覺他往裡兩步應該沒事,不會被槍陣攔住,就往前湊了湊,小聲道:「問春雨啊,說不準六奶奶能問出新的話來——」

    「有什麼好問的。」周連營的臉刷一下落下來了,冷冷道,「有其主必有其僕。」

    一對沒心的人——奴才比主子還強些,起碼交待了實話,沒成天裝出副笑模樣來騙人。周連營想著,再也不想看見這倒霉小廝,踩著重重的步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後一句落音輕,像是從牙縫裡磨出來的,望山沒聽明白,要再問一遍,但周連營走得太快,他沒來得及,也不敢再往裡追了,軍營重地,他這樣的外人是不能隨便進去的。

    只好糊里糊塗地轉身回去了。

 

☆、第86

 

周連營拎著包袱回去自己的營帳。

    這是個雙人帳,除他之外,還住了另一個一樣是蔭補來的坐營官——京衛指揮使家次子韓飛,與周連營打小就認識,算是老熟人,比周連營大兩歲,入營也早兩年,戲弄賀老爺的時候拉他出來溜過。這會他不在帳裡,應該是吃飯去了,還沒回來。

    周連營走到屬於自己的那張床鋪前,把兩個包袱丟上去,面無表情地看了片刻,下手拆那個大的。

    他以為這是母親給他準備的東西,但剛一拆開,就知道拆錯了。

    他心裡惱意上來,要把那包袱的結重新打回去,冷不防自後襲來一巴掌,猛拍在他背上:「嘿,背著哥哥藏什麼好東西呢?」

    周連營微一踉蹌,頭也不回,順勢一腳向後踹去。

    背後那人機靈地一跳,躲過了這一下反擊,但幾乎同時,上面一記肘擊撞過來,那人不跳還好,不過是挨在肚子上,但這一跳,就撞到了他小腹偏下的位置。

    「喝!」那人倒抽一口涼氣,捂著小腹連著倒退了好幾步,大聲嚷道,「周小六你居然下這種毒手,差一點哥哥就要報廢了好嗎?!」

    周連營轉頭,沒什麼誠意地道:「怕什麼,韓家還有你哥在呢。」

    「瞎說什麼,別的他上行,這事可不行——」韓飛轉著眼珠,忽地整個人向前直接撲倒,手臂伸展著一下把那個還沒來得及繫上的大包袱扯開了。

    周連營想攔,沒來得及,於是一大摞布襪倒塌散開在了床鋪上,因為數量過多,甚至倒出了一種「轟然」的效果,景象十分壯觀。

    「哈哈——」韓飛捂著肚子要大笑,但笑一半扯到傷處又痛,嘶聲改成了斷斷續續的笑,「又是你媳婦給你做的?她怎麼勤快成這樣,是以為你長了八隻腳嗎?」

    他說著就伸手要拿起一雙來看,周連營一把把他的手拍開:「不許碰。」

    「小氣,你又不穿,送哥哥兩雙怎麼了。」韓飛哼哼。

    周連營直截了當地拒絕:「不送。營裡發的我還有沒穿過的,你要是要,那個送你。」

    這回輪到韓飛拒絕他:「那破布誰稀罕。」

    周連營便不再理他,把散開的各樣物件重新整理好,包裹起來。

    有一個元寶形的荷包因為鼓鼓的,滾得遠了些,他沒留心,韓飛亂看看到了,乘著他專心打結,把那荷包摸到手裡,感覺裡面果然有東西,便眼睛一亮,扯開繩結,手指伸進去摸索。

    就摸出一個白瓷弧頸小瓶來,韓飛也算大家出身,看造型就知道裡面多半盛放的是薄荷油一類的防暑用品,失望地歎了口氣,把小瓶塞了回去,大大咧咧地丟到周連營面前。

    「我以為你老不回家,弟妹著了急,開竅給你寫了情信來呢。」

    他就是這麼個痞子性情,周連營很習慣了,踹他一腳,把荷包收回來要放回包袱裡,韓飛見狀,忙把那包袱往後拖了拖,道:「弟妹用心給你準備的,你就用嘛,叫你送我也不送,自己又不肯用,都放著等發霉啊。」

    周連營聽聞,捏著荷包,動作頓了頓。

    韓飛坐在床沿上,傾身上前,向他擠眼:「你兩口子到底怎麼了?這口氣賭得夠長的哈。」

    「……我的家事,不要瞎打聽。」

    「嘿,哥哥又不是外人!」韓飛一把把他扯過來,壓到自己旁邊坐下,勾著他脖子,然後道,「來,讓哥哥這個過來人開導開導你。我跟你說,兩口子吵架嘛,你是該拿拿架子,不能叫女人以為你好惹,爬到你頭上來——不過你拿這麼久了,也該差不多了吧?我看你媳婦對你挺上心的,態度也蠻端正,吵了架照樣給你做了這麼多東西過來,手藝看著還正經不錯。人家這就是求和了,怎麼地,你還非要人當面跟你認個錯不成?那也得你回家去,見著你人才行啊。」

    什麼亂七八糟的,她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以為把他敷衍得很好呢,求什麼和。再想到這損友誇的手藝,周連營就更心塞了——是不錯,都夠她自力更生的了。

    時間過去兩個月,他現在的心態已經平靜些了,不然根本不會聽韓飛廢話,開個頭他就要出去了。

    韓飛繼續起勁地道:「我看你見好就收得了,除非你是想休了她,不然再往後鬧,也鬧不出什麼頭緒來——」他忽然頓住,側頭瞪眼道,「小六,你不是打的這個主意吧?」

    周連營一怔:從聽到她那些話到現在,他從未起過一點這種念頭。他一直不回去,其實最大的原因是沒法面對自己受損的自尊。

    ——他不是因為她說當初不想成親的事,一門沖喜婚事,正常姑娘誰樂意呢?可她後面吐露出來的信息就真的傷到了他,又是成親沒什麼好,又是更願意一個人過,前一天才剛說完捨不得他走,隔天轉過臉就和丫頭說這種話。他當時的感覺,好似被人扇了一巴掌,臉上火辣辣地痛,一刻都呆不下去,只有轉頭就走。

    但即便如此,休妻這個心思,他真的從來沒有想過。

    韓飛看他的臉色明白了,就拍他一下:「那你鬧什麼,難道你還能一輩子不回家了?對了,你兩個到底生的什麼氣?」

    周連營牢牢閉著嘴,雖然覺得他的話有那麼點道理,但這麼傷自尊的真相,絕不能告訴這個大嘴巴,他今天知道,明天整個中軍的人都該聽說了。

    韓飛得不到回答,就漫天亂猜起來:「是你亂看丫頭了?然後她河東獅吼了?」

    他猜得這麼不靠譜,周連營不得不開口:「我看什麼丫頭,你才有這喜好。」

    「嘿嘿嘿,是啊。」韓飛坦蕩蕩地笑道,「哥哥就喜歡賞鑒女人,看兩眼怎麼了,我又沒要睡她——哎,我說,周小六,你還跟哥哥回嘴,我看你才太沒用了,在家裡你們家那規矩嚴你不敢亂來就罷了,自己跑外頭浪了三年,還保持個童子身回來了,你是想修個金剛不壞之體還是直接要成佛?嘖嘖,這麼大年紀的童子雞,哥哥真是開眼了,話說你注意點,憋這麼多年你那物件都不知道還能不能用了——」

    周連營忍無可忍,翻臉揍他。

    兩個人在武力上算旗鼓相當,但韓飛一直憋不住哈哈直笑,一笑氣就散了動作跟著慢下來,阻擋不及要挨上兩下,連吃痛了幾下之後他想出了賤招來,一挨打他就去拽旁邊的包袱,周連營不想叫他碰著,有了顧忌後打起來就沒那麼過癮了,只得慢慢收了手。

    韓飛揉著肚子喘氣,喘了兩口就繼續道:「好了,不鬧了,哥哥和你說正經話。其實你就是吃了沒經驗的虧了,跟女人有什麼氣賭啊,她不聽話,你把門一關,帳子一放——床頭吵架床尾和的話你聽過吧,沒什麼比這更有效的方法了。別想著講什麼道理廢什麼話,那都是浪費時間,像你這樣不回家,就更傻了——你娶媳婦幹嘛使的?就放在家裡給你看屋子啊?浪費!蠢!」

    「……」周連營本來認為自己發生的真實情況跟他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但不知是不是他末尾下的兩個定語太鏗鏘有力了,讓他覺得自己有被洗腦的趨勢,

    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我還在孝期裡。」

    韓飛愣了一下:「對哦。」然後一下子精神抖擻,拿手肘捅他,「所以,你真的到現在還是童子身?」

    ……認真回答他才是真蠢。

    周連營猛然返身,掐著他脖子把他按得陷進床鋪裡,手上微微用勁,瞇了眼道:「你要試試?你懷不了,沒事。」

    「惱羞成怒了真的是哈哈——咳!」扣在脖間的手指收攏,韓飛呼吸困難起來,嗆咳了一聲,忙擠出聲音來討饒,「小六我錯了,我閉嘴。」

    周連營又掐他一把,才收了手,估算著午休時間差不多了,來不及再拆包袱細看,就把兩個都提起來,繞過床鋪走到帳角,先放到立在那裡的木櫃裡去。

    韓飛得了自由,就又管不住嘴了,坐起來道:「你跟我這裡逗樂有什麼用,有這力氣家去和你媳婦使去。動不了真格,也能稍微解解饞出出火嘛——對了,你知道要怎麼做吧?不會趁早說,哥哥教你。別不好意思硬撐著,哥哥這裡丟人不算丟,要到你媳婦面前露了怯,你後悔可晚了,夫綱還怎麼振呀呀呀——」

    他說到後面還唱上了,這回周連營揍他都懶得了,放好東西直接出去了。

    走出去之後他覺出來有點異常,低頭一看,掌心裡還捏了個元寶荷包。

    這時再要放回去就太麻煩了,他躊躇片刻,撩開布甲,把系到裡面的腰帶上了。

 

☆、第87

 

第二個月的東西送過去後沒兩天就是中秋節了,望山回安氏話時,說了周連營仍舊很忙,最近都回不來,但霜娘心裡仍存了一點奢想——畢竟團圓佳節,說不準他會在這一天突然出現呢?

    結果,奇跡並沒發生。

    飯後賞月時,別人成了親的都是夫妻成雙成對,連靜樂公主都偕同周連深回來了,只有霜娘落單,怕掃了眾人的興,又不好早走,只得跟姑娘們混一起去了,心裡失落著,面上不能流露,還要強打起精神說笑,好容易把這一晚挨了過去。

    軍嫂真是不容易啊。霜娘回來感歎,都要羨慕起鄭氏了,她上千里路都能隨了去,自己不過隔了個城裡城外,倒好似被劃了道銀河般,過成了牛郎織女。

    這念頭一閃她就忙把攆出腦外:太不吉利了,一年才見一回面,她怎麼也不會這麼慘吧?

    但思念仍縈繞心頭,尤其見過周大周二兩對恩愛參照物之後,更是翻著倍地襲來。

    ——明明已經不是單身了,為什麼還要被這麼虐,想一想簡直要淚奔。

    她悶了兩天才緩過來,也就在這時接到了門上的通報,說賀太太來了。

    霜娘聽到她的來訪就猜著她的來意了,九成九又是為了雪娘的婚事來催,這要來的是胡姨娘,霜娘不想和她周旋直接就稱病了,但是是這個名義上的繼母,素日算是個省事的人,就還是讓請進來了。

    賀太太進來坐下,猶豫了下,提出要和霜娘私下說話。

    難道是發生了別的什麼不好告人的事?霜娘疑惑著答應,叫春雨出去了。賀太太才開口,卻還是為了雪娘的事,只是和霜娘想的又有一點不一樣——不是催著給找對象,雪娘自己長了本事,找著了金龜婿,所以賀太太現在來催的是另一件事。

    一聽賀太太吐露出這金龜婿的大名,霜娘就覺半空裡好似一道霹靂打下。

    「楚、楚王?!」

    賀太太點了頭,跟著說了來龍去脈。

    就中秋那天晚上的事,胡姨娘和雪娘兩個出去外面街上看花燈,賀太太要在家看著官哥兒,加上也不怎麼願意跟她們一道逛,就呆在家裡沒去。

    花燈會上熱鬧非凡,除了賞燈的人多之外,各色小偷小摸渾水摸魚的也多,雪娘就讓一個地痞調戲了,而後被一名形容尊貴的男人英雄救了美。

    再然後,昨天,楚王派人去賀家提親了。

    ……

    霜娘木著臉坐著,她暫時什麼都想不了了,唯一也是最大的心情只有後悔。

    她後悔自己之前為什麼沒有狠一狠心,給雪娘胡亂找個人忽悠她嫁了得了。她不是辦不到這一點,她只是手軟,覺得這便宜妹子再蠻橫無禮,畢竟沒犯死罪,拖她幾年出口氣還成,毀人一生下手太重;同時她也輕敵,以為以自己如今身份,雪娘再怎麼也蹦躂不到她頭上,傷不到她,所以隨意為之——結果叫人坑了一把大的。

    這和之前她遇到的所有危機都不同,霜娘已經知道,永寧侯府擁護的是太子,而楚王卻想取而代之,儲位之爭是天下間最無情最凶殘的爭鬥,而她這裡的籬笆沒有扎牢,叫人鑽了空子。

    她只稍微往下想了想,就又想不下去了,腦子都要給嚇空白了的趨勢。

    這不能說她是無知婦人沒見過世面膽量小,恰恰相反,正因為她有那麼點見識,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才這麼害怕——她要怎麼跟安氏甚至周侯爺交待?這不是後院女人間的那點間隙,涉及到永寧侯府這個層面上的利益,沒有任何巧言辯飾的空間,一個弄不好,她幾年辛苦維持出的局面都要砸在裡面了。

    終於開口說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喉間好似被人塞了一把沙礫,乾澀得厲害:「所以,家裡讓太太來找我的意思是?」

    賀太太說,楚王派來的人暗示了,願意給雪娘夫人的名分,但這個名分要朝廷冊封,所以光靠楚王努力恐怕不夠,賀家自己也要使一把勁才行。賀老爺那麼個牛毛小官,能把勁使到哪裡去?自然只能想起長女來了。

    霜娘的臉色越聽越冰,傳著話的賀太太也開心不到哪去,又說,以她本心來說,根本不想來這一趟,雪娘的性子她再瞭解沒有了,這個繼女嫁得再好,她也別想沾著什麼光,只有胡姨娘會跟著抖起來,擠壓到她在家裡的正室地位,且她給出了這個頭,還明擺著要得罪長女,這樣只有壞處沒有好處的事,她又不傻,哪裡能樂意干?只是百般推脫不掉,只得被逼來了。

    賀太太后面這些解釋的話算得上推心置腹了,但霜娘都沒什麼心思聽了,敷衍著應了,讓回去給賀老爺回話,說她要想幾天,就把人送走,然後把自己關進了書房裡,抱頭苦思起來。

    楚王抽的什麼風之類的她暫時都顧不上,她思考的目標很明確:絕對要攔住雪娘,不能讓她真進了楚王府的門。

    那麼問題就出來了,怎麼攔?賀老爺攀龍附鳳的心強到讓明面上的路只剩下了一條——給雪娘另外找個至少不差於周連營的金龜婿,不然他不可能斷了楚王那條線。

    這其實就等於沒路,哪怕她能豁出去,帶著雪娘搞個什麼落水之類的碰瓷,頂多能碰來個侯門妾罷了,填不了賀老爺的欲壑。

    明面上不成,只有暗地裡。可這又要怎麼做呢?給雪娘下點藥,從源頭上一了百了算了?那第一,需要毒藥,第二,需要能給辦這種人命大事的人手。作為守法奉紀慣了的普通公民,這兩樣她一樣都沒有,倉促間也不知道能從什麼渠道找到。

    想到頭痛欲裂之時,她瞥到桌角上放著的箋紙,就是周連營之前手把手教她寫的那張《風雨》。她原是好好收藏起來的,這兩天實在想他,又翻出來看了看。

    霜娘心念一動:這件事大概是已經超出了她的能力範圍,她再想也想不出個頭緒了,而兵貴神速,又不宜再往下拖下去,那麼,她或許應該試試求助?

    這念頭一冒出來,就再也塞不回去了,好似在心間落了一顆草種,頃刻間發芽長大,騷動不已。

    她咬著唇,一邊往硯台裡倒水磨墨,一邊心內做最後的掙扎猶豫,到提起筆來時,終於定了主意——他說過的呀,有事都可以和他說,所以,麻煩他一下應該是可以的吧。

    筆尖沾了墨,在硯台裡懸著頓了頓,想定了說辭,落筆。

    既然是求助,那就不要來什麼虛的了,以免他錯估形勢,以為早幾天回晚幾天回沒什麼大不了,那她只有乾著急了。

    **

    望山接到傳話,說六奶奶請他往城外大營送封信的時候,精神大振,他現在只愁跟裡面搭不上話呢,接了信飛一般地去了。

    飯都沒顧上吃,騎上馬,頂著大太陽趕在將近午末時到了地頭,搶在操練的嗚嗚號角響起來前把信交到了周連營手上。

    周連營拆信的時候,他就殷切地在一旁盼著,不敢偷看,又實在好奇,心裡貓抓也似。

    周連營的心情也很複雜,他聽說望山又來找他的時候就覺得奇怪了,再拿到霜娘的信,更是意料之外——他以為是家裡突然發生了什麼事,真沒想到會是霜娘特意叫人送信。

    他拆開信封的動作有點快,還撕破了一個角,待抽出裡面薄薄一張信箋,展開的動作又不由慢下來了。

    但再慢,也很快把信箋內容看完了,因為裡面只有七個大字——

    有事求你,求速回。

    連著兩個「求」字刺入眼簾,周連營捏緊了信紙,一頓之後驀然抬頭:「你六奶奶在家出什麼事了?」

    「啊?」望山被他的臉色嚇一跳,愣了下才回答,「六奶奶在家好好的,沒聽說有事發生啊。」

    信裡並無別情,周連營直接把信紙攤到他眼底下:「那這是怎麼回事?」

    望山作為貼身小廝,一些常用字他是認識的,看過之後有點發傻:「哎——這,可我真沒聽說六奶奶有什麼麻煩啊。這信是裡面傳到金盞姐姐手裡,再轉交給我的,只囑咐了我盡快送到,別的什麼都沒說。」

    周連營眉心擰起,把信拿回來自己又盯著看了一遍。

    望山還嘮叨著:「金盞姐姐給我的時候笑嘻嘻的,要是六奶奶那邊不好,她不會是這個臉色罷?——啊,我知道了!」

    他這一驚一乍的,周連營抬頭,沒好氣催道:「知道了還不快說,等著我問你呢?」

    望山嘿嘿笑道:「六爺別急,我猜啊,一定是六奶奶想六爺了,不好意思說,又怕說了沒用,六爺忙著公務還是抽不出空,所以寫了這麼一封信來,想唬著六爺回去——不然金盞姐姐一個勁笑著催我快來呢。」

    周連營不相信他的瞎猜,但是從邏輯上來說,好像只能這麼推測?

    他心跳快了半拍,這一失措,就選擇性忽略了這條邏輯線上的極大漏洞,把信收好了揣到懷裡,問他:「你怎麼來的?」

    望山莫名:「騎馬來的啊,六爺。」

    周連營微點了下頭,吩咐他:「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告個假就出來,等下馬給我騎,你自己想法回去。」

    望山傻眼:他雖然是來催人的,可也沒想到能這麼靈驗,這位爺說風就是雨,抬腳就要回去,他全沒準備,這荒郊野外的,他一個人得怎麼走啊?

    周連營哪裡管得著他,匆匆去主將處說了一聲,就返回營帳脫下布甲。

    韓飛正要往外走,見此一愣:「你幹什麼去?」

    周連營背對著他:「回家。」

    韓飛聽聞往回走了兩步,奇道:「你不是告了明天的假回去嗎?怎麼變成現在就走了?你跟徐將軍說過了?」

    他一串問題,周連營只回了他末尾的,只有一個字:「嗯。」

    但這毫不妨礙韓飛自己的想像力擴散,他抱臂環胸,靴尖在地上一點一點,嘿嘿笑道:「想了想又等不及了吧?這才對嘛,有哥哥的風采,像個男人樣——」

    周連營直接擦過他走了。

 

☆、第88

 

信送出去後,霜娘並沒有安下心來。

    原本的危機感是少了點,但多出了另一種焦慮,她在書房裡來回踱步,心臟突突地跳,幾回想往簾外去,叫人把信追回來算了。

    因為她當時以為自己是深思熟慮下的決定,但真的過了那個時段之後,她發現她其實是頭腦發熱。

    太輕率了。

    她沒有試過這麼主動地把難題完全依托到別人身上去解決,現在是說不出的彆扭發慌。

    ——怕他不幫她?不是,她這點信心是有的。覺得自己沒用沒面子?更不是,她對自己的能力沒有誤解,沒對自己有過過高期望。

    這點不適真是非常難以言說,明明是向別人索求幫助,但她的感覺倒好像是交付出去了什麼一樣。

    又轉了三四圈,霜娘終於受不了了,她這麼一刻都坐不住,汗都要轉悠下來了,又想不了正事,還不如去躺著,說不準腦子還能靜一點。

    無法之下,她真去往臥房,踢了繡鞋,合衣向床上一倒。

    她並沒想睡覺,只想靜一靜,但軟軟的床鋪是個有魔力的地方,她仰躺了一會,腦子沒怎麼靜,睡意卻躺出來了,眼皮下垂著,慢慢就粘到了一起。

    只是睡得不熟,迷迷糊糊的,腦子裡仍是一件事連著一件事轉,其實不知道具體想了些什麼,但一刻都停不下來。

    輕輕的腳步聲踏進來,在床邊停下,修長的身影籠罩過來,站了片刻,跟著床鋪微微陷下,有人在她床邊坐下了——

    這整個過程霜娘都有明確的感知,只是她分不清夢裡夢外,心裡著急,努力想睜開眼來確認一下。

    周連營俯身,便見她眉心蹙緊,睫毛快速顫動著,如撞進獵人網裡的蝴蝶薄翼,脆弱不安。

    這是魘著了?他推了推她:「醒醒。」

    沒用。

    周連營想起她的睡功來,普通推搡基本無效,便要直接掐她一把,但手抬起來,選不出個合適的地方——她躺在那,哪裡看上去都是嬌軟的。目光梭巡了一圈,最終才選定在她腳背上,微微用力,掐了一下。

    霜娘從朦朧裡瞬間痛醒了,因為腦子裡一直像有脫韁的野馬在跑,她的第一反應也不靠譜起來:「春雨,快來有老鼠咬我——咦?」

    她睜大眼,望著坐在床頭的男人,愣住了。

    周連營平靜地回視著她。

    霜娘看了他好一會,好像不相信似地,撐著胳膊坐起身來,往他跟前湊了湊,盯著他看。

    她是真的很意外,一來真沒想到他能回來這麼快,即便信裡寫了,她以為他至少也要到明天了,誰知從閉眼養神裡驚醒,人忽然就坐在了她床頭,二來則是——

    周連營有點撐不住了,不知她看這麼久不說話是什麼意思,正要問,就聽見她出了聲。

    「哈哈哈!」

    這麼個反應,打破了周連營的所有預設,他簡直要被笑愣了:「……你笑什麼?」

    「哈哈,你怎麼變這樣啦。」

    霜娘止不住笑,一邊笑一邊又往他跟前湊,還伸出一根手指來戳戳他臉頰。

    周連營沒被人這麼動過,有點不適應,拉下她手指來,往後仰了一點。但他知道她在笑什麼了,便道:「不過是黑了一點。」

    「哪裡是一點,是很多點,你怎麼能曬這麼黑呀。」霜娘笑得停不下來,「不但黑了,還壯了,我剛才差點叫非禮你知道嗎?」

    周連營:「……」

    「你冬天會再白回去吧?」霜娘還問他,「你以前也是在軍裡,少不了曬太陽,可是你剛回來時挺白的。」

    「會吧。」周連營的頭點得十分艱難,他沒想過回家時第一個面臨的問題會是這個。

    好在霜娘過了初始的衝擊後,也不再笑了,只是仍舊凝視著他。

    她的視線太好懂了,思念幾乎要滿溢出來,再過得片刻,就真的溢出來了——淚光閃爍。

    怎、怎麼這樣啊。

    周連營有點慌了,先那些糾結徹底拋腦後去了,伸手攬她過來,抱她到懷裡,輕拍著她背脊道:「別哭。」

    霜娘頭挨在他厚實了一點的肩膀上,不出聲,過了一會,周連營就感覺肩上那一塊薄薄的衣料被浸濕了,水意滲透到了肌膚上。

    「別哭。」他又說一遍,沒辦法地把她更抱緊了一點。

    被這淚水一泡,他忽然就覺得自己小心眼到可笑,傷的什麼自尊啊,讓她在背後說兩句怎麼了,說了又怎麼樣,他一個大男人,怎麼想起來要和她賭這個氣的。

    肩頭的濕潤還在擴大,周連營甚而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記憶來了:他那天到底聽說了些什麼?其實是他聽錯了吧?

    沒見面的時候琢磨了那麼多,然而一見面,他發現什麼都沒必要追究了,也根本不想追究。

    懷裡的人還是不出聲,只是身子隨著細細地發抖,他右手攬著她,空出一直手掌來往上摸到她的臉,摸了滿手濕漉。

    他手掌有點僵硬地張著,更不知該怎麼辦了,想扳過她的臉來安慰一下,剛扳離一點,又重新挨回去了。

    「……呃!」霜娘想開口,嘴一張情緒衝上來,沒忍得住,先抽了一聲,然後才道,「別看我。」

    周連營低聲問:「為什麼?」

    「我哭相丑。「怕他堅持要看,霜娘說了老實話。

    感傷到十分的氣氛一下削減了五分,周連營很難明白她哭成這樣怎麼還會有功夫惦記這種事,啼笑皆非,又覺得還是要安慰她,便道:「沒事,我也丑了,又黑又壯。」

    「沒有沒有,」因為哭過,霜娘聲音裡帶了點鼻音,聽上去軟軟的,「你黑了更有氣概,我只是好久沒見你,一下反差太大,才覺得好笑的。」

    提到好久沒見,周連營默了一下,他現在真覺得自己挺傻的,韓飛那貨說他的話一點沒錯。「以後每個月我都回來。」

    「真的?」霜娘一開心,從他肩上抬頭來跟他確認,「你不忙啦?」

    她面上淚痕猶在,整張臉都紅紅的,眼圈腫腫的——講真,她先要不說自己哭相丑,周連營真不會這麼覺得,但她自己突出強調了這一點,別人就忍不住要被帶著往那個方向跑了。

    他笑意就流露出來了,霜娘瞬間反應過來,慌忙低頭要找帕子,摸了一圈沒摸著,還是周連營看見壓在她小腿下面,抽出來遞給了她。

    霜娘擦了兩把,覺得不能安心,她要下床去:「我還是去洗個臉好了——」

    周連營扯了她回來,壓倒,吻上去。

    ……

    霜娘縮到了被子裡,連大半張臉都一併掩住,只露出一雙微腫的眼睛來,看著被套上的繡樣默默不語。

    過了好一會,周連營慢慢吐出了一口氣,道:「你出來罷,別捂出汗來。」

    他聲音中仍是有點緊繃,但聽著大體是平復下來了,霜娘也真捂得有點受不了了,聞言慢騰騰把被子掀開,丟一邊去了。

    她現在覺得這床鋪著實過於危險,不敢再呆著,下去穿鞋往炕邊去,周連營這回沒有攔她,因為跟她的感想實在差不多,跟著一道轉移到了窗下炕上坐著。

    兩個人分兩側坐著,其實都有點不好意思。

    但這又有差別。霜娘的不好意思純粹一些,她沒想到能走火到這種程度,要不是抓住了一點殘存的理智,差點就剎不住車了。進展太快,她現在看都不敢看他。

    周連營則除了一點不好意思之外,更多的是意猶未盡——他的初衷只是為了安慰她,真不是想要幹嘛,但不知怎麼開了點頭之後,整個就變了味了,血氣燒上來,他心臟裡像點了把火,越燒越烈,怎麼都停不下來。

    所以雖然心態有相似,結果卻迥異。霜娘是不敢看他,他則是目光移不開一直要定在她身上。

    哪哪都合心意。

    浪費。蠢。

    看著看著,周連營又想起韓飛的話來,這回他真心實意地承認:他確實是蠢。

    干坐了一會,他眉目舒展著,嘴角噙著笑意,問她:「怎麼寫那樣的信給我?」

    霜娘被提醒了,不由一個激靈坐直了身體——她先沒控制住情緒哭的時候還記得這麻煩的,而且也正有這樣的因素,各種情緒摻在一起才沒忍住真的淚奔了,結果床單上滾了一圈,她居然給忘得乾淨了!

    真是禁不住考驗,這麼容易就誤事。霜娘痛心疾首地批判了自己一句,才忙道:「我娘家惹了件要緊的事……」

    她一五一十地把賀太太的話轉述了,也怪得很,他沒回來的時候,她想七想八糾結得很,真見著了人,她一點障礙也沒有了,什麼輕率不輕率的全沒這個顧忌,她很順暢地說完,心就定了下來。

    周連營則聽得面色微微肅正了一點,他沒想到她真的遇著事了,還不是件小事。

 

☆、第89

 

「楚王到底怎麼想的?」

    霜娘轉述完畢後,先很有條理地挑了重點來問。

    她現在心平意定多了,周連營坐在對面,雖然還沒有就此事說過任何言辭,但好似已經給她提供了主心骨一般——他曬黑之後,身上的少年氣基本沒了,人看著又成熟了一點,更添兩分可靠。

    「他沒有別的拉攏人的辦法了嗎?給錢,給權,再不行的話裝個禮賢下士什麼的,怎麼也比和臣子拉裙帶關係好吧?」

    而且還拉得一條道走到黑不回頭了,先在王家動的那個手腳就夠一言難盡了,現在更把主意打到雪娘頭上。這種檔次也好算個王爺,霜娘想一想,連帶著對皇帝那一家都不覺得有多麼高大上了。

    周連營用一句話回答了她的疑問:「你說的那些,都有齊王在做了,而且做得很不懈怠。」

    霜娘了悟:「所以,是齊王走了他的路,讓他無路可走了?」

    周連營聽笑了:「是。」他應罷見霜娘對這些皇家事仍是有點懵懂的樣子,索性花了一點時間給她做了個科普。

    他做了六年太子伴讀,對宮中各個頭頭腦腦以及彼此間的關係都瞭如指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都講明了。

    霜娘聽完對楚王終於有了個明晰的認識:「……他就是臉大啊。」原來還有皇后想扶他一把的,結果他坑了靜樂公主,把皇后都氣得撩手了,但他居然能以為自己賺到了,把永寧侯府拉攏了一半到手,怪不得他盯著周連營不放呢,原來是自以為有情分在了,還想著再鞏固一把。

    周連營怔了一下,跟著整個笑開了。

    霜娘先有點莫名,她沒覺得這形容有多好笑,周連營也不是個笑點太低的人,等閒見不著他笑成這樣,眼睛都彎起來了,而後她很快反應過來:「你也這麼說過他?」

    周連營笑著點頭。

    霜娘便也開心起來了,哎呀,心有靈犀的感覺真好,尤其是這種不同步的,在某一時段後疊上,感覺彼此的距離都要拉近了點——雖然已經很近,咳,但還是想更近一點。

    傻笑了一會,她才重新想起面臨的大麻煩來。涉及站隊問題,可不是說一說身子不怕影子斜這樣的話就行的,雖然其實讓楚王把雪娘納了也不是什麼嚴重到不得了的問題,京裡各家聯姻縱橫,不同陣營間沾親帶故的不是沒有,但對楚王這樣的人來說,就不能給他開這個口子,他這已經是無所不用其極地往永寧侯府身上貼了,真叫他成了事,頭痛的在後面呢。

    「沒事。」她剛剛開始煩惱,眉頭深鎖,周連營說了好一會的話,這時已經想定了主意,溫和地道,「我明天讓人去找楚王,和他說清楚就是。」

    霜娘疑問:「怎麼說?不好直接翻臉吧?」

    楚王癡想皇位,論理他的對手應該是太子,但因為太子蟄伏,而齊王很致力於刷賢名,所以他現在更多是和齊王對上。永寧侯府要是撕破了臉,那他的火力很可能要轉向衝著太子去了,他在皇子裡雖然是個透明,但他戲多,惹上了總是麻煩。

    周連營道:「用不著翻臉,只要讓他知道我和你娘家關係很差,很不喜歡你娘家就夠了。」

    霜娘眼睛一亮:「對呀!」這麼簡單的邏輯,她先被嚇著了,居然都沒想到。

    楚王是為了拉關係才打上了雪娘的主意,要知道這主意打不出預期的價值,那還有什麼必要費這個勁?

    思路一通,下面跟著迎刃而解:「楚王暗示賀家自己也要努力一下,其實就是讓家裡人來找我,然後借此試探一下你的態度吧?」

    這麼一想楚王行事雖然歪,但其實是有他的一條邏輯在,倒是霜娘自己忽視了。

    「怪我心情不好,腦子轉得慢了,不然我自己可以解決,不用這麼急把你叫回來了。」她明白過來後就有點懊惱,道,「沒耽誤你的公務吧?」

    周連營搖頭,注意力定在了她第一句上,問她:「你心情為什麼不好?」難道先前還遇著了別的麻煩?

    霜娘張了下嘴,想說,又覺得言辭出來太輕飄飄了,不足以表達她的心情。問他要了只手過來,在他手心裡一筆一劃寫:想你。

    她微涼的手指輕輕劃在掌心,如羽毛一下下輕搔著,感覺出她寫的是什麼時,周連營心頭猛然一顫,如被人重重撥動。

    撥出他滿懷溫柔繾綣,又欣悅非常。

    「以後我常回來。」他忍不住又柔聲許諾一遍。

    霜娘寫完了,手指在他掌心亂劃,言不由衷地道:「還是你的公務要緊啦。」

    周連營先由著她劃著玩,但過一會歎了口氣,手掌合攏,捏住了她手指:「再招我,就出不了門了。我回來見了母親,說好了我們去她那裡一道用晚飯。」

    「……」霜娘臉一熱,跳起來,順勢拉住了他道,「那現在就去罷,別讓太太久等了。」

    周連營笑睨她一眼,被拉著出了門。

    **

    時間倒回周連營剛到家時的午後。

    賀家小廳中。

    「王妃娘娘請我去坐一坐?」雪娘問出這句話來的時候,頭都要歡喜暈了。

    「正是。」自稱是楚王妃貼身嬤嬤的中年婦人挺著直直的腰板,站在廳裡,板正著面孔道,「車就在門外候著,姑娘這就和我走吧。」

    「哎!」雪娘答應著就要抬步,胡姨娘忙拉住她:「等等。」

    雪娘不耐煩地要甩開她的手:「娘你幹什麼呀,王妃這樣的貴人,怎麼能耽擱時間讓人久等。」

    鍾嬤嬤就點了點頭:「姑娘這話說的,可見是個知曉道理的人了。」

    雪娘被一誇,頭更暈了,綻出滿臉掩都掩不住的笑容來。

    胡姨娘忙賠笑:「嬤嬤,我沒別的意思,這去見王妃娘娘,該要打扮齊整些,我們去換件衣裳,很快的。嬤嬤坐著喝杯茶,我們去去就來。」

    鍾嬤嬤皺了皺眉:「什麼叫『你們』?王妃只召見了你家二姑娘,別的閒雜人等,未得傳喚可不能隨便跟著。」

    胡姨娘愣了,一下失望起來,但她一個妾室,王妃不見她也是情理之中。這來的是王妃的身邊人,胡姨娘不敢惹著了她,帶累到雪娘往後的日子不好過,就連聲應了:「聽嬤嬤的,我不去。勞嬤嬤稍等,雪娘馬上就跟了嬤嬤去。」

    就扯著雪娘去換衣裳,雪娘在這點上倒沒意見,以為自己確實該重新梳妝打扮一下,跟著腳不沾地地飛快去了。

    鍾嬤嬤要攔沒攔住,只得滿心不悅地等著了。

    好在胡姨娘和雪娘心都急切,沒等多大功夫,兩人又都飛快來了。

    「……」鍾嬤嬤的眼神在雪娘一頭金光閃閃的寶釵上盯住了拔不出來。

    胡姨娘想著要見貴人,所以把家裡能找出的最值錢的首飾都給雪娘戴上了,但這時見鍾嬤嬤不說話,她以為雪娘打扮得太出風頭了,鍾嬤嬤作為王妃那邊的人不喜歡,就有點猶豫地道:「這、可是王妃娘娘崇尚儉樸之風?」她沒敢明著問,拽了句自己難得知道的文。

    「不錯。」鍾嬤嬤回過神來,板著臉點了點頭,旋即跟著就道,「不過我們王妃也喜歡姑娘家打扮得體面一點。」

    胡姨娘鬆了口氣,拍了句馬屁:「王妃大人大量。」

    她情緒激動緊張之下,這句馬屁拍得其實不大對頭,鍾嬤嬤沒理會她,只道:「不能再耽誤了,現在就走吧。」

    胡姨娘忙點頭,攜著雪娘,跟在鍾嬤嬤後頭出到門口,看著雪娘爬上了車,直目送車子駛出了道口,拐了彎,方依依不捨又滿心得意地回去了。

    **

    雪娘坐在車上,也是春風得意。

    她一時纏著鍾嬤嬤問一些關於楚王妃的問題,一時又忍不住掀簾子往外亂望,只覺得這趟門出得揚眉吐氣極了,有一肚皮的喜悅要抒發——只是遺憾不能立即抒發到霜娘面前去。

    她現在最想的就是讓這個大姐看看,她不是非指望著她,沒有她的幫助,她自己也有本事找著像王爺這麼尊貴的男人,雖然做不得正妃,可過門就給她請封夫人。大姐嫁那個侯門公子說起來好聽,可是個沒有爵位繼承權的幼子,還不知哪天才能把誥命撈到手呢。

    運氣差點,這輩子都沒機會。雪娘這麼一想,就要樂出聲來了。

    她這麼動來動去的消停不了,鍾嬤嬤先對她態度還好,再走了一段就把臉板起來了,一把把簾子拉下來,訓她道:「姑娘穩重些,很快就要是我們王爺的人了,怎麼好隨便讓外頭那些人看見你。」

    那句「王爺的人」訓到了雪娘的心坎裡,她一點也不生氣,聽話地扭身坐正了。

    鍾嬤嬤就又誇了她:「姑娘這麼做就對了。」

    轉身從茶桶裡提了把茶壺出來,倒了杯茶推過去:「路還遠著,喝杯茶罷。」

    是杯紅棗茶,雪娘先問了那麼些問題,正有些口渴,就端起喝了,一口嚥下去,不由咂巴了下嘴:「怎麼和我喝過的紅棗茶味道不一樣,有點怪怪的。」

    鍾嬤嬤垂著眼睛:「這裡面放了嶺南上貢來的甘蜜,姑娘應該沒嘗過吧。」

    貢品啊。雪娘聽了高興起來,就一口連著一口,把都喝完了。

    過了一刻,她覺得睏倦一陣陣地襲來,忍不住扶了頭,咕噥道:「嬤嬤,我有點犯困了,還有多久到啊。」

    鍾嬤嬤平靜的聲音傳來:「還有好久呢,姑娘別擔心,困了就睡一會罷,到地方了我叫醒你,精精神神地見王妃……」

    雪娘被說服著,頭就一點一點,慢慢趴到小几上去了。

    又過一刻,鍾嬤嬤伸手推了推她:「賀姑娘?」

    雪娘沒有一點反應,睡得死沉。

    鍾嬤嬤的眼神陡然間就變了——失去了所有刻板,變得貪婪無比,伸手飛快地從雪娘頭上拔著各色頭釵。

    她的動作又輕又快,沒一刻把雪娘拔得只剩了光光的髮髻,跟著又向她的耳璫瓔珞圈手鐲等下手,沒有一樣放過,統統擄走。

    外頭的車伕一直豎著耳朵,這時聽見裡面好久沒有動靜,忍不住了,轉身來把車簾掀了個角,問道:「怎麼樣了——」

    他看見了鍾嬤嬤滿懷的珠寶,直了眼。

    鍾嬤嬤先沒管他,把寶貝都仔細包好,方抱著過來到車邊,小聲向丈夫道:「把車趕快點,我們快走,別去先踩好的那個村子,換個方向走。」

    車伕眼睛一直瞄著她懷裡的包袱,心不在焉地問道:「什麼意思?奶奶不是叫我們找個村子裡的粗漢把她賣了?」

    「蠢人,有了這些寶貝,你還用聽她的話?我看奶奶不過就那個樣了,再跟著她也跟不出多少出息來。」鍾嬤嬤啐他一口,「再說,這可是個官家女,萬一事發了,我倆就是個死。你聽我的,我們不回去了,連夜趕路,跑遠了才安全。到時候天高地闊,誰也找不著我們,我們靠著這些寶貝,下半輩子只等著受用了。」

    「……你說得對。」財帛動人心,車伕很快被說動了,又道,「那小娘怎麼辦?那藥性一會過了,她哭鬧起來礙事,不如丟了算了。」

    鍾嬤嬤又啐他一口:「丟什麼丟?那不是錢?你這敗家漢子,老娘跟了你,難怪受窮到今日。把她帶著,我們兩人還能收拾不了她一個,等路上遇著富商什麼的再出手,我看她還有兩分顏色,賣得上些價錢。」

    車伕應道:「都聽你的。」

    轉頭甩了記鞭子,加快了行速。

 

☆、第90

 

雪娘失蹤的消息在次日清晨傳到了永寧侯府,賀老爺和胡姨娘兩個親自來報的信。

    坐在迎暉院裡,胡姨娘哭哭啼啼地把事情經過說了。

    昨天楚王府裡接了雪娘去後,一直沒有送回來。胡姨娘漸漸有點著急,想出去找一找,但被下衙回家的賀老爺攔住了,他認為雪娘也許是投了王妃的緣法,所以留她多說一會話,胡姨娘找去會敗了貴人的興,不叫她去。胡姨娘想著他說的有理,就猶豫著沒有立刻去。

    但後來等到天色全黑,雪娘也沒有回來,賀老爺心寬,說應該是王妃見天色已晚,就留雪娘住下了。胡姨娘畢竟是做娘的,沒這麼大心,但她這時再想去也晚了,路上宵禁了,她出不了門了。

    無法之下,只好等了一夜,挨到今早五更天時就爬起來,趕著往楚王府去,賀老爺想在王爺女婿面前刷一刷存在感,也跟著去了。

    結果到了王府一求見,兩個人都傻了。

    ——楚王妃已經回了封地,現在壓根不在京裡,不可能召見人來做客。

    霜娘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問:「王妃什麼時候回的封地?你們沒有聽過這個消息?」這種借人名義的騙局騙個平頭百姓也罷了,賀老爺怎麼也是個官,接觸的信息渠道怎麼也該多些啊。

    賀老爺滿臉晦氣地搖了搖頭:「內眷的事,我哪裡關注。」

    周連營坐在旁邊,他原是出門去聯絡人手往楚王耳朵裡吹風的,結果在大門口遇著了賀老爺,聽說了雪娘失蹤的事,門也不用出了,直接陪著一道來了後院。

    這時轉過頭來,向霜娘道:「楚王的家眷是上個月回的封地。」這其實就是永寧侯府的手筆,當時鼓動了一批御史參劾楚王,要攆他回封地,楚王自己是要死賴到底的,但頂不住壓力,最終把王妃送回封地去了,算是多少給了點交待。

    霜娘聽得扶額。她男人關在軍營裡都能知道的事,賀老爺天天在官場裡混居然沒聽說。這個局根本粗陋得很,這兩人要是不被富貴迷了眼,行事但凡小心一點,就不會把女兒丟了。

    這時再說這些也晚了,當務之急,是把雪娘找回來。

    這件事當然只有落到周連營頭上。

    好在線索雖少,但方向是明確的——雪娘在這個節骨眼上失蹤,就算不是楚王妃讓接的人,和王府也多少脫不了關係。

    送走賀老爺和胡姨娘後,霜娘很不開心,按原定計劃的話,周連營只要出去半天就夠了,想法安排人傳個話又不是什麼難事,下午就可以留在家裡。但現在出了新情況,一天假期肯定要全部砸進去了。

    多難得的假呀,等到下回要一個月以後呢,想一想就鬱悶。

    「不理她算了。」霜娘嘀咕。

    周連營正要邁出門檻,聽她在後面嘀咕,笑著轉回身來,捧著她的臉道:「那我不走了。」

    霜娘情不自禁綻出笑來,但又有點不好意思,要拉他的手下來:「外面有丫頭看著呢。」

    雖然一院子丫頭,但說來她還真沒跟他當著別人的面有過什麼親熱舉動,近身的金盞和春雨都特別有眼色,只要周連營來,她們至多上個茶就出去了,不傳喚從不進來。

    他躲開了,霜娘沒拉下來,只好改為又去推他:「我就白說一句,你還是去吧。」

    不是她對雪娘還有什麼姐妹情誼,所以要為她費這個時間,而是這事連上了楚王,那即使從永寧侯府的角度來說,也是必要弄清楚其中究竟的。

    「好。」周連營應著,忽然低頭親她一口,才放開手,轉身大步走了。

    霜娘嚇一跳,又甜又慌,忙縮回屋裡去。過一會,做賊一樣探出頭來看了看,見院裡的兩三個丫頭似乎都沒有留意到,才鬆了口氣。

    **

    他這一去真就是一天,到晚間都沒有回來。

    霜娘先在燈下一邊做針線一邊等著,但等到亥時都沒見他,估摸著這麼晚了,他就算再回來也不會到後院來了,只好懷了十二分的失望上了床。

    屋子裡的燈漸次熄去,春雨藉著屋外映照的一點月光,摸索著回了外間的床鋪,展被躺下。

    靜夜裡,窗戶上忽然響起敲擊聲的時候,主僕兩個已差不多睡著了。

    春雨是做丫頭的,更警醒些,那敲擊聲又正好是響在她身側一牆之隔,她聽到第三下就驚覺了,一下翻身而起,道:「誰在外面?」

    霜娘則還朦朧著,她恍惚聽見有動靜,神智掙扎著在要醒不醒之間,直等到有人掀簾而入時,才真的醒了過來。

    室內不全是黑乎乎的,也有一點月光映照在床前地上,但跟室外比起來就差遠了,那人想是剛進來,一時沒有適應光線變化,過來的腳步有些慢,也極輕。

    到床前時站定,俯身,一隻手伸過來輕輕地摸到她睡得暖暖的臉頰上。

    沒燈的情況下,霜娘的膽量要大多了,偏了頭,親在那隻手的掌心下緣處。

    周連營一頓,低低出聲笑道:「你沒睡著?」

    霜娘小聲道:「睡著了,我都沒聽見院門響,你進來裡面時,我才知覺了。」

    「我沒敲院門。」周連營收回了手,道,「時辰太晚了,敲門動靜大,我直接翻進來的。」

    霜娘驚得笑了,一邊撐著要坐起來:「……動靜大就大好了,你進自己家裡,做什麼仲子呀。」

    「怕吵醒了你,你這裡的燈都熄了,想是睡了。」周連營說著按住她,「別起來了,你睡吧,我看你一眼就走。明晨要趕回大營,走得早,我不方便過來了。」

    他說著就走,腳步卻沒動。

    霜娘被他的話說得滿心眷戀,探手出去拉他衣角:「我不困了,你累不累?不累坐一會兒,和我說說事情查得怎麼樣了?」

    話聽上去很正經,其實這個情境下,她對事情進展的興趣只有一分,九分是捨不得他這就離開。

    周連營順勢在床邊坐下了,道:「其實望山知道,他跟我跑了一天,我原想著明天讓他來跟你說的。」

    霜娘先提起不過是個托詞,但這時聽他的話音,不由問:「查出來誰搗的鬼了?」這麼快?

    周連營「嗯」了一聲:「王郎中家的那個外室女,你記得罷?就是她。」

    說起來一點也不難查,周連營先花了一點功夫,去搞明白楚王府裡現在居住的人口,過濾到王家的這個外室女時,嫌疑自然定在了她身上。

    雖然沒證據,但周連營沒有猶豫,直接找到了楚王,言語幾句,試探出了楚王根本還不知道他預定的「夫人」人選被劫失蹤——門房沒報給他,早上賀老爺和胡姨娘兩個去,問了幾句就被當成騙子轟走了,也正因如此,這兩人沒辦法,才轉來求助了侯府。

    周連營便直說了,楚王聽了大驚又大怒,他雖然抽風,但智商還在正常線上,認同了周連營的判斷,當即把那外室女提來了。

    外室女先不肯承認,奮力狡辯,但她不夠瞭解一個王爺翻臉之後和普通男人的不同,楚王沒和她廢話,直接讓人上了刑訊。外室女再怎麼能蹦達,在真格的刑具面前,仍舊是個普通的弱質女流,嘴硬程度十分有限,很快撐不住把實話吐露出來了。

    雪娘就是她叫人騙走的,她不忿自己的出身高些倒成了阻礙,只能沒名沒份地混著,而雪娘一進門就能當夫人,還又有個侯門媳姐姐,兩頭占好,真叫人進了門,哪裡還有她站的地方。

    就動了歪心眼,把自己從前在前夫家裡使喚的一對僕婦叫了來,這對僕婦進不來王府,一直就只在外面混著,王府裡也沒什麼人見過他們。外室女以為牽連不到自己身上,就使喚他們去了,吩咐了要能騙出人來的話,直接賣去城外村裡給莊稼漢當媳婦去。又給了他們一筆錢,讓事成之後,不要回原處居住了,另換個城區,等風頭過去以後再說其他。

    外室女行事謹慎,也是不敢把這麼要緊的事全權托付到下人手中,所以整個過程她都細細謀劃參與了。虧得如此,人賣到了哪個村裡,那對僕婦之後的新居又買在了何處,她都說得上來。

    楚王后院失了這麼把火,氣惱得很,為表誠意彌補,撥出兩隊人手,一隊去抓那對僕婦,自己則親自帶著另一隊,同著周連營往城外那個村裡去。

    霜娘握著他的手:「沒找著人?」這很容易推出來,要是這麼快就找著人了,他就不至於到這麼晚才回來了。

    「是的,整個村子翻遍了,隔壁村子都去查問了,沒有一點消息。」

    只好回去城裡,打算和另一隊人手匯合了,再訊問那對僕婦。但誰知,另一隊也是一無所獲,外室女說的那個居所裡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問了左右鄰居,根本沒人搬進來過。

    楚王這個人丟大了,氣得又把外室女提來,再打再問,但這回再怎麼拷打,也問不出更多來了。

    周連營看看人都要不成樣了,只能提議再去賀家問一問,看胡姨娘能不能想出些新的先沒留意的事情來。

    一行人毫不停歇又轉去賀家,胡姨娘先一聽主使者抓著了,剛要喜,跟著就知道了雪娘還是沒找出來,直接攤地上去了。

    再問她當時有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她倒也努力想了,只是想來想去還是那幾句話,還是賀太太默默聽了一會,然後提出了個猜想來。

    雪娘走時十分招搖,賀太太遠遠見了她一眼,這時就把她當時模樣說了,然後說,她不是叫人見財起意了罷?

    「我看就是太太說的這樣了。」霜娘說著,有點感歎。她不用親見也知道,雪娘那些物件十成十是來自當年她的聘禮,冥冥之中,也許真有天道好還這種輪迴罷。

    「我們想著也是如此。」周連營道,「所以又在城裡城外四處打探了一番,但時間已經耽誤了將近一天一夜,最終還是沒有找出那對僕婦來。」

    霜娘不奇怪,這也真不能算是周連營和楚王無能,想想數百年後科技那麼發達,走失個人還有黃金多少多少小時的限定期呢。

    這事起源於胡姨娘的輕信,但大半責任是在賀老爺身上,要是他不攔著,當天就讓胡姨娘出去找了,發現不對連夜就搜尋開來,那對僕婦不一定能跑出多遠,耽擱到現在,再想去找真是大海撈針了。

    霜娘歎了口氣,這騙走的要是胡姨娘,她一點也不會往心裡去,說不準還得大笑三聲,但雪娘畢竟才十六歲,就這麼生死未卜了,即便這些年來和她有一百個不對付,她還是有一點發悶。

    「心這麼軟。」周連營俯低身來,湊到她面前,他早已適應室內的暗度,現在能朦朧見著她的輪廓了。「別擔心了,楚王那邊的人手還在暗地裡搜尋,因他的緣故弄沒了一個官員之女,他多少要擔點干係,會認真找的。」

    霜娘「嗯」了一聲,她也不打算想了,想也沒用。轉而心疼起他來:「辛苦你了,在外面跑了一天,你快去休息吧,明天又要起那麼早。」

    周連營應了,但一時沒動,過了一刻,道:「你不鬆手,我怎麼走——要麼我不走了?」

    霜娘一呆,才發現兩人的手仍牽在一起,忙把手縮回被裡,嗔道:「我又沒用力,你走就是了。」

    周連營低笑一聲,埋頭下來,也不認真分辨是哪裡,用力親了下才起身,快步去了。

 

☆、第91

 

中秋過去不多久,最後殘存的暑意漸漸退去,再灑過幾層秋雨,天氣就完全涼爽下來了。

    花房裡新送來了四盆菊花,二白二黃,因時令還差著一點,沒有盛放,各舉著幾個鼓鼓花苞,霜娘看著挺喜人的,就讓擺在了台階下。

    隔兩天,疊翠回來見著了,驚喜地道:「呀,是雪蓮台和瑤台玉鳳,還有金膏水碧和金翦絨呢。」

    霜娘正從屋裡出來,聞言都聽得有點傻了,走幾步下了台階,站到疊翠身邊,來回打量著那四盆菊花道:「這不是一個品種啊?」

    疊翠笑了:「奶奶,這可不是一回事,看花苞都不一樣呢,等過個幾天,都盛開了,看著就差得更遠了。花房來的人沒給奶奶介紹一下?也太不經心了,這都是名品。」

    霜娘道:「送花來的那個嫂子倒是說了,但我沒留心聽,她們以前送來的那些,哪次不說是名品?結果你一看,都是一般貨色,誰還老聽她們忽悠。」

    疊翠一愣,微紅了臉道:「奶奶,我只說了第一回,那時候想著往奶奶面前掙表現呢。後來我就沒說過了,奶奶怎麼還知道了?」

    「你嘴上沒說,可你臉上說了,行動更說了。」霜娘抬抬下巴,示意她看裡面廊下擺著的那盆素心蘭花,「只有它一盆算名品罷?你在其它那麼些花上耗的精力加起來,也不如在這一盆上的多。我是不懂花,但我懂道理呀。」

    疊翠聽得有點訕訕又有點服氣,道:「奶奶既然都知道,怎麼這麼沉得住氣,幾年了,一聲也沒提過,我還以為我瞞得很好呢。」

    霜娘悠悠道:「沒什麼好提的,一般貨色的花也很好看啊,就是不那麼值錢嘛,但我又不可能拿出去賣,所以名不名品對我沒差別。」

    又向疊翠笑了笑,「後頭是金盞叫你不要說的吧?沒事,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不過她真沒覺得在這上面委屈就是了。

    疊翠心情放鬆下來,跟著笑了,又起勁道:「不過這回真是名品,花房掐著送來的時間也巧,奶奶正可以看到它們盛放的過程,可見是存心要巴結著奶奶了。」

    她這個話一出來,霜娘不復先前淡定,忙擺手:「我知道你下面要說什麼,不許說了,不然扣你月錢。」

    想起來她就窘得很,這事起源於周連營八月回來那一次,他怕吵醒她,進迎暉院是翻牆的,但走外面二門時卻沒顧慮,直接喊守夜婆子開的門。結果隔天他走了,她卻不得不承接這個攤子——安氏一早就知道了周連營晚上去找她,呆到半夜才走的事。

    然後她就被安氏叫了去,含蓄探問他們有沒有發生什麼不可說的事。霜娘極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再含蓄這問話的也是婆婆啊,她臉紅到冒煙地否認了,說周連營只是來尋她說事。

    安氏不大放心,又和顏悅色地把話說明了點,安慰霜娘說問話的目的不是要怪她——她知道霜娘不是那等輕浮性子,肯定是周連營沒把持住,逼著她了。這真發生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叫外人知道就是了。

    「但孝期內有子是萬萬不行的,我這裡替你熬了藥,你帶回去,喝不喝都由你自己。」

    安氏這算是給她留了十二分的面子了,但霜娘冤得快哭了——她那晚真的清清白白啊,沒法,藥端上來,當面潑了還怕安氏懷疑她臉嫩作態,只好帶回去才給倒了。

    倒的時候她有意沒避人,後來安氏再沒提過這事,霜娘知道她應該是聽說了,才鬆了口氣。

    但這不過是個開頭,上個月周連營又回來,似乎是太子那邊有什麼事尋他,他剛到家就被叫著往東宮去了,到晚間才得空回來。霜娘想起之前的事心有餘悸,不敢留他太久,坐了一刻就催他往前院去,周連營不走,和她解釋,太子那邊真有事,他實在脫不開身才回來晚了。

    他這是以為霜娘鬧彆扭了,霜娘只好再反過去和他解釋,真不是為這個,她沒生氣,她不是那樣不識大體小心眼的人。

    周連營便疑惑問她,那是為什麼?上一次時還想他想哭了,半夜拉著他的手不叫他走,不過一個月,這麼快就變了心。

    他這純屬玩笑,霜娘也知道,但不幸包含了「半夜」這個敏感詞,霜娘更坐不住了,著急要他走,接連想了兩三個理由,卻都被他不疾不徐地推翻,眼看時辰越過越晚,纏磨不過,只好把真相說了出來。

    「丟臉死了,」霜娘說完後和他抱怨,「人人都以為我和你怎麼了,可明明沒有啊。」

    周連營:「你覺得被冤枉了?」

    「當然啊。」

    「是不大好。」周連營若有所思,「連我都枉擔了虛名,白壞了名聲。」

    霜娘聽了以為他理解了,見他站起來,她以為他要走了,跟著站起來要送他出去——誰知下一秒她就騰空起來,霜娘嚇得忙勾他的脖子:「你你幹什麼呀?」

    又掙扎著想下來,但她這點力氣,完全不放在周連營心上,被抱著放到裡間床上,他跟著壓下來,才說道:「既然人人都認為我把持不住,那是解釋不清了,我再忍著也沒有意義,索性坐實了算了。」

    他話說得乾脆,行動更爽快,霜娘還傻著呢,便覺衣帶一鬆,一下嚇回了神,忙摀住了衣襟叫道:「沒——咳咳,沒有啦!」

    話出口得太急,還被口水嗆著了。

    周連營手指繞著她的衣帶,好整以暇地扯了扯,問道:「沒有什麼?」

    「沒有人人都知道。」霜娘垮著臉慫了,原還想問他自己哪裡露了破綻,怎麼就誇張了這麼一句就叫他揪出來了——但把這話重複一說,她自己也覺出不對了,真的太誇張了,侯府在侯夫人的管控之下,怎麼可能不維護親子的名譽,要說全部封口是難了點,但不可能到人人皆知,至多是背地裡小範圍內的八卦流傳罷了。

    又道,「好了,我說實話了,你起來。」

    周連營沒動,只是忍不住笑了,吐息噴在她脖頸間:「那你怎麼怕成這樣,還和我講究上瓜田李下了。」

    「我不是怕,可是太丟臉了嘛。」為這種事被長輩找去喝茶真的太尷尬了,她怎麼也不想嘗試第二次。

    霜娘說著,覺得這麼被壓著太沒安全感了,她手抓著衣襟不敢動,只能抬起腳來輕踢他一下,想繼續催他起來,但兩人間原來還有一點點距離,周連營怕壓著她,沒有把體重全放下來,她這一動作,呃——

    她小心翼翼地瞄了眼上方周連營的神色,發現果然又給自己挖了個坑,立時僵住了。

    壓下來的吻熱情而急促,在沉重的呼吸間隙裡,他抽出一點空來哄她:「沒事,我會把持住。那種藥聽說喝了不好,不會讓你喝的……」

    「……」霜娘沒想到他能為她顧忌到這個,一感動,再度掙扎就軟掉了,只能試圖最後拯救自己一把,含糊道:「可是太太那裡——」

    「不怕,我明早會去說……」

    然後,周連營走得比上回還晚了一點。

    第二天再去請安,安氏什麼題外話也沒說,只是翻出套首飾來賞了她,霜娘很是莫名,不知周連營是怎麼和她說的,也根本沒有勇氣知道,只好假裝一切如常地捧著首飾回去了。

    但打那之後,一切確實不太如常了。

    因為江湖上開始流傳她得寵的傳說——霜娘第一回在自己院裡聽到小丫頭們聚在一起誇耀的時候,被雷了個半死。

    她又不是什麼深宮妃子,得什麼寵呀?

    小丫頭不怕她,胸脯拔得高高的,聲音脆亮地說:「可是六爺確實喜歡奶奶嘛,奶奶別羞,這多好呀,現在別說院裡的姐姐們,就是我們出去都有人奉承了。奶奶看,上午我去針線房裡領秋裝,那裡的嫂子格外送了我兩塊帕子呢,以前可沒有。」

    另一個小丫頭也嘻嘻笑道:「就是,奶奶別不好意思,這是奶奶的本事,別人羨慕也羨慕不來。」

    霜娘被兩個不到她胸口高的毛丫頭誇讚在男人上的本事,真是哭笑不得,板了臉道:「你們想聊天就聊點別的,不許說這些,傳出去別人要以為我多麼輕狂。」

    小丫頭眨著眼道:「可是奶奶,這就是從外面聽來的,我們知道奶奶的規矩,哪會往外亂傳話。」

    霜娘忙細問了一番,出去時再留意了一下風聲,兩廂一映照,發現小丫頭居然所言不虛。

    事出的因當然是在周連營連著兩回回來那麼晚還要到後院來了,落在別人眼裡,這就是佐證,再兩傳三傳,未免又要添點枝加點葉,最終加工出了得寵的最終版。

    女人在後宅立足的根本點是男人,不管霜娘的實際日子過得怎麼樣,心境如何,沒有男人,或者不得男人歡心,她在眾人眼裡就是個可憐蟲,而一旦翻轉過來,大家也就覺得她的腰板一下直起來了——雖然事實上並沒有,她的腰板不很直,也從來沒格外彎過。

    這轉變在霜娘來說是挺不自在的,但也沒辦法,外面的人她管不著,只好還當無事,只把自己人約束一下,不叫她們說些傻話。

    她這時就阻止了疊翠,疊翠聽話笑道:「奶奶別著急,我不說了就是——」

    金盞這時忽然匆匆跑進來了,道:「奶奶,望山說,六爺今天休了假,但要先往東宮去,晚一點才能回來。」

    霜娘聽得一奇,點頭道:「我知道了。」心中疑惑,離上次還沒到一個月呢,怎麼他這次假請這麼早?

 

☆、第92

 

    「大膽!」齊王派的官員站不住了,出來對陣,「陛下金口玉言,話出君口,豈有收回之理!」

    「正為君無戲言,臣才斗膽請陛下慎重!」

    御史反駁了他一句,旋即轉回正題,又說起該讓太子習政的話來,別的臣子們見此也站出來幫腔,齊王派們原還想忍著,因為就情理上來說,太子派的諫言是合理要求,他們挑不出什麼毛病,太子不堪用這種話君父賭了氣說一說罷了,他們還沒這麼大臉。

    但眼看著太子派步步緊逼,一個接一個地出列,皇帝端坐上方,連個插話的機會都找不出,齊王派還是忍不住了,跳出來強行打斷。

    兩派人馬形成攻訐之勢後,議題就很快歪了,變成了齊王該不該就藩上——當然還有個楚王,不過兩派人馬都有默契地將他忽視掉了,因為都清楚,齊王要呆不住,楚王肯定分分鐘跟著滾蛋,不值得單獨為他浪費口水。

    齊王就藩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了,雙方對噴了一陣噴不出更新鮮的點,有腦子靈活的太子派官員就又把焦點拉回了太子習政來。

    但在這點上,皇帝一直不肯鬆口,他不再冒失提「不堪用」這樣爭議太大會致反彈劇烈的話,換了個含蓄的說法,說太子稚嫩,還是應該多讀兩年書去,讀聖賢書還能讀壞了不成?再說,也沒讓他死讀書,講官也有講評朝政方面的事嘛。

    ——光聽講評跟真的實際上手能是一回事嗎?聖賢書裡明說了要「學而時習之」,皇帝說太子稚嫩,這稚嫩不就是因為從未有機會習之嗎?

    皇帝這個話裡的邏輯漏洞是非常明顯的,領頭上書的御史膽氣最壯,當即就給指了出來。

    後來者也不甘示弱,跟著揪住了另一個話柄:「陛下的意思是,兩年之後就可以讓太子出來習政?陛下賢明,既然明確了時限,臣等願意遵旨。」

    皇帝就有點結舌,兩年不過是個順口的量詞,他哪裡有明確的意思?但這時候反口,為人君的面子上未免太過難看,就想先應下來,拖到兩年之後再說。

    齊王派見勢不好,忙又跳出來打岔。太子因佔了正統,困在淺灘裡都有這麼多人肯站在他那邊,長年累月地為他發聲,真讓他有機會入朝,屆時掙脫了東宮那個小天地,龍飛長空,再想弄他下去豈不是難上加難?

    所以即使知道是個托辭,皇帝心中仍是以齊王為重,齊王派也不敢冒這個險,要盡一切努力把太子束縛住。

    而太子派認為齊王派根本沒這個發言資格,你家齊王早該滾去封地上了——於是議題又歪掉。

    單就道理而言,齊王派是很吃虧的,因為齊王打封王那天起就該就藩,但事實上是他一天也沒去封地上呆過,楚王年歲更小,好歹還去呆了兩年呢,之後才硬賴回來的。齊王派在這一點上只能拿齊王的孝順做遮羞布,這其實也很站不住腳,一說出來就叫人照臉噴回來了。

    「你這意思是,立朝以來分封的那麼多藩王都是不孝了?滑天下之大稽!」

    這時就該輪到皇帝出面,拉個偏架,把遮羞布糊得厚一點了:「朕早已說過,齊王生母身體有恙,一直纏綿病榻,所以才多留齊王一陣,以全他孝心。待他生母病癒,自然會令他去封地的。」

    齊王生母就是衛貴妃,皇帝心頭的硃砂痣,群臣就不怎麼好評價了,總不能反問她為什麼病這麼久,總是不好也不死吧?皇帝要是直接就說不叫齊王就藩也罷了,脖子硬的官員還能出來以死抗爭一下,他就這麼含糊著,一個皇帝存了和稀泥的心,臣下還真不好硬來。

    畢竟皇帝春秋雖長,眼看著快五十歲的人了,但精神還是十分健旺,再坐個十來年龍庭一點問題也沒有,沒到生死存亡必須撕破臉的時候,太子派能做的最大爭取也就是據理力爭罷了。

    於是太子派頭腦清醒地又將議題正回去,這回讓了一步,說不叫太子接觸實際政務就罷,跟著上朝旁聽一下總成吧?

    又是那個領頭的御史最敢言,直接把皇帝拿出來舉例了:「先帝在時,十分器重陛下,陛下年十五時已入朝聽政了,如今太子年將三十,再如垂髻小童般關在深宮,便是百姓家亦沒這個道理吧?」

    「正是如此——」

    「臣也是這般想法——」

    太子派跟著一片應和之聲。

    皇帝再度被架住,這時齊王派終於開了竅,找到了攻擊的新姿勢,揚聲指責太子派結黨連謀,威逼君上,其心可誅,該拉出主謀首腦來罷官免職,逐出朝堂。

    太子派聞言勃然大怒,站在太子那邊的,當然不全是心向正統維護公義的,想著投機買低、在太子困難時為他說話以圖將來的也不少,但不管目的如何,太子派都一致以為自己的立足點是高尚無私的,太子是現今的儲君,未來的天子,替他說話算什麼結黨?給藩王洗地的才是!

    太子派當即把「結黨」的帽子反扣回去,言談裡少不了又捎帶上齊王。這麼循環往復下,捲進來的人越來越多,這種熱烈爭論的氣氛是很能感染人的,漸漸連中間派都保持不了沉默了,忍不住要出來發表一下意見,三方夾在一起,吵得如癡如醉,整個停不下來,把莊重的朝堂吵成了個集市。

    這麼大規模又這麼持久的當朝對峙外廷一時半會還得不著消息,但內宮是已有耳聞了。

    東宮偏殿裡,周連營和雷元文兩個坐著,見到太子下了學,匆匆進來,都站起身來出迎。

    「朝上如何了?」

    周連營道:「人剛來報過一遍,還未散朝,仍在吵著。」

    太子揚眉:「看來是鬧大了?」

    雷元文興奮地道:「早該鬧一場了,哪怕鬧不出個結果,叫齊王頭痛一痛也好。」

    「鬧不出個結果,那不等於白鬧。」太子道,「損人卻不利己。」

    「能損人總比損不了的強。」雷元文還是很興奮,摩拳擦掌的,看樣子恨不得自己也能跑朝上去損一損。「再說,殿下怎麼知道就利不了己,說不準就給鬧成了呢。」

    太子不由失笑,搖頭道:「你呀,唉——不過你這樣倒也不錯,想得少,煩惱也少,孤要是能像你一樣就好了。」

    「想得多也沒什麼用啊,」雷元文大咧咧地道,「像子晉這樣,在這裡糾結半天了,我看他也沒糾結出個頭緒來。」

    太子便看一眼周連營,兩人眼神一對,相視苦笑起來。

    太子就歎氣:「還是子晉知我心啊。」

    御史和翰林的這次聯名上書瞞得很緊,東宮昨日才得到了消息,他們為太子說話發聲,但其實不代表太子就能控制他們,許多太子派辦事之前並不會和太子通聲氣,太子最多能做的,是靜觀其變。

    而對於此次事件,太子的心情其實十分搖擺。

 

☆、第93

 

就太子自己來說,並沒野心要入朝,因為現階段實在不是好時機,皇帝一直就想換掉他,他閉門讀書才有喘息空間,伸手到朝政裡太早。

    但另一方面,太子今年已經二十八了,沒兩個月又長一歲就二十九了,男人在這個年紀,總會生出一點做事的雄心,太子自然也不能免俗,作為未來的天下之主,他的雄心更不止一點,能把自己按捺到如今已是有十二分的自制力了。

    所以習政這事,到底是成了好,還是不成好,太子還真是難以分辨心頭滋味。他把兩個伴讀都叫來,也正是因為拿捏不定主意,雖然兩個小伴讀一個沒入仕,一個官還小,幫不上什麼忙,但有一起長大的情分,處起來舒服,聊起天來也能聊得爽直,比和別人在一處都更能排解壓力。

    比如這時,雷元文的肚子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叫聲。

    「哈哈,」太子被逗樂了,「算了,不發愁了,愁也沒用,吃飯吃飯。」

    就令人擺膳,君臣三人湊到一起先把肚子填飽。

    殘案收拾下去,太子往殿外看了看:「去聽信的人沒再回來,難道朝上還沒結束?」

    雷元文捧著略有些吃撐的肚子:「是啊,怪得很,都中午了,難道那些大人們肚子不餓?」

    三人暫且閒話起來,過了一陣,還是沒有信遞回來,周連營想了想,起身道:「這麼等著不是個事,我去看看罷。」

    太子略一猶豫,他實在也想知道前頭到底怎麼了,就點頭:「那你去看一看就回來,要是還沒散,你別靠得太近。朝上人那麼多,具體說了什麼話,我們回頭肯定能打聽到。」

    「我省得。」周連營說著出門而去。

    怕萬一和下朝的皇帝撞上,周連營出了東宮後,特地繞了點遠路,從另一條路線去往奉天門。

    他有腰牌,可以在外殿行走,但奉天門是朝議之地,在有朝時無關人等仍需退避。

    周連營打一處宮道上出來,再拐兩個彎,他就能到奉天殿了,雖然不能接近,但有無散朝還是能張望著的。

    便在這時,前面一處彎道上拐出一行幾十個人來,皆著官服,氣勢凌人。

    周連營停下腳步,略一細觀,發現那些人似分了兩撥,一路前行一路吵嚷一路推推擠擠。他心中一動,因為發覺他們似乎是在往內宮方向而去。

    ——這麼一大群外臣,肯定沒資格進內宮的,他們想幹什麼?

    他一個穿便服的年輕人,出現在此處也很打眼,那群官員裡很快有人看見他了,跟著還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周子晉!」

    周連營循聲找準了人,卻見叫他的是個四十歲左右學士模樣的人,穿一身青袍,胸前繡著鷺鷥圖樣。

    這是翰林院的一位侍講,姓孔,曾給太子做過一段時間的講官,周連營那時還在伴讀,也一起聽過他的授課。便加快了腳步過去行禮。

    孔侍講問他:「你進宮來看太子殿下?」

    周連營剛答了一個「是」字,孔侍講便道:「正好,我們如今要為太子習政的事去請願,我聽說你已經補職當差了,你要一起來嗎?」

    東宮講官分兩種,一種出自詹士府裡,這基本可以算是太子本身班底,另一種則是自朝中官員選拔,不定期不定人數,主要是由著皇帝的心意,有時閣老這樣的重臣也會充任一段時間,這種當然不能算是太子的人了。孔侍講就屬於後者,雖曾與太子有過師徒之份,但身上打的東宮烙印還沒有周連營這個太子伴讀深。

    周連營心中電轉,這是朝上還沒吵完,居然要追著皇帝繼續吵了?以他的想法,這舉動是太輕率不理智了,若是孔侍講獨自問他,他必要攔住勸解一二,但這麼一大幫人,非但不能勸,他還不能縮——外人眼裡,他的言行一定程度上能代表太子,太子心意未定,他不能替太子縮這個頭,就算要潑冷水,這盆冷水也該由太子本人來潑,他現在要退了,太子再想進就沒餘地了。

    這麼些念頭在一念間轉完,他就答應著加入了隊伍裡,跟隨著眾人移動,然後才問了問前因。

    因他應得爽快,孔侍講十分寬慰,便說與他聽了,旁邊的官員跟著插了幾句嘴,周連營很快弄明白了,跟他想得差不多,只是添了些細節。

    原來廷辯一直持續到了正午,群臣都是天沒亮就趕著來上朝的,到這個點個個肚子餓得咕咕叫,漸漸有人後繼無力,吵嚷聲小了一點下去,皇帝抓住這個時機,說了句「延後再議」,而後直接起身,草草退朝了。

    皇帝都走了,本來事也就了了,太子派對於沒得到個准話只是有些失望,但齊王派認為這個局面是己方獲勝,不合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有格外沉不住氣的還去嘲諷了幾句太子派官員,結果把太子派重新撩撥毛了,上書的御史振臂一呼,煽動起一幫人就追著皇帝來了,堅持要今日事今日畢,必要討個說法。

    這下齊王派傻了眼,慌忙要攔,太子派並不是每個都追了來,敢來的大部分都是年輕氣盛的青壯年,官職不高,卻有滿腔血勇,一幫人雖是文官,聚在一起也聚出了猛虎出柙的氣勢,哪裡輕易能攔得住?

    結果就變成了這樣,兩派人餓著肚子繼續掐。

    不知皇帝走了多久,要是已經進了內宮就省事了,這幫人再熱血也追不進去。周連營默默想著,但天不從人願,他剛剛聽完沒一刻,前方就出現了皇帝的儀仗。

    太子派們精神大振,飛跑著上去攔在了御輦前方,七嘴八舌地向皇帝請命,齊王派也忙跟上去跳腳駁斥,烏泱泱一大群人,把皇帝前行的道路堵得死死的。

    周連營混在人群裡,並沒打算出頭,他要給太子留下足夠的進退空間。但他四遭的人皆著官服,獨有他一個便服,皇帝也餓著肚子哪,被攔著走不掉,氣極了要尋個人出氣,一眼就盯上他了,張口要罵,見了他的臉覺得又有兩分眼熟,到嘴邊的話停了停,往腦子裡過了一圈,想起來:「你是周家的那個小兒子?」

    皇帝開了口,眾人靜下來,被點名的周連營含混不下去了,只得在人群裡跪下行禮:「回稟陛下,是末將。」

    皇帝道:「平身,你近前來。」

    周連營起來,從眾人略略分開讓出的一條道裡上前,到御輦五步之外時停住。

    雖然這一出來得突然,但他並不慌張,行動間自有世家子弟的從容鎮靜,兩派裡的官員有的忙著掐架,不認得他也沒顧得上問,到這時才想起向同僚打聽,得到低聲解答之後,人群裡便響起了一陣低低的恍悟之聲。

    ——死而復生的太子伴讀,這可媲美傳奇的故事在朝官員裡就沒有哪個沒聽過的。

    皇帝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他一陣,目光又放遠在群臣身上繞了一圈,聲音猛地森冷下來:「太子叫你煽動了他們來的?」

    天子威嚴撲面壓下,周連營拱手,語聲平緩地道:「請陛下明察,末將並無此能,殿下更無此心。」

    皇帝冷哼:「那你為什麼跟他們混在一處?」

    「末將今日請見太子,出宮途中遇著各位大人,深受大人們的公心與熱血感染,所以加入了進來。」

    他身後的太子派們都不由直了直身板——皇威之下,周連營一點沒有迴避,這番言因果亮立場的話說得不但坦然,而且漂亮,追來的太子派們大多也都是年輕人,城府不深,聽了很覺面上有光。

    皇帝聲音更冷上兩分:「所以,你雖未煽動,但還是要替太子搖旗吶喊——逼君犯上了?!」

    「臣等豈敢有此意。」周連營躬身,「請命在於臣等,天命在於陛下。」

    這回連齊王派也側目了,擦,怎麼能把「答不答應在你,幹不幹在我,你不答應我還是要干」這種話說這麼好聽的?文字遊戲玩這麼溜,好意思自稱什麼「末將」?

    皇帝沉默片刻,肚子裡咕嚕一聲,火氣又上來,不再理他,厲聲向眾人喝道:「你們這麼攔著朕的路,是要造反嗎?」

    「臣等不敢——」

    太子派們參差不齊地告罪,但告完罪就是不走,已經做到這一步了,誰也不甘心前功盡棄啊。他們賴著,齊王派也不願意走,怕萬一走了,皇帝磨不過他們,鬆口答應了,那齊王派吵了半天功夫也等於前功盡棄了。

    兩方又開始吵嚷起來,終於把皇帝吵到怒極攻心,喝令道:「再不散開,就傳廷杖來!」

    太子派無一人讓路,敢攔聖駕的人怕挨板子?笑話。

    齊王派有些騷動起來,倒也不是膽小,而是他們自覺清白,他們是來攔太子派的,不是攔皇帝,不需要挨這份打,所以就有些想往路邊避去。

    周連營尋機往那上書御史身邊靠去——他早看出來了,就數此人掐架最猛,應該是領頭的。他湊過去,低聲道:「拖住他們。」

    那御史原來正抬著下巴鄙夷地瞅著齊王派,得這一言,立刻靈醒過來:不錯,要不是這些人一直作對干涉,他們的上書說不准都成功了,這會兒想避開這一頓打?想得美,必須一起拖下水!

    揪住一個要閃開的齊王派開腔就罵,他是真正的發起人,舉止對其他人有一定的影響作用,很快兩派再度舌戰起來。等齊王派再想脫身時,行刑的侍衛已經出現了。

    皇帝多少年沒有被這樣餓過,惱火極了也不分什麼這派那派,跟他對著干的還是站他這邊的,只覺得攔在前面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也懶得去午門了,下令全部拖到路邊,就地每人二十大板。

    齊王派傻眼:求饒的話丟不起這個人,可真要挨這頓打著實冤枉啊!

    皇帝不理他們,人全部被拖到邊上,路清出來之後,就要離開,御輦路過被押著趴伏在地上的周連營時,他才抬手示意停下,聲音高高地傳下來:「你是勳貴之後,朕給你父親一點臉面,你現在認錯的話,朕可以免了你的板子。」

    趴在周連營前後的兩個齊王派官員羨慕地拿眼剜他,有好爹就是好啊嗚嗚。

    「多謝陛下宏量,末將不敢臨陣脫逃。」

    聽到這個話,皇帝哼笑一聲,便要揮手令內侍重新起步,卻聽周連營緊跟了一句:「但末將另有一事,懇請陛下開恩。」

    「何事?」

    周連營在地上偏著頭,看了被押在對面路邊的孔侍講一眼,道:「稟陛下,孔侍講年歲已長,恐怕熬不過杖刑,他曾在東宮給末將做過一段時間的老師,請陛下允准,他的杖刑由末將一併領受罷。」

    御輦上靜默了,過了一會,飄下淡淡一句話來:「朕如你所請。」

 

☆、第94

 

廷杖說白了就是打屁股,乍一聽上去二十下並不算多,屁股肉厚,抗一抗也就過去了,有的官員家規嚴或是自己頑皮,在家時也沒少挨著打——但其實不然,廷杖的杖是特製的,由栗木製成,打人的那一端削成槌狀,集中了打擊面也就罷了,最凶殘的是還包了鐵皮,鐵皮還不是光滑的,還有倒刺,再講規矩的家族也炮製不出這種杖來教訓子孫。

    那廷杖一舉起來,前端的鐵皮都是黝黑的,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不出一點寒光,懂點行的就知道,那是因為不知打過多少先輩官員的尊臀,積沉下了無數陳年血跡。

    有膽小一點的就控制不住在地上有點抖了,但這時候肯定無處可躲,皇帝親口定的數量也打不了一點折扣,不過眾人也還是有一點自主權,那就是可以選擇挨打的時候是脫衣還是不脫衣。

    侍衛給留了默數十個數的時間,眾官都趴著不動,沒人肯脫,除了周連營,他利落而無聲地褪了下衣,趴他後面的齊王派官員閃瞎了眼,不由支起了脖子:「哎——哎?」

    他凌亂地都說不出話來了,前頭這個是武將沒錯,沒有文臣那麼要臉沒錯,可他排在武將這個標籤前面的還有侯門貴子啊!出身那麼高做人這麼隨便好嘛?!

    周連營自然聽見他的動靜了,但不回頭,泰然沉聲道:「廷杖上的倒刺容易勾破衣服,皮破肉綻之後,碎布很易跟著進入血肉裡,屆時挑出來受的罪不亞於廷杖。即便運氣好,衣服沒破,也會整片和血肉糊在一起,揭下來如同剝皮。」

    候刑的眾官都知道廷杖凶殘,但因資歷有限,還沒有親身嘗過,不知脫不脫衣服都有學問,裡面竟有這麼可怕的分界,這時一聽,都打腳底板竄上股寒氣。

    便有人一咬牙,跟著把褲子褪了——反正有人帶了頭,還是太子的伴讀,丟人也不丟他一個,總比回家剝皮去好。

    有二很快有了三,又跟著有了四五六若干,到廷杖真格帶著風聲「砰」地落下來的時候,只有四五個人還死要著面子,穿著褲子受了刑。

    廷杖真挨到身上,眾官才又感受到它的另一個凶殘之處:不是啪啪啪一氣連著打完了事,而是每杖之間都有短暫間隔,讓挨打的人的神經完整接收到了痛苦,才繼續落杖。

    二十下不緊不慢地打完,一半被打趴了,趴地上一時半會起不來,另一半皮實些,還能拉上褲子爬起來,但也是哎呦不止的,滿頭冷汗的,齜牙咧嘴的,什麼怪樣都有。

    爬起來的那一半里齊王派緩了片刻,就一瘸一拐地趕著走了,這麼個兩敗俱傷的場面,實在也沒心情再繼續鬥,回家看大夫才要緊。太子派卻都沒動,忍著火燒一般的痛苦只是站著,等候。

    廷杖揚起的風聲仍未止歇,還有一個人在受刑。他挨的數目早已超出了二十杖了,卻還是一聲都沒有吭過。

    毫髮無傷的孔侍講站在旁邊,紅著眼圈,幾度要撲上去都被侍衛拖開了。

    終於最後一杖落下,侍衛收杖退開,諸人忙瘸著腿腳一同圍過去,你一言我一語地慰問,又有人腦子轉得快些,想去東宮裡借個車轎來。

    站一邊監刑的太監把人攔住了,為難地道:「各位大人們,皇爺走時吩咐了,請大人們廷杖後就離開宮城,不得逗留亂走了。」

    「哎,你就不能私下通融一下——」

    周連營鬆開了咬得死緊的牙關,含著滿嘴血腥氣,乾啞地開了口:「別為難張公公了,他也是皇命難違。勞駕諸位把我扶到宮門外,再著人往我家去報個信即可。」

    他說著要爬起來,但他意志堅韌能忍住不喊痛,身體卻不是鐵打的,只略微動彈了一下就又趴下了。孔侍講見此,忙背對著他蹲下身來,向眾人道:「把子晉扶我背上來,我背他出去。」

    眾人便忙伸手相助,七手八腳地把周連營扶到他背上去,孔侍講體瘦,又常年埋頭做學問缺乏鍛煉,背著個成年男子有點顫顫巍巍,便有兩個人自覺分站到兩旁,伸手扶著周連營的腿幫助托著一點。

    打趴的那一半這時也差不多都緩過來,陸續爬了起來,眾人一起往外走的時候自然分成了兩個陣營,先前混在一起掐架時還不覺得什麼,這時再看,對比就很鮮明瞭。

    齊王派那邊先走了一半,現在人本就少了,還都有點垂頭喪氣——這頓打怎麼想都挨得冤啊!

    太子派那邊則不然,孔侍講打頭,他背著人走得很慢,卻沒一個人超越過他,除了兩個人幫托著周連營之外,旁邊還又有幾個留神看著的,隨時準備出意外時替補,後面則是一堆人互相攙扶著跟隨,雖然走路姿勢和齊王派一般難看,但哪怕是在地上拖著腿往前挪的,那背影都透出一股傲然來——老子的廷杖挨得光榮!

    張公公不由盯著看了兩眼,才回過神來,令侍衛們離去,他自己則領著個小內侍跟班往玉年宮去交差。

    **

    玉年宮是衛貴妃居住的宮殿,作為在外朝都刷出知名度來的寵妃,衛貴妃的這一個「寵」字可不是白來的,自打太后仙逝之後,內宮再沒有份量足夠能說得上話的人,皇帝的日常起居幾乎就和衛貴妃綁在一起了。

    張公公走得腿腳酸軟地進去,求見皇帝,卻被告知皇帝用膳之後,覺得疲憊已經休息下了。

    他便要退出去,衛貴妃聽到動靜出來,揚聲道:「公公留步。」

    張公公忙回身彎腰,等候吩咐。

    衛貴妃在殿中坐下,她今年已經四十出頭,但望去卻仍如二十如許的佳人,肌膚緊繃,眼角光滑,一張嬌媚容顏尋不出一點歲月的痕跡,一笑露出兩個甜蜜的酒窩來:「公公差事辦完了?沒出什麼岔子吧?」

    張公公聽她這話問得有些蹊蹺,心中晃悠了一下,陪笑道:「瞧娘娘說的,這等監刑的閒差,老奴要是都辦不好,自個就該尋根柱子撞死了,哪還有臉往主子跟前來。」

    衛貴妃格格笑了一聲:「本宮的看法可跟公公不大一樣——本宮聽說,周家那個小子也夾在鬧事的裡面了?還挨了四十杖?」

    張公公回道:「娘娘消息靈通,正是這樣。」

    衛貴妃的聲音就拖長了:「這麼多杖下去——都沒出岔子?」

    聽話聽音,這話裡的余意都快拖拽得繞了梁,張公公不好的預感證實,把腰彎得更深了點:「回娘娘,老奴親自看著,一下下都打得實在,包管沒有一點放水。」

    衛貴妃垂下眼,拿塗著蔻丹精心養護的指甲在自己的手背上輕輕劃著,似是百無聊賴,再出口的聲音放輕了許多:「張德全,你可真是叫本宮傷心。本宮素日待你的一片好意,都餵了狗了。」

    張公公站不住了,撲通一聲跪下,叩首道:「老奴該死。」

    「你的確該死。」衛貴妃的指甲一用力,就在纖白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紅痕,侍立在旁邊的貼身宮女紅梅見著了,忙道:「娘娘仔細手疼,心裡再有氣,也別作踐自己身子。」

    就從袖口裡摸出一個扁平小玉盒來,打開,裡面盛著凝脂一般的雪白膏物。紅梅蹲身,挖出一小塊來,小心地塗抹在了衛貴妃的那道紅痕上。

    衛貴妃自己也後悔,蹙著眉看她塗完了,自己又把手抬到眼下看了看,確認不曾破皮留不了疤,才重新抬頭冷笑道:「這麼天上掉下來的大好機會,你眼睜睜放過去了,現在還來同我打馬虎眼!你是吃準了本宮心軟,捨不得向皇上進言,打發你去掃御道?!」

    張公公連連叩首:「娘娘息怒。老奴明白娘娘的意思,也想替娘娘辦事,可皇爺沒有下令,老奴不敢下這個手啊!」

    他是皇帝近身伺候的人,慣常揣摩著皇帝的心意行事,皇帝偏著衛貴妃,他自然少不得也要往衛貴妃這邊倒一倒,替衛貴妃辦事也不是一回兩回,可這回是真的不成啊。

    「少把皇上抬出來壓本宮。」衛貴妃媚眼一橫,別人萬萬不敢說的話,她張口就說了,這就是寵妃的底氣。

    「你打量本宮是頭一天進宮,不知道你們那些花頭?以往死在廷杖下的人,難道個個都是皇上親口下了令才沒命的?當年本宮幾乎要成了事,雖然第一次失手,但只要太子還在外面,一次不成就二次,本宮有十足的把握叫他回不來——結果功虧一簣,就是周家的小子和太子沆瀣一氣,鬧了出假死,壞了本宮的大事!」

    張公公聽她發怒,一聲不敢言,伏地聽著。

    「你明明知道本宮有多恨他,關鍵時刻,卻不肯幫本宮出這口氣。」衛貴妃探身向前,盯著他,「不敢?有什麼不敢的?打得用心點,四十杖足夠要了他的命了,他自己要逞英雄替別人再挨一份,死了也是自作自受,你到底怕的什麼!」

    當然是怕周連營背後的永寧侯府啊!張公公心中嘟囔,衛貴妃說得輕巧,什麼花頭不花頭的,可她知道這個,永寧侯府這種有底蘊的世族自然也知道啊,又不是那些寒門小官好糊弄——沒看周連營本人連脫衣與不脫衣的分別都門清兒嗎?

    他真敢對人家的嫡子下這個黑手,他自己離去作伴的時候也不遠了,這鬧起來可不止永寧侯府一家的事了,好好的兒子,進宮一趟活活叫打死了,別的勳貴們哪有不唇亡齒寒要聯合跳出來討公道的?到時候他這個監刑的妥妥地是個替死鬼的下場。

    張公公滿懷腹誹,明面上只是求饒:「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衛貴妃平了平氣,又喝問:「那殘了沒有?四十杖下去,總不能叫他以後還能活蹦亂跳像個好人似地吧?」

    張公公眼睛盯著面前的青玉磚石,道:「娘娘放心,他回去少說也要養上一個月才能下床。」

    這就是沒殘的意思了。衛貴妃左右張望了一下,抓起一個茶盅扔下去:「沒用的東西,給本宮滾!」

    張公公頂著一額頭的茶葉梗,茶水撲簌往下滴,他一下也不擦,爬起來,嘴裡告著罪,倒退著出去了。

    直到出了玉年宮的大門,又走出去一段,他才停了步,重新直起腰來,響亮地先「呸」了一聲。

    跟著他的小內侍忙給他收拾頭面,把茶葉梗都一一捻走,又使袖子給他擦面,嘴裡痛心地道:「爺爺是皇爺身邊伺候的老人了,娘娘怎麼能這麼不給爺爺臉面!」

    「你爺爺我原來也以為自己有兩分臉面呢。」張公公仰著臉,冷哼,「結果幫著辦了那麼些事,到頭來在人家眼裡還是狗都不如!」

    小內侍道:「娘娘以前對爺爺倒也客氣,只是這一二年來,不知怎麼火氣越來越盛了。」

    使了這麼多年勁,還沒把儲位搶過來,火氣能不盛嘛,張公公心裡恨恨地想。可這火氣再盛,也不該朝他頭上發啊,他是伺候皇爺的,又不是專門奉承她的。太子在東宮坐了那麼多年冷板凳,那是名正言順的儲君,都快而立了連本奏折都沒摸到,人家不也還和和氣氣的,從來沒聽哪個小內侍無故受過他的責罵。

    而且別說太子了,就是人家的伴讀都有十分修養,打得爬不起來了,還能替他開脫一句「皇命難違」。張公公這麼一比,越想越氣,一回沒如玉年宮的意,翻臉就能這麼羞辱他。見小內侍忙活好了,又慇勤地還要替他把前後衣擺拉平整,張公公等不及一把揮開他,大步飛快前行。

    直到疾走一段,把心裡受的氣都發出去了,他的腳步才重新慢了下來。

    小內侍喘吁吁地跟在後頭,張公公則邊走邊若有所思,天命這回事,也許確實是違逆不了的?

 

☆、第95

 

出了宮門後,太子派們三三兩兩告別地散去,孔侍講沒走,他有馬車,就停在宮門外面,一路直接把周連營送回了永寧侯府。

    朱漆大門外閒站著兩三個小廝,聽見孔侍講說了緣故,將信將疑地上來撩開車簾看了一眼,立時驚得蹦起來:「真是六爺!」

    幾個爭先恐後地地往裡跑去傳報,不過片刻功夫,正在外院書房的周侯爺最先得著消息,匆匆趕來,身後四個小廝抬著張寬大的酸枝木春凳,一溜小跑地跟著。

    跑到近前,小廝們合力把人從馬車上小心地弄下來,再抬到春凳上,這過程裡難免要牽動到周連營的傷處,他這時還沒昏迷,但神智已經不大清醒,痛楚加劇時會抽搐一下。

    周侯爺正吩咐一個小廝快取帖子去請太醫,吩咐完了一回頭看見,心痛地連連喝道:「蠢材們,輕些,輕些!」又喝道,「還不快把人抬進去!」

    小廝們幾乎是踮起腳尖地抬著春凳去了,周侯爺這才有空招呼孔侍講,請他進去喝茶,說一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內院也已經得著消息了,拜「得寵」的傳言所賜,小廝傳話進來之後,丫頭往安氏處報信後也想著給霜娘報了,兩處院落離著二門的距離不一樣,正院近些,迎暉院遠些,霜娘得信又遲一步,但她年輕腳程快,真是大步往外跑著去的,半點沒顧及形象,因此居然和安氏同步出現,在二門處匯合了。

    兩個人碰了面,霜娘喘著氣叫了一聲「太太」,安氏道:「你來了正好,快一道去看看。」

    嘴裡說著話,腳下步子一點沒停,霜娘忙應著跟了上去。

    出了二門沒走幾步,便見著抬凳的小廝了,霜娘一見人竟是躺著回來的,心下瞬間漫開一片恐慌——她知道情況可能不妙,但沒想到不妙成這樣,周連營不是那等嬌貴公子,他但凡還能站著肯定是要自己走的,不會讓人抬著。

    急慌慌趕上去一看,趴伏在春凳上的人腰部以下暈染開滿滿的一片血色,霜娘倒抽一口涼氣,心中如被捅了一刀,一股銳痛直入心間,腿腳發軟著就要站不住,但旁邊安氏面對失而復得還沒半年的兒子變成這樣,受激更大,看了一眼向後便倒。霜娘慌忙伸手幫著金櫻相扶,自己腳下不得不努力跟著撐住了。

    眼看安氏不成,霜娘掐了把掌心,逼著叫自己定下神來,出頭料理。

    先問是怎麼回事,小廝卻說不上來,霜娘也不及糾纏,周連營這樣肯定是要回後院修養的,便先一步趕回院裡,指揮著丫頭們團轉著,把次間的炕收拾出來鋪上兩層柔軟被褥,炕上沒有帳幄,更適合傷者舒展,又令準備乾淨衣裳去廚房要熱水等等。

    一時人抬了來安置好,沒多大功夫女眷們聽到消息都過來了,因還不知周連營傷的是何處,不好進去,只是問候,又問發生了何事,霜娘也還發著蒙呢,一頭勉強按住不耐心慌敷衍她們,一頭見梅氏挺著八個多月的大肚子要往裡走,她是長嫂,和六房關係又好,相對沒那麼多顧忌。霜娘怕驚著她,忙又抽空來攔住她。

    安氏這時終於緩過來了,發話把眾人全趕了回去,梅氏想要留下幫手,但她身子這麼重,安氏當然不會答應,她只能把金桔留了下來。

    一行人剛走,太醫來了,先把了脈確認沒有傷到內腑,跟著便要看實際傷處。

    浸滿血跡的外褲被小心脫下,怕小丫頭們經的事少,手下沒個輕重,動手的是金櫻和金盞姐妹兩個,金盞是聽到消息後就趕過來的。但饒是她們,也被露出來的一片血糊嚇住了——前文有敘,廷杖上是有倒刺的,所以造成的視覺效果十分驚人。

    太醫打量了兩眼,為難地抬頭道:「夫人,這廷杖不同於普通棍棒,最好將令公子的傷處清理一下,下官仔細瞧明白了,才敢開方。」

    熱水霜娘早已令人要來,這時候正好放涼了,端了一盆來,布巾下去浸濕,然後金盞就舉著布巾發抖了——她是五星級的好丫頭沒錯,可是她所受到的所有教導裡沒有包括要處理這種場面,一般家裡教訓爺們怎麼也教訓不出這個後果啊!

    她求助姐姐,金櫻把布巾接過來,比劃了一下,也停住了。霜娘避在簾後,把簾子掀了一條縫在看,這時實在急得忍不住了,出聲向安氏道:「太太,我膽子大點,我來吧。」

    太醫無奈之下本要接手,聽簾後有年輕女眷出聲,就不便再說話了,識趣地暫避向外面堂屋。

    霜娘見他走了,忙忙掀簾出來,挽袖搶過布巾。她膽子其實不大,趴在那裡的要是別人,她也得嚇得不敢看,但是是周連營,那其實就無關膽量大小,只有非做不可。

    她專注認真地開始擦拭,只要去除恐懼的話,這事其實不太難,主要是擦去一些虛浮的血跡,太醫在堂屋傳聲過來,說有些已經稍微凝結起來的血團或血痂不用管,那深紅褐色看著比鮮血嚇人,其實是傷口在緩慢癒合的標誌。

    除了血跡外,布巾還會帶下來一點絲狀的絮物,霜娘開始沒在意那是什麼,以為是傷口不太乾淨。等換過好幾條布巾,切實見著了他傷處的慘狀,她忽然反應過來,一下就心疼得抽抽了,憋了半天的眼淚瞬時噴湧。

    然而這也不是哭的時候,她用力抹了把眼睛又給憋回去了,繼續給他清理傷口,只是心裡把皇帝罵了個狗血淋頭——她還不知道周連營為什麼被打成這樣,但廷杖只有皇帝有權下令對臣子使用,這罪魁禍首是毫無疑問的。

    終於清理得差不多了,她忙忙避回裡間,太醫重新進來看診。

    萬幸的是,太醫看過之後,給出了一句明確的「沒有性命之憂也不會致殘」的結論,聽得此語,霜娘揪緊的心臟總算放鬆了一點,一直站著的安氏也吁出了長長的一口氣,之後開方等事不必贅述。

    **

    因出了這樁意外,金盞和疊翠都重新回到了後院,迎暉院的人手又充足起來,但涉及周連營的貼身照料事宜,霜娘堅持沒有交給她們,自己親歷親為。

    周連營在軍裡打熬了這幾年,體魄比同他一道挨板子的文官要強健許多,隔天就清醒過來了,但他雖不至於傷及根本,外傷還是委實嚴重,白天還能自主喝藥,到夜裡就發起了高熱,又陷入昏沉,連著兩天都是如此。好在太醫事先有過提醒,他炕前沒有一刻離過人,每回都被及時發現了。

    周侯爺沒放太醫走,就請他住在外院客房,因此藥方也都是當即開來,基本沒耽誤半點功夫。

    到第三天夜裡,他終於沒有再燒起來,又過得兩天,太醫診斷過後,宣佈他的傷勢完全穩定下來,以後只要遵醫囑吃藥換藥,過半個月他再來複診一次就好。然後提出告辭,他是職官,要當值的,不能長久逗留下去。周侯爺便給包了個大大的紅包禮送他出府,又約定了半月後派車去接他複診。

    這時周連營身上的疼痛感也稍微輕了一點,人來看他時,他能正常和人對答了。見此,迎暉院裡從上到下都鬆了一口氣,安氏這幾天幾乎整天守在這裡,積壓下了好些家務,這時也不好再拖了,好在霜娘的用心盡力她都看在眼裡,她回去倒也放心。

    安氏走了,霜娘到這時,才有機會坐到炕邊,說上兩句私話了。

    真能說了,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一會冒出一句來:「……你搶文官的活就罷了,幹嘛還這麼拼。」

    他為什麼挨的這頓打,當日晚一點周侯爺過來看他時就一併說了,霜娘知道當時情勢下,雖然似乎皇帝還給了免罰的選擇,但事實上他就是沒得選,逼到那個份上了,哪還有路可退?退了以後也就不必見人了。

    但孔侍講只是曾任東宮講官,不是周連營真正的授業恩師,就不以身相代也不會招致什麼貶語。霜娘說的就是這一點,雖然這會刷出很多聲望來,但以她的立場來說,真不希望他去受這雙份的罪。

    周連營扯了扯嘴角,他現在只能這麼笑,動作稍微大點就要牽到傷處。「辛苦你了。」

    霜娘歎氣:「我這點辛苦,哪裡比得上你吃的苦頭。」

    他還笑:「我想早點給你掙個誥命。」

    「我不稀罕這個。」霜娘真心實意地道,「我又不跟名頭過日子,你能平平安安的,才比什麼都好。」

    周連營歪頭看她:「那你是稀罕我了?」

    他都這個樣了還能有心情調笑,霜娘無語望天,周連營的心情還真不錯,見她不說話,繼續道:「不要裝傻,我半夜睡不著,聽見你偷偷哭了。」

    「……你不疼了?」霜娘被鬧得沒脾氣。

    周連營微微搖了搖頭:「沒有,疼。」

    他這麼說,霜娘又心軟了,安慰道:「太醫說了,你就是皮肉傷,看著嚴重,只要好好養著,會一天好似一天的。」

    周連營聽了,忽然靈光一閃,問道:「你知道父親給張德全送禮了沒有——就是那天的監刑太監。」

    霜娘被他的跳脫弄愣了下,仔細想了想,道:「沒有聽說,應該沒送吧?送他幹嘛呀,把你打成這樣。」

    「他沒下黑手,不然不止是打成這樣了。」周連營道,「你讓人請父親過來,我與父親說一下,還是該送一份過去。再者,張德全偏向齊王,就算不為著謝他,給他和齊王之間種根刺也好。」

    他說著又笑了:「說不定衛貴妃已經找過他的麻煩了。」

    這是正事,霜娘忙答應著出去吩咐人了。

 

☆、第96

 

爬到張德全這個等級的太監,一般在宮外都有宅院,就算本人一年住不上兩天,那也一定要置辦下——不然讓送禮的人往哪裡送呢?好些太監不只有宅院,連妻妾都一個不少,張太監倒沒配置得這麼齊全,不是他格外有人性,不忍心禍害正常姑娘,而是他自覺比其他太監頭腦清明,像他們這樣的人,在宮裡找個對食得了,往宮外去娶妻,又不能親自看顧,說不準哪天就綠雲罩頂了。

    所以張太監的大宅子裡沒有別的主子,主事的就是管家。管家也姓張,就是張太監的一個遠房親戚,從老家來投奔了他的。

    這一天,張管家連著收了兩份重禮,比著賽似地一份比一份貴重,送禮的人來頭也一個比一個大。張太監隨侍皇帝,一般人來送禮管家是不會打攪他的,先收下就是了,就算來人有事相求,拖個幾天也不會怎樣。

    但這兩份禮來得實在燙手,張管家先都沒敢收下,再三推辭無果之後,才只好收了,然後火速想法給張太監遞了話。

    「……太子殿下和永寧侯府都給我送了禮?」張太監不太相信地確認了一遍。

    接信的小內侍點頭:「都說是為了感謝爺爺對周六爺手下留情。」

    張太監聽是這個緣故,心裡有點亂。他其實沒留情,他一個跟著聖意倒向齊王的人,對鐵桿的太子派有什麼情面可留?但礙著周連營的身份不同,他怕惹禍上身,確實給過動手的侍衛一點暗示——不然要是在完全公事公辦的情況下,四十杖下來,打死誇張了點,打殘真是不費多大事。

    他放的這點水只是為了自保,所以沒想著向誰賣好討人情。但如他先前所慮,永寧侯府這種世族確實是懂行的,人家連這一點花頭也看明白了,領了他的情,特特送了重禮來,這樣有禮數,他著實有點觸動。

    ——三百兩黃金呢,雖然還沒有親眼見著,想一想心裡都熱乎,周家這行事真是太講究太實惠了。

    小內侍在旁道:「爺爺,張大叔說他知道利害,開頭都沒敢收,實在推不了才接下了。但心裡還是懸著,所以來請爺爺的示下,看是不是還該給退回去?」

    太監就沒有不貪財的,一聽到黃澄澄的金子要離他而去,張太監心上立時像被劃了一刀。這要是以前,他雖然心如刀割,但也不會怎麼猶豫,多半就直接退回去了,連他宮外那個拉拔的遠房親戚都知道這禮燙手,他還能不明白?

    但挨過了衛貴妃的一茶盅後,他的想法就有點變化了——白受了氣討不回來也罷了,還要把到手的錢財往外推,他憑什麼就要活得這麼窩囊?這又不是他伸手敲來的,也不是真有什麼瓜葛,人家的兒子就值錢,就願意為他那點不值一提的抬手謝他,他幹嘛非得把這份好意丟回人家臉上?

    小內侍察言觀色,看出張太監的肉疼來了,就機靈地道:「我看張大叔是太謹慎了,爺爺留著也沒什麼,人家願意給爺爺送,這怎麼怪得著爺爺?而且,兩份禮都是悄悄送過去的,爺爺放心,不會傳到玉年宮的耳朵裡。」

    他前面說的很得張太監的心,末一句卻讓張太監不自在起來,他是想著巴結衛貴妃齊王好攢個從龍之功來著,可攢這功勞為的什麼?太監又沒別的指望,還不就是陞官發財,發財又比陞官更重要得多,本朝太監無人權,就算做到第一號大太監司禮監的頭頭那也還是皇帝腳邊的一隻狗,說一聲打死就拖出去了,哪比得正經官員。

    所以,什麼都是虛的,只有錢才是親親的命根子。張太監就道:「玉年宮知道又怎麼了?難道爺爺就要把財路都斷了不成?」

    小內侍「啪」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道:「爺爺別生氣,是我嘴笨不會說話——」

    緊著奉承了張太監幾句,才往外出去,要再叫人給張管家回話,張太監叫住他:「等等,你先說,太子送的是一幅米芾的《珊瑚帖》?」

    見小內侍點頭,他就道:「給太子退回去。」

    小內侍愣了下:「這,爺爺,我聽說米芾的真跡可值錢了——」

    「屁話,你以為就你能,你爺爺不識貨?」張太監橫他一眼,「那是先皇后當年陪嫁進宮的嫁妝。」

    太子手頭緊,不然也不至於把這個送來。不過他可不能真收下,因為他心裡已經有點活動,覺得現在從的這條龍似乎並不像他以為的那麼一定能成功上位了。

    「你傳話給張大,叫他別發傻直接退到東宮,悄悄送永寧侯府去,只說不敢收,人家自然會知道還給誰。」

    小內侍答應一聲,忙去了。

    **

    迎暉院裡一片寧靜。

    「上鉤了。」周連營趴在床上,摸著下巴道。

    他現在哪裡也去不了,什麼事也做不成,只能困在炕上,幾天趴下來實在無聊得緊。好在在他的強烈要求之下,有一些重要的消息周侯爺還是會叫人傳知他一聲,只是不肯要他操心,不和他討論這些,他悶極了只能和霜娘說一說。

    霜娘坐在炕邊做著針線,她原怕擠著周連營,是坐在炕前的一張椅上的,偏周連營要說她坐的遠了,和她說話費力。傷患最大,她只好順他的意了。

    這時她手下不停,點了下頭表示贊同:「全留下是貪,全退是撇清,退一半留一半,這就是欲拒還迎了。」

    周連營聽得不由笑了,覺得她有時冒出這麼一兩句來有趣得緊,和她悶在屋裡說話也不乏味。

    「能讓他這麼還迎一下,我這頓打就算挨得值了。」他頓了下又道,「本想往衛貴妃那裡露點口風,這麼一來,倒還是保密的好了。」

    算來這真是意外之喜,他真沒想到各種機緣湊巧之下,三百兩黃金就能把張德全砸出一條縫來。後續展開成這樣,原先的打算就不能用了,讓張德全廢在衛貴妃手裡怎麼也比不上把他拉過來有用。

    霜娘目光往他被軟綢覆住的下半截溜了一下,「都成四瓣了,我可不覺得值。」

    ……這就不大有趣了。

    周連營撐下巴的手一下軟倒放開了,臉往下壓到了枕頭裡,眼睛側過來瞅著她。

    霜娘忍笑道歉:「……我錯了。」

    周連營從胸腔裡發出悶悶的聲音來:「沒有誠意。」

    霜娘只好乍開手,把繡花棚子和絲線都拿遠了點,俯身附上誠意。

    唇上軟軟觸感停頓片刻離開,周連營這才滿意了點,又和她說:「再嘲笑我,要翻倍才行。」

    傷患怎麼都有理,霜娘胡亂點頭。

    她理起有點纏繞到一處的絲線,理清了後,想起來先前的話,問道:「皇上身邊的太監全都是向著衛貴妃和齊王的嗎?」

    周連營在枕上點頭:「以前有站在太子這一邊的,也悄悄給太子行過方便,但被皇上發現之後,都給貶下去做雜事去了。」

    頂上來的後來者一看風向,自然知道往那邊倒才能保住榮華了,這麼漸漸下來,以至於皇帝身邊沒一個能替太子說話的人了,這當然是很不妙的。

    「這也太——」霜娘聽聞,覺得實在難以評價,「這不只是偏心了吧?簡直像跟親生兒子結了仇了。」周侯爺跟他一比,都顯得像個好男人了。

    周連營笑了笑:「要說仇,倒也不算,但確實有點心結。皇上多年前就想換太子,但群臣反對之聲太大,皇上總是不能如願。他無法之下,召來了太子,想讓太子主動上書,退位讓賢,太子不肯答應,皇上以為太子不孝,又以為太子戀棧權位,自那以後,就不再理會太子,也不樂意聽到他的事情了。」

    「……」更難以評價了,這是搞笑呢吧?太子的儲君又不是自己費盡心機硬賴來的,他胎投得巧,生下來就是太子,後來又沒犯錯,憑什麼要退啊?

    這些皇家的事周連營上回給她科普過,但是是精簡版,像這樣的細節事件,霜娘是頭一回聽聞。她深覺無語,搖了搖頭,覺得皇家好像真沒有高級到哪裡去,敬畏之心又少一層。

    吐槽一句:「不孝爭權這種詞眼,說齊王才對。」又問道:「那張德全現在做不了什麼吧?他一提太子,自己就得跟著搭進去了。」

    周連營:「是的,要看將來了,能多一條線總是好的……」

    不同於迎暉院裡的悠然閒話,外面現在可是炸開了鍋了。

    離攔帝駕的那日已過去七天,請命諸公受廷杖一事,傳遍了京城上下各個大小衙門,強勢壓倒其它所有傳聞,登頂本年末熱事榜首。

    攔駕,請命,廷杖,每個都是讓人精神一振的關鍵詞,出門要不和人聊兩句這些,都覺得白穿了這身官服。

 

☆、第97

 

就在這種一日比一日攀升的熱議聲中,下一次的大朝會來臨了。

    皇帝在金座上坐下時,遠目一看,發現似乎比上回朝會時少了些人,一怔之後想起來了,這應該是挨廷杖的那些個聒噪官受傷告假,還沒回來,不由心中滿意,思忖著這回耳根應該清靜多了。

    三拜九叩,行禮畢——一個個官員就迫不及待地站出來了,個個都說「臣有本奏」!

    皇帝心中閃過不詳的預感,等這些官員開了口,果然,全是繼續奏請太子習政的。皇帝這個鬱悶,上回打的那一批還在床上趴著呢,怎麼對這些貨就起到沒一點震懾作用?

    ——他不知道,作用是起到了的,只不過不是震懾,而是督促。

    這其中最督促著眾人的是周連營,他當日的表現早已被一同受刑的請命官員傳揚出去,言行堪稱無可指摘,四十杖更挨得帶種之極。唯一的問題是,他不是文官,而是個武官加勳貴。

    犯顏直諫而後遭受廷杖,這不是文官該刷的成就嗎?現在居然被個外路人刷上了,很有些文官心中生出了危機感和緊迫感來,在家玩命寫奏章潤色,就等著今天來犯上了——那啥,四十杖是不太受得起,二十咬一咬牙還是可以忍過去的嘛。

    於是今天的早朝一開始就進入了熱火朝天模式,本來太子派士氣就盛,再加上混進了一些專想著邀名刷成就的傢伙幫腔,這些心意不純的傢伙戰鬥力還特別猛,什麼狠說什麼,齊王派在這種形勢下沒多久就敗退,皇帝拉偏架都沒救回來。

    早朝再一次拖到了中午,皇帝坐在金座上,已經被吵得頭昏腦漲,殺手鑭廷杖都沒有一點作用,他實在也是沒辦法了,身心俱疲之下,只想回去休息,再也不想看見底下這些貨了,沒好氣地丟了一句:「太子想習政就習罷。」

    起身就離去了,司禮太監忙揚著嗓子喊了句「退朝」,然後跟著皇帝的一串儀仗走了。

    **

    皇帝的一句金言傳出去,激起各方各種反應。

    太子派大喜過望奔走相告,齊王派垂頭喪氣如喪考妣,玉年宮裡,衛貴妃摔了一整套天青釉汝窯茶具。

    這句話也很快傳進了永寧侯府裡。對於侯府來說,這當然是個好消息,眾人俱是歡喜不已,太子終於被允准邁出東宮,搖晃的儲位又穩當了點,周侯爺來探望兒子的時候,都不由多留了一刻,父子兩個愉快地展望了一下前景,替太子謀劃著習政該從何處入手,正說著,周連政下衙過來了,他也是來告知這個好消息的,這下三個人一直討論到晚飯時間才暫時告一段落。

    因知道周連營吃的是特製的傷患餐,寡淡又無味,周侯爺和周連政就都沒有留下來一道用飯,離開往正院去了。

    霜娘從書房出來,吩咐丫頭們擺膳,周連營如今又好上一些,雖然還不能坐,站也站不住,但他不肯要人餵了,讓抬張高幾到炕前,把他的膳食擺在几上,他自己趴在炕沿上,湊合著自主用飯。

    一頓沒滋味的飯很快用畢,他漱了口,目光開始往坐在那頭桌邊的霜娘身上飄。

    霜娘這麼被人看著哪能沒感覺,給他瞄得好笑又無奈,忍不住說一句:「我說我到外面屋裡吃,你不讓,偏要找這個罪受。」

    周連營支起上半身來,挪動著趴回枕上,道:「就著你那邊的飯菜香氣,我才喝得下我這邊的粥,不然天天都是這個,膩也膩死了。」

    霜娘安慰他:「你再忍忍,再有五天太醫來複診,他要說沒什麼問題的話,你就可以正常一點用飯了。」

    周連營半抬起頭,聲音沉穩地道:「我現在就沒什麼問題了。」

    「你說了不算。」霜娘一點沒被迷惑,無情地拒絕了他。

    周連營只好歎了口氣,倒不糾纏,只說:「我不鬧你了,你吃吧,飯菜涼了就不好了。」

    然後把頭撇到了對著窗戶的另一邊去,霜娘看著他的後腦勺硬忍住了心軟,重新吃起飯來,一時吃完,招呼丫頭進來收拾殘局。

    碗盤裝進食匣裡都撤出去,桌几抹過歸了原位,一陣動靜過後,屋裡重新歸入安靜。

    丫頭的腳步聲出了門檻,周連營扭回頭來,叫霜娘:「過來坐。」

    霜娘依言過去,一坐下,周連營返身扯她的胳膊,他年輕又底子好,恢復得快,現在已經有了些體力,霜娘讓他扯得側身倒下,親吻迎面襲來的時候完全沒反應過來。

    這個吻還有點激烈,持續了好一會,他撤出之後霜娘都沒想起要坐起來,只覺得暈乎乎又滿心疑惑,不知道他這忽然是哪裡來的興致。

    再看一眼近在咫尺的俊顏,他還顯得有點遺憾,意猶未盡似的。

    「下回別漱口了,醬鴨味都沒了。」周連營和她說,溫熱的吐息暖暖地交融過來。

    ……討厭!

    霜娘直起身就要走,周連營把她拉回來,笑道:「別鬧,和你說正事。先前父親進門,說起皇上鬆口那一句時,你還沒有迴避,我怎麼瞧見你皺了皺眉?」

    到底是誰在鬧。霜娘白他一眼,再想他喝了十天的粥了,確實寡淡得可憐,才罷了。道:「我覺得那句話陰陽怪氣的,怎麼叫太子『想』習政就習?明明大家是請聖命,這麼一說,他倒好像把話推給太子了。」

    周侯爺是喜氣洋洋地進來說的,可她聽到耳裡,第一個感覺卻是不舒服。

    聽是為這個,周連營不太在意地道:「皇上就那個樣,他不情願太子出頭,被一直逼著當然不高興。不管他,能逼出這句話來就夠了,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他總不能再反口吧。」

    **

    之後的事實證明,皇帝能反口——準確一點說的話,倒也不算反口,皇帝開頭只是拖,不明文下詔令太子入朝,太子未接詔書,總不能自己跑出來,只好等著。太子等這麼多年了,也還沉得住氣,等就等了。官員們性急,等兩天就等不住了,上書催促,結果卻如石沉大海,毫無一點反應。

    除了逢五的大朝之外,每日也有小朝會,不過這種小朝參與的人就要少得多得多,一般就是幾個重臣閣老,五個閣老裡三個太子派,一個中立,另有一個齊王派。

    皇帝一度很想提升閣老裡的齊王派比例,但無奈國之重臣和他身邊的太監不同,即使貴為天下至尊,他也還真沒有辦法隨心所欲地撥弄——閣老是需要群臣廷推才能上位的,也就是先由大臣經過朝議,推薦給皇帝,然後皇帝再下詔任用。

    當然,既然是天下至尊,皇帝也有權省略掉這個廷推程序,直接下特旨任命自己喜歡的官員。但一般官員都不願意承受這個「殊榮」,因為丟不起這個人,就算偶爾有臉皮厚的奉了命,這種手續短缺的閣老也極難服眾,御史最喜歡盯著參,芝麻點大的失誤都不會放過,不參到本人請辭不罷休。

    所以幾番折騰來去,皇帝最後只得捏著鼻子認了這個現狀。

    太子派的閣老們見到皇帝遲遲不下詔,自然也要催促一番,只不過閣老們和下頭的官員比要穩重一些,又有顧慮,怕把皇帝催急了,好不容易得來的成果再有反覆,所以話說得就都比較含蓄。

    這一含蓄,皇帝就直接當聽不見了,又有齊王派的那個閣老在裡面不停打岔岔開話題,結果催了好幾天都沒催出個准話,就這麼拖著迎來了又一次大朝會。

    這是十月的最後一次大朝會了,算來前面兩次都那麼精彩跌宕,這最後一次,自然也是消停不了了。

    太子派們又是攢足了火力當朝發難,皇帝沒法對著這麼多人裝聾作啞,但他這次卻不頭疼了,因為他是有備而來的,穩穩地道:「朕上回就說了,太子想習政就習,如今太子並沒有表露態度,是想還是不想,朕怎麼好下詔?」

    太子派們先有點發蒙,沒想到皇帝能耍這個無賴,反應過來後就據理力爭起來,但皇帝不搭別的腔,就咬准了一句,太子沒表態,他沒法下詔。太子派們態度要激進點,皇帝也跟著更進一步說,太子至今沒表態,看來就不想習政,不用再討論這件事了。

    太子派們啞了火,明知皇帝是在玩文字遊戲,然而他就是玩了,能奈他何?怕皇帝更加光棍,真的就此全部反口,也不敢立即進逼了,只得暫且敗退下陣。

    太子習政是舉朝上下都在關注的事,月初就開了頭,鬧了這麼久,太子們看著氣勢如虹,到月末這次朝會怎麼也能塵埃落定成功如願了,誰知竟還能出了這個反覆,真是大出眾人意料。

    朝野上下,再度議論紛紛起來。

 

☆、第98

 

朝堂亂,永寧侯府也不太平。

    卻不是為了太子習政又出意外的事,而是府裡自身出了點問題。

    事發是五日前,就是約好了太醫要來複診的那日,迎暉院上下都早早起來,做了灑掃之類的準備,等著太醫上門。

    太醫還沒來,七姑娘周綺蘭先來了。

    打從上回霜娘在周連恭的餞別宴上收拾過她以後,周綺蘭賭了氣,路上看見霜娘都不肯打招呼,更不再往六房院子來,這一回來,是被蘇姨娘硬勸了來的。

    周連恭雖然從未明確說出過自己的態度,但他的行動一直在試圖拉開和蘇姨娘的距離,蘇姨娘不是不知道,但有周侯爺在後面撐著,她仍想多做努力,把周連恭捆到自己這邊來——然而努力到最後,周連恭放棄考庶吉士的機會,放棄在京機會,不惜自降前程,遠去了千里之外。

    蘇姨娘終於不得不心冷,明白姐姐的這個兒子是怎麼也不可能和她一條心了。

    心冷之後,就是心慌,她當初沒生女兒的時候捆綁周連恭是為了自己,生了女兒之後就更添了一份為女兒將來計的慈母心。蘇姨娘心裡很清楚,女兒在家千嬌萬寵,出嫁到了婆家可沒人這麼慣著她,到時候日子過得怎麼樣,一半看自身,一半靠娘家——看周嬌蘭就知道了,那麼個蠢貨,要不是有個有出息的哥哥在,憑她自己還不知把日子過成怎麼樣的一灘爛泥了。

    周侯爺在的時候,蘇姨娘不用發愁,女兒要是在婆家受人欺負了,自然有他出頭做主。可周侯爺如今已經五十多了,而女兒才將將十歲,守到女兒出嫁,總得再有個七八年時間,他到時候還能做幾年的主呢?

    蘇姨娘原來是想得很好的,周侯爺靠不成之後,就靠周連恭,怎知這兩個人的次序與她想得不一樣,周侯爺還沒倒,周連恭已經靠不得了,這往後可怎麼辦呢?正院那一脈,因她舊年行事不知收斂,早已得罪光了,就算到時肯為著侯府的顏面替女兒出頭,這面子情和真格的盡心盡力,差別大到能隔出一座山去。

    蘇姨娘想來想去,最後發現,明知正院不待見她,她也只能硬著頭皮往上貼了,因為就沒別的選擇,難道指望周連平嗎?那個廢物不幫倒忙就不錯了。

    正院長房二房都肯定沒戲,只有小六房,還有一試的可能,年輕人的脾氣沒那麼硬,心也軟些,蘇姨娘覺得小六房就算也不喜歡她,但總不至於對綺蘭一個小孩子有什麼心結吧?

    正好這回周連營受傷,蘇姨娘認為正是時候,聽說周連營的傷勢好了一點能見客後,就力勸女兒上門去探望。

    周綺蘭很不樂意,被勸了好幾天才來了,帶了一件自己做的繡品當隨禮。

    雖然是個熊孩子,上門來了也是客,霜娘收了禮,吩咐人上茶果,陪著說了幾句,態度雖然不很熱情,但也不冷淡。

    周綺蘭再把蘇姨娘教的幾句話慰問了一下周連營,周連營的態度基本和霜娘類似,他對這庶妹沒感情,但也不至於特意給她臉色看,溫和地給予了回應。

    這麼一來,周綺蘭來時還不情不願的,坐了一會就變得高興起來了,然後,她的老毛病就犯了。

    她問霜娘討要一件繡品。

    「……」霜娘無語,她覺得這熊孩子一方面可能是真的喜歡她的手藝,更大的一方面,應該是一直想要而一直得不到,所以種下執念了,偏偏就要得到。

    這時的氣氛還不錯,霜娘以前不肯給她不是小氣,而是不喜歡她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她這回倒還好,霜娘也就答應了,進臥房去要尋一件送她。

    周綺蘭卻有主意,她不要別的,就看上了擺在桌上的一副黃菊圖。那是霜娘這幾天正在繡的,還沒完工,差了兩片葉子,繃在繡花繃子上,周邊放著絲線針剪等物。

    周綺蘭說著就走過去伸手拿,沒留神手指刮到半張的銀剪尖上去了,劃了道半寸的傷口,流了血出來。

    周綺蘭嗚嗚就哭了。

    霜娘嚇一跳,蘇姨娘可不是個講理的主兒,周綺蘭要在她這裡傷了,可麻煩得很。忙走過去一看,見是道又淺又小的口子,才鬆口氣。

    這種傷要在她手上,她都懶得管,過一會自然好了。但傷的是客人,為表禮儀,霜娘親自給她先洗過,又讓人拿止血的藥粉來,灑上,再剪了一截乾淨的白布替她包裹上。

    周綺蘭雖然嬌慣,但霜娘這麼樣樣親手幫她處理傷口,她自覺得到了足夠的重視,傷本來也不重,她的眼淚慢慢就止住了,又想起問霜娘討要起繡件來。

    「等繡好了我叫丫頭給你送過去。」霜娘答應了她。

    周綺蘭握著受傷的手指,眼圈紅紅地道:「六嫂,明天能繡好嗎?我想早一點擺到我的臥房裡。」

    她這麼催促雖然不太禮貌,但比起以前來是好多了,霜娘就沒留難,道:「好,明天送給你。」

    「謝謝六嫂。」周綺蘭開心地道,又說了兩句,便回去了。

    她走了不多一會兒,太醫來了,安氏接到消息也跟著來至,霜娘避在裡間,專心聽著太醫的複診情況。

    「六爺底子強健,恢復得很好。」仔細檢查之後,太醫說,「之前的方子需要換一換了,不必再內服,我開一副新的外敷方子,照方外敷一個月,屆時看情況再斟酌是否還需用藥——我看六爺這復原情況,應該是不用了。」

    安氏和霜娘聽得這話,都放下心來,安氏便和太醫約好了一個月之後再請他來做最後的診斷,之後因這時辰是理事的時間,安氏那裡有許多媳婦嫂子等著回話,便先回去了。

    金盞請了太醫到外間堂屋裡去寫好方子,奉上診金,送他出門——剛出門,太醫被劫走了。

    霜娘聽到院子裡忽起一陣喧嘩,疑惑地出來一看,見金盞在門口跺腳,一副要追又不好往外追的樣子。

    「怎麼了?」霜娘快步下了台階。

    「蘇姨娘那裡來人,把太醫拉走了。」金盞焦急道,「我沒攔住。」太醫是個男人,就算年紀老大,她一個姑娘也不好太過拉扯,只能眼睜睜看著把人搶了去。

    「蘇姨娘生病了?」霜娘問。一般的丫頭下人什麼的不可能動用得到太醫,只可能是蘇姨娘本人身體有問題——嚴格來說,她一個妾其實也不夠格用太醫,不過受寵的話,周侯爺肯為她賠這個臉,那就有通融的餘地。

    金盞搖頭:「不知道,來的人就喊著要太醫救命,然後就拉走了。奶奶,我叫上春雨疊翠一起去看看吧,太醫是我們這裡請來的,總要好好的把人送出去才是。蘇姨娘就算有什麼急事,也不該這麼無禮。」

    霜娘略一思索:「我和你去吧。」三個丫頭加起來也還是丫頭,未必壓得過蘇姨娘,再者,肯定要對太醫有所賠禮,金盞她們出面也顯得過於輕慢。

    她就返身先回屋裡去,和周連營說了一下。

    周連營聽說,也猜不透蘇姨娘為何鬧這麼一出,就道:「你去看一看,好處理就處理,要是情況不好就回來,有我呢,別在那裡硬頂著受人欺負。」

    霜娘一笑:「我知道,我有靠山呢。」

    便留下春雨在院裡應答,帶上金盞和疊翠兩個往蘇姨娘院裡去。

    一時到了,霜娘頭一回來這座院落,不如去正院梅氏等處隨意,先要叫門口迎客的小丫頭通報一聲。那小丫頭卻心不在焉的,人站在門口,半個身子往裡傾斜,勾著頭只管往裡看,金盞叫了她兩聲她都沒聽見,不得不直接伸手拍了她腦袋一下,才把她拍回神了。

    「你看什麼呢?進去告訴你們姨娘一聲,我們奶奶有事來拜會。」

    那小丫頭忙屈膝給霜娘行了一禮,然後吐了吐舌頭,道:「你們還是改天再來吧,姨娘現在沒工夫見客。」

    金盞聽了生氣要說話,霜娘伸手攔了攔,道:「我見不見你們姨娘無所謂,把林太醫請出來,我們就走。」

    「這可不成。」小丫頭道,「七姑娘出了事,姨娘正要太醫救命呢。」

    霜娘主僕三人都不由一怔,互相看了一眼。金盞就問:「七姑娘怎麼了?才剛從我們那裡走時還好好的,難道是路上摔著了?」

    「不是——」小丫頭剛說了兩個字,院內正房裡便衝出一個人來,正是蘇姨娘,她全沒有往日那神氣自在的模樣,滿面焦急神色,步子邁得又大又快,衣擺都飛起了。

    她直直衝出了院門,原要繼續向前,但一眼看見站在門側的霜娘,猛地剎住步子,上前扯住了霜娘的衣襟,瞪著眼睛,嘶聲道:「你在那剪子上塗了什麼?綺蘭好心好意去看你們,就算有什麼不到之處得罪了,她不過一個孩子,你何至於要這麼害她?!」

 

☆、第99

 

「姨娘這是做什麼!」金盞不好拉扯太醫,拉扯蘇姨娘卻是無懼,上來便把蘇姨娘的手扳開了,推遠她,然後擋在霜娘前面,正色道,「姨娘有話說話便是,哪有直接動上手的道理。」

    蘇姨娘直著脖子,因情緒激動,臉上的肌肉都有些變形了,眼睛死死盯著霜娘:「綺蘭在你院裡受的傷,你到底在剪子上動了什麼手腳,快點說出來。不然別說動手,我拚命的時候還有呢!」

    她再一次提到剪刀,霜娘終於確定她發急的應該就是周綺蘭手上那個還沒黃豆大的小傷口了——但聽她的話音,似乎其中出了別的岔子。

    霜娘先不管,微抬了下巴,冷道:「姨娘衝我發火之前,難道沒有問過七妹妹,她那傷是因為自己亂動東西,不小心碰到剪子上碰出來的?」

    疊翠從旁幫腔:「雖然是七姑娘自己碰出來的一道小口子,但是姑娘嬌貴,我們奶奶也知道,當時就親自幫著上藥包紮了,七姑娘自己也沒多說什麼,走的時候還高高興興的。如今看姨娘這樣,倒好像是我們奶奶拿刀砍了七姑娘一刀似的,這火氣旺得實在叫人不明白。」

    蘇姨娘滯了一下,霜娘立刻道:「原來七妹妹是個好孩子,早已說了實話,那姨娘為何還執意栽到我頭上?且姨娘說了這麼些,到底也沒說七妹妹怎麼了,還隨意叫人把林太醫拽走,林太醫是有品級的命官,姨娘即便著急,也該讓人好言來相請,怎能這般對待——」

    「我還用不著你來教訓我!」興師問罪的倒變成了被數落的,蘇姨娘終於按捺不住,怒而打斷道,「你問綺蘭到底怎麼了,那我就告訴你,她手上的傷到現在還流血不止,太醫看了都說不出緣故!」

    「……」霜娘愣住,然後她仔細算了算時間,包紮好後周綺蘭說了兩三句話就走了,從那時算起,到蘇姨娘派人來搶太醫,中間差不多總有半個時辰,那麼一點小傷且還上了藥,絕不可能到現在還沒止住血。

    事情確實不對。

    她側臉吩咐疊翠:「你回去,立即把桌上的銀剪取來。」一想又補上一句,「把我先前用的止血藥粉也帶來。」

    疊翠答應一聲,快步去了。

    霜娘再向蘇姨娘道:「姨娘跑出來就是去向我要那把剪子的吧?不必姨娘親自去了,馬上就送來。現在,還是讓我看一看七妹妹的傷如何了罷。」

    蘇姨目光陰沉地盯了疊翠的背影遠去,才收回來:「你的人去取,誰知會不會把動的手腳抹掉。」

    「我若真要下手害七妹妹,這會兒也早把證據消滅乾淨了,姨娘去,和我的人去又有什麼差別?」

    「……」蘇姨娘被反問得說不出話來,這個道理本來簡單,只是她心被嚇得急亂了,才沒想到。

    她沉著臉,轉身走回院子,霜娘也不管她招沒招呼,逕自跟了上去,金盞緊緊貼著走在旁邊。

    剛到階下就聽到斷續的嗚咽聲了,及到進屋掀開門簾,便見周綺蘭滿面淚痕地坐在窗下炕上,半歪著倚著身後的大迎枕,右手垂放在炕桌上,太醫彎腰站在前面,正用布條替她包紮。

    這時事關緊要,霜娘也顧不得避嫌了,直接跟著蘇姨娘進去,先靜立一旁,等太醫包紮好了,便向太醫賠禮,又詢問周綺蘭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血流不止,」太醫垂眼答道,「這傷口古怪。照貴府小姐的說法,離受傷到現在過去了這麼長時間,實不該是這種情形。我先已試過按壓之法,並無效果,單單上藥也不行,過一會就隨著血珠被沖走了,如今只好再重新上藥包裹起來試試——但恐怕也不會見效,畢竟這法子奶奶一開始就用過了。」

    霜娘道:「傷到七妹妹的那把銀剪馬上就送來,我想請問太醫,有什麼毒物會導致出現這種情況呢?」

    太醫怔了一下,然後道:「奶奶誤會了,這位小姐沒有中毒。她傷口的周圍皮膚都如常色,血液鮮紅,本人神智清明,沒有任何中毒跡象。我想看那把銀剪,只因從小姐的病理上實在找尋不出原因,所以才要一見,想看一看能否找到一點線索。」

    霜娘便看一眼蘇姨娘。

    蘇姨娘冷冷別開眼去。她心裡未嘗不知霜娘根本沒可能要害周綺蘭,只是見女兒如此,難免遷怒罷了。

    接下來一屋人都默默無語起來,目光都盯在周綺蘭那根裹住的手指上。

    看了一會兒,便見那素色布條上滲出了淡淡的一抹紅色,那抹紅色緩緩加深擴大,周綺蘭猛地抽噎了一聲,一把把布條拽下來扔掉,蘇姨娘慌忙過去要攔,沒攔住,只得道:「你扔了它做什麼。」

    周綺蘭白著一張小臉哭道:「又沒有用,包了也是白包。」

    「好了,不包就不包,姨娘不說你,你別哭了。」蘇姨娘忙心疼地哄道。

    周綺蘭還是哭:「姨娘,這血一直止不住,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不要胡說,怎麼可能。就算這一個太醫治不好你,太醫院裡太醫多著呢,等你父親回來,讓他拿了帖子挨個去請,就這麼一點小傷,哪有看不好的道理。」

    正說著,疊翠氣喘吁吁地回來了。

    她進來遲疑片刻,便把手裡攥著的銀剪直接遞向了太醫。

    太醫接過,正反仔細打量——就是把最普通的小銀剪,沒有任何花頭,他以手指在剪尖拂過,也沒感覺出什麼異常。

    疊翠又遞上一個小瓷瓶:「這是當時給七姑娘敷過的止血藥粉。」

    太醫便把剪刀放到炕桌上,又接過瓷瓶來,倒出一點到掌心看了看,又嗅聞片刻,便道:「這藥也沒問題。」

    這就是把霜娘的嫌疑全部排除掉了。

    霜娘心內反疑惑起來——倒不是她想惹這個嫌疑,而是這總得有個緣故吧。

    想著便湊過去看周綺蘭露出來的手指,見仍是先前那道小傷口,並沒擴大或又添別的新傷之類的,但就是流血不止,太醫檢驗物品的這一會功夫,她手下墊的一張帕子上已被滴下了兩三處血團。霜娘不由看得心驚,再小的傷口,血液這麼一刻不停地流失下去對人的元氣也會有極大損害。

    蘇姨娘急道:「那是為什麼?!」

    太醫略有為難:「這,我醫術淺薄,略精的是跌打損傷,然而小姐這傷應該是有別的內因在,我不擅於此,不知究竟是何,也不敢胡亂診治,還是請府上另請高明罷。」

    他說著就要告辭,蘇姨娘欲待阻攔,霜娘回神過去道:「林太醫說得很清楚了,姨娘攔他又有何用,倒要耽誤七妹妹的病情。依我說,還是打發人去前院問問陳大管家,看可能取著侯爺的名帖,速去請別的太醫來看診才是。」

    蘇姨娘冷靜了點,她再遷怒霜娘也知她此刻說的是正理,便馬上叫個丫頭去了,霜娘這裡則令金盞送林太醫離開。

    蘇姨娘叫完人,回頭向霜娘厲聲道:「你不許走,綺蘭總是在你那裡傷的,你別想全部推脫掉!」

    霜娘原來不想和她爭執,她隱隱有個猜想,只是暫時不能確定,只在心內思忖。但到這時蘇姨娘還要把責任強壓給她,她心下一怒,如何肯背這個鍋,張口便要反駁。

    簾外卻先傳來聲音:「姨娘這麼大威風往丫頭們身上撒一撒也罷了,怎麼衝著六奶奶來了!」

    跟著簾子掀開,現出來人,卻是梅氏身邊的金桔。

    疊翠一喜,挨到霜娘身邊悄悄道:「我回去拿東西,六爺問了我發生的事情,然後便說要請人來幫著奶奶一把,以免奶奶面軟,叫蘇姨娘欺負了。果然,金桔姐姐來了。」

    這應該是周連營叫人去大房找梅氏求助,梅氏身子沉重不好前來,便令金桔出面了。金桔雖然是丫頭,然而是世子夫人身邊的丫頭,份量比之金盞等自然不同,金盞等不能和蘇姨娘說的話,她能說。

    霜娘才升上來的怒氣都化為烏有,笑著上前和金桔打招呼,又把現今情況三言兩語簡單說了。

    金桔聽了,過去看了看周綺蘭的傷口,安慰了兩句,又拿起小銀剪看了看,自然她也沒看出什麼頭緒來,只得又放了回去。

    蘇姨娘卻好像想起什麼,一把拿過來,目光繞著屋裡諸人轉了一圈,定到站在周綺蘭旁邊的一個丫頭身上,道:「你把手伸出來。」

    那丫頭手裡捧著一摞帕子,就是為了給周綺蘭替換著墊在手底下用的,這時茫然著騰出一隻手來伸出去,被蘇姨娘拽住,剪尖豎起就刺下去。

    那丫頭下意識想躲沒躲掉,疼得一縮,指尖瞬間冒出鮮血來。

    蘇姨娘下手不容情,她這血冒得比周綺蘭的快,一串血珠連著滴落下去。

   

 

☆、第100

 

這也太不拿人當人看了。

    霜娘看得心裡一顫,緊緊皺起眉來。她心知蘇姨娘為何如此,聲音冷淡地道:「姨娘光戳那丫頭試得出什麼,須得再在七妹妹手上添一道,而後兩人對比,才知到底是人的問題,還是這剪子的問題。」

    蘇姨娘持剪怔了一下,周綺蘭見她似乎被說服,眼睛睜大,忙向後縮去:「不,嗚嗚,我不要。」

    蘇姨娘三十出頭上才得了這個女兒,一向寶貝得心肝一般,此刻明知霜娘說得有道理,然而女兒一哭,也下不去手——她抿緊了嘴唇,緊緊盯著那丫頭的手,只盼著那血流不要停止,這麼一來,便能直接驗證出問題所在了。

    天不從她願,在沒有任何上藥或包紮等救治措施的情況下,只過了一小會兒,那丫頭傷處的冒血速度就慢了下來,又過得一會,漸漸停止了。

    這是正常人應有的自愈能力,雖然沒從中得出確切的問題答案,但有了這個直觀的對比,周綺蘭那個至今未癒的傷口顯得更加古怪,讓人覺得心慌起來。

    蘇姨娘又急又怒,把剪子重重放到炕桌上。

    金桔揚了揚下巴:「我勸姨娘別折騰這些沒用的,姨娘又不是大夫,白叫人放了回血,什麼頭緒也沒摸著。七姑娘這小小傷口,便是奇怪了一些,想來也不會有大礙,安心等太醫來就是了。」

    說罷便邀著霜娘回去,蘇姨娘想攔,話沒出口,金桔已先道:「姨娘看看時辰,快中午了,這請太醫一來一去路上總要耗費時間,總得下午人才能來,沒有讓六奶奶餓著肚子陪著等在這的理。這事本來同六奶奶也不相干,姨娘一意要賴到六奶奶身上,難道還能把七姑娘的傷賴好了不成?」

    蘇姨娘怒道:「怎麼和她不相干,綺蘭就是在她院子裡傷的!」

    周綺蘭這時聽說太醫下午才能來,精神上更撐不住了,哭著道:「就怪六嫂,誰叫她把剪子隨便放在桌上,都不說一聲,我才傷著了。」

    蘇姨娘聽女兒幫腔,目中不由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來。她這時對周綺蘭傷勢的認知其實和金桔差不多,出於母女連心當然是極心疼她的,但要說以為這麼小的傷口真可能引出什麼大恙,她也還真的沒有這個認知。

    所以一意為難霜娘,遷怒之外,更有因看她不順眼久矣,只是幾年來不曾找著機會,所以今番難得牽扯上她,忍不住借題發揮了一番而已。

    而在蘇姨娘想來,這兩層與霜娘作對的心思,和她想周綺蘭以後倚靠上小六房的打算並不矛盾,她雖迫於形勢不得不做了這個打算,但她得寵多年,其實很難真的一下就對正院一脈低得下這個頭來——即使她拉得下臉,單純巴結的效果可能也很有限。

    各種複雜心緒之下,蘇姨娘的想法變成實際的時候就操作成了這樣:藉機先壓服霜娘,就是要把女兒的傷硬賴給她,逼著她生出愧疚認了,而後自己這邊再表示罷了不計較,大度原諒了她,有了瓜葛之後,這關係拉起來才會容易一點。

    但霜娘意志太堅,眼看著周綺蘭的血一刻不停地流淌,卻沒一刻露出害怕服軟的跡象來。蘇姨娘欲揚先抑這一招裡的「先抑」沒抑成,心頭惱恨,就更加咬死了不肯鬆口,暗自決定不管霜娘認不認,反正她就是欠了綺蘭,自己這邊務必要把此事坐實,以後綺蘭出嫁遇著事了,才好有話頭回來跟小六房糾纏。

    與對待蘇姨娘不同,對於周綺蘭這個熊孩子的熊言論,霜娘沒有說什麼。見過了那丫頭的對比之後,她心中雖仍有一點疑惑,但猜想卻更為肯定,周綺蘭往後的人生,在她眼裡已是一個大寫的艱難。

    對病人,總是要寬容一點。

    蘇姨娘不知,見她不說話,以為她面對女兒的埋怨終於還是心虛了,精神一振,正要乘勢逼上,卻聽周綺蘭接著哭道:「也怪姨娘,我說了不去,非勸著我去,叫我去討好六哥哥。不然我好好的,哪裡會有這個罪受。」

    蘇姨娘:「……」

    這真是正版熊孩子,攻擊都是無差別不分敵我的。霜娘囧著臉,默默和金桔一道出門了,蘇姨娘被女兒這麼一捅刀,臉再大也不好再上前作梗。

    霜娘和金桔在院門口分別,金桔說了下午仍會過來一趟,梅氏是長嫂,小姑子有恙她不知道便罷,知道了總要關心一二。

    霜娘應聲表示知道,而後一路順利回了迎暉院。

    進屋先坐到炕邊,一五一十把經過告訴了周連營,然後問他:「你以前可曾見過像七妹妹那樣的傷情?」

    周綺蘭那症狀是很明顯的,她就是凝血功能出了問題,血液和正常人相比,缺少了一種叫什麼的凝血因子,所以一點小傷也會久久不愈。

    因她穿越已久,這病症的具體名稱是想不起來了,依稀印象裡似乎有幾種血液病都會導致這個情況,她非醫學專業,即便記得也對照不出到底哪個的可能性更高一些。但她有個確切的記憶,那就是像這類血液疾病有個共同點——多出於家族遺傳,後天自己變異出的可能性不大。

    這話不好直接問周連營,只能迂迴,不過效果一樣,那太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可見在這時是個罕見病症,如果家族裡曾有人得過,他不可能沒有印象。

    周連營認真想了一會,搖頭:「從未見過。」

    這可怪了,難道是蘇姨娘那邊傳下來的?也不太對,周連恭兄妹兩個都沒問題,不至於就周綺蘭特別倒霉吧。

    霜娘疑惑不已,便又想出個問題來,欲待問他周綺蘭以前可有受過傷,再一想,他二人的年歲懸殊,周連營去外院讀書的時候,這個幼妹還沒生出來,會關注她的可能性很小,問也白問。

    便在這時聽周連營道:「不過我記得,七妹妹出生後有一段時間身體極差,沒斷過請醫延藥,後來大了些,才慢慢養好了。」

    能養好的病跟這種病顯然不是一回事,也或者兩者間有什麼聯繫?霜娘敲敲腦袋,算了,她這個門外漢瞎琢磨也琢磨不出什麼來,還是等下午看太醫的診斷罷。

    遂趕著令人擺飯,飯後小憩一會,估算著太醫應該來了,便又要往蘇姨娘院子去。

    周連營道:「不用理那邊,七妹妹傷時我親眼見著的,賴不著你。」

    霜娘笑道:「雖這麼說,我不去看著,就顯得我太無情了。」她眨了下眼,「而且,我實在好奇七妹妹到底為什麼會這樣。」

    她若還是獨自守寡時,此時肯定是一門心思只想著撇清自己了,但背後有靠山的感覺就不一樣,她的心態要輕鬆得多,並無什麼惶恐,倒是滿心好奇佔了上風。

    「你等著,我回來告訴你聽。」

    她說著去了,周連營見她掀簾的背影興沖沖的,只得搖頭失笑。

    **

    霜娘到門口時,正好逢著金桔,兩人會了面一道進去。

    新太醫已在屋裡了,這太醫年紀更長,連眉毛都白了,一眼看去慈眉善目的,讓人很容易就想到一串醫術高超的詞。

    新太醫比起上午那個來,果然更見多識廣,一番診治過後——這裡沒什麼出奇,只是把林太醫的步驟又重複了一遍,周綺蘭那點小傷,實在也治不出什麼新花樣來。

    但仍舊不見效後,新太醫沒有就此罷手離開,而是說,他曾見過一次這個病例。

    蘇姨娘便忙請他快些醫治,周綺蘭的血到這時還未止住,她心中的慌亂已壓過所有其它情緒,連算計霜娘都想不起了,見著她再來都沒說話。

    霜娘也聚精會神看著太醫,她沒蘇姨娘這麼樂觀,這太醫若能治,早已直接施治了,哪會停下來說什麼話?

    果然,便見太醫搖頭道:「老朽雖曾見過,但可惜,並無方例可治,如今只能盡力而為。這裡有一言要先請問姨奶奶,小姐以前可曾受過傷?當時情況如何,也是這般血流不止嗎?」

    蘇姨娘聞言,心便一沉,後聽得太醫問話,勉強按住心悸努力回想起來。周綺蘭一直和她同住一院,一應事體她都最清楚,細細回憶一番後,搖頭道:「沒有。」

    周綺蘭這樣的高門姑娘,打小奴僕成群,有什麼事都只管吩咐人做,她自己動手機會既少,想受傷也難。

 

☆、第101

 

接下來的幾天,永寧侯府陸續又請過幾位大夫來。

    周侯爺忽知小女兒竟沒來由得了這個古怪病症,連太醫院的太醫都無良方,愛女心切之下,原打算要廣招知名醫者齊來會診,橫豎這對於一位侯爺來說,並不算什麼難事。但蘇姨娘卻忽然從傷心裡醒過神來,連忙阻止了。

    非但阻止,而且求周侯爺盡可能地封鎖住消息。

    在蘇姨娘此刻的認知裡,女兒得的這病症雖然罕異,但仍是會治好的,因為周綺蘭日常都和好人一樣,並無任何不對勁之處,一個好好的人,怎麼會和絕症這種詞聯繫上呢?所以她更多考慮到的是周綺蘭以後的說親問題,外面的人家要知道她身體裡藏了這種隱患,怎麼敢要她做媳婦?別的不說,這種媳婦根本無法面對本來就是鬼門關的生育關卡,娶她等於自斷嫡脈。

    所以一定不能承認得這個病,因為日後很難洗白,你要怎麼讓人相信你的病已經好了?總不能相一戶人家就劃自己一刀罷。

    周侯爺依了她,對每個請來的大夫都下了封口令,先前來過的兩名太醫也忙遣人去詢問請托。還好,太醫們都表示沒有外傳,也答應以後都守口如瓶。他們本來就懂規矩,閨閣小姐的病症,本也不會拿出來和人評說。

    蘇姨娘這才放了心,一心一意撲到女兒身上。

    但她這心只放了兩三天,然後就懸得更高了。

    因為請來的一個接一個的大夫裡,看診之後居然全都表示沒見過此種病症,大半當場告辭,小半多琢磨了一會,不等蘇姨娘把希望燃起來,仍是言道醫術不精,束手無策後告辭。

    只有一個大夫,實踐精神強點,提出周綺蘭的傷口現在已經止血癒合,他看不出什麼來,如果能讓他切實驗證一下病發時狀況的話,說不準能找出原因。

    ——他的意思,就是要在周綺蘭身上再弄出一個新傷來。

    蘇姨娘哪裡能答應?周綺蘭上回流那大半天的血就快把她心疼得暈過去了,怎麼肯再讓女兒遭一遍罪!

    大夫歎氣,表示那他也沒辦法了,只能告罪離開。

    這是三天裡請來的第八個大夫了,周侯爺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咬一咬牙,拍了板,拔出自己隨身攜帶的一把匕首來。

    雪亮的刀鋒一亮出來,蘇姨娘就坐不穩了,好在大夫道不必,一根繡花針即可。

    一針下去,鮮紅的血珠冒出來。

    一滴,又一滴。

    一滴,又一滴。

    前一個是周綺蘭冒的血,後一個是大夫冒的汗——因為午後下的針,直到掌燈時分血才止住。

    就這也不是他的功勞,而是周侯爺眼見他一直無法,不放心之下,遣人去把當日那名老太醫又請了來,老太醫幾劑藥下去,才見了效。

    蘇姨娘氣得半死,連罵「庸醫」,把那大夫罵跑了,要不是周侯爺還算懂道理,恐怕更要叫人打他一頓才算完。

    壞消息一個連著一個,隔天一早周嬌蘭自成襄侯府送了信來,問妹子的身體到底怎麼了,蘇姨娘本身不識字,身邊的大丫頭把信讀了給她聽的時候,她腦中嗡嗡作響,險些暈過去。

    雖然周侯爺下了封鎖消息的命令,但因為蘇姨娘先顧著著急沒想到這個,所以滯後了將近一天,府裡各處該知道的都知道了,畢竟周綺蘭這是個稀罕病症,小丫頭們哪有耐得住不到處說的?

    所以非但侯府知道,連隔壁西府都聽說了。也是巧,西府的三姑奶奶前兩天正好回娘家看望母親周三太太,聽說了此事,出門就給宣揚開了,還特意坐車往成襄侯府告知了周嬌蘭這個「好消息」——是的,這個三姑奶奶就是當年被周嬌蘭搶走親事的西府三姑娘。

    三姑娘晚周嬌蘭一年出嫁,周侯爺因為女兒搶了侄女的親事,覺得對不住弟弟,所以落後花了大力氣,給侄女重找了門親事,但再花力氣,以三姑娘本身的出身,想找到成襄侯府世子這種夫婿是不可能的,相形之下,三姑娘的這門親事各樣都要遜上一等。

    三姑娘倒也沒有不滿,那時許家有庶長子的事已經暴露出來,天上果然沒有白掉的餡餅,掉下來的都是摻了毒的,外表再誘人也難以下嚥。再者,出嫁時,安氏又給她送上重重一份添妝,補償的意思不言而喻,侯府長輩做得這麼到位,三姑娘對伯母伯父都沒什麼怨言。

    但對於周嬌蘭和蘇姨娘就另當別論了——這兩個人的仇恨度在三姑奶奶心裡基本是並駕齊驅,甭管成襄侯府到底有什麼鬼,周嬌蘭搶親這件事本身的性質不會改變,逮著給她添堵的機會,三姑奶奶絕不會放過。至於蘇姨娘,周嬌蘭就是她養大的,周嬌蘭能幹出這麼陰損不要臉的事,背後要沒有她的指點,三姑奶奶絕不相信。

    今番蘇姨娘自己親生的小女兒得了這個怪病,三姑奶奶差點笑死,因為周嬌蘭她當年還嘲笑過一回,但蘇姨娘作為得寵的長輩妾室,三姑奶奶一個隔了房的姑娘很難找著機會報仇修理她,一口氣憋到如今,才算是能出了。

    ——周嬌蘭在信裡狠狠罵了三姑奶奶一通,最後說,讓蘇姨娘最好盡快澄清,這個名聲出去,對周綺蘭將來說親極為不利。

    她倒是真情實感地關心妹子,蘇姨娘卻是欲哭無淚,她要怎麼澄清?這哪怕是大夫嘴不嚴漏出去的都好些,自家堂姐妹往外說的,怎麼澄清哪?!

    這回輪到蘇姨娘恨毒了三姑奶奶了,撕了信,敞著門大罵了半天。

    **

    霜娘原本不知這些,她只是好奇周綺蘭的病因,加之以這時候的醫學有無可能治好,對別的周邊八卦沒有關注,但耐不住這番波折的後續居然當了她的面上演,不知也只好知了。

    話說周侯爺連著幾天一直掛心在小女兒身上,想起都沒有來看望一下小兒子,於是這天就過來了。

    蘇姨娘發完了火,正滿心盼望著周侯爺去好商量對策呢,苦候卻不至,坐不住了,打聽了便匆匆往迎暉院來。

    來了便要悄拉周侯爺走,周侯爺才在這裡說了沒兩句話,小女兒要緊,小兒子也趴床上呢,周侯爺一般心疼哪。而且在兒子院裡被妾拉走,雖則周連營沒有說什麼話,只是默默看他,周侯爺也覺得面上不大好看,就沒有應,要打發蘇姨娘先回去。

    蘇姨娘心急如焚,但也不好和周侯爺相強,只好磨蹭著出來,剛下台階,一個偏身素白的婦人迎面過來,揚手便是一記耳光。

    啪!

    那婦人下手不算重,看得出平常不是會動手的人,動作還顯得很生疏,但蘇姨娘連日操心女兒病情,吃不下睡不好,身體發虛,這不重的一耳光也把她打傻了,歪倒下道旁,碰翻了一盆白菊花。

    登時驚出了一院子人。

    霜娘跟在周侯爺後面出來時,正見那素服婦人抬手,指著蘇姨娘厲聲道:「你一個妾,誰給你的臉面辱罵府裡正牌的姑奶奶?這回看著大哥的面,我小懲大誡放過了你,再有下回,我撕了你這張嘴!」

    蘇姨娘捂著臉,這才反應過來,「嗚」地一聲大放悲聲,撲到周侯爺面前抱著他的腿,邊哭邊要他做主,一時說「伺候了侯爺這麼多年」,一時說「往後再沒了活著的臉了」,一時又說「我可憐的綺蘭」,說著說著就要尋死,往旁邊的廊柱上撞。

    周侯爺原本要去拉她,誰知聽見吱呀的聲響,一側頭便見周連營推開了窗,人趴在窗沿上,目含疑惑地往外望。周侯爺心裡一虛,他待這個小兒子確實不同,很希望在他面前保持父親的威嚴崇高,就不好意思和小妾拉扯成一團,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來,轉而四顧著要另尋個幫手拉住蘇姨娘。

    霜娘呆立在後面,一副沒見過這種世面被嚇住了的樣子。

    她不動,她院裡的丫頭也不動,有邁出了一兩步要上前的,也悄悄收回腳站了回去。

    周侯爺不便說兒媳婦,只好胡亂指了個丫頭,叫她過來幫忙。

    他指的正好是疊翠,疊翠小心翼翼地上前去勸,蘇姨娘不能被個丫頭一勸就好,自然要再掙扎一下,她一掙扎推搡,疊翠「哎呀」一聲,順勢被推倒在身後地上,抱著腿腳抽氣呼痛不已。

    霜娘緊緊咬住牙關,才沒笑出聲來。她悄悄往旁邊蹭,蹭到窗戶旁邊,挨著周連營趴出來的半身站著,兩個一道看起戲來。

    蘇姨娘也不是真心要尋死,沒人拉沒人勸的,只得消停下來,轉而哭訴起三姑奶奶在外面姐妹相殘的行徑來。

 

☆、第102

 

周侯爺才知道小女兒患病的事已經被張揚出去了,吃了一驚,道:「三丫頭怎會如此。」

    素服婦人向周侯爺斂裾行禮,回道:「妙蘭這麼做是不對,我這裡給大哥賠禮,回頭我一定好好教訓她。還請大哥看在她剛剛喪父,心緒不佳以至行止失常的份上,原諒了她罷。」

    周侯爺下面的責怪之語就全被堵回去了——這是三弟的遺孀,都把亡夫抬出來了,他難道還好不依不饒,一定要給侄女個切實教訓?

    而且周妙蘭為什麼幹出這事,周侯爺往深裡一想,也就明白過來,是這個侄女還在記著當年的仇怨呢。

    就只好歎了口氣,道:「她們姐妹間不管有什麼矛盾,看在一家骨肉的份上,總該包容一些。你和三丫頭好好說一說,叫她切不可再在外面胡說了,她先前說的那些話,也都盡量去澄清一下。」

    周三太太很爽快地點頭:「多謝大哥寬厚,我這就回去打發人叫妙蘭來,把大哥的話都說與她,令她照辦。」

    ——這就完了?

    蘇姨娘見勢頭不對,不說自己挨的這巴掌了,女兒這麼大虧竟也是要白吃了的樣子,不由大為焦急。

    她原來哭訴的時候一直是歪在地上,刻意做出一副被周三太太凌虐的樣子來,這時怕周三太太轉身離去,此事就此了結,也顧不得裝樣了,忙站起來道:「侯爺,三姑奶奶要犯的是無關緊要的小錯,我也不敢責怪她,可她敗壞的是綺蘭的名聲啊,綺蘭離著說親也不過就三四年功夫,這,到時候可叫我的綺蘭怎麼辦哪……」

    說著流下淚來,又向周三太太道:「所以我氣急了,抱怨了三姑奶奶兩句,三太太就打我的臉來了,這是太太心疼自己的女兒,可怎麼就不能體諒一下我也心疼我的綺蘭?再者說,就是我有不對的地方,一句也不該說三姑奶奶,那太太也不該到親戚家裡來教訓人呢。」

    霜娘聽了這通話的末尾,不由咋舌。蘇姨娘這是見西府三老爺沒了,所以一點也不把三太太放在眼裡了?她說的話聽上去是有道理,然而問題在於以她的身份,根本不配說這個話,隱隱都有教訓三太太的意思了,安氏說還差不多。

    周三太太沉默了好一會,開腔回應了:「好,好,老爺——!」

    她後兩個字猛然拔高了音,聲調淒厲無比,把一院子人都嚇了一跳,兩個正說閒話的小丫頭一下縮抱到一起,連周侯爺都不由驚得退了一步。

    周三太太毫不在意,舉目望天:「老爺,你睜開眼看一看,看看你去了之後,我們孤兒寡母過的是什麼日子,早知要受這番侮辱,你還不如帶了我一道去罷!」

    她話音落下,幾步衝到周侯爺身後,便向廊柱撞去!

    ——她其實離蘇姨娘先前撞的那根廊柱更近,但因不屑於她,不願意和她撞同一根,特意選了另一邊的撞。

    霜娘這回不「嚇」呆了,迅勇地衝出去,她此時距離周三太太最近,但因周三太太不像蘇姨娘那樣裝模作樣,撞勢甚猛,她險些沒攔得住,雖則抵消了一些周三太太的力量,到底還是讓她的頭在柱子上磕出了一聲悶響。

    「三嬸,你怎麼樣?沒事吧?」霜娘沒想到她玩這麼真,慌忙扶住她軟倒的身子,查看她的額處,又忙著叫個丫頭去請大夫。

    周侯爺冷汗都驚出來了,避嫌都顧不得,也忙走過來看視,詢問情況。

    別說他和周三老爺兄弟情份上很好,就是不好,弟弟剛走還沒一年,他的妾就把弟媳給逼得尋了短見,不管為了什麼事,都是他這做兄長的不佔理,傳出去都夠有些存心找茬的御史參他一本了。

    丫頭們也都簇擁過來,再過一會,周連營也一路扶著牆慢慢挪出來了,長輩至親在眼前出了這等事,他還剩一口氣都得過來。

    眾人都忙著看周三太太,好在攔阻及時,周三太太的額頭只是微微撞紅了一點,並無其它大礙。

    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周侯爺不好再站那麼近,從人牆裡退出來,這才看見兒子,忙叫人把他扶回去。

    蘇姨娘孤零零一個站在一邊,臉色又青又白,她起初也嚇得不輕,周三太太要真撞出個好歹,很難想像她會得什麼下場。但在發現周三太太沒事之後,她的驚嚇就全數轉換成了不甘和忿恨。

    沒想到周三太太這麼奸猾,一個做太太的居然能拉得下這個臉來,她以前不是這樣人,如今死了丈夫不說巴結著這邊些,倒更強硬起來了。

    事態發展至今,不用說別的了,蘇姨娘最瞭解周侯爺不過,看他的態度就知道綺蘭的公道肯定是討不回來了。

    這時周三太太緩過神,在霜娘的攙扶下站起身來,霜娘要扶她進屋去坐,周三太太擺手表示不願,而後冷冷道:「從今往後,我們孤兒寡母自會識相些,有事也不敢再來煩勞大哥了,各過各的日子罷。」

    霜娘知道她是正話反說,笑勸道:「三嬸別說氣話,侯爺何曾有這意思。」

    周侯爺忙道正是,都是一家人,他豈有不願意看顧的,一切都和周三老爺在時一樣,讓三太太千萬不要外道。

    周三太太得了這個話才罷了,說了句:「看大哥的面子,我就不要蘇氏賠禮了。但她說我罷了,若再叫我聽見她辱罵我的兒女,我斷斷不依。」

    直把蘇姨娘氣得要嘔出血來。

    周三太太一眼也不看她,轉身走了,也不肯要人送,霜娘只好讓金盞隔遠一點跟了她,確認了她進西府正院去再回來。

    周侯爺好好來看兒子,平白得了這麼場沒意思,也留不住了,領著更沒意思的蘇姨娘跟著走了。

    丫頭們收拾著被碰歪的花枝,霜娘這場熱鬧看得堪稱目不暇接,進屋來發議論:「蘇姨娘輸在知己不知彼。」不然她就算輸,也不會輸這麼快,且是兵敗如山倒的輸法。

    周三太太這柱撞得實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她是書香人家出身,本身也通文墨會書畫,周三老爺還在時,都能和他互相唱和,屬於水平不低的那一種。這麼個斯文人,誰知她能把自己的層次拉低到和蘇姨娘一級來?但得說這真的十分有效,本來確實是錯在三姑奶奶的,硬給扭轉了過來。

    周連營應道:「三嬸贏在先發制人。」

    霜娘一愣,明白過來他說的是周三太太抓住蘇姨娘罵自己女兒的時機,主動過來先一步發難的事,不由點頭:「你說的對——」

    「太太來了。」

    「給太太請安。」

    外間相繼響起丫頭們的聲音,霜娘止了話頭,忙轉身出去,迎接安氏。

    安氏進屋來坐下,臉色不太好看,先把兒子打量了一遍,問道:「沒鬧著你罷?」

    周連營笑著搖頭:「沒事。」

    安氏這才細問究竟。她是聽到周三太太尋短見的消息匆匆過來的,只知大概,箇中詳情還不清楚。

    霜娘便一一說與她聽了,因是才發生的事,她細節都記得分明,說得十分詳盡。

    聽說起因是為了周綺蘭,安氏冷笑一聲:「這個丫頭能養這麼大就算運氣好了,如今生了病,還怪這個怪那個,怎麼不知道怪一怪自己。」

    霜娘一個激靈,聽安氏這話音,她竟似乎知道周綺蘭的怪病從何而來?

    這可真是奇了,那麼些走馬燈似的大夫都沒看出來呢。

    霜娘的好奇心一下高漲,瞬間她甚至滑過是不是安氏給動了什麼手腳的念頭,但旋即就打消掉了——以安氏在府裡的掌控力,想叫周綺蘭得個頭疼腦熱什麼的不難,甚至謀劃之後,無聲無息地葬送掉她都可以辦到,但要說有目的地整出這個罕見病來,那就真的超出人力所為了,恐怕皇帝都做不到。

    便慇勤地給安氏添了茶,問道:「太太,怎麼怪著蘇姨娘自己了?」

    安氏便要說,又想起先看了眼周連營。

    周連營會意,笑道:「母親,我是成了親的人了,難道還聽不得?」

    安氏一想確是,便笑了,問霜娘道:「你還記得那回二丫頭回來,說吃了什麼姑子給的求子方子才有孕的嗎?」

    霜娘點頭,安氏這意思非常明白,她再一算蘇姨娘生女時的年紀,睜大眼:「難道蘇姨娘也——?」

    「她吃得可比二丫頭的花樣多多了。」安氏道,「當年她久久無法成孕,請了大夫來,說是她在水災裡受了寒,需要好生調養。但一直調養也不見效,她不甘心起來,就自己找了許多偏方來試。我起先沒管,她要這麼瞎糟踐自己的身體,由她去好了,我操這個心做什麼?」

    安氏喝了口茶,接著道:「但是後來,她求子的心更切,把姑子都招府裡來了。這我就不能容了,我不信那些,也不願意看見這些鬼鬼祟祟的東西來帶壞了府裡風氣,所以都攆走了。也就是那回,抄出了她吃的那些數不清名目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就不細說了,白污了你們的耳朵。」

    霜娘聽得驚歎,安氏雖然沒有細說,但她不是個說話誇張的人,都用上「數不清」這種詞了,蘇姨娘得吃了多少下去呀,這實踐精神快趕上神農嘗百草了吧。

    「太太做得對極了。」她驚歎完趕著送上頌揚。

    安氏繼續說:「再後來,到底還是叫她懷上了,只是生下來十分弱,我一點也不意外——這孩子來得太強求了,如今她這個病,多半也還是蘇氏那時候造的孽延續了下來,不然這麼古怪的症候,我活到至今聽都沒聽說過,怎麼偏就叫七丫頭得上了?」

    說著,她面色鄭重起來,向霜娘道:「我雖然急著抱孫子,但沒有急到要靠那些下流手段,你以後也萬萬不可如此,便有什麼不妥,還是正經尋醫問藥才是。」

    霜娘正聽她說秘事聽得聚精會神呢,不想最後話題一拐,拐自己身上來了,臉上一紅,低了頭,但還是忍羞應道:「我聽太太的。」

    安氏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就對了。」

   

 

☆、第103

 

隔天天氣晴好,暖黃的日光比往常都早地映照在了窗欞上。

    周連營撐著下巴趴在床上,面前擺著一卷《博物誌》,這是西晉時的志怪小說集,亦講山川地理等。

    他有些心神不寧,那書擺在眼前,久久沒有翻過一頁。

    霜娘知道今天是大朝,他惦記著太子習政的事,便不去煩擾他。

    見太陽好,小聲叫人把過冬要鋪蓋的大被褥等抱出去曬,令人把腳步都放輕盈些。

    一時去外頭逛了一會玩的小丫頭跑回來分享八卦,說是太太一早下了令,把蘇姨娘禁足了,接下來的一個月都不許她出院門,而且冬日的份例也減半。

    霜娘聽了,並不覺意外。周三太太不能白撞一回柱,雖然周侯爺當時已經表了態,但正經來說蘇氏應該是歸安氏這個正房主母管的,自己房頭的妾衝撞了妯娌,安氏不知道便罷了,知道了必然要給個交待。

    不過說是兩個處罰,事實上真正能約束著蘇姨娘的應該只有第一條——份例不份例的,蘇姨娘才不指著這個過活,這裡缺了,和周侯爺哭訴一下,周侯爺自然私下自掏腰包給她補回來。

    霜娘其實並不關心蘇姨娘怎樣,聽過便罷了,怕小丫頭閒不住嘰嘰喳喳的,索性還打發她出去耍去了。

    又過一時針線房裡來了人,一行人抱了好幾個大包裹,裡面是六房這一季的份例衣裳。

    依慣例,先送來的只是霜娘和周連營兩個人的,底下丫頭們的要晚一些,再過個七八天才會發下來。

    霜娘令丫頭們接了包裹,抓了兩把錢出去賞了,打發走了來人。

    她原想把衣裳拿進臥房去看,周連營卻不知怎麼有了興趣,把書卷拂開一邊,道:「拿來我也看看。」

    他說著自己往炕裡挪了挪,騰出地方來。

    金盞便挨個從丫頭手裡接過包裹來,打開來放到炕邊。

    周連營說要看衣裳,他對自己的卻沒多大興趣,隨便看了眼就讓收走了,卻很有興致翻弄霜娘的那份。

    冬衣厚重,或是夾棉,或是大毛,更有雪天穿的雪褂子,霜白黛綠藍灰,還是一色的冷色調。夏秋穿這些顏色也罷了,雖然單調,也還清爽些,冬衣配上這些色就難免讓人覺得沉重了,且還顯得有點老氣。

    第二個包裹最上面擺的是一件石青花枝刻絲銀鼠褂子,周連營把展開看了看,道:「這花樣倒不錯,等過了年,讓針線房給你照這樣子重做一件桃紅的。」

    說著,仰起頭來打量霜娘一圈:「你穿紅的應該好看。」

    他說的顏色距離霜娘足有三四年了,她下意識便道:「我不能穿——」

    周連營嘴角微微挑起:「至多過完元宵,然後就可以穿了。」

    ……周三老爺是四月裡去世的,這麼一算的話,好像還真是?

    上回他玩笑著提過一次,但霜娘的孝守得太久,一孝連著一孝,習慣之後,潛意識裡總覺得這種日子似乎還要過上很久,出孝這種事離她也很遠,都沒想到日子過著過著,不知不覺也就快到了。

    「好了,都看過了,沒什麼差錯,送到裡面去歸置起來罷。」霜娘轉過身,無視掉臉上攀升起的熱度,做若無其事狀吩咐金盞。

    霜娘很知道他的醉翁之意在哪,才不是單純在說衣服,當著丫頭學不來他這種話裡藏話,只好直接裝傻了。

    周連營逗了她兩句,心情放鬆了一點,含笑把書扯回來,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看下去。

    時間這麼慢悠悠地晃著,終於晃到了散朝,朝上細節沒那麼容易打聽得到,大致結果卻是再瞞不了人,出的變數當時就在官員口裡四散紛揚了。

    望山往裡傳了話,金盞感覺氣氛不對,加快速度把最後一件要收拾的衣裳疊好,默默出去了。

    ……

    霜娘不知該說什麼,無聲地歎了口氣。

    雖然這個結果還不一定就是輸,但做事最講究一鼓作氣,再而衰到三就竭了,皇帝這麼一打岔,對太子派的士氣難免要造成不小的打擊。

    她的歎氣聲雖然十分微小,周連營仍是查知了,抬頭示意她坐過來,道:「沒想到被你說准了。」

    「我隨口說的,」霜娘苦著臉過去,「早知道我不多這個嘴了。」這一語成讖的感覺可真不美好,誰知道皇帝真好意思耍這個無賴,真能幹出這個事來呀。

    周連營拉了她一隻手過去握著,道:「哪能怪得上你,是我們過於樂觀了。」

    他說著話,臉色漸漸緩和下來,不像剛接到消息時那麼冷凝了。

    「現在怎麼辦好?是不是太子要盡快上書回話?」

    「嗯。」周連營思索著點頭,「不能拖。」

    稍一拖延說不准皇帝就更進一步耍賴了,直接蓋章太子本人就是就沒有要習政的意思,這個章一旦蓋下來,太子能騰挪的餘地就很小了,到時再要說想出來,姿勢上未免不太好看,不但成的可能性很小,也沒法營造得出現在像這樣「順應理法天命」的感覺來了。

    只是這主意好拿,上書的內容卻有些難辦。

    不能光禿禿就表個態,皇帝既然這麼摳字眼,那太子就迴避不了,總得說一說「想」的理由吧?

    ——為君父分憂?皇帝一句「朕年富力強不需要」就打回頭了。

    ——好好習政以便將來接班?這是臣子們勸諫時說的話,太子本人要敢說,分分鐘要被齊王派們解讀成「心急登位等不及」。

    ——順應祖宗家法?這也是臣子們能說,太子本人說不得的話,拿出祖宗來壓爹,爹能高興嘛?而且死了的祖宗不一定能壓得住爹,活的爹要壓住兒子卻是一句話就夠了。

    他半天不說話,霜娘手被他拉著,想做別的事也做不了,有點無聊起來,忍不住問道:「你在想什麼?」

    周連營回了神,簡略說了。

    霜娘聽了,把問題在腦子裡轉了幾圈,轉來轉去也只轉出一個「難」字來,此外還把肚子轉出了一聲輕微的空響。

    ……她餓了。

    周連營一下笑了,放開她的手:「別操心了,先讓人擺飯罷。」

    霜娘有點不好意思,一邊起身一邊道:「你還養著傷呢,也別耗神了,說不定太子聰明,早已想出對策來了。實在不行,大不了也跟著耍個無賴,說太后托夢給太子,認為太子年紀到了,就是應該出來習政,這又沒處查證去,皇上總不能說太后也給他托了夢吧——哎?!」

    周連營探著身體,猛把她扯回來,眼神發亮地道:「你怎麼想出來的?」

    霜娘跌坐回去,呆呆地:「什、什麼?」

    「太后托夢。」周連營語速很快,他平常說話做事總是沉穩的,極少這樣飛揚。

    「……我隨口胡說的。」

    「胡說得太絕了。」周連營緊著便道。

    算起來也算是拿祖宗壓人,但這個壓法完全跳脫出冠冕堂皇的廟堂之外,整個就換了思路,劍走偏鋒之餘,又另有一種堂皇正大,因為它就是道明明白白的陽謀——智商正常的人都知道是胡說,但是沒法駁,不好駁,也駁不倒。

    霜娘嚇著了,小心地打量他的神色:「你、你當真了?我真是隨口一說,你別聽我的,朝廷大事,我懂得很少的。」

    不是她要看低自己,政治這種事,在她心裡就是十分複雜且深奧的,她從沒覺得自己的這點智慧能摻和得上。

    「不,要聽你的,你的主意這麼好,別人恐怕都想不出。」周連營還扯著她的胳膊,這時順勢往下拽過她的手到面前來,親了一口道:「你擺你的飯先吃罷,叫人拿紙筆來,我寫封信,過會再吃。」

    雖然他的態度這麼肯定,霜娘還是覺得有點發暈,她沒使喚別人,自己走去書房裡取了紙筆,搬了張高幾到炕前放好,扶著他湊到幾前。

    她也沒去先吃飯,而是在几案一角替他磨墨,眼看著周連營落了筆,心下還是忐忑,道:「這麼說真的可以?」

    「反正沒有比你更好的主意了。」周連營低頭答她,「試試罷,這要不成,別的就更不成了。」

    他筆走龍蛇,很快寫好了信,霜娘這時也沒什麼再多想的了,幫著裝入信封,封好口。

    「送出去給望山,讓他快點去都督府衙門,找到大哥交給他,由大哥再轉交,最好今天日落前能到殿下手裡。」

    找周連政看著是多了道手,但這是必須的,望山一個小廝連宮門都進不去,到時候一道道傳報進去,那才耽誤時間。

    霜娘點頭應承了,出去找了金盞,原話複述給她,金盞當即去了。

 

☆、第104

 

對於太子的上書,齊王派們堪稱是做了十足的應對準備。

    但事到臨頭,握好的拳頭卻連伸都伸不出去——

    太后托夢?!

    你逗我呢吧?!

    「托夢」這兩個字出現在正經的朝堂上不但打啞了齊王派,連太子派一時都說不出話來,大殿內外陷入了好一刻的寂靜之後,才像被按動了什麼開關一樣,重新紛擾起來。

    但這紛擾和前幾次相比,敵我兩方都透著一股勉力為之的勁。

    對於太子派來說,太子明確表態是很好啦,大家跟在後面搖旗腰桿才挺得更直,可他表完態後,就算不說些為國為民的大道理,至少也該是「為君父分憂」這種吧?「太后托夢」是什麼話?!

    齊王派們心中就更是萬馬奔騰了,所有的事前應對都白做了,誰知道太子放著那麼多能用的體面理由不用,整出這麼個畫風的奇葩來?這般嚴肅莊重的廟堂,至尊高坐,一國之精英薈萃,討論的是天下頭等要事,然後你給我說個老太太托夢?

    這叫什麼事哪。

    這要是個普通的老太太,齊王派們早捋袖子上去噴個滿天花了——荒誕!不知所云!順便再往後延伸一下,這種太子能正位?昏君,國家藥丸。

    但天命注定,太子的祖母不可能是個普通老太太,她是一國之太后,當今之親娘,甭管是多鐵桿的孔聖門生,也不敢把「子不語怪力亂神」或是「敬鬼神而遠之」這種儒家經言往太后身上貼。

    太子說托夢了,就是托夢了,再知道是瞎話也得捏著鼻子認了。

    認了之後齊王派的勢頭就頹下去了——

    太子本來就該出來習政,皇帝經不住鬧也鬆了一半口,只不過心有不甘,又硬是設置了道障礙。齊王派最後的希望就在這道障礙上面,只要能從太子的上書裡摳出錯來,那就能翻盤,把太子重新壓回去,叫太子派們一個月的鬧騰白費。

    就齊王派的預估而言,這並不難,不就是雞蛋裡挑骨頭嘛?文官們的拿手好戲,何況還有皇帝拉偏手,別管太子拿出來的理由有多麼強而有力,總有法子把他堵回去。

    可,萬萬想不到,太子的上書既不強更不有力——只是無可挑剔也無法反駁而已。

    這是個十分有針對性的理由,它不具備什麼說服性,因為目前的形勢也不需要說服誰,主動權已經在太子這方,只要不被反駁回去,就算贏了。

    荒謬怕什麼?皇帝還耍無賴呢。

    以荒謬對無賴,絕對。

    爭執了整整一個月的太子習政事件,於初雪飄揚中終於正式落下帷幄。

    朝會結束的兩日後,皇帝下詔明發,詔書內容簡單清晰:即日起,太子入工部觀政。

 

    玉年宮。

    宮外是嚴寒隆冬,宮裡同樣也是。

    早已燒起的地龍只能溫暖身體,拯救不了冰冷的內心。

    皇帝下了小朝過來,一進殿,正見幾個宮女撤了膳食出來。

    宮女們見到皇帝駕臨,紛紛無聲跪倒,皇帝掃了一眼那些原封未動的膳食:「貴妃今日又沒胃口?」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他問完便皺一皺眉,也不等回答,大步往裡面去。

    衛貴妃坐在臨窗大炕上,裹一身白狐裘,人半歪著,身姿弱不禁風,呆呆地看著窗外。

    聽到腳步聲,她也不回頭。

    皇帝走過去,手撫上她的肩頭,歎了口氣:「幾天了,你就算心裡怨朕,也不該不好生用膳,糟踐自己身子才是。」

    「……皇爺來了。」

    衛貴妃這才轉回身來,要起來行禮,剛一站起來,人晃了晃就往旁邊倒,皇帝忙伸手扶住,道:「罷了,何必跟朕鬧這虛禮。」

    衛貴妃被他扶著坐下,聲音低低地道:「我沒怨皇爺,我知道皇爺盡力向著我了,只是抗不過他們。所以我傷心我自己沒用,一點也不能為皇爺分憂,也幫不上誠兒,因為我這身份,反倒拖累了他。」

    皇帝聽她說話,打量著她,見她原來牡丹一般的顏色,如今卻顯得蒼白虛弱,不由心中痛楚。

    說不出是哪裡來的緣分,皇帝共娶過兩任皇后,不管是死了的還是活著的,皇帝都不喜歡,偏偏就同衛貴妃對了脾氣,榮寵二十餘年不衰。

    「唉,你是因太子提起母后,所以勾起當年的心事來了吧?」

    衛貴妃是有機會母儀天下的,當年先皇后去世,皇帝就想繼立衛貴妃,但當時太后尚在,堅決不同意,因為當時二皇子已經出生,而皇帝對衛貴妃的偏愛是明擺著的,真叫衛貴妃變成衛皇后,太子就未必還能是太子了。

    這事當年也鬧得不小,太后一力反對,不惜以絕食抗衡,最終皇帝不得不妥協,另從民間甄選了一位方皇后來。

    這回太子又提出了太后,衛貴妃想起往事來,焉能不傷懷?

    一般是小戶出身,她比先皇后差了什麼?二皇子也一般是龍子,又比太子差了什麼?偏偏一步之遙,就定了君臣分際!

    衛貴妃想著,閉了閉眼,兩行清淚就緩緩落了下來。

    「皇爺,我有皇爺就夠了,做不做皇后,我一點也不在乎,可我為誠兒不甘哪……」

    「朕何嘗不心疼誠兒,」皇帝摟了她入懷,安慰道,「你放心,朕這輩子欠你的皇后就算補不了你,一定不會叫誠兒也抱憾。朕如今雖然不得已退了一步,撥了工部給太子,但沒許他入朝聽政,工部也不是吏、戶這樣的要緊所在,朕退這一步,只是堵堵群臣的嘴罷了。往後時日還長,朕尋兩件別的好差事給誠兒,慢慢扶持著他,誠兒是朕最心愛的兒子,朕這萬里江山,只有交給他,朕才安心。」

    衛貴妃得了這斬釘截鐵的承諾,被怒火灼燒得生疼的心口才終於好受了些,越發往皇帝懷裡依去,口裡道:「我就全指著皇爺替我和誠兒做主了……」

    **

    初雪化盡後不過半個月,京城裡又迎來第二場雪。

    這場雪卻要大得多,鵝毛般的雪花自傍晚開始落下,揚揚灑灑下了整整一夜。

    霜娘是被熱醒來的,地龍燒得太旺,她嗓子乾渴,披衣起來倒水喝。

    連喝了兩小盅,感覺嘴唇還是干,便又去抹了點口脂,這才覺得舒緩了。

    往窗外望了一眼,卻看不出什麼,室內外溫差大,窗上凝了一層霧,只看得出天光大亮,時辰應該不早了。

    這可不大對頭,因為幾間屋子現在都還安安靜靜的。

    要按平常,睡在暖閣那頭的金盞早該過來了,便是她睡過了頭,周連營就在外間,他不是那種睡覺很死的人,霜娘這走來走去的,多少有點動靜,他該有知覺才是。

    她正想掀簾子往外探看一下,便聽周連營微啞的聲音傳來:「你今天醒這麼早?」

    早?

    霜娘一邊應聲,一邊疑惑地往窗邊去,拿手指抹掉一小塊水霧,探眼一看,疑惑全化作驚

    喜:「哇,這麼大雪。」

    原來天色才只朦朧亮,她所以覺得大亮,是因那一院子的皚皚白雪。

    處處皆是銀裝素裹,連廊下都飄進來寸餘高的一層,一眼望去幾乎尋不出別的雜色。

    她看了兩眼回過神,想起周連營方才說話的嗓音,料著他喉間應該也不舒服,便走回桌邊,倒了杯茶端出去。

    到了外間,先見挨著炕的窗上的水霧已讓周連營擦去了一大半,更好觀看雪景,她把茶盅遞給他,眼神不由又被吸引住了。

    周連營喝了茶,把茶盅放去炕邊小几上,招呼她:「要看上來看,穿這麼點衣裳,別在底下站著,再著了涼。」

    他不說還好,他一說,霜娘真覺得身上有些涼意了。

    低頭看一看他讓出的溫暖被窩,再看看被窩裡的俊朗青年,霜娘猶豫了片刻,沒禁受住誘惑,踢了鞋,爬上炕去,分享了他的小半床被子。

    怕擠著他的傷處,她謹慎地和他保持了一點距離,不挨著他。

    周連營的手掌滑過來,摸到她的手,覺得有些微涼,便整個握住了替她捂著,微微笑道:「你也是京城人,年年都見雪,怎麼看不膩,還這樣高興。」

    「我在家時可不喜歡下雪。」霜娘小聲道,「下雪就會很冷。」

    她初穿來時,手腳上連著生了好幾年凍瘡,因為賀家冬天只靠火盆取暖,而撥給她的柴炭經了胡姨娘的手,還能剩下一半就算不錯了。一直到後來,她學了繡活,手要是凍壞了就不好做活,那時才沒被繼續剋扣,她的冬天才變得好過一點。

    但仍然是煎熬,因為那炭不是什麼好炭,老挨著坐嗆得呼吸都不怎麼順暢,但要是離遠了,沒多久手腳又變得冰冷,一個火盆能溫暖的空間實在有限。

    霜娘沒有細說這些,但周連營無端覺得她那一句聽上去就很可憐,心裡發軟,安慰地握緊了她的手。

    霜娘感覺到了,以為他要說話,便望向他,近距離之下才發現他的唇瓣也十分乾燥,而且因為多半本身火氣就比她壯的緣故,乾燥的程度也更甚於她。

    「我去給你拿口脂,你也塗一點吧?」

    「不用。」

    霜娘以為他是不好意思用她的東西,笑道,「沒別人知道,我去拿給你,不叫金盞。」

    她說著掀被要下床,周連營把她扯回來,按著她的肩膀壓下,人湊過來,往她唇上蹭著偷了個香,低笑道:「不用那麼麻煩去取,你借我一點就是。」

  

 

☆、第105

 

因了近一個多月的貼身照料,該看的不該看的早都看過了,霜娘對這種程度的親熱已是很淡定了,小小鬧了一下,重新各自呆著,安閒說話。

    覆蓋一院的白雪看上去格外靜謐,他們說話的聲音也放得輕輕的。

    沒什麼具體話題,就是想到哪說到哪。一時評兩句朝政,一時說兩句家事,直到外頭的天光漸漸真正亮起,金盞從暖閣裡睡醒出來,服侍二人起來穿衣洗漱。

    周連營現在已經可以下床,但還不能跑跳,他起來無非也就是在院子裡慢慢行走幾圈,今天下了大雪,雖然已有丫頭揮著掃帚在外頭呼呼地掃著雪,但這種天氣,仍然不適合他出去,只能在屋裡呆著。

    早膳過後,在屋裡轉了兩圈,他進去書房習字。

    他也還不能坐,只能站著。

    他向著書案俯身,懸腕執筆,背脊微微壓下去,但仍舊顯得整個人有一種挺拔之意,單從外表看,已看不出他有傷在身,衣袍下其實掩蓋著那麼猙獰的傷疤。

    霜娘私心裡有點替他不平,也覺得有點虧,這麼場實打實的活罪,只刷了些虛名——這虛名清流文官更需要,對武官的加成有限,周連營要是想兌換成實際利益,得等到太子上位才行,皇帝身體這麼好,可是有得等了。

    ——這些想法只在她心裡轉著,一個字都沒說出來過,她又幫不上忙,白說這些話,徒引得人心情鬱結。

    此刻她立在旁邊,磨墨是順便,主要任務是監工,見他寫了有四張紙,就不肯再叫他寫了,催他去歇一會。「久站不妥,你歇一歇再寫罷。」

    周連營自覺還能支撐一會,霜娘恐嚇他道:「你不好好養著,傷口癒合不全,小心變成雨打沙坑。」

    「……」周連營筆下一歪,一個頓點頓成了一長道墨痕。

    他難得如此不鎮定,實在那形容聽著殺傷力太強,真虧她想得出來。哭笑不得地放下筆,道:「好罷,聽你的。」

    霜娘恐嚇成功,滿意地把紙筆簡單收拾了一下,推著他出去。

    剛出到堂屋,疊翠打外面掀了厚厚的簾櫳邁進來,搓著手,一說話哈出白氣來,先向周連營行了禮,而後向霜娘道:「奶奶,太太那邊來人,叫奶奶打扮齊整了,速到正院去一趟。」

    霜娘奇道:「太太找我什麼事?」這些時日以來她唯一的差事就是照顧傷患,安氏連請安都免了她的,更不會有別事差遣她。

    疊翠道:「那小丫頭沒說,撂下話就跑了,急匆匆的。」

    金盞在旁聽說,忙去裡面捧了件蓮青色羽紗緞斗篷,又尋了沙棠屐來。霜娘在她的幫助下一一穿戴好,和周連營道:「不知太太尋我做什麼,我去看一看。」

    周連營靠著夾壁站著,點一點頭:「你只管去,應該是好事。」

    疊翠打著簾櫳,霜娘一隻腳將要邁出門檻,又縮回來,扭過身來:「你怎麼知道?是什麼事?」他天天呆在院裡,舉止都不背著她,照理說,不該有他知道她卻不知道的事啊。

    「我猜的。」周連營笑道,「但不一定准,還是不說了。你去罷,去了自然知道了。」

    他還賣起關子來了,霜娘怕耽擱時間,來不及再追問,只得滿心疑惑地抱著手爐去了。

    雪後的空氣撲面而來,有種格外的清寒之感。一路都有僕婦在掃雪,但侯府太大,有的地段還沒來得及掃清,木屐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離著正院還有一段距離時,便見院門外堆著兩個大大的雪堆,兩個小丫頭守著,互扔雪球玩耍,見到霜娘來,一齊停了手,一個笑迎上來,聲音脆亮地道:「就等著六奶奶來了。」另一個跑進去通報。

    及到走近,兩扇院門大開,院裡的雪已經掃淨,霜娘走到階下正要進去,安氏已先自房裡出來,上下打量霜娘一眼,點一點頭道:「走罷,去榮英堂。」

    聽了這地點,霜娘更為一頭霧水,榮英堂在前院,專為有身份貴重的男客臨門時才在此相待。

    好在不用她發問,安氏一邊走一邊主動同她說了。「禮部的官員登門,說是給你請封誥命的旨意下來了,讓你去接旨,侯爺現在前面陪著。」

    「……請、請封誥命?!」霜娘抱著的手爐差點摔了,她手忙腳亂地一撈,險險抱住了。

    跟在旁邊的金盞也是腳下一滑,十分不淡定。

    主僕兩個一對視,都是滿眼驚訝。

    「連營一點風都沒給你透?」不用霜娘回答,單看這反應,安氏也看出她一無所知來了,搖頭道:「這孩子也太能保密,事情辦得靜悄悄的,我和侯爺都不知道。」

    霜娘原以為是侯府出面,所以她事先毫無聽聞,這一聽,竟是周連營所為,驚訝程度更甚。

    本朝誥命等級從夫,周連營的官職現是五品,她按品算著也是五品,稱號是宜人——但這可不是隨夫官職自動掉落的,需要額外請封,也不是一請就能封得下來,這誥命是有一定門檻的。

    一般來說,官職越高,對應的誥命等級越好請封,比如梅氏,將來周侯爺要不在了,輪著周連政襲爵,通常會把夫妻的請封一起奏上去,下旨時也會一道下來,一般不會有什麼留難,但普通官員就沒這麼容易了,最基礎的,總得熬兩年資歷罷,沒有一封官就能蔭妻的。

    所以霜娘這個五品的誥命與梅氏將來的一品相比,等級低,但請封難度倒要甚上一籌。

    霜娘一邊把自己知道的一點相關常識在腦子裡翻來覆去想了一圈,一邊隨安氏到了榮英堂,在設好的香案前下跪,接旨,謝恩,直到禮部的官員離去,她都還有點糊里糊塗的,總覺得沒什麼真實感。

    誥命文書是五色絲織,卷在角軸上,看上去華貴絢麗。

    霜娘捧在手裡看了一會就被收走了,雖然封贈的是她,但侯府沒有分家,聖旨不由她保存,而是統一供奉到祠堂的香案上去。

    她能帶回去的是隨文書一起下來的冠服。

    先送安氏回去正院,被安氏叫進去坐了一會,沒有白坐,安氏使人翻出套紅寶首飾來給了她。

    霜娘要推辭,安氏道:「我知道現在不好上身,給你留著年後戴。素淨了這麼些年,往後該打扮起來了。」又道,「難為你守得住,這請封才能順利下來。」

    安氏這話倒不是虛言,誥命文書裡的話霜娘大概聽懂了七八成,很大的篇幅是在誇讚她當年的守節之舉,貞烈孝謹什麼的。霜娘不大有真實感也是因為此,她總覺得那文書上說的是另外一個人,一個面目模糊的列女傳式樣板婦人,同自己很難對得上號——她當年即便選守節,也只是想找個地方混飯吃罷了。

    當然這種話是萬萬不可告人的,霜娘推不掉,只好笑著謝過接了,見安氏沒有再留人的意思,才告辭離開。

    金盞手裡已經捧了冠服,霜娘自己拿了首飾匣子,一路回去迎暉院。

    即便是永寧侯府這個等級的豪門,有人來宣聖旨也是件大事,霜娘繞去正院耽擱那一會,消息已經傳回迎暉院來了,她一進去,一院子丫頭齊齊喜笑顏開地挨擠在一起,躬身賀她。

    「恭喜奶奶!」

    「奶奶大喜!」

    丫頭們七嘴八舌的,四個將將十歲的小丫頭嗓門尤其大。

    這種時候,必須土豪一回。疊翠奔出來接了她手裡的匣子,霜娘騰出手來,含笑揮一揮:「這個月月錢翻倍,回頭挨個找你們金盞姐姐領。」

    院裡更是一片歡騰,小丫頭們樂得跳起來。

    疊翠伸手驅趕她們:「好了好了,都散開,別把奶奶的路擋著了。」

    丫頭們也聽話,嬉笑著讓開,送霜娘進屋。

    疊翠服侍著霜娘解開斗篷,脫了木屐,金盞問道:「奶奶,這冠服放哪裡好?」

    「隨你。找個地方好好擺著就是,反正日常也不穿它。」霜娘顧不上操心那些,先往西次間去,掀簾一看,卻沒人,她愣得片刻,轉去書房。

    果然,周連營歇過一段時間後,一個人呆著無聊,又重新習字了,見到她探進來的臉,擱了筆,微笑道:「看來我猜對了,是好事?」

    「什麼猜,明明就是你做的。」霜娘進去,「還瞞得我這樣緊。」

    她話裡看似帶著埋怨,其實口氣再歡喜不過,人走過去,軟軟挨到他旁邊。

    「不是故意瞞你,只是請封沒下來之前,我也不知能不能成,要是不成,告訴了你豈不白叫你空歡喜一場。」

    霜娘靠著他肩膀搖頭:「怎麼叫空歡喜?你願意想著我,我就是真歡喜。成不成的有多大要緊。」

 

☆、第106

 

霜娘說著又覺納悶:「你幾時托人辦的?瞞得這樣好,一個人都不知道,除了太子,沒見你和別人聯繫過——太子?」

    周連營頜首:「順便跟殿下提了一句。」

    ……還真是啊。她不由嘀咕:「好大材小用哦。」

    太子此刻再憋屈他也是太子啊,為了個五品的誥命要勞動他通關節,想一想都覺得殺雞用了牛刀。

    周連營看她那個可惜的表情,笑了,和緩地道:「這裡面有緣故,我先沒和你說過——其實要說起來,你不用謝我,這是你自己的功勞換來的。」

    霜娘茫然眨眼:她有什麼功勞?除了照顧傷患,她什麼都沒做呀。

    「難道是我照顧你照顧得好?」

    「咳。」周連營的笑意擴大,輕咳一聲,轉臉過來,下巴微傾,翹起的唇碰觸上她的額頭,「你要這麼說的話,也沒有錯,這樁功勞立得最好。」

    這一聽就是調笑話,霜娘輕輕掐他一下:「快說正經事。」

    周連營沒吊她胃口,從善如流地就道:「你忘了你出的那個主意?」

    霜娘當然記得:「可——」她有點不確定,「你跟太子說了是我說的?」

    周連營近來動筆寫信都是她在旁伺候筆墨,周連營本身也沒有在迴避她,但她下意識地有種要尊重別人隱私的念頭,且他寫信內容又事涉公務,所以她都很君子地並沒有看。只從情理推論,他和上司寫信,應該不會把內眷帶進去才是吧?

    「我沒有說。」周連營道,「但是殿下覺得這主意不像是我出的,所以寫信回來問我。」

    他沒具體說不像在哪,不過足以令霜娘聽得明白,因為這一說她就覺得:太后托夢這種話,確實跟周連營的日常風格差出很遠。

    所以,他就乘便給她換了個誥命?霜娘傻樂起來,嘴上不忘謙讓兩句:「其實我不急,以後再請封也無妨的。」

    周連營搖頭道:「以後可沒這麼容易了。」

    霜娘不解,站直了身體看他,這和她知道的常識不一樣啊?

    「你現在的五品誥命由兵部呈報,翰林院撰擬繕寫,經內閣核對無誤,報司禮監加蓋御寶,轉呈禮部下發。」

    周連營這一段話裡涉及了四五個朝廷部門,霜娘險些被繞暈,好在話不長,她勉強記下來了,在心裡轉了好幾圈,終於轉出來重點了:「……我這個品級不高,有可能繞過皇上,矇混過關?」

    皇帝每日多少軍國大事要處理,區區一個宜人的請封,他注意不到的可能性非常大,但這品級要是再升上去,可說不准了。而他一旦注意到了,以周連營先前的「黑」歷史,可想而知,只能是被打回來的命。

    周連營點頭笑道:「正是,運氣還不錯,混過去了。」

    他說得隨意,但不管如何,前面這一條龍的程序能不出差錯地走下來,已經是件極不簡單的事了,畢竟妻以夫貴,而此刻的周連營為官還不滿一年,什麼功業都沒來得及建,他又沒用永寧侯府的人脈,就他本人而言非要扯一樁,只有那四十杖的虛名還能拿出來說一說——

    霜娘想到這裡,終於真正反應過來了:「所以,太子其實是不好封你,才封到我頭上來了吧?」

    哪裡她一句話就有那樣值錢,能換個誥命回來,他那才是實在付出啊,只是文武陞官體系不同,太子沒法據此替他活動關係,才兩相疊加到她身上來了,不惜心力一路往上打通關節。

    而再想一想,所以能成,很大程度上也有賴於他吃的苦頭,沒他刷出的名聲,恐怕至多走到內閣就要被打回頭了,等級不高的誥命也是誥命,又不是大白菜,是個官就能請封。

    周連營笑了笑,沒有回答。

    這個默默行事不邀功的做派真是太拉好感,霜娘感覺自己眼睛裡都要閃出星星來了,哎呀,她就吃這一套,無法破。

    張手抱了他的胳膊喜孜孜重新依回去,她感歎:「你怎麼這樣好。」

    周連營的心情也很好,他不慣於細說自己付出什麼,於這其中起了多少作用,但她能解人意,不需他說也全都明瞭接收,不教他的心意有一絲落空,這種心有靈犀般的感覺當然足夠美好。

    由她依著,柔聲道:「你脾氣軟,在府裡還罷了。年後出了孝,免不了要出門應酬,我擔心你受人欺負,有個誥命在身上,總能令人顧忌一二。」

    霜娘第一個反應是想說她脾氣不軟,鄭氏那種才是軟呢,話到嘴邊又收回來——不管他是從哪得出的看法,這個看法好像也不是件壞事?咳,就是覺得她柔弱,他才給花這些心思替她把往後出門做客的瑣事都考慮到了嘛。

    在她將要邁入的那個女眷層級裡,想找個出身比她更低的恐怕很不容易,她往裡一立,應該就是個雞立鶴群的效果。那時候有個誥命護身要好過很多,五品宜人本身算不了什麼,但這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永寧侯府對她這個媳婦的認可,至少能打消掉諸如楚王和王家女那樣的想望和由此帶來的麻煩。

    **

    迎暉院裡溫馨和煦,與此同時的四房院子裡,卻是鬧翻了天。

    誥命旨意的下達是件好事,這消息沒有刻意瞞著的必要,所以很快也傳到了四房。

    秦氏當時正在折騰周連平的一個寵婢,周連平的內寵一大堆,秦氏計較不過來,本也懶得再計較了,專心撫養兒子。但這婢女不同,原是她陪嫁裡的一個小丫頭,陪過來三四年後長開了,叫周連平注意上了,兩個勾連到了一處。

    秦氏對於自己人的背叛還是做不到淡然處之,乘著周連平不在,百般挑剔折磨她。

    但她這時暫且顧不得了,摀住胸口跌坐下來,咬牙喃語:「憑什麼……憑什麼!」

    這消息聽到就覺心中如被毒蛇噬中,再一細想,她連氣都要喘不上來。

    妯娌之間,很難避過兩個字:比較。

    在秦氏原本的想法裡,大嫂梅氏除外——出身高,生得美,嫁了個男人是世子還專一,過門又得男丁,和這種人生贏家間的差距太大,反而很難有比較的想法了。

    剩下的妯娌裡,包括靜樂公主在內,她就算排不到第一,也總是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是,其它幾房確實都沒有妾,她對此很難意平,可再一想,也各有各別的難處啊。

    先說靜樂公主,周連深再不二色有什麼用?他那個身體,公主和他過日子等於守活寡,能有多少幸福可言。再說鄭氏,周連恭也不亂來,可他連後院都不回,鄭氏一年都見不到他幾回,有丈夫和沒丈夫一個樣。最後是賀氏,再沒有比她更慘的了,人沒進門男人先死了,即使後來周六回來,秦氏也照樣能從她身上找到優越感,那麼個娘家,等於是賣進府裡來的,在丈夫面前怎麼可能抬得起頭?

    秦氏一為自己這一院子鶯鶯燕燕感到糟心的時候,就這麼翻來覆去地比較一番,比完她的不忿就能平息下許多,覺得自己過得也不算差。

    然而時移世易,別人都在慢慢改變,首先周連恭居然肯帶著鄭氏上任去了,那也還罷了,反正走得遠,眼不見心不煩。可六房就在眼前住著,這就怎麼也忽視不了了。

    賀氏才多大?她至今房都沒圓,憑什麼就把誥命撈到手裡了?秦氏簡直要懷疑她是不是給周六下了藥,怎麼就把他迷成這樣,味都沒嘗到嘴裡呢,就肯替她費這個勁!

    尤其一點,她要是如梅氏般美貌,秦氏也還想得通些,就那個清湯寡水的樣,到底——

    秦氏百般不服地把「憑什麼」三個字又在胸腔裡滾了一遍,滾得心裡越發火燒火燎。

    周家的這個小兒子,真是沒見過世面!

    一定是在外面混了幾年把人都混傻了,京裡這些豪門子弟,誰家有這麼辦事的!

    這麼著把周連營都腹誹了一通,秦氏心裡仍是無法好過。

    因為她很明白,靠著周連平,她這輩子也掙不到一份同樣的體面。

    想什麼來什麼,就是這時候,周連平腳步有點歪斜地進了院門。

    秦氏一見他那個步子,火就騰騰往上冒——昨夜又是一夜沒回來,到隔天的上午才進家門,都這個點了,他酒還沒醒,還走不直路,不知灌了多少無用的黃湯下去!

    及到他走到近前,外露的脖頸上大喇喇兩個殷紅唇印,更叫秦氏火升三丈,家裡這麼些小妖精還不夠他擺弄的,還要往外頭那些髒地方去花,這麼個下流胚子,怎麼不喝死在外面算了!

    她滿心怒氣,但理智還在,忍住了沒說,就只是不站起來相迎,冷眼看他走近。

 

☆、第107

 

她坐著不動,被她折騰著跪在一側半天了的丫頭琴兒卻是如見救星,餘光瞄見周連平走近,身子晃了晃,一副不堪熬煎的樣子向著門檻的方向歪倒在地。

    這一倒,秦氏才想起還有個她來,未及訓斥,周連平進來了,不知是雪天受了凍還是喝酒喝的,他整張臉都是通紅,張了口,訓斥先於秦氏一步砸出來了:「妒婦!」

    自己忍了氣,他倒又逼上來,秦氏腦中那根勉力繃住的弦咯登一聲斷了。

    她發洩的方式卻不是直接對上周連平,而是站起來怒踹了琴兒一腳:「裝的什麼怪樣兒!」

    周連平視為這是對他的挑釁,趕上兩步踉蹌著推了秦氏一把:「當著我的面還敢動手,好,好,連你也不把我放在眼裡!」

    周連平酒後脾氣暴躁,秦氏本來怕他,不敢直接惹他,但沒想到衝著琴兒出氣也不行,裡外站著四五個丫頭,秦氏吃了這一推,面子上極是下不來,一時也不及思考他那個「也」字是哪裡來的,氣得重新撲向琴兒,向她頭上抓了一把,扯散了她的半邊環髻,口裡罵著「挑事的賤婢,饒不得你」等語。

    這種抓臉薅頭髮的舉止對秦氏來說已是極失身份了,只是心中仍有一點清明,還未敢與周連平正面掐上,但很快這點清明也不剩了,因為周連平拽著她的胳膊把她扯過來,另一隻手反手就是一巴掌:「還敢動手,你也這麼藐視我!」

    又是一個「也」字,但這時誰都無暇注意了,周連平那一巴掌用的手勁不小,但準頭不怎麼樣,只有一半扇秦氏臉上去了,致使秦氏受辱之後,能有力氣極快地撲上去反擊,丫頭們嚇得都忙上來攔阻。

    一時秦氏的哭叫聲,周連平的斥責聲,丫頭們七嘴八舌的勸說聲鬧哄成一片,這裡頭又尤以周連平的聲音最大,喝了酒的人不大能控制住嗓門,沒什麼新詞,就是先說過的幾句話來回嚷嚷,秦氏挨了打不說,還一直挨罵,要還手又抵不過他的力氣,頭腦一熱心一灰,也不打了,掉頭要去尋剪子抹脖。

    丫頭們嚇得半死,這對主子往常拌嘴的時候常有,卻沒到互相動手過,更別提鬧到一方要尋死,真不知道才幾句話的功夫怎麼就弄到這步田地,還是秦氏的奶娘張嬤嬤掌得住些,眼看事態控制不住,馬上遣人去正院報信。

    秦氏聽得這一語,得了提醒,也不尋死了,掉頭奔出去往正院去哭訴。

    她這一路哭過去,可算是哭得府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

    消息傳到迎暉院的時候很快,但霜娘知道得要滯後一些。

    因為周連政來了,梅氏預產期將至,因這一胎初始時有過不太好的跡象,他十分緊張,這一陣逢著衙門裡沒什麼事,他就早早回來。今天也是,回來先去看了梅氏,又轉來看看弟弟。

    他進來屋裡坐著,丫頭們多少受著拘束,這麼冷的天,往常幾個有些臉面的會求磨著金盞到暖閣裡去擠著取暖,這時也不敢了,老老實實縮廂房裡去。

    她們進不來,自然霜娘也沒處聽八卦去,外面又冷,她也不想出去,只能老實地呆在臥房裡。

    周連政坐的時間還不短,主要因為周連營一直追著他問些問題。

    周侯爺近日基本沒怎麼來,倒也不是他偏心,而是小兒子的傷一日比一日好,小女兒的病症卻一直沒有找著神醫能治,兩相比較下,周侯爺的心神難免要更往小女兒處傾斜。他這一不來,周連營就只能從長兄處詢問外界的情況了。

    幼弟在屋裡關了這麼久,周連政也心疼他,凡他問什麼,都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他,兩個又難免要再交流一下看法,聊起來就收不住了。

    兩人的聲音時高時低,隔著厚厚的簾櫳,有時清楚有時模糊地傳進來,霜娘聽一會就自動忽視掉了,她對政治的興趣很一般——周連營給她科普的那些不算,那是很明確的事件,且他說得又明白易懂。但他們現在外面交流的那些涉及太過廣泛,光是一堆人名部門就聽得她茫然了,好不容易有兩句明白的,跟後文一聯繫,又不知道誰跟誰了。

    索性都不理會,另給自己找點事做,臥房裡沒紙筆,她只能和金盞對面坐著扎花兒玩。

    霜娘做這個做得少,但這類手工活都有相通之處,她繡活好,做這個也不煩難。到天近黃昏,周連政終於起身離開的時候,她已經紮了一小堆各色花樣出來。

    尤以一簇臘梅花扎得好,花形秀雅,花蕊纖毫畢現,又應時景,金盞拿在手裡讚了兩句,順手替霜娘插上髮鬢了。

    周連營眼神好,也很肯捧場,霜娘一出來他就注意到了,含笑誇她:「相得益彰。」

    他誇得雖有些言過其實,但並不肉麻,霜娘很樂意地聽了,坐過去問他:「說了半天話,你餓了沒有?要讓人去廚房領飯嗎?」

    周連營搖頭:「沒有,再過一會罷,還是照往常一樣。」

    霜娘「哦」了一聲,忽見他枕旁擺著兩個扁扁的盒子,不知什麼材質,色澤如青玉般很上檔次,盒蓋上鏤刻著牡丹紋樣,雕工也十分精美。霜娘見這盒子很像裝面脂用的,就沒有多想,伸手拿了打開一看,裡面果是凝膏一般的物體,乳白清透,更有些果凍似的質感,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倒比自己往常用的看著還更好一些。

    但凡女人見著化妝品,下意識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抹一點到手背上試用一下。

    霜娘也不例外,她很自然地拿手指沾了點,到自己手背上塗開了。

    整個過程她都沒有想起要看一看周連營,因此也就錯過了他面上一瞬間流露出的複雜難言的神色。

    柔軟的膏體稍一揉壓就滲入了肌膚,潤膚效果感覺極佳,霜娘滿意地把盒蓋重新蓋好,捧著這才抬起頭來,笑問他:「哪裡來的?我先前還沒有見。」

    「……大哥帶給我的。」

    霜娘心下歡喜,沒想到他門都出不去,還想著讓人給她帶禮物,怪不得今天周連政過來了呢,他可也太好了。

    她很想多瞭解這份禮物一點,就又問:「這叫什麼名字?」看這包裝就知道一定是知名的香粉鋪裡買來的,像這類店家,通常都會給自己的貨色挨樣取個別緻的名稱,而不是統一以「胭脂」冠稱。

    周連營這回搖了頭:「我不知道,沒問。」

    這倒也尋常,男人嘛,總是粗心一點,能想起給她送這個就很了不得了。霜娘轉頭看看,見金盞已經識趣地到暖閣那頭去了,就湊過去,唇瓣挨上他臉頰碰了碰,滿心甜蜜地道:「謝謝你——?」

    她卡住,末尾上揚,把陳述句變成了個問句。

    這麼近的距離,她無法迴避地終於注意到了周連營的神色。

    其實他這時的表情已經收拾過了,但眼神中卻還有殘餘,不是單單的笑意,而是還有一點哭笑不得,顯出了兩分無奈來。

    「怎麼了?哪裡不對?」霜娘不由看看手裡的盒子,再看看他。

    周連營道:「沒什麼。」

    他這回連眼神也收拾好了,若無其事地接著道:「你拿去收好罷,要是用著喜歡,下回再給你帶。」

    霜娘又不傻,已經覺出不對來了,豈肯叫他糊弄過去?反正沒事做,就挨在旁邊磨纏,她平時這一面出來得少,今天連著收了兩份禮,很覺自己被人寵著,膽子也大起來,就要他說實話。

    周連營叫她鬧得心猿意馬,不知送個「胭脂」能有這種奇效,這時雖知其中有誤會,卻捨不得吐口,含笑由她軟語央求。

    霜娘一邊追著他問,一邊也自己想,只是百思不得其中到底有什麼門道,看來看去手裡的就是面脂啊,她都試用過了,總不能是送給別人的罷?

    直磨蹭到天色全黑,眼見她還不放棄,周連營糊弄不過去了,這才招了手,叫她附耳過來,略有尷尬地把實話說了。

    霜娘見他手勢還奇怪著,屋裡又沒人,不知他怎麼還要保密,等聽到他的悄聲解釋,才一下恍然大悟,當即笑趴在了炕上。

    「你、你早說呀,早說我就不用了……」她笑了好一會兒,才微抬起身來,胳膊撐在他枕側,仍是個半伏的姿態,一邊說著話,一邊目光控制不住地朝他腰部以下的部位望去。

    周連營伸過兩根手指捏著她的下巴,把她的頭擰回來,不叫她看,道:「你拿了就用了,我怎麼說?難道從你手裡搶回來?」

    他說著,自己也笑了。

    霜娘越想越可樂,雖然真相揭開,這東西並不是送給她的禮物,她卻沒一點遺憾,笑個不休,抖著手把扁盒放回他枕邊,還把兩個排整齊了放好,然後一看,更大的笑意又從心裡湧出來了。

    周連營道:「你喜歡的話就拿去用罷,其實用途是一樣的。」

    霜娘笑著搖頭:「我可不要,你塗那裡的,怎麼好給我擦臉,還是你自己留著——哈哈,你也確實更需要。」

    她臉都笑紅了,眼睛裡閃著光,整個停不下來,周連營拿她無法,只得道:「我還不是替你著想?男人糙得很,我無所謂雨打沙坑,還不是怕以後嚇著了你。」

    他知道霜娘臉皮薄,一提圓房相關事宜就要啞掉,存心要羞著她,但狼來多了,也不那麼奏效了,居然聽霜娘回了他一句:「那你可得勤用著。」

    「……」

    周連營眼神一深,伸手便去抓她,霜娘靈敏地跳開了,她冒了那麼一句心裡也跳得慌,頭也不回,直接奔出去堂屋,招呼金盞擺飯去了。

 

☆、第108

 

第二天早上時,霜娘才聽到了四房出的事。

    「還鬧到太太那裡去了?」她驚訝地道。

    「可不是。」疊翠大力點頭,因見周連營也留了神,望過來,她更起勁了,繪聲繪色地道,「四奶奶哭得快厥過去了,求太太做主。奶奶知道,我們府裡這麼些爺,打從大爺往下,再鬧夫妻矛盾也沒有動上手的,太太氣得不輕,當時就叫人速把四爺找來。」

    霜娘歎道:「怨不得太太生氣。」

    一般情況下安氏是不管庶房怎麼折騰的,但涉及到規矩體統的例外,他們這樣人家締結的婚姻,夫妻感情不好沒什麼,冷落妻子也尋常,但升級到毆打就太超過了,安氏作為掌家主母,不可能無視。

    疊翠道:「還有更生氣的呢,四奶奶哭成那樣,四爺居然倒頭上床睡覺去了,一點也沒把打了四奶奶的事放在心上。去叫人的見這樣,沒法兒又回來,這下太太動了真怒,重新叫了幾個粗壯的婆子去,硬把四爺從床上拖出去了,扔院子裡凍了片刻,才把他凍醒了,穿了衣服往正院去。」

    霜娘不大放心地道:「他沒有對太太無禮吧?」

    疊翠搖頭:「那倒沒有,四爺還沒這個膽子。只是他也不肯認錯,口口聲聲只說是四奶奶不賢惠在先,四奶奶原來就委屈得不得了了,那還禁得他這樣說?也不要太太做主了,改為鬧著要和離回娘家去。」

    霜娘聽得蹙眉不已。雖然秦氏和她有些不對付,但嫁給這種男人,她也不得不同情一下她,真是太倒霉了。

    「太太看四奶奶傷心得不行,四爺又梗著脖子油鹽不進的樣子,就說,四奶奶回娘家去住幾天,散散心也好。等四爺酒醒了,再教訓了他叫他親自到秦家門上去,給四奶奶賠禮道歉,接她回來。」

    霜娘點頭:「這麼著挺好的。」安氏算是很給兒媳婦面子了,一點也沒護短——當然也沒什麼可護的,周連平又不是她親生的。

    疊翠一拍手:「可四奶奶一聽,真叫她回去,她又不願意了!」

    霜娘:「……啊?」

    「先說是捨不得兒子,想把兒子一起帶回去,太太想了想也答應了,橫豎至多兩天功夫,必要壓了四爺去接的,只當三哥兒去外家走個親戚,沒甚妨礙。可四奶奶拖拖拉拉的,嘴上埋怨個不休,腳下卻還站在那裡不動彈,這回太太看出來了,她就是氣頭上說出來嚇唬人的氣話,真叫她家去,她可捨不得呢!」

    「捨不得什麼?」霜娘奇了,「太太這麼公道,兒子都肯讓她帶走了,她還有什麼掛念的?家去安生住著,等到四爺去接,藉著這機會,一回把他拾掇好了才是——四嫂家裡不是有兩個親兄弟嘛?揍他一頓狠的,痛到他自己身上,下回才不敢再伸手了。」

    她說著見疊翠有點瞠目的樣子,就搖頭道:「唉,你們不懂,動手打老婆是一點也慣不得的,不在開頭就遏制住了,很容易讓他伸慣了手,以後凡遇著意見不合就要拿暴力解決問題,這招省事呀,啪啪幾巴掌下去世界就清淨了。所以,別的還罷了,這一條一定不能隱忍,必須要——」

    她的聲音慢慢消下去,因為終於接收到了金盞一直在努力使給她的眼色,也才想起了身後趴著的周連營。

    呃,當著他的面,說要揍他哥哥好像不太好?就算感情不親近,那也是一個爹生的啊。

    霜娘有點心虛地扭了頭,去瞧他的臉色,周連營讓她瞧誤會了,對上她的眼神馬上便道:「我可不是四哥那種人。」

    一下反把霜娘逗笑了,她笑瞇瞇點頭:「嗯,嗯,我知道。」

    周連營是這個態度,丫頭們自然沒什麼可擔心的了,疊翠就接著說了,還先捧了霜娘一把:「四奶奶哪有奶奶這剛性。奶奶不知道,四奶奶有她的想頭,她怕她回了娘家,四爺沒了一點顧忌,更加要拉著丫頭胡天胡地了。所以饒吃了虧,也不願意真走,就這麼著在太太那裡僵持了好一陣,把太太弄得煩了,也懶得理她了,說等候爺回來了,讓侯爺管罷,然後就把四奶奶兩口子都攆出去了。」

    金盞跟周連平是有舊怨在的,先礙著周連營,一直忍著沒開口,霜娘說過了還提醒她,但這時見無妨,就也插了一句:「由侯爺來管也好。」周侯爺不喜歡這個一點出息都沒有的兒子,由他出面管,多半是直接打一頓。

    疊翠豎起手指搖了搖:「姐姐,你說錯了,昨天我去領晚飯時聽到的最新消息,四爺和四奶奶已經和好了,不用人管了。」

    霜娘和金盞都驚了,霜娘更忍不住道:「這麼快?」

    疊翠十分肯定地點頭:「消息絕對沒錯,因為是兩個人一齊去向太太賠禮的,正院裡的姐姐們都見著了。」

    秦氏這是想什麼呢?又是要尋死又是鬧和離的,兩大殺器都祭出了,結果一天都沒撐過就船過無痕了——這,簡直捉摸不到她的心啊。

    霜娘撫額。

    周連營陪著聽到現在,主要是擔心母親受了衝撞,這時見並沒有,就不再聽了,慢慢爬起來,一邊下炕一邊勸道:「別煩惱了,和我們不相干,我去練一會字。」

    霜娘本來也沒在煩惱,只是無聊所以才當個八卦聽聽琢磨一下罷了,這時忙起身,虛扶住他道:「我也去。」

    **

    ——周連營這回估計得有點樂觀了,事實上四房這回鬧的事還真跟他有點關係。

    時間倒回昨日,周連平被攆回去後倒頭又睡下了,一睡睡了半天,到下午時才捂著腦袋,有點昏沉地醒來了。

    這一覺過來,他心頭那股邪氣散掉了不少,理智跟著回籠,在床上發了會呆,想起來自己都干了哪些好事了。

    憑他本心而論,還真沒厭惡秦氏到要打她的程度,上午那一巴掌,更多是因為遷怒,本就存了一肚子氣,又見著秦氏那個找茬的樣,才沒控制住動了手,這會兒他冷靜下來一想,也不是不後悔的。

    他花叢裡遊走慣了,對著女人也還放得下身段,既後悔了,也就起床去尋秦氏道歉去了。

    秦氏中飯都沒吃,也沒休憩,坐在暖閣裡,周連平睡了多久,她就哭了多久,只是埋怨自己命苦,貼身的奶娘並著丫頭怎麼都勸不好,數九天裡汗都要急出來了。

    周連平循著聲音進去,先作了揖又開口賠禮,看著是個正常了的好人樣子,至少肯定是不會再動手了,奶娘就鬆了口氣,再勸了兩句,就拉著兩個丫頭出去了,把地方騰給他兩口子對證。

    俗話說,術業有專攻,周連平別的不行,哄女人還是有一套的,一通好話砸下去,慢慢把秦氏的眼淚砸停住了。只是秦氏也不是那種沒一點脾氣的,她哭是不哭了,但沒有這麼快原諒他,也不肯和他說話。

    周連平見光說好話奏效不大,不得已,往深一步,剖析了一下自己的內心歷程。

    ——說他一時衝動啦,其實也不是衝著她生氣啦,他在外面叫人小瞧了所以心氣才不順啦等等。

    這末尾一條有點對上秦氏的心思,她終於鬆口了一句,問是怎麼了。

    周連平就說了,他實在也是想找個人吐一吐近來胸中的怨氣了:「還不是老六!挨了頓打,倒好像挨成什麼蓋世英雄了一樣,這一個多月隔三岔五要聽人說他,說他就罷了,說完了必定要捎帶上我。我就不懂他是立了多大功勞,又不是真刀真劍到關外去砍了哪個蠻王的頭,那些人至於那麼捧他,掉過臉來就笑我,說我沒本事!」

    這話正正對上秦氏的心思,她忍不住了,怨恨先放到一邊,跟著附和了兩句。

    有了捧場的,周連平更起勁了,拍著炕桌道:「有什麼了不起的,父親要不是把蔭職給了他,他哪有這機會,要換了我,我指定也一樣挨下來——哼,我又不是沒挨過父親的板子,不過就是痛一痛罷了。」

    這話周連平其實自己說著有點虛,他常在外面混,廷杖和家法的區別,他還是有數的。

    但秦氏不知道,真情實感地又跟著附和了,不過注重點稍有差別:「侯爺也太偏心了,家裡的蔭職原來說好了給爺的,結果六弟一回來,不知怎麼又落他身上去了。這要是給了爺,爺現在也是個官身了,往外頭走誰還瞧不起爺?如今不但那官是六弟做著,連六弟妹都跟著沾光,把誥命都請封下來了,我比六弟妹長,倒還是個白身。」

    這話倒過來又對上了周連平的心思,即便是像他這樣以醉生夢死為己任的紈褲子弟,其實也還是會長大的,因為他不變,周圍的人卻不會陪著他一起不變,尤其當下面比他小的兄弟們成長起來,比他出息,比他威風,出去一聽那些閒言碎語,實在很能刺痛人心。

    秦氏那話的重點,其實在末尾那一句,酸味快繞樑了,但周連平沒把什麼誥命不誥命的放在心上,只為從自己手裡溜走的官身生氣:「可不是,父親就是偏心,奪了我的官給老六就算了,一點補償都沒給我!」

    秦氏心中一動,忍不住道:「那爺不如去找一找侯爺,想法再給爺捐個官?既是侯爺欠了爺的,想來應該會答應,我們這樣的人家,要尋個門路也不難。只是爺可要收了心思,往後不往外頭胡鬧,幹點正事出來。」

    這要是以前,周連平是再不願意的,但近來受刺激多了,他想一想,真的意動起來:「……你說的似乎不錯。」

    這兩人的頻道其實從始至終沒有完全對上,但因為各有各的不平,倒也順暢地聊下來了——湊合還可以算是為著同一個目標走到了一起,秦氏因為周連平這回居然有發奮的跡象,大為喜悅,自動摒棄了舊怨,還主動提出一起去正院給安氏賠禮,以防到時安氏不快,再阻礙了周連平的前程。

 

☆、第109

 

周侯爺身上除了永寧侯這個世襲爵位之外,本人也有在朝中任職,不過只是個宗人府裡的閒職,畢竟已是快耳順的年紀了,這官做得和榮養差不多,雖有衙門,去不去都隨他的意。

    這天他就又沒有去,一早起來,打了套養身拳,洗漱用膳後,門房上遞來了剛送到的一封信,是周侯爺在外地的友人寄來的,周侯爺先前曾去信相詢,問他可知當地有無什麼神醫。這友人現在回信來說,倒是曾聽聞一個有回春之術的厲害大夫,只是此人遊走各地,行蹤不定,一時難以尋找得到。他請周侯爺放心,他會代為留意——

    正看著呢,周連平來求見了。

    進來開始說話吞吞吐吐的,周侯爺心裡惦記著那大夫,又加上本來就不喜歡這兒子,再見他這樣,更沒好氣了,喝了他兩句,叫他有話快說,沒話就滾。

    周連平還沒來得及說正題,劈頭叫一罵,本來還有的那點害怕全轉化成不忿了,張口先把埋怨周侯爺偏心的話倒了出來。

    周侯爺的臉一下沉了:「你這是吃了誰的挑唆,到我面前來發瘋?不錯,當初那蔭職確實是準備給你的,職位都給你看好了,我看著你不像個能吃苦的模樣,特意叫你大哥往都督府裡尋了個閒差,你按部就班地去應職就是——可你去沒去?!」

    他末尾一句陡然提聲,把周連平嚇得一抖,本來挺得板直的腰桿瞬間矮下一截,嘴張了張,都沒敢冒出聲來。

    周侯爺也不要他回答,自答道:「你裝了半個月的病,硬是錯過了時機沒去!」

    周連平這下不得不勉力辯解了:「我、我是真生了病——」

    「還嘴硬!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不想當差,嫌整天關在衙門裡拘束著你了,沒時間和你那群狐朋狗友去鬼混了而已。」周侯爺冷笑,「我沒有明說,你就真以為你瞞得很好?我不過是懶怠管你了,你這麼個心態硬逼著你去了也要惹出麻煩來,所以由得你胡混罷了。」

    周連平原是喊捉賊的,沒想自己的黑歷史被翻了個一清二楚,腰桿又矮下去一截,不敢再就此事爭辯,把話題往後扯道:「那先前就那麼給了老六,也沒跟我說一聲——」

    「跟你說什麼?」周侯爺聽他的話沒一句討喜,人也畏畏縮縮得不像樣,更看他不順眼了,張口再一次打斷他,「這個家輪著你當家作主了?那蔭職當初給你,是因為你幾個兄弟自己都有出息,用不著靠著祖宗的恩典,只有你一個文不成武不就,所以兄弟們沒有異議,謙讓了你,但你自家不要之後,這蔭職自然也就跟你沒關係了,你倒有臉,居然當成自己的私產了?乘早收收你的妄想,小六原來不需要,但他棄文從了武,走蔭職便當些,我自然就給了他,這是你老子的權力,同你一分關係也沒有!」

    周侯爺這麼噴了一大通,把不爭氣的兒子噴成了一隻寒蟬,這才覺得氣順了些,道:「你還有事沒有?沒事出去。」

    周連平這個倒霉,一句正事沒說,從頭叫訓到尾,再不敢節外生枝了,老老實實把想捐官的想法給說了,但他這時候已經不報什麼期望了,周侯爺這麼厭煩他,哪還能指望上給他出力?他就說得有氣無力的。

    但對周侯爺來說,這是大出意料,再沒想到這個兒子居然開了竅,想著要上進了。他的態度一下平和了不少:「你早說有此意便是,拉扯你弟弟做什麼。」

    他說著,下一句話的口氣變得威嚴起來:「你可是想好了?這回你要是再反悔,別怪我打斷你的腿。」

    周連平聽著竟是有門,心下一喜,忙道:「兒子想好了,只要父親肯幫忙,以後兒子一定用心當差。」

    就又下了一堆決心,周侯爺難得有耐心地聽他說完了,揮揮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去罷,這些日子別往外跑了,在家等著消息。」

    「是,是。」周連平大喜過望地去了。

    **

    雖然被訓得不輕,但事情極順利地就辦成了,周連平心情極好地回後院去了,找到秦氏吹噓了一番。

    秦氏也很高興,想到在不遠處向她招手的誥命,心裡就熱乎乎的,句句都捧著周連平說,周連平吹噓之餘,也又抱怨了幾句周侯爺偏心的事,秦氏也全都順著他,跟他一起數落六房,還數落得比他更起勁。

    周連平原來心裡的三四分不平,叫她賣力地捧成了七八分,一跺腳,起了身:「不行,父親不補償我,我問老六要去!不管怎麼說,他那個蔭職原來就是我的。」

    秦氏傻了——如霜娘對她的定位,她就是個嘴上很能說但行動約等於零的人。「這,問六弟能要什麼啊?」

    她第一個想到是錢,就道:「六房沒多少錢吧?六弟妹空手嫁進來的,六弟的俸祿都是交公中的——就不交也沒多少,要有點什麼積蓄,那多半是太太補貼了去的,你要是打這個主意,太太知道了饒不了你。」

    「我又不是傻子,怎麼會問老六要錢去,要了他也不會給我。」周連平嗤了一聲,「我要的是人。」

    秦氏心裡立時起了不妙的預感:「……什麼人?」

    周連平也不瞞她,嘿嘿笑道:「六房裡有個丫頭挺好的,我幾年前就看準了,只是先頭不好下手,現在老六回來了,我去叫他送給我,想來他不會不給我這個面子。」

    他說的自然是金盞,當年打她的主意沒打成,沒防備還叫人捶得爬不起來,他事後憤而想報復,卻被周連政找到頭上警告了一番,不得已先吞了這口悶氣。

    那往後他雖其心不死,但一直沒找著合適機會,時間久了後慢慢也就忘掉了——外面鬥雞走狗的樂子多得是,一個丫頭,他沒那麼些空閒總記著,但這回秦氏這麼反覆地提著六房,就叫他又把舊事想起來了。

    當年周連政不許他打金盞的主意,是因為六房那個母老虎是個孀婦,她身邊的丫頭動不得,可現在沒這個妨礙了吧?他再去要,又有理由,就不信要不到手。

    周連平想著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秦氏可是一點也笑不出來了,她不知道舊日那場糾紛,周連平人沒弄到手,還挨了頓打,這麼丟臉的事當然不會回來和她說,但莫名地,她隱隱有種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的感覺,當即就要發火,十分按捺著才降下破口而出的尖聲:「院子裡這麼些人還不夠伺候你的?你連我陪嫁裡的粗使丫頭都摸上了,還不足饜,還看上隔房的人了?!」

    「你說那個琴兒?」周連平不以為意地道,「我也就圖個新鮮罷了,現在看她也就那樣,正好你不喜歡她,那就隨你打發好了,也讓你出口氣。」

    秦氏一點沒有出氣的感覺,她還想吐血——這麼快就隨她處置了,那昨天她那一巴掌到底為什麼挨的?

    「我不同意,周連平,你瘋了,你敢去要,要來我也不會准她進我們院子的門!」

    周連平酒醒的時候耐性還是挺好的,聞言也不生氣,笑嘻嘻地道:「你著什麼急,聽我把話說完。我要那丫頭來,可不只是看上她的人了,她娘如今總管著小廚房呢,家底肯定豐厚得很,把她弄了來,我們手頭上都鬆快多了,你不是老抱怨你的首飾樣式少?到時候就能叫她孝敬你了。」

    他這麼一說,秦氏很快知道他說的是誰了,但她的想法可和周連平截然不同,金盞這種靠山硬實的家生子要做了周連平的妾,可比琴兒難收拾多了,她腦袋壞了才想往自己院裡撥拉這麼個強敵。

    就努力想打消周連平的念頭:「你別想了,那丫頭是六弟妹最得力的大丫頭,將來肯定是留著給六弟收房的,你做哥哥的怎麼能去討要——說不准都已經讓收用過了,那丫頭前一陣不是一直在外書房伺候著?說是孝期裡,收個丫頭又沒那麼講究。」

    「嘿嘿,要擱我那是肯定收了,不過老六那個憨小子,打小叫太太管木了,他幹不出這事來。」周連平很肯定地道,說著就起身,「哎,不和你說了,我這就去問老六要去,你給收拾間屋子出來,人回來了好住。」

    說著不等回答,匆匆攏袖子走了,把秦氏氣得怔在椅子裡,揉著胸口乾瞪眼。

    **

    俗話說,霜前冷雪後寒,今天積雪化了些,但天氣倒比昨天更冷,呼嘯的寒風吹著,直往骨頭縫裡鑽,這種天氣,一般是不會有人願意串門的。

    偏偏周連平就來了。

    小丫頭捂著凍紅的臉進來通報的時候,霜娘這裡正聽丫頭們八卦完畢,跟在周連營後面要往書房去,聽了這話,兩個人都停了步。

    「……這是方說曹操,曹操就到?」霜娘驚訝地道。也真是太巧了,從沒往迎暉院來過的人,居然今個來了。

    金盞正和疊翠兩個收拾著炕桌上的茶水,登時手就一抖,總算還持得住,沒把殘茶潑出來,臉色卻是一下白了。

    周連營回頭看一眼霜娘,霜娘會意:「你見他,我到裡面去罷。」

    疊翠下意識要跟她進去——別房爺們來了當然要有個端茶送水伺候的,按資歷,金盞排在她前頭,這種出頭露臉的事也是她在先,她要往後退一步。

    但霜娘卻直接伸手拉了金盞,轉臉向她道:「你留在外面。」

    時間緊,不能一直叫周連平在外面吃風,霜娘就沒多解釋,疊翠不解,但也沒多問,點點頭應了下來。

 

☆、第110

 

霜娘拉著金盞在裡間坐下。

    霜娘的感覺還好,雖然和周連平有矛盾,但對於這種曾被她揍趴下過的男人,她從心理上很難生出什麼忌憚來,管他為什麼來,沒惡意最好,有惡意大不了再揍一頓,這裡還是她主場,怎麼也吃不了虧。

    金盞卻不安得厲害,不知為什麼,就算再三安慰自己周連平打她的主意都是幾年前的事了,這回不可能是衝著她來的,心裡卻還是突突直跳,兩隻手交握著,手指頭互相胡亂擰著,手背上青筋都擰得突出來了。

    霜娘原來想隨便和她聊兩句打發時間,見她這樣,也不好說了,自己默默站到簾櫳邊上去,貼著聽外面的說話聲。

    開頭幾句沒什麼,無非是寒暄一下,不過這就夠霜娘初步瞭解一點了,因為聽上去兄弟兩個都還談不到感情是好還是不好,而直接就是很不熟的樣子,周連平的問候很不走心,周連營的回應也很淡然——當然他本來就不是個情緒很激越的人,不過跟先時周連政來一對比,差別就很明顯了,那時可絕不是現在這個氣氛。

    作為母親的安氏的影響力在這裡就自然顯露出來了,她對庶房在大部分時候採取的是無視政策,她的子女受她影響,拿出來的就也是這麼個差不多的態度了。

    兩句敷衍的開場白過後,談話進入正題,關於周連平此來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點,霜娘是很明白的,但也沒想到,他竟然會是興師問罪來了。

    外頭周連營的回應還很平靜,霜娘在裡頭已經氣得轉了個圈:好大臉,現放著三個嫡子呢,怎麼蔭職就該著是他的了!

    她的情緒變化太分明,終於把金盞從忐忑裡鬧出來了,滿面疑問地走過來,小聲道:「奶奶,怎麼了?」

    霜娘附了她的耳朵,氣忿忿地把聽到的話學與了她。

    金盞也吃驚了,捂了嘴:「這,六爺襲職都半年了,怎麼現在想起來折騰這一茬?」

    霜娘叫她說得氣平了點,轉而琢磨起來:這確實怪,要是不服氣自己的蔭職被「搶」走,想鬧當時就該鬧啊,都過去這麼久了,翻起這舊賬來,難道還指望著周連營「還」給他不成?

    不用主僕兩個猜了,周連平不是個沉得住氣的性子,因周連營不肯承認有虧欠他,他直接自說自話,把來意掀出來了。

    金盞臉色瞬間煞白。

    外頭響起一聲清脆的茶盅敲擊茶托的聲音,想來是周連營也大出意料,放置的動作重了些。

    這個賊心不死的色胚!

    霜娘安慰地握了金盞的胳膊一把,助她穩住身子,同時語速很快地低聲道:「別怕,你是我身邊的人,六爺怎麼也要問一問我。」

    她說罷重新貼回簾櫳處,便聽那聲脆響過後,周連營冷冷的聲音響起:「四哥請回罷,我當是沒有聽見剛才的話。」

    周連平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發急了:「你、你這什麼意思?」

    霜娘的嘴巴無聲開合,在裡頭翻譯:沒門,叫你滾的意思。

    她這下解氣極了,還有心情沖金盞眨了眨眼,金盞也放鬆了點,扯了扯嘴角,努力回了她一個有點僵硬的笑容。

    周連營當然還不至於對兄長這麼不客氣,但給的回話也很明白:「我這裡的丫頭不送人,四哥不用多言了。」

    這是直接把進一步的討要可能都堵死了,周連平沒想他說話這麼直,僵滯了一會,方想出詞來:「這不算送,是你欠我的,你搶了我的蔭職,叫你賠我個丫頭怎麼了,還便宜了你呢!」

    「四哥要這麼想,我也干涉不得,隨四哥的意罷,總之我這裡的人是不給的。」

    仍然是很明確的回應,但周連平哪能就此甘心?他平時和周連營來往得少,中間這個弟弟又消失過三年,更不瞭解他什麼性子了,只是現在見他身上帶傷,坐都不能坐,只能站著說話,無形中看輕了他幾分,以為他沒什麼威脅,即使被這麼拒絕了也還不放棄,繼續糾纏,絮叨個不停。

    ——等到叫一茶盅砸到胸前的時候,他整個傻住了。

    好一會才跳起來:「你你你失心瘋了,我是你兄長,你敢跟我動手?!」

    「不看在你是兄長的份上,你現在就該躺下了。」

    周連營聲音裡的怒意外放,叫一簾之隔的霜娘都嚇了一跳——她知道他為什麼生氣,因為周連平囉囉嗦嗦的,不留神把當年想討金盞沒到手的事給漏了點話音,當即讓周連營聽出來了,就套起周連平的話來,周連平嫌丟人,倒想保密來著,但他那點智商,哪裡繞得過周連營,東一句西一句不一會全叫套出來了,他才反應過來,既然都說了,也就順著說下去了,張口就攻擊了她是「母老虎」,為了同周連營拉拉關係好討人,又自作聰明要傳授他幾招訓妻手段,剛開了個頭,就戛然而止了。

    聽這動靜,不會是動上手了吧?周連營應該是個挺冷靜的人啊。

    霜娘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了,悄悄把簾櫳掀開了一點點的縫,瞇著一隻眼睛往外瞧。

    正好瞧見了周連平帶著一襟的亂糟糟茶葉撲上來,而後讓周連營一掌擊在他胸前,蹬蹬蹬倒退回去,腰背狼狽撞上身後高幾的畫面。

    疊翠唬得不輕,站在兩個人中間乍著手臂,不知要怎麼辦好,結結巴巴地道:「兩位爺有、有話好說——」

    周連營倒是穩穩站著沒動,周連平哪裡能聽她的?頭都氣昏了,怒吼一聲又撲上來,這下是真打上了。

    疊翠沒見過這場面,嚇死了,抖著聲音又勸了兩句全不奏效,慌張地四處張望,一下見著霜娘了,才找著了主心骨,忙跑過來:「奶奶,這這怎麼辦呀?對了,我去請太太來!」

    霜娘現在的簾縫又拉大了點,伸出只手來扯住疊翠,向她搖頭:「別去。」又示意她看外面,「我們沒吃虧,用不著搬救兵。」

    她本要奔出來幫忙的,都出去了又縮回來了——根本用不著,正規軍裡訓練過的對付連女人出其不意都能壓著揍一頓的,勝負懸殊太明顯了,周連營都沒怎麼認真出力,每次都是周連平送上門去,他才回個手,就這樣也是壓著他打了。

    疊翠還有點擔心:「可是六爺身上有傷啊。」

    「這種程度不礙事。」霜娘肯定地道。每天的藥都是她換的,周連營的傷勢癒合到什麼程度,大致能承受多大量的運動,她再清楚沒有了,現在他基本都站著沒動,就算因為使力難免會牽動到一些肌肉,時間不長也沒有大礙。

    至於時間再長,呵呵,就周連平那個弱雞樣,能挨得住多久才怪。

    疊翠被這麼一說,有點鎮定下來,再看時,就發現果然只是「這種程度」,都不怎麼能稱之為打架,就只是周連平一次次衝上去,然後被一次次搡開來,他連近周連營身的機會都沒有。

    她整個鬆了口氣,靠著夾壁旁觀了。

    而霜娘的估計也沒錯,連連吃虧之下,周連平很快撐不住了,舊仇沒報,又添新痛,他再氣瘋了也受不了一直自討苦吃了,一邊放著狠話,一邊彎腰弓背地逃了出去。

    旁觀的諸人這才忙圍過去,金盞和疊翠收拾被弄得散亂的一些器具,霜娘扶著周連營上下打量一番,確認他確實完好無損,這時炕也收拾出來了,就推他:「你快上去。」

    周連營身上的氣勢還有些冷凝,說話的語氣倒是已經溫和下來:「我沒事。」

    「我知道。」霜娘笑道,「不過你得裝一會,萬一他去告狀呢。」以周連平的腦回路,這是很有可能的事,而不管怎麼說,周連營對兄長先動了手是不爭的事實。

    周連營還沒來得及想到這一點,想到了他也不在意,不過還是依了霜娘,趴炕上去了。

    霜娘又找出他外用的藥膏,打開了放在炕頭,這藥味重,不一會滿屋都是,周連營在這藥味的襯托下,看著又是個傷員的模樣了。

    霜娘滿意地摸了摸下巴,轉去看著金盞和疊翠收拾東西了,雖然很需要和周連營聊一聊,但這事的後續說不准很快就來,現在不是說話的好時機,還是等過去了再細說不遲。

 

☆、第111

 

以弟毆兄這個行徑在正常家族裡還是有點嚴重的,周連平敢這麼想一出是一出地跑去要丫頭,正是仗著他虛長幾歲,以為最壞不過是要不到手,誰知弟弟人不可貌相,看著有規矩知禮儀,結果說翻臉就翻了個大的,直接跟他動上手了。

    周連平現在只覺週身好幾處疼痛,左膝在某一次的推搡中撞炕尾的木稜上去了,痛得尤其厲害,讓他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但這一點不妨礙他去告狀的決心——要是擱以前他未必敢,但今早周侯爺痛快地答應替他設法捐官,難得給了他回好臉,這鼓舞了他,於是他雄赳赳地去給自己討個公道去了。

    正巧,他趕到的時候,周侯爺剛給老友回完感謝信,預備著要出門了,他及時堵了上去。

    周連平還有點腦子,他一字沒提真正惹惱周連營的當年的事,只說自己身邊缺人,看六房有個丫頭不錯,所以找上弟弟商量一下,想討過來。

    「老六簡直瘋了,他不給就不給罷了,我又不能強搶,結果他竟然毆打我!」周連平一邊盡力做出副虛弱的樣子來訴苦,一邊在自己身上摸索著,試圖找出傷痕來佐證。

    還沒找出來,迎面一腳,把他踹趴下了。

    「周家怎麼就出了你這麼個東西!」周侯爺面色鐵青,收腳厲聲道,「還有臉說你身邊缺人,缺你娘的人!」

    周連平瞬間叫踹傻了,呆滯地張著嘴,反應不過來自己到底哪句話出了錯,他知道周侯爺不喜歡他在女色上耗神太多,可他這個樣子久了,周侯爺先都沒怎麼管他,怎麼今天暴怒成這樣,粗話都出來了。

    「你知道你弟弟養著傷,還去找他的麻煩,沒有一點手足之情的畜生!」周侯爺說著向書房外揚聲,「來人,把這畜生押回去關著,不許他出門!」

    兩個小廝應聲進來,周連平明白過來,急了:「父親,不管老六有傷沒傷,他打了我是事實——」

    周侯爺根本不聽他說什麼,怒瞪一眼:「我去看看你弟弟,他要沒事便罷,要是讓你傷著哪兒,你給我等著!」

    他一拂袖怒氣沖沖地去了,偷雞不成蝕了把大米的周連平坐在地上,心塞得快把自己堵死了:就算他是姨娘養的,可爹總是一樣的親爹啊,怎麼就能偏心成這樣!

    **

    霜娘的佈置沒浪費,讓周侯爺照單全收了,他進來屋裡一聞到濃重的藥味,眉頭就憂心地擰起來了,坐到炕邊向著兒子好一陣慰問,要不是周連營壓著被沿,再三向他保證沒事,他得把兒子的褲子扒了親眼確認過才能放心。

    霜娘在裡面聽著周連營有點窘迫的推辭聲音,沒忍住偷笑起來:她做戲好像做過了,看周侯爺這反應,哪怕什麼都不做,他應該也是偏著小兒子的,做父母的偏心並不好,不受寵的那一方各種意難平,但同時也不得不說,作為被偏的這一方,感覺還是很不錯的。

    「我真沒事,」外面周連營笑道,「四哥那個體魄,父親知道的,哪裡能把我怎麼樣。」

    提到周連平,周侯爺餘怒未消:「那個不爭氣的東西,我剛以為他出息了點,就又鬧出這事來了,還鬧到了你頭上。原來打算依他的意,替他捐個官叫他幹點正事的,現在看來還是算了,隨他混日子去罷,糟蹋點銀錢,家裡還賠得起,要是到官場裡胡亂得罪了人,那連家裡都拖累進去了。」

    呦,霜娘微微睜大眼,怪不得周連平今天一副抖起來的樣子跑過來了呢,原來是磨到個官身了,不過,好景不長,聽周侯爺這話,很顯然現在後悔要把他打回原形了。

    周連營想了想,道:「父親,倒也不必如此,難得四哥有了上進的心思,還是該成全他的,不然他一年長似一年,總不成一輩子都沒個正經營生。」

    周侯爺聞言稍有意動,但終究又搖了頭:「他那樣子,能做得了什麼正經事?吃不得苦受不得累,當初現成的蔭職給他都嫌拘束,裝病不要,如今又能長進到哪去。罷了,我也不指望他了,好歹你們兄弟幾個都爭氣,以後分他一碗飯吃,不叫他餓死就是了。」

    這話霜娘聽得就不大開心了,不過此時宗族如此,也是無法,兄弟再不成器,也不能全然撒手,由他淪落,多少得幫襯著。

    周連營不受影響,還是繼續勸道:「父親先前替四哥考慮的時候,應該是怕他闖禍,所以想給他找個閒散的衙門吧?現在要覺得這種不適合,也不必都放棄了,不如反過來想一想,索性給四哥找個管束極嚴的地方,好好板一板他的性子,說不準倒能糾正過來一些。」

    周連營在兄弟裡排行最小,但他長得堂正,氣質沉穩,和人說話無形中就要多兩分說服力,這也是周侯爺偏心他的原因之一,覺得這個小兒子年紀雖小,卻生就一副可托重任的貴氣模樣,到哪都長臉。

    此刻他就也叫說服了,詢問地看過來:「那你的意思是——?」

    「父親知道,我如今在五軍營裡。」周連營笑道,「現任的馮督帥治軍嚴謹,軍中規矩嚴明,四哥若是進來,別的不說,他出營困難,首先就能斷掉跟那些酒肉朋友的來往,俗語雲近墨者黑,四哥如今這樣,多少是受了那些人的影響。」

    這第一條立刻就打動了周侯爺的心,癩痢頭的兒子也是自家的好,周連平再壞,但要周侯爺承認他天生就是個壞種,就是自己把他生成這樣的,那絕對不可能,所以原因必須在別人身上,是別人把他帶累壞了。

    都不要周連營再說別的,周侯爺馬上拍了板:「你說的是,就該讓他進去磨練一下。」

    他覺得這主意甚好,再安慰了兒子幾句:「不必理會你四哥,你這裡的丫頭都隨你做主,等翻年你出了孝,要是看上別的誰,想收用了,都只管和你娘說去。」

    說罷匆匆起身離開,給周連平找磨練的門路去了。

    ……

    霜娘出來,一邊收拾著做樣子的藥膏,一邊向周連營搖頭:「你可也太壞了,以後不能得罪你。」

    周連營半側過身,一手撐著後腦,一手過來拉了她坐下,道:「我怎麼壞了。」

    「還裝傻,」霜娘忍不住笑,「你四哥要知道是你出的主意,把他整軍營裡去了,得來和你拚命。」

    周連平捐的官職不可能太高,肯定超不過周連營的五品,可連周連營都不能只呆在軍帳裡,要出來訓練,夏日那陣曬黑得她都沒敢認,周連平進去更別想偷空,但就他那塊材料,年紀小些還好,都二十好幾快奔三的人了,哪能吃得了那個苦?估計他知道自己的去向後,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是為了他好。」周連營說著,唇邊終於流露出了笑意,握著霜娘的手微微加了點力氣,「他欺負過你,怎麼不和我說?」

    「沒欺負成,我揍了他,還和大嫂告狀了,後來他再也沒敢來惹過我了。」霜娘道,她還有點奇怪呢,反問他,「你真為這個生這麼大氣呀?先嚇了我一跳。」

    周連營無語地盯了她片刻,道:「你過來。」

    霜娘以為他有不能讓人聽見的悄悄話要說,真湊過去了,結果叫他在額上敲了一記:「他乘著我不在,欺負我的未亡人,你說我該不該教訓他?」

    他下手極輕,霜娘沒覺得痛,下意識還辯解著:「沒欺負成——」不過她很快覺悟過來,露出笑臉,「好啦,你是該教訓他。」

    她對這話題的興趣度其實一般般,問了下就拋一邊去了,轉而琢磨著想找個切入點問另一個重要的問題,琢磨了好一會沒想出來,倒因為太明顯的思索狀態,讓周連營又伸手來捏了捏她的臉頰:「想什麼呢?」

    思路被中斷,霜娘更想不出了,卡了片刻,索性也不拐彎了,拉他的手下來,一邊捏他的手指玩,一邊瞄著他:「侯爺走時說的那話,你聽見了沒有?」

    好討厭的偏心眼爹哦,走就走了,偏要戳她一箭。

    周連營瞬時反應過來,心裡爆開笑意,面上一應如常:「我當然聽見了,怎麼了?」

    「你有看得上的『別的誰』嗎?」

    周連營忍笑:「你等等,我要想一想。」

    霜娘有點傻,她以為他會斷然否認給她安心呢,想一想是什麼鬼?

    就伸手捂他耳朵,嚴肅地道:「還要想一想,那就是沒有了,有的話,就在心裡放著,哪裡要想,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第112

 

周連營慢吞吞地道:「不管是不是這個道理,我都肯定不是用耳朵想出來的。」

    「……」霜娘訕訕縮手,好嘛,她應該是間歇性短路了,不然幹不出這事來。

    周連營沒有進一步取笑她,但也沒有再說話了,趴回了枕上,一副運動過後累了要歇息的模樣,連眼眸都半合起了。

    這肯定是裝的。霜娘輕輕推他:「你要睡,點個頭再睡。」

    這要求太清奇,周連營原要再逗她一會,撐不住直接樂了,睜眼笑道:「這樣也算?」

    霜娘謙虛道:「算的,我要求不高。」

    話題拐了這麼個彎,兩個人都心知肚明是逗悶子玩了,周連營配合著她往下演,當真點了點頭,點完卻問她:「你這意思是要我說有還是沒有?」

    霜娘在這上面可精明著,沒叫繞進去,有條有理地道:「你這是承認我說的道理對,那當然是沒有了。」

    「好罷,那就沒有。」

    他這麼痛快,霜娘滿意了:「你休息一會吧,我要去找金盞聊一聊。」

    周連營意外片刻,扯住她:「這就完了?」

    霜娘:「啊?」

    「你——」周連營無奈搖頭,「你的要求也太不高了。」

    這意思明白鼓勵她可以要求多一點?霜娘眼睛亮了亮,坐回原位,心裡快速轉悠著自己還能提個什麼條件,想了好幾圈,卻硬是沒想出來。

    她現在真不覺得自己還缺什麼,錢?吃穿用度沒一樣要操心,她的月錢都沒什麼地方可花,更別說她還有個私房小莊子了;權?她真沒興趣,管好自己的小院足矣;她倒是真心實意地不想他納妾,可如今又沒有,總不能沒事找事還硬叫他給她寫個保證書吧?那可也太神經了。

    她內心的可惜和糾結都擺在了臉上,讓周連營不由歎氣,道:「我要真看上了別的誰,弄進門來,恐怕要欺負死你。」

    霜娘眨眼,沒懂他這句話怎麼來的,昨天給她請封誥命時說她脾氣軟就罷了,可現在都知道她對周連平動過手了,她覺得自己的人設在他眼裡應該厲害了一點才對吧?怎麼反又倒退了。

    或許這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了?哪怕她霸氣側漏,到他那裡還是怕別人欺負著她。霜娘把自己腦補得滿足極了,就勢湊過去裝了個可憐:「所以,你可別搭理別人啊,我誰都鬥不過,到時候只有任人宰割。」

    她說完沒忍住先自己笑了,因為感覺詞沒找好,一下裝過頭了,怎料周連營摸了下她的臉頰,正經地道:「只有你,沒別人。」

    哇。

    霜娘瞬間體會到心花怒放是個什麼感覺了,撞過去親他一口,才要後退,叫他捏著後脖頸摁住,生把時間延長成了一刻。到分開的時候,她小心地把自己的唇整個摸了一遍,確認沒什麼讓人打眼的痕跡才放下來,和他說:「你休息吧,擺飯時我回來叫你。」

    起了身,美滋滋跑去找金盞了。

    過去就發現,疊翠和春雨已經搶在她前面安慰上金盞了,這麼好一陣過去,金盞的情緒也被安慰好了,三個人湊在暖閣裡,正不知說著什麼,氣氛看上去挺不錯。

    說起來霜娘這裡的四個大丫頭,金盞細心體貼,春雨踏實寡言,半梔不合群,疊翠好表現,竟是一人一樣性情,但幾年磨合下來彼此間卻達成了一種微妙的互補,不但當面相安無事,背後也從沒哪個為著要擠人下來湊到霜娘面前告過另一個的黑狀。

    此刻見到霜娘進來,三人一齊笑著站起身來。

    霜娘在她們讓出來的炕中間坐下,擺了擺手,示意她們也坐,然後向金盞道:「這麼著就對了,四爺那種人,沒必要把他放在心上,往後就是見了他也不必怕。等大嫂這一胎生產完,出了月子,府裡的孝期正好也過去了,我去請她幫個忙,看看誰家有出息的小子,替你留意幾個,到時候由著你喜歡哪個挑哪個。」

    她自己心情好,沒留神說得太豪氣,一下把金盞羞了個大紅臉:「奶奶說什麼呢……什麼幾個……」

    疊翠在旁擠了擠眼睛,笑得別有深意:「奶奶對金盞姐姐的這份好,我聽著都要妒上了,不過呀,姐姐省事,應該用不著奶奶操心了。」

    霜娘聽得一呆——她所以要來找金盞聊一聊,一則是安慰她,二則就是被周連平鬧這一出提醒了,來問問她對自己的終身有什麼想法沒有。金盞如今正好二十,這個歲數要立刻就出去嫁人也行,要再留個兩三年也成,身邊別的人霜娘未必都能顧慮得那麼周全,但金盞打從她進府的第一天就跟著她,事事為她著想,她是想盡力讓她過得順心的。

    對這時代的女人來說,人生什麼最重要?婚姻嘛,嫁的男人好壞,幾乎也就決定了女人的日子好壞,這一點就算是霜娘也不例外,要不是撞大運撞上個周連營,這會兒不知該把自己的心性壓抑甚而扭曲成什麼樣子呢,哪像現在,這麼舒心簡單,她覺得自己都有往傻白甜發展的趨勢了——想到這霜娘囧了,也許不是周連營誤會她傻,而是她當真看著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她一甩頭,忙把這個可怕的認知甩出去,重新把注意力專注到疊翠的話上,驚喜地問金盞:「你家裡給你說親了?說的誰?長得怎麼樣?什麼性情?你喜歡嗎?——哎呀,你告訴疊翠都不告訴我!」

    金盞叫她一長串問得想裝傻都難,想回答一時又不知該從哪一句回起,臉上紅暈更甚,還是疊翠從旁笑道:「奶奶別醋,我也是才知道,姐姐在這裡難過,我和春雨姐姐來安慰她,話說多了姐姐一時疏忽,才漏出來兩句讓我們知道了。」

    說著也推金盞:「奶奶都開口問了,姐姐還不細說一說?這裡又沒外人,我們自家姐妹,誰還笑話誰不成。」

    把金盞催得挨不住,只好忍著羞道:「我家裡就是提上那麼一提,並沒說定,叫我怎麼好說。」

    「沒定也有七八分准了,不然你一句都不會漏出來,」霜娘才不受她糊弄,篤定說了,又追問,「你見過了吧?長什麼樣?俊不俊?」

    金盞平時那麼大方的人,被逼得聲音小成了蚊子哼哼:「男人不都長那個樣,有什麼俊不俊的。」

    「就是說見過了。」霜娘立刻抓住了重點,而後鄭重地糾正她道,「怎麼能說都一樣呢?撇開人品,單論臉,你難道覺得六爺和四爺差不多?」

    那必須差遠了。金盞馬上搖頭。

    「這就是了,六爺少說也要比他好看個十倍嘛。」

    三個丫頭都捧場地點頭——所以說捧場,是因為事實上並沒有,周連平長得不醜,而且還算是個帥哥,但他氣質太差,周連營往外一站一身朝氣蓬勃,他只有一身酒色氣。

    霜娘誇完自家人,想想也不為難金盞了,既然沒正式定下,確實不好往外說,要萬一不成了,屋裡還有春雨疊翠兩個同事在呢,以後提起來總是難為情。就換個方向道:「你不好說長相就不說了罷,你就說,你看他順不順眼?」

    金盞把手指挨個擰了遍,這回終於微微點了下頭。

    霜娘愉快地笑了:「這就好。」這就是個好的開始了,有愛和沒愛的婚姻,差非常非常多,她對此是有切身的深刻體會的。

    金盞忙又道:「我就是定了也不現在出去,我還想再伺候奶奶兩年。」

    「這都隨你的意。」霜娘很寬宏地道。

    金盞便紅著臉謝了。

    疊翠在旁羨慕地看了她一眼,一般是丫頭,但像金盞這樣的一點也不必為終身發愁,奶奶面前得臉,家裡人也給力,無論哪頭使點力都能替她擇個不錯的人家。

    她就不行了,父母死了讓叔叔賣進來,全憑自己的運氣加努力爬到如今這位置上,可畢竟上位時間短,和奶奶的情分不夠。不過她也不著急,她今年才十八,再熬兩年,等金盞出去嫁人了,她就能往前再挪一挪了——至於直接和金盞別苗頭到奶奶跟前去爭寵,她可沒這麼傻,這不是掙表現,是找死呢。

    疊翠的小心思霜娘看出來了,不過沒有多說什麼,因為確實還不急,她也沒打算像當初金盞那樣提前就給承諾,個個都這麼待,也就顯得不稀罕了。

    這麼一想,她還是很有點心計的嘛——霜娘欣然自喜地放下心來,在智商這一條上,她本來就普通得很了,可千萬退化不起。

    **

    這場雪化盡的時候,梅氏在盛雲院裡發動了。

    比預算的日子提前了幾天,這也算尋常,霜娘接到消息,和周連營說了一聲,叫他不必等她回來用飯,然後穿戴好匆匆走去了。

    梅氏這是第四回生產了,院裡的人都伺候熟了,一應事體都預備得齊全,霜娘去了發現也沒什麼能幫上手的,就呆在珍姐兒屋子裡,陪著珍姐兒說話。

    梅氏怕生產時的叫聲嚇著珍姐兒,原想把她送去正院的,但珍姐兒如今七歲了,模糊懂得一點這上面的事——主要之前那麼長久的預備期,不可能每個字句都瞞過她,她多少會聽著一些,就擔心起梅氏,賴著不肯走,硬要抱她就大哭,沒法只好留了她,現在霜娘來,倒是正好可以陪一陪她。

    珍姐兒對霜娘不認生,守寡那三年裡霜娘常來做客,還教過珍姐兒一些簡單的刺繡技法,直到今年,六房的男主人回來了,她才來得少了。

    所以現在珍姐兒見著她行了禮,就蹭上來撒嬌道:「六嬸嬸,你好久不來看我。」

    霜娘摸摸她的小包包頭,笑道:「你六叔受了傷,嬸嬸要照顧他呢。」

    珍姐兒聽了就很懂事地問:「我知道,六叔現在的傷好點了嗎?」

    「好多啦。」

    兩個人先聊得不錯,但過了一陣,產房那裡隱隱開始傳來叫聲,珍姐兒就白了臉,霜娘忙把她抱著,一個勁安慰她:「沒事,沒事,小弟弟生出來就好了。」

    有個長輩陪著,珍姐兒要安心許多,雖然也掉幾滴眼淚,但總的來說還算堅強。

    沒過一會,安氏也來了,她本來不必這麼快來,但因珍姐兒不肯過去,她也不放心,所以丟下家務匆匆來了,到了見霜娘在這裡,面色和緩,點一點頭:「你陪著很好,我去看看你大嫂。」

    又匆匆掀簾出去。

    梅氏這一胎生得順,早上發動,下午就生出了一個胖小子。

    母子均安。

 

☆、第113

 

永寧侯府裡好幾年沒見著新生兒了,梅氏這一胎出來,上上下下都很高興。

    霜娘看過了新侄兒,回去興沖沖地學與周連營聽,比劃給他看。

    「就這麼點大,好小的一團,大嫂說我可以抱一抱,我沒敢,就在奶娘的手裡看了一眼。他整個紅通通的,眼睛就是一條縫,嘴巴也小,就一點點,不過張開來哭的時候中氣可真足,我都走到院門口了還聽見他的哭聲呢。」

    周連營含笑聽著,道:「小孩子剛生出來都那樣,長一陣就好了。」

    「你怎麼知道——對了,你侄子多。」霜娘想起來恍悟,附和下去,「他長大了肯定好看,大嫂的模樣擺在那裡呢。」

    周連營隨口道:「像大哥也不錯。」

    作為梅氏的顏粉,霜娘想了想,堅持了自己:「像大嫂更好。」

    周連政也是帥哥級別的,然而梅氏不僅是美人級別的,前面還加了個「傾城」的定語,出去隨隨便便可以秒殺一片貴夫人的那種,打從霜娘穿來起,從沒見過一個能在顏值上和梅氏一較高下,連平分秋色的都沒有,可見其貌美程度。

    想了想又道:「大嫂運氣也好,生得快,少遭不少罪呢。」

    「你去了總有半天功夫了,這樣算快?」周連營微微奇道。這一點他還真不清楚,畢竟以前年紀小,而且嫂子生產也不會喊他去,他只是洗三的時候會見到孩子,所以知道新生兒的模樣。

    霜娘點頭:「算的,那種生一天的多著呢,要是碰上娃娃是個慢性子,一天一夜的都不罕見。」

    說著她想到了先前盛雲院裡梅氏的慘叫聲,那時她抱著珍姐兒,珍姐兒固然害怕,其實她聽得也肝顫,直到後來見著新生兒,生出滿懷喜悅感動,才把那感覺衝去了,不過現在想起,她又有點害怕了。

    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這事她早就知道,但只是知道,跟切切實實在那裡隔了個屋子陪產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即便還沒有親眼目睹,那種生命在努力掙扎求生的感覺也無比深刻地擊入心底,衝擊力太強了。

    她不由往周連營那邊縮了縮,求安慰。

    周連營感覺到她的不安,半攬了她,放柔了聲音道:「辛苦你了。」

    他這麼說,霜娘有點不好意思:「……我什麼都沒做呢,辛苦什麼。」

    周連營要摸她頭髮的動作頓了頓,眼神移到她臉上,先是古怪,而後很快漫上了滿眼清澈笑意。

    「你在想什麼。」他眼中的笑意閃著光都快溢出來了,面部表情硬忍著還維持著正經的樣子,「我說的辛苦是指你在大嫂那裡呆了半天,你想到哪裡去了。」

    霜娘作為妯娌,並沒必要一直守著梅氏生產,比如秦氏去都沒去,但她守了就是情分,不管幫沒幫上忙,梅氏都會領這個情,她們兩個處得親熱,自然周連政和周連營兄弟二人也省心。這說起來是霜娘的作為,其實也是關乎六房的事,所以周連營見她有點嚇著了,才有此慰語。

    「……」

    霜娘真想左了,不過她覺得這一點也不能怨她啊,前面才在說生孩子的痛苦,他跟著這麼說,那不就是意指她將來也有這一關嗎?她覺得那離她還遠得很呢,所以才回了那麼一句,誰知這都能弄岔。

    周連營看她那個懵掉的臉色,終於笑出來了:「你想得也沒錯,確實辛苦的是你,以後我們的孩子也長得像你好了,和你一樣的眉眼,白白小小的——」

    他年紀輕,還沒到會考慮子嗣的時候,這時本是玩笑的,但往下一展望覺得有趣就有點認真上了,霜娘叫他一帶,腦子裡下意識出現畫面,想像了一個和她一樣的娃娃,她這一世在親緣上始終缺失,一想不由也跟著怦然心動,就不記得去想生孩子有多麼可怕了,順著和他憧憬上了,兩個人就沒影的事還真很是聊了好一會,直到金盞見時辰過了,來問要不要擺晚飯,才止住了。

    **

    新生兒的洗三禮後,周連營就不能再在家裡呆著了,周侯爺當初聽了太醫的預估,一口氣給他請了兩個月的假,如今假期滿了,他的腿腳也差不多休養好了,於是收拾了行裝,告別親眷後回去城外大營。

    和他前後腳離開的是周連平,周侯爺想整治他久矣,不顧年關將至,硬是趕著請托了人走完了手續,火速把他塞進了五軍營,為防他給小兒子搗亂,或是惹了禍連累人,塞的是左軍營區,和周連營不在一處。

    據說周連平得知消息的那天,差點想把自己的腿敲斷了以逃避從軍,可惜終究沒能對自己下得了這狠手,只有哭哭啼啼地被踹走了。

    連著又飄過兩場雪後,時令就邁入了新年,與往年相比,永寧侯府的這個年過得格外有些冷清。

    三房在外任上回不來,只能讓人送了兩車年禮回來,都是些湖北當地的名產,也有給各房捎的禮物,霜娘也收到了,是兩匹有當地特色的錦緞,除此之外鄭氏還額外給她寫了信,信裡很雀躍地告訴她,她已經有喜了。

    「呀,還是出去好嘛。」

    在家這麼多年都沒信,出去半年多點就有好消息了。霜娘很為她開心,忙從自己的私房裡預備回禮,安氏那邊一定也接到消息了,她冷淡庶房但也沒刻意虧待過,年後應該會打發人送一批東西過去,她正好可以搭著一併送去。

    周連營和周連平離得近,但也都沒回來,這就顯出武職的特殊和辛苦來了,近年關時各個衙門都封印落鎖,大小官員都放了年假,可以回家過個消停舒服的年,只有軍裡例外,雖然不需操練,但大部分人仍要值守,高級一點的武官才可以有輪休。

    周連營也可以攤上,但他先時休了那麼久,該著他的差都是同帳的韓飛替他兼著的,他一回去,韓飛各種邀功自誇,所以這時他只好發揚了風格,把假全讓給韓飛了,他獨個在營裡頂上兩個人的份。至於周連平,周侯爺替他捐的是個把總,這級別還不夠輪上他,得先煎熬上幾年再說。

    一下少了三個成年男丁,加上還有孝,饒是還請了西府那邊一起來過的年,也怎麼都熱鬧不起來。

    周侯爺心有感歎:「往常覺得我家子孫也算昌盛,如今看,還是少了些。」

    周連政笑道:「父親差矣,就是我再多出兩倍的兄弟來,等大了有了出息,也自然都要向外騰飛的,若都窩在家裡,父親才多有愁思了。」

    周侯爺一想,正是如此,便摸著鬍鬚又欣悅起來。

    到了初十,西府那邊靜悄悄地一如往常,侯府這邊則已經到了出孝的日子,一套祭禮走完,各房都換了陳設,門楣上挑出大紅燈籠,鮮艷的擺件都擺出來,暗沉沉的衣裳也都脫下來了,穿紅裹綠的丫頭們在甬道上來往行走,這時再往宅院裡看一看,終於能看出些新年的喜慶來了。

    霜娘事先預備有幾套顏色亮些的衣裳,但她還沒來得及上身,已經又收到了分別來自安氏和梅氏的補貼,都知道她的守孝期比別人的長,以前縱有鮮衣隔了幾年也穿不得了,安氏大手筆地一次性令針線上給她趕製了八套送來,梅氏那邊少些,也有四套——冬衣不同其餘三季的衣裳,用料做工都要費出幾倍的錢來,一件帶風毛的襖子抵得上尋常人家一年的用度,收得霜娘都有點手軟。

    安氏那邊的也罷了,長者賜,不能辭,還叫梅氏這麼補貼霜娘就有點不安,她的為難之處在於,安氏的禮是不用還的,但梅氏那邊是需要的。可要是還同等價值的,當年她的婚事就是梅氏一手經辦的,最清楚她的底細,縱然她攢了幾年家當現在能還得起,那也明擺著是打腫臉充胖子,梅氏送她禮是好意,她這麼逞強還禮,反倒給弄尷尬了。可要照便宜了還,那不就是佔人便宜?人家幫她一回是救急,她沒那麼大臉還讓人家救上她的窮啊。

    她這個話不好說,就存在心裡琢磨,還是金盞從家裡休假回來,看出來了,倒奇怪道:「奶奶多想什麼,大奶奶是長嫂,又管著家,照顧著下頭的弟妹是分內事,奶奶難道還見外不成。」

    霜娘嘀咕:「你說照顧,可並沒聽說四嫂那裡也有。」古來至理,不患寡而患不均哪。

    「這不一樣,」金盞笑了,「大奶奶嫁來那年,六爺才十歲,算是大奶奶看著長大了的,說是弟弟,其實和晚輩差不多,大奶奶一直就多有照顧,加上六爺又是大爺嫡嫡親的同胞兄弟,更不同了,四房那裡如何能比。」

    又道:「我和奶奶私底下說著玩,我越性再說一句,大奶奶照顧著些六房,太太在上面看著也放心呢。奶奶如今出了孝,多少要往外頭應酬起來,就不好再和先前一樣省事了,該置辦的都要帶著置辦起來,但六爺剛當差,手頭上未免不寬裕,奶奶又是小兒媳婦,在家輪不著管事——其實我看太太的意思,倒是願意讓奶奶管一些的,只是不提在外頭的三奶奶,前面也還有個四奶奶,這要生繞過了她,她生起事來,白白鬧得不安靜,所以罷了。奶奶既不管事,就沒處尋進項,這麼一來,不正該著是大奶奶做人情的時候?其實也不過是些日常吃用,又不要抬了金山銀山來,大奶奶何樂不為呢。」

    這道理不複雜,金盞一說出來,霜娘也就明白了。

    她先沒想到,是因為她理智上知道沒分家的情況下,群居的不管多少親眷都算一家人,但在感情上,她更多的還是承繼了後世的觀念,習慣了以個人的小家庭來劃分結構。梅氏對她來說,是同等的妯娌,那哪有叫人總貼著她的道理?她可不樂意做個極品弟媳婦,緊巴一點有緊巴一點的過法,怎麼也比佔便宜沒夠強。

    但從此時風俗來說,梅氏身上「長嫂」這兩個字是很有份量的,她還是一個大家族的管家人,那往下貼補一下剛立業還沒來得及出成就的弟妹們是很正常的事——當然如金盞所說,還可以順便刷一刷婆婆的好感度,真心不賠。

    「你說的是,那橫豎我閒工夫多,就給小侄兒再多做兩套小衣裳吧。」

    霜娘不好鑽牛角尖,讓金盞這麼一解說,也就想開了,高高興興地穿了新衣裳,往正院請安去了。

 

☆、第114

 

周連恭十八歲時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武安伯府的嫡次女鄭姝為妻。

    彼時他新中秀才,又得嬌妻,鄭氏溫婉清麗,忠厚柔順,從相貌到性格都很合他的心意,周連恭以為從此終於有了一個可以說體己話的貼心人,陰鬱多年的內心生出亮色,對未來有了許多美好想像。

    然而新婚不到一個月,他的想像磨滅了大半。

    因為鄭氏的柔順不只對他,對別人也是一樣。

    從新婚妻子嘴裡聽到感激蘇姨娘的話時,周連恭如被當頭澆了一桶冷水,他看著鄭氏什麼都不明白的天真的笑臉,心底湧出暴虐情緒,他用了極大的意志才壓制住自己,沒有把手邊能摸到的物件都砸到稀爛。

    冷靜過後,周連恭試圖做出一些努力,暗示妻子疏遠蘇姨娘,然而很遺憾,他們相處時間太短,暫時沒有點亮夫妻同心的技能,無論他如何設法,鄭氏總是很容易被蘇姨娘幾句好話帶過去了。

    周連恭到此時才明白,周侯爺為什麼給他選了這麼個姑娘為妻——是的,名義上是父母之命,其實就是周侯爺獨個拿的主意,安氏那時候已經不肯搭理庶房的事了,憑周侯爺選了誰,她都不反對。

    而周侯爺早就想定了,特意給他挑了個性格軟弱沒主見的妻子,如此才方便蘇姨娘拿捏,他年紀小時城府太淺,雖然盡力隱藏了心事,但終究還是漏出一些,讓周侯爺看出他不肯和蘇姨娘擰成一股繩,所以另闢蹊徑,從他妻子下了手。

    周連恭恨極了。

    但他不敢再輕舉妄動。

    蘇姨娘不足為慮,但他無力對抗自己的父親,只要在永寧侯府的範圍之內,他就翻不出周侯爺的五指山,可叫他就此認命,和蘇姨娘站到一邊,他寧死也不願意。

    其實要說蘇姨娘真的對他做過什麼過分的事,周連恭也說不上來,除了剛喪母那一段時間,蘇姨娘很熱切地想以他母親自居,讓他很不舒服之外,他們似乎沒有發生過別的不快了,而蘇姨娘後來察覺出他的憋火之後,也識相地不再那麼逼著他了,但他就是還不喜歡蘇姨娘,就是不願意把自己和她歸到同一房去——明明他生母在世的時候,他對這個小姨並沒有什麼反感的。

    ——大概他就是不喜歡她那麼快地就試圖要取代他生母的位置,而之後周侯爺始終不放棄的推波助瀾,更激出了他的逆反心理罷。

    哦,對了,其中還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他發現他的妹妹被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蠢貨。

    在這件事上,周連恭有疏忽,也有無奈,疏忽是他多年自顧不暇,對妹妹的關心不足,無奈則是即便他想關心,作為男丁,他也無法干預到妹妹的教養。

    總之這一切導致出周連恭最後的想法是,雖然生在錦繡窩裡,然而也是荊棘叢中,他想活出自己希望的人生,只有同平常百姓家的子弟一樣,努力讀書上進,有朝一日博個外放,離開這讓人窒息的家。

    為了這個願望,足有七八年的時間裡,他過著如同苦行僧一樣的生活,他不放縱自己有任何多餘的享樂,甚而連妻子都冷落,這一方面是因為他看著鄭氏同蘇姨娘親近就有氣,偏偏又不能明說;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心底有個隱秘的恐懼,他怕他假如有了子女,周侯爺會讓蘇姨娘插手養育。

    假如這一幕發生,那他這麼多年來的作為又還有什麼意義?他是同蘇姨娘保持了距離,可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統統被拉攏過去了。

    與這可怕的景象相比,他寧可憋著自己,連丫頭都不碰。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趕在而立之前,他熬出了頭。

    **

    外任的文書下來,周連恭帶著妻子離開侯府的時候,就拿定了主意要把她重新打造,按著自己的心意從頭教出個樣子來。

    雖然鄭氏的年紀已經偏大,性格更早已定型,不是學習的好時機了,但周連恭並不放在心上,他跟鄭氏相處少,但自己的妻子是個什麼性子他還是留神拿準了的,她缺的就是一根主心骨,以蘇姨娘那麼粗劣的手段都能把她哄住,他難道會扳不回來?

    就算教不出十成,七八成總沒什麼問題。

    周連恭在家受掣肘多年,憋了一肚子說不出的火氣,幾乎是前腳出府門,他後腳就想去拎著鄭氏的耳朵把真相全部傾瀉給她了。

    只是路上人多耳雜,他不得不又憋了一段時間,直到晚上投宿驛站,他吩咐了一番車馬安置,簡單用了晚膳,洗漱過後,立刻把要服侍鄭氏上床安歇的銀柳趕了出去。

    鄭氏見他動作,僵在床邊不敢動了,她太久沒有在夜晚時和丈夫共處一室了,緊張地抖著聲音道:「爺,旁邊還有一間空房,我讓人收拾過鋪設好了。」

    周連恭知道這妻子如今怕他怕得厲害,原來打算好好和她說話的,結果讓她一開口就弄得心情差起來,涼涼道:「你這是攆我?我為什麼要去隔壁住?」

    「我不是這個意思——」鄭氏見他臉色不好,更緊張了,也有點糊塗,他們不在一處住很久了,以前不都是這樣嗎?雖然她這回跟出來想得個孩子,可現在在孝期內,做不了什麼,那又有什麼必要住一起呢?

    周連恭沒聽她的辯解,只看出來她確實不想跟他同住一室的意思來了,臉色這回真放沉下來:「這些年我不管你,你日子過得太自在,是不是都已經忘了你還有個丈夫?」

    「……我、我沒有。」鄭氏快嚇哭了,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出來第一天,他就換了畫風,只好拚命想自己是不是又犯了什麼錯,礙著他的眼了,卻又想不出來,她趕路的時候都坐在車裡,他則在外面騎馬,兩人都沒有什麼交集,哪能得罪上他?

    周連恭心頭火氣更重了,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想得太簡單,看她這模樣,好似把他當成了洪水猛獸,夫妻關係糟成這樣,他說什麼她明面上都不敢反駁,一徑附和,可心裡又哪裡真聽進去了?

    蘇姨娘的事,暫時不能吐露了,他要她真真切切和他站到同一陣線,而不是像被他恐嚇脅迫了一樣。

    周連恭按捺著自己平了平氣,走過去,打算今晚先隨便聊幾句,慢慢把她的心態擰過來再圖以後。

    隨著他身形的靠近,鄭氏頭都不敢抬了,而她這動作成功地又激起了周連恭的火氣——

    不過是另一種。

    昏黃的燈燭下,她露出的一小半側臉溫潤如玉,脖頸彎折著顯出一個格外修長的角度。

    周連恭過了多年苦行僧一樣的生活,幾乎不近女色。

    但他明明是個有妻子的男人。

    被粗魯按倒在自家裡帶出來的才鋪好的柔軟錦被上時,鄭氏驚愕過度,瞬間差點以為自己要挨打,灼熱的吐息鋪面壓下,她鎖骨處先挨了刺痛的一下啃咬,然後密密的親吻接踵而至。

    不是要打她,她就說他對她再壞也沒那麼壞——鄭氏鬆了口氣,馬上又回神掙扎:「三爺,唔——孝期……」

    「我知道,我有分寸。」

    那你怎麼還不停啊!鄭氏急得聲音中帶了哭腔,下意識找貼身丫頭尋求幫忙,叫道:「銀柳,銀——」

    「閉嘴。」周連恭惱怒出聲,用力扯下床幔,遮住鄭氏投往門板處的求救目光,也遮住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

    翌日清早。

    鄭氏拿著雕花木箸的手有點抖,夾一道酸醋涼拌三絲時夾了兩遍都沒夾起來,她默默收回了木箸,小口小口地喝起紅豆粥來。

    過一會,一小簇萵筍絲丟進了她碗裡。

    鄭氏嘴唇動了一下,想說話,沒說出來,把頭埋得更低了點,食不語地用完了早飯。

    周連恭也沒說話,用完丟下木箸,起身出去安排人重新啟程上路。

    見他出了門,鄭氏忙拉住收拾著碗碟的銀柳:「我昨晚叫你,你聽見沒有?」

    銀柳笑瞇瞇地:「聽見了,我怕三爺和奶奶還有使喚我的地方,沒敢馬上就去睡,在門外守了一會才走的。」

    鄭氏聽了,語氣中難得帶上了埋怨,和她說道:「那你怎麼不進來。」

    「我進來做什麼?」銀柳理直氣壯地道,「好容易三爺又肯和奶奶好了,我進來不是壞了奶奶的好事?」

    她說著倒過來解勸上鄭氏了:「奶奶,你可得抓住了機會,多順著三爺些,他想做什麼都由著他,等把三爺的心順過來了,才是奶奶的好日子來了。」

    ……哪是什麼好日子?她被折磨到下半夜才入睡,早上起來眼下兩團青黑,不得不多撲了兩層粉才蓋過去。

    鄭氏擰著帕子,有點哀怨地道:「你是我的丫頭,可既不聽我的,也不向著我,都替別人說話。」

    銀柳才不怕她,還笑著駁她:「奶奶和三爺還分什麼別人旁人?我就是替奶奶著想才這麼說呢。」

    「說你的丫頭做什麼,你自己沒主見,才讓別人替你做了主。」

    周連恭的聲音響起來,銀柳嚇一跳,餘光瞄見他不知何時折返回來,站在門口,立時閉了嘴,一個字也不敢說了。

    周連恭沒有管她,只向著鄭氏道:「你明白沒有?你自己立得起來,做得了自己的主,才能管用,不然,連個丫頭都不聽你的。」

    鄭氏戰戰兢兢地站起來,小心地道:「我知道,不過銀柳也是為了我好。」

    ……她知道個鬼,這是以為他教訓的是銀柳?周連恭壓抑著吐了口氣出來,再一次意識到教妻非一日之功,他得慢、慢、來。

 

☆、第115

 

霜娘的新形象在正院裡獲得了一致好評。

    她進了屋裡,解去披風,裡面穿的紅緞撒花長襖一露出來,連安氏都點頭說:「這顏色襯你,看著讓人眼前一亮。」

    金櫻也在旁湊趣,笑道:「太太說的是,今兒看六奶奶,倒比大奶奶還像個美人了。」

    梅氏正坐在一旁呢,她才出了月子,身形還沒有完全恢復,比先顯得豐滿一些,但同時氣色也顯得更好,別有一種珠圓玉潤的美感,霜娘一看就搖頭歎息:「珠玉在側。」

    引得一屋子人都笑起來了,安氏梅氏等自然意會得到她的下句「覺我形穢」,丫頭們聽不大懂,但主子們都笑了,她們豈有不捧場的道理,皆都笑得起勁。

    座中秦氏沒心情笑,但當著安氏在上又不敢擺張冷臉出來掃興,只得勉強咧了咧嘴,也乾巴巴地跟著笑了兩聲。

    輕鬆的氣氛裡,安氏想起一事來,道:「我娘家有個侄兒將要成婚,吉期定了下月十六,帖子已經送來了,到時候老四和老六家的和我一起去罷。」

    靖國公府的婚禮這種場合,一定賓至如雲,安氏這是要藉機正式把她引入社交圈了,霜娘忙欠身應了,有長輩頭前引一回路,當然比自己獨個出去要好。

    秦氏慢了一步,也跟著應了,要說什麼,還未開口,安氏已又向梅氏道:「老大媳婦這回就不去了,孩子小,離不得你,你就在家罷。」

    梅氏也忙欠身,笑道:「多謝太太體恤我。」

    霜娘把靖國公府裡的親眷想了一回,她來往過的人家少,倒也還都記著,就問道:「太太,可是三舅母家的表兄要娶妻?」她對那個三舅母可是記憶深刻來著,要不是她的人生又出意外,走向了另一個方向,盛年守寡守得枯木死灰一般的三舅母說不准就是她的未來。

    安氏點頭:「正是他,娶的是老四家的隔房堂妹,論起來,也都是連著親的人家了。」

    霜娘聽了,不由微訝著看了秦氏一眼,秦氏先前想說的正是這個,這時便帶兩分得意地奉承上安氏:「也不知是哪裡來的緣分,讓我那妹子和太太娘家連上了姻,想來想去,只能說我妹子是個有福氣的人了。」

    她自覺自己這番奉承說得挺好,又不顯得過於直接,又把捧安氏的意思明白表達了出來,怎麼也能博個口彩,哪知安氏聽到耳裡,就只淡淡「嗯」了一聲,再無別話了。

    安氏不給多餘反應,自然別人也不著聲,她這話就如落葉飄入湖裡,一個響兒都沒激起就過去了。

    秦氏惱得捏緊了手裡的帕子,想要出口氣又不知該向誰出,安氏並無任何虧待她的地方,公帳上該她的分例一根線也沒有少過她的,可就是態度上永遠冷淡,憑她想方設法地巴結,全都無用,這導致的直接結果就是,她是沒吃著什麼虧,可要是想要占額外的一點便宜,那也都不能夠。

    然而這冤卻沒處訴去,安氏不剋扣她,不有事沒事叫她立規矩,這往哪裡說都是一等一的好婆婆了,秦氏曾往娘家抱怨過一回,結果倒過來讓嫡母奚落了一頓,說她不知惜福,叫她往外頭打聽打聽去,誰家庶子媳婦碰上這樣婆婆都該念佛了,就她還不足饜。

    把秦氏噎得,苦沒訴成,又裝了一肚子氣回來了。

    安氏該交代的交代完了,便端起茶來:「好了,都回去罷。」

    自梅氏起,媳婦們都站起來,告退魚貫而出。

    丫頭打起簾櫳,霜娘排行小,走在最末,她還沒邁出門檻時,聽前頭已出到廊下的梅氏出聲笑著招呼:「六弟回來了。」

    霜娘聽了先是一驚,緊跟著便轉成了歡喜,年前望山送東西過去,帶了周連營的話回來,說是年節期間沒假,回不了家,這會難道又變了?

    她的疑問轉瞬即逝,因為外頭當真響起周連營的聲音來,他和梅氏秦氏分別問了好,然後修長的身形便邁了進來。

    進來向霜娘微笑,笑容綻開到一半,他眼中劃過驚艷之色,整個人都有了個明顯的停頓,而後才又重新接續上了。

    「六爺——」霜娘被帶得也卡了一下,才說出了下半句,「回來了。」

    周連營點點頭,轉去向安氏行禮,安氏亦沒料想他能趕回來,高興地叫他坐下,問起緣故來。

    「韓飛提前回營裡了,」周連營笑道,「省了兩天假給我。」

    安氏聽了點頭,緊著問起關心的問題來:「你身上的傷可都全好了?軍裡的操練能應付下來嗎?若是不能,一定要跟主官請假,你大哥都去打過招呼的。你可別硬撐著,落下舊傷就難養回來了。」

    周連營一一都應了,說些傷已痊癒再無妨礙的話,坐了一陣,安氏寬了心,打發他夫妻二人回去自己院子,又道:「難得有兩天假,就別過來我這裡了,你們自己看著安排罷,想出門去逛逛也行。」

    兩人應了,告退出來。

    走在回去迎暉院的路上,霜娘道:「你打外頭回來,見著沿街的店舖開業了嗎?」

    周連營搖頭:「開得極少,大部分都歇了業,大約總要元宵過後才能恢復。」

    「我想著也是,」霜娘有點失望地道,「那這會沒什麼可逛的了,倒是燈節那天應該熱鬧,不過你又走了。」

    周連營聽著,不見有什麼跟她一樣的遺憾之色,卻低下頭笑了。

    ……這有什麼可笑的?

    周連營轉頭看了金盞一眼,金盞識趣地往路的另一邊蹭過去,假裝忽然被路那邊栽的一棵矮梅吸引了。

    周連營這才含了笑意,抬手快速地彈了下她在腮邊晃悠的的金鑲玉梅形耳墜,道:「傻姑娘,你真以為母親叫我帶你出去逛啊。」

    霜娘:「……」

    她真心不傻,證據是她現在一被提點,立刻就反應過來了。可剛才安氏的態度真的太自然了,一點都沒有話裡藏話或是任何打趣的意思,所以她才給順理成章帶過去了。

    這會再回想起安氏讓她這兩天都不要去請安的話,霜娘就完全是另一個心境了,她稍微腦補了一下,就感覺臉頰燒熱,都無法直視這句看上去無比正常的話了。

    周連營還不放過她,又道:「韓飛會讓我兩天假,也是因他知道我出孝的日子到了。」

    所以很夠意思地提前從家裡滾回來了,還擠眉弄眼有的沒的硬傳授了他一堆所謂「過來人」的經驗,當然這部分周連營就一個字也不打算跟她吐露了,因為——

    「小心。」

    他及時伸手,拉住了左腳踩右腳把自己別得一個踉蹌險些向前栽下去的霜娘。

    「我還沒說什麼呢。」他有點哭笑不得,「怎麼這樣容易害羞。」

    霜娘裝死,她覺得這是認知上的差距,就她本人來說,她覺得跟這時代大部分直到臨出嫁才被塞上本比鬼畫符好不了多少的教育冊子的新嫁娘們相比,她應該是見識過「大場面」的,再害羞也害羞不過她們,相比之下她都應該稱得上處之泰然的——

    可她現在才明白,為什麼會有「閨房之樂」這種詞造出來,這就應該是止於閨中屬於兩個人的秘密,但現在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他倆今晚要幹嘛了,想一想羞恥感就要爆棚。

    她不說話,周連營也沒逼她,另起了個正常的話題道:「我以前就覺得你穿紅色的應該好看,果然沒有想錯。」

    霜娘緩了情緒,抿嘴笑道:「這是才做的,太太讓送來的,大嫂也送了我呢。裡面有一件就是你上回說的桃紅色,不知道你今天會回來,不然我就穿了。」女為悅己者容呀,她當時見著那個顏色就想起他的話來了,只不過真沒想到他會回來,只想著是新年裡,所以挑了件顏色最正最喜慶的上身了。

    周連營笑道:「這件也很好看,還襯得你活潑起來,人都顯得小上了兩歲似的。」

    霜娘喜滋滋地聽了,又續著先前安氏的話再關切地問他一遍:「你的傷全都長好了?」

    周連營走時臀上的傷疤差不多都落盡了,但新生的皮肉還沒完全長好,畢竟當初那場罪稱得上是血肉橫飛了,兩個月的功夫並不夠復原如初。

    不同於面對安氏時的滿口無恙,周連營遲疑了一下,說了實話:「有一小塊沒長好,應該是損失的皮肉多了,以後只能是個坑了。」

    霜娘輕抽口氣:「是左邊?」他的傷從頭到尾都是她照料著的,哪一塊損傷最重,她最清楚沒有,心裡其實也有點準備,知道他想完全養好恐怕有點困難,所以才又問一遍,但雖然如此,知道預感成真,她仍是很不好受。

    周連營點頭,囑咐她:「別和母親說,母親要不放心再問你,你就說我全好了。」

    「……好。」霜娘心疼地悶悶應了,很理解他這個要求,她聽了都這樣了,安氏作為親娘要知道了,心裡更加過不去,何必讓她又傷心一場。

    一路說著話,也就到了迎暉院,這一整個白天兩個人都沒有做切實的事,因為咳,都沒什麼心思,心知肚明重頭戲在晚上。

    等混到掌燈時分,用了飯洗浴過,金盞便向霜娘眨眨眼:「奶奶,我去了,有事叫我一聲,我就來。」

    最後給她個鼓勵的眼神,利落地掀簾出去了。

    周連營在她前面沐浴,現在已經坐在了床邊,他穿著中衣,包得還算完整,只是衣帶的結系得隨意,有點鬆垮,露出一小半精壯的胸膛來。

    霜娘有點無措地站了會,好在有了一天的功夫做緩衝,她雖然心跳如鼓,也還能勉強持著,小步往桌邊移動,想著把蠟燭熄了,屋裡沒了光線,看不清楚彼此,她應該又能放鬆點了。

    周連營:「……」

    他起身大步過來,拉住了她:「那是洞房的花燭,要燃整夜的,熄不得。」

    霜娘:「……」

    怪不得這蠟燭比平時用的要粗壯好多,上面還雕龍盤鳳,她一直顧著心猿意馬去了,這麼明顯的特徵都沒注意到。

    「那、那怎麼辦哪?」

    周連營貼近她,忍耐又親暱地靠著她耳畔道:「什麼怎麼辦?」

    只剩兩個人,霜娘還是很勇於坦誠的,小聲道:「點著燈我緊張。」

    「沒事,我把帳子放下來,三層布幔呢,裡面黑著看不到。」

    聽上去很有道理的樣子?霜娘這一鬆懈,就叫他拐著走到床邊去了。

    周連營說話算話,當真把床帳一層層都放下來,然後裡面就傳出霜娘有點結巴的聲音來:「……還是看得到呀。」

    周連營的回話裡滿含了笑意:「看得到很好啊。」

 

☆、第116

 

睡過和沒睡過差很多。

    這是解鎖了新世界的大門之後,霜娘的最大感想。

    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這種事在感情的進展上會有如此奇效,如果說她先前對周連營的感情是一點點地量變加深的話,那這一夜就是直接飛躍成了質變。

    她甚至都能理解為什麼有些人會有處某情結了,因為這就是男女間最私密的一種交流,理論上也應該只有最親愛的人才可以做,毫無保留地向另一個人打開自己,需要足夠多的愛和信任才能甘願。

    拿她的感受做個對比,即使先前有那兩個月的貼身照料,差不多快把親密感刷到最高了,但她更多地仍是把周連營當成一個兩情相悅又正巧處於熱戀期的男朋友在對待,她當然知道彼此已經成婚,但就是不太能切實地以丈夫的角度去看待他,似乎缺了一點什麼,讓她還不能深入地體會到那種所謂休戚與共的共同體的感覺。

    直到被濃墨重彩地補上了缺的這一筆,好像一切才算是真正圓滿了。霜娘再想到周連營,心情就變成了一種安詳踏實,她那些甜蜜歡喜當然都還在,只是不像以前那麼在半空著亂飄著了,而是沉澱在了心底,慢慢發酵得濃稠而悠長。

    她現在唯一的一點小問題是:補得有點過頭了。

    比如現在,周連營都走了兩天了,金盞來問她:「奶奶,四奶奶明天晚上想出去賞燈,太太準了,順便叫人來遞了話,說奶奶想去的話也可以一起去,奶奶去嗎?」

    霜娘是想去的,她好些年沒湊過這種熱鬧了,但她略微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只能死心:「……算了,我不去了。」

    那啥,周連營的技術和體力雖然沒到成反比那麼誇張,那也相去不遠了,給她說的話是他一貫的溫和做派,叫她疼了不舒服了要說,他會停——在這一點上,霜娘承認自己是真的傻,因為她居然信了。

    金盞想了想,道:「那不如我們買些燈來,掛在院子裡賞?我們院子也有十來號人,奶奶有興致,還可準備些燈謎來猜,我們自己樂一樂。」

    霜娘覺得這主意不錯,她院裡的丫頭們跟著她悶了這幾年,也是不容易,就點頭同意,又補充道:「好,再買些瓜果糕餅,再有做綵頭的新鮮小玩意兒也多多的買來,有獎勵才熱鬧得起來。」

    金盞笑道:「奶奶放心,我都省得。」

    就開箱掂量著取了銀錢,掉頭出去,到二門處叫婆子傳話,找望山來托他採買。

    周連營不在家,望山沒差事,人一喊就來了。

    金盞便和他說了,結果望山望著她帕子裡托著的幾個銀塊笑了:「呦,我的姐姐,府裡的事你在行,這外頭的行情你就不清楚了,買些花燈罷了,燈節上的燈花樣又多又便宜,哪裡用得了這許多。」

    「還有瓜果糕餅呢,這些府裡雖有,大家都吃過了的,往外頭買些來好嘗個新意兒。」

    望山笑道:「那也花不了多少,還有姐姐說的那些小玩意兒就更不值錢了,府裡的姑娘們見得少所以稀罕,其實一弔錢能買一大車來。」

    他說著,小心地只從金盞的帕子裡拈了兩個銀塊,「我算著,有這些就足夠了。」

    「那由得你去辦,多勞你了,明天下午能置備齊吧?」

    「姐姐只管放心,我現在就去,保管誤不了姐姐的事。」

    望山說罷一溜煙跑了,金盞也便趕回院裡,這時院子裡的丫頭們都已知道信了,連冷都不怕了,歡天喜地地出了屋子,團團聚在廊下評說,金盞留神聽了兩句,聽她們竟是在琢磨著要出燈謎。

    「這是奶奶的主意吧?」金盞笑著進屋,「這主意更好,叫她們互相出謎互相猜,才玩得有意思呢,怪道個個都興頭得那樣。」

    霜娘坐在炕上笑道:「我也是忽然想起來的,跟她們說好了,哪個想好了就進來說與我,我寫下來,留著明晚猜。」

    「最好連出謎的人名一起寫上,省得裡頭有取巧的,自己把自己出的燈謎猜了,來騙奶奶的綵頭。」

    「你說的是——」

    正這時,疊翠抱著一摞紅紙進來了,喘著氣笑道:「奶奶,我去回太太話,說了奶奶不去燈節,想買些燈回來自己賞玩,太太當即就准了。回來路上碰上了金桔姐姐,我想著大奶奶要照顧新生的哥兒,也是不出去的,就順口邀了她一句,結果金桔姐姐也是悶了大半年了,一聽就說要來,又說奶奶要弄燈謎必定要紅紙寫,我們這裡不一定有,硬拉著我去找了些給我。」

    霜娘這裡還真沒有紅紙,因為她先都沒地方用到,笑著站起來:「虧了她提醒,走,我現在就去寫去。」

    疊翠跟上,她的話卻還沒說完,繼續道:「奶奶,不只金桔姐姐,我到了大奶奶院裡,別的姐姐聽說了,也有些想來,她們說話聲大了些,驚動了珍姐兒,把珍姐兒勾得也動了心,來問我。」

    她說到這裡吐了吐舌頭:「奶奶別怪我大膽,我都給應下了。」

    霜娘腳步停了停,這卻是沒有料想之事,然後她就反應過來:「你做得對,該應下的,也不費什麼事,多出幾道燈謎就是了。」

    便進去書房,坐下思考起來,一旁金盞磨墨,疊翠裁紙,到她們準備好時,霜娘也想出好幾個來了,她現在的水平做正經格律詩詞還是欠點,制幾首燈謎打油詩還是夠用的,正好也不必太深奧,丫頭們多不識字,深了她們該聽不懂了。

    她這裡一邊寫,外頭丫頭們陸續著也進來報上她們想出來的,有的來報一回罷了,有的出去了又想到了新的,又返回來再報,等到晚間時匯總一數,竟有五十二條之多。

    「應該足夠用了。」金盞數完,笑道,「奶奶歇下罷,餘事明天再論。」

    霜娘甩甩胳膊,點頭應了自去安歇不提。

    及到隔天午飯時分,望山送來了採買的花燈和各色瓜果綵頭等,他年紀大了進不得內院,喚了幾個沒留頭的小子來,許了一人給一捧瓜果,小子們就極起勁地一趟趟替他把東西捎了進來。

    望山這差事辦得盡心,單是花燈的樣式就有十好幾種,便有那樣式一樣的,上面描的花色也不一樣,竟是一燈一個景兒,個個不重樣。這些大件送進來,著了人的眼,不一時就傳揚開去了,再過得一刻,蘇姨娘那裡來了人,說七姑娘也想來跟著一道玩耍。

    打周綺蘭發了那個毛病起,蘇姨娘就拘著她,輕易連院門都不敢叫她出去了,這也怨不得她謹慎,周侯爺費心至今也沒找著一個能治這病症的神醫,周綺蘭要是一時磕著碰著,人家身上無所謂的小傷口,換到她身上就是能送命的險疾,如何不嚇人?

    蘇姨娘如今連睡覺都不敢睡實了,恨不得黑夜裡都長出一雙眼睛來盯著女兒,最好她臥在床上,從早到晚一動不動才能生出點安全感,她這做娘的心苦,周綺蘭更是要發瘋,並非她不體諒親娘,而是誰受得了這麼一刻不休的管束啊?

    主子們過得這麼不開心,丫頭下人們又哪裡好得了,一天不是受蘇姨娘的氣,就是挨周綺蘭的罵,隔三岔五要鬧一場,為了換取點消停日子,丫頭們不得不使出了渾身解數,府裡哪裡出了什麼新鮮事兒,都趕著說給周綺蘭聽,好給她解個悶,能安心在屋裡多呆一會。

    六房那裡來了許多花燈的事一傳到這邊院裡,丫頭立刻就報到裡面去了,此時周綺蘭又正不自在,鬧著要晚上出去看花燈,蘇姨娘哪裡能答應?母女兩個在屋裡頂牛,周綺蘭拗不過蘇姨娘,氣急了摸到什麼摔什麼——卻連個解氣的脆響都聽不成,因為打她摔過一回,摔得滿地碎瓷後,她身邊再沒一個有可能會傷到她的物件,蘇姨娘直接不許她用瓷器了,把她日常喝茶的茶具都換成了一套銅胎的。

    周綺蘭氣得半死,臉都憋得通紅,蘇姨娘心疼極了又不能讓步,那丫頭進來把話一說,才算是把僵局解開了。

    蘇姨娘一看女兒像是有興趣的樣子,神色好了點,馬上向那丫頭道:「你快細說說。」

    丫頭其實說不細,她也就是聽了一耳朵而已,但是主子有命,她不敢推,就半摻雜著自己編造起來,說有多少多少種好看的燈,又有多少多少新鮮的沒見過的小玩意兒,絞盡腦汁吹了好半晌,總算把周綺蘭吹得開心起來了。

    然後她就磨著蘇姨娘,說也要去玩,蘇姨娘不大願意,周綺蘭當初就是在六房受的傷才暴露了身上的病症,雖然她冷靜下來後,知道這一點怪不著六房,還要幸虧暴露得早,她不懂醫也知道,凡有病是越早看越好,越晚越糟糕。但雖然如此,她心裡總仍有個芥蒂在,加上當時又鬧得不好看,就不願意女兒再沾著六房的地。

    然而這回是她擰不過周綺蘭了,周綺蘭一見她還不答應,嚶嚶嚶就哭起來,蘇姨娘哄著她,說也讓人買些花燈來擺自己院子裡賞。周綺蘭不肯,她那個眼熱別人東西的毛病又犯了,就覺得丫頭形容的六房那邊東西有趣,認為蘇姨娘買回來的不如人家的好,一邊扭著身子不依,一邊說,要麼讓她讓她去街上看花燈,要麼就去六房看,兩個都不答應,她就哭死在這裡。

    蘇姨娘沒法,外面是怎麼也不可能讓她去的,權衡之下,只得讓人往六房去送了信。

 

☆、第117

 

小姑子要來同樂,雖然是關係不好還水晶身玻璃心的小姑子,霜娘也不便拒絕,而且眼見著陣仗越滾越大,該來的不該來的都要來了,單落下五姑娘一個未免顯眼,霜娘索性讓疊翠去請一下,橫豎債多了不愁,而且以五姑娘的透明屬性,多半不會來,她就是盡個禮數——

    五姑娘給了回話,她很感謝嫂子的邀約,用過晚飯就來。

    「……」

    霜娘坐不住了,顧不得想五姑娘怎麼反了常,披了披風出去親自過數擺了一院子的各樣物件,這要請來了人,她沒東西招待樂子可就大了,起碼得給府裡僕婦們的茶餘飯後提供上半個月的談資。

    金盞原來在指揮著小丫頭們扯繩子掛花燈,見有了突發狀況,先停了手,跟在霜娘後面一起清點,一圈繞下來,她心裡默算了下,道:「奶奶,不用擔心,這些吃食玩物儘夠了,來的都是姑娘們,應該是長久在家有些悶著了,先頭過年的時候又冷清清的,所以聽到奶奶這裡有燈賞,才想來湊個熱鬧。這些吃喝上只是應個景兒,就算是餓著肚子來的,每樣嘗一塊也該飽了,沒有不夠的理。」

    霜娘一想,確實如此,這些姑娘都是麻雀肚,而周綺蘭的情況又特殊,恐怕跟著她的人根本不敢叫她吃外食,所以這麼一算還是挺富餘的。

    她就放了點心,金盞重新轉去看人掛花燈,她也不閒著,金盞那邊掛一個花燈上去,她就跟後面指揮著丫頭把燈謎貼上去,人多好辦事,一個刷糨糊,一個貼紅紙,天近黃昏時,花燈已經全部就位了。

    怕燈點早了到時候熄得也早煞風景,這些花燈先都沒有點起,此時才由彩翠踩在摞起來的兩個高幾上——她在丫頭們裡個子最高,舉了火折一個個伸進去點燃。

    緩慢降臨的暮色裡,一院子懸掛的綵燈一個接著一個亮起,有一層的,有二三層的;有靜止不動的,也有轉圈走馬的;有人物山水的,也有花鳥蟲魚的。五光十色,流光溢彩,映著一院丫頭們雀躍的笑臉,好似真讓人覺得來到了長街上某個熱鬧角落。

    巧翠帶人去領了晚飯來,眾人的心思都飛到一院子的花燈上去了,隨便扒了幾口,就都又跑出來。

    明月初上時,迎暉院的客人們陸陸續續來了,頭一個到的是珍姐兒和金桔等人,兩扇院門大敞,一院綵燈光芒灑出去,幾與天上明月爭輝,珍姐兒隔著好遠就看到了,開心地歡呼一聲,握著披風邁開步子奔過來。金桔跟在她後面,半彎腰伸手虛虛護著,笑著跟著一起小跑進來。

    緊隨其後的是七姑娘周綺蘭,她年紀大點,翻過這個年有十一歲了,所以雖然比別人悶得都狠,情緒上更為激動,行動還是比珍姐兒穩重,只是腳下步子加快了點,但這就把跟著她的四個丫頭都嚇了一跳,團團湧上來,看那緊張模樣,恨不得挨排躺地上給她墊底踩過去才好。

    霜娘隔了點距離看著,倒是心酸起來,再討人厭的小孩子得了病也是可憐的,本來這時代的後奼女子就夠沒有自由了,周綺蘭這直接是坐牢了,再是錦衣玉食奴僕環繞,日子過得又有什麼意思?

    最後來的是五姑娘周蕪蘭,同她的出場次序一樣,她也是最淡然的,淡然到霜娘甚至覺得這姑娘對花燈就沒什麼興趣——別人進來和主人招呼過後,就開始興致勃勃地賞燈猜謎,連珍姐兒都忙得不可開交,跟她來的丫頭裡只有金桔識字,別人都不識,她忙著給丫頭姐姐們念謎面。

    周綺蘭也給丫頭念,不過倒不是幫著丫頭,而是有的她猜不出,念出來叫丫頭幫著她猜,丫頭們只要她不亂動就萬事大吉,都緊著替她想謎底,要猜對了,就一起歡呼著去兌綵頭,幾個人在一起鬧哄哄的,也是有興致得很。

    只有周蕪蘭,她猜了兩個就停手了,金盞奉上綵頭,她也隨手放在一邊,不像珍姐兒和周綺蘭那樣,拿到個柳枝編的小花瓶都稀罕得顛來倒去地看。而不知道是不是霜娘的錯覺,她覺得周蕪蘭對她倒是挺有興趣的,好像總想找著機會跟她搭話,

    她沒什麼時間來確定自己的感覺是否準確,因為多了三撥人,差不多比她原先的預想多出了一倍的人來,這麼多人和一院的燈火處在一起,要是出點事故就糟了,現成的例子,周家二爺那個駙馬不就是因為一場燈會意外給砸到身上來的?

    所以她的精力都放在注意院中的各樣情況上了,周蕪蘭和她說話,她就有口無心地應付上兩句,周蕪蘭本身不是很會聊天的類型,這麼一來二去的,她也就淡了,走開去自己尋些消遣。

    月懸高空時,這場小小的賞燈會接近了尾聲,總的來說比霜娘想像得要成功,也十分順利,連周綺蘭都沒出什麼ㄠ蛾子,跟她的四個丫頭好似四大金剛,從頭到尾把她圍繞得牢牢的,她想生事都生不成。

    謎語猜盡了,瓜果綵頭分了大半,珍姐兒人小,最先睏倦起來,金桔發現了便把她抱到懷裡,來和霜娘告辭,周蕪蘭見此也過來了。只有周綺蘭,難得出回門,雖然沒什麼可玩的了她也不想走,丫頭們勸她,她只當沒聽見,還跳起來去夠一盞八角燈下面垂著的流蘇玩,嚇得丫頭倒抽冷氣。

    霜娘瞄見了,她也有點累了,可不想繼續單獨應酬這個小姑子,這時一院的花燈還在眾人的頭頂上閃耀著光芒,霜娘靈機一動,笑道:「準備得倉促,沒多少東西能招待姑娘們,現在只有花燈還多幾盞,姑娘們若有興趣,可以撿幾盞自己喜歡的帶走。」

    過了今天這些花燈的意義就打折了大半,她留著沒多大用,還白佔許多地方,不如送人,順便打發一下周綺蘭,她既然意猶未盡,那就拿著回家自己玩去罷。

    珍姐兒很開心,一聽連困意都散了幾分,在金桔懷裡直起身來,和霜娘道了謝,就揉著眼睛指揮著金桔挑燈去了。周綺蘭更開心,立刻就指著那盞八角燈道:「我要這個!」指完又忙著指另一邊的一盞走馬燈:「那個我也要!」

    彩翠把果碟攢盒等移開,騰出張高幾來,踩上去一一替她們取了燈,輪到周蕪蘭時她很客氣,只要了一盞最小的紅梅絹面燈。

    周綺蘭一轉頭看見了,庶姐手裡提著的燈嬌小玲瓏,素白絹面上勾勒出梅枝橫斜,裡頭透出暖暖光芒,顯得又應景又輕巧,很襯年輕姑娘。她再低頭一看自己丫頭手裡的兩個燈,左邊透著粗,右邊顯著傻,滿心後悔羨慕就浮上來了。

    她沒掩飾自己的情緒,她身邊的丫頭一眼看出來,想都不多想,邁步就上去了,帶著笑和周蕪蘭商量:「五姑娘,我們姑娘也很喜歡這盞紅梅燈,姑娘看,能不能割一割愛?我們這裡兩盞燈,都可以和姑娘換,隨便姑娘挑哪一盞。」

    霜娘皺了眉,周綺蘭這毛病真是神了,講真,那盞紅梅燈真沒有多麼好,她買這些燈的初衷只是為了自己院子裡熱鬧一下,和丫頭們同樂的燈,用不著那麼精緻,這種大量的消耗品她也不可能投入太多金錢。可周綺蘭就是眼紅上了,一個才十歲的小姑娘,怎麼就能活得這麼擰巴呀?

    霜娘一邊想著,一邊準備隨時介入——她不很確定周蕪蘭的性情,來往太少了,依常理她應該是息事寧人願意換的,但萬一她不願意,那霜娘作為主人就要出面主持個公道了。

    結果是沒有萬一,周蕪蘭一愣之後,便抬手把燈遞了過去,淺淺笑道:「七妹妹喜歡,就送給七妹妹玩罷,也不用換,這裡燈還多得是,我另選一盞就是。」

    那丫頭滿面笑容地接過,草草屈膝道了謝,周綺蘭跟著伸過手要自己拿,丫頭不敢給她,柔聲細語地哄勸著。

    另一邊,周蕪蘭踱步開去,另指了一盞燈,請彩翠替她取下。

    她這回選的,也是一盞八角燈,樣式與周綺蘭先選的別無二致,只是燈面上的圖畫略有差別。

    ——這是個不聲不響的聰明人。

    站在二層台階上,旁觀了整個過程的霜娘在心裡給她下了定義。她一回讓嬌縱的妹妹截了胡,立刻就有了應對之法,索性再選了和妹妹已有的一樣的燈,避免了二回再生枝節。

    軟弱是軟弱了些,但霜娘很能理解她的選擇,換成她在同樣的處境面臨同樣的狀況,多半也是這麼做,這是小透明庶女的處事法則: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果然這回平安無事,周綺蘭只掃了一眼就又仰頭看還在上面掛著的花燈了,最終她一個人挑了八盞燈走,要不是一共只帶了四個丫頭,手裡都拿滿了,而丫頭們又寧死都不肯讓她拿,估計她還得再挑下去。

    周綺蘭帶走的八盞花燈後來還引發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後續,因為舊有的玩器都玩膩歪了,周綺蘭對新得的花燈很是傾注了一番熱情,元宵過後的好幾天裡心情都不錯,沒怎麼摔摜物件,見著周侯爺也不哭兮兮的了,難得給了個笑臉。

    周侯爺知道緣故後,和安氏商量事情的時候就順帶感歎了一句:「小六這個媳婦,行事倒還大方,肯顧著一點妹妹們。」

    安氏漠然著沒接話,實則心裡嗤笑——小六媳婦那是燈多得不好放置才到處送人的好嗎,隔天來請安時還跟她發了會愁,說買的時候沒想到花燈那麼佔地方,剩下的還是多了,只能叫丫頭們輪流請假回家時再往家裡捎一些去。

    不過周侯爺要這麼誤會,她也懶得理會,就由著他自作多情去好了。

    這小段插曲霜娘是不知道的,她面臨了一點新的小麻煩。

    周蕪蘭來訪。

 

☆、第118

 

一個之前基本上和你是兩條平行線狀態的人,同處一個空間,長期保持著各自延展不相交,忽然有一天,那條線脫離了原來的軌道貼過來——問:為什麼?

    答:有所求。

    這是霜娘再次看見周蕪蘭時的直覺反應,而她的直覺很準確,周蕪蘭進來坐下,努力說了一會茶點擺件繡活之類的鋪墊之後,就手裡揉捏著帕子,低下了頭:「我今天來,其實是有件事想求嫂子。」

    霜娘等她這句話久矣,周蕪蘭的鋪墊其實不長,但她先時說話很有幾分心不在焉,人聊天聊得不順的時候,就會覺得度秒如年,時間好似被人為拉得漫長。這時總算見到戲肉,霜娘算是鬆一口氣,笑道:「妹妹請說。」

    周蕪蘭的頭又低了點:「我聽說,靖國公府的三表哥下個月要成親了。」

    「是的。」霜娘放下茶盅,略有些遲疑地看了她一眼,不是她要多想,這時代的表兄表妹還挺容易出事,雖然周蕪蘭也是有了人家的人了,不過這不表示她就不會喜歡上別人。但,找她說這個有什麼用?她連「三表哥」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呢。

    周蕪蘭的下句句式和上一句基本一樣:「我聽說,嫂子到時候會跟太太一起去。」

    霜娘的回答也重複了上句:「是的。」

    周蕪蘭的頭又往下低了點,低到霜娘快能見著她的後腦勺了,聲音更是微不可聞:「我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請嫂子帶我一起去……」

    這一句裡霜娘只聽見了幾個字,靠著心裡的預感,又聯繫上下文才摸準了她的話,然後她就為難上了——這她做不了主,別說靖國公府是安氏的娘家,就算不是,只要是安氏領頭出門吃喜宴,那帶誰去不帶誰去都是安氏一言而決,安氏如果想帶這個庶女去,先前就會說了,既然沒說,那就是不想帶,她給幫這個忙,等於是逆著安氏的意思。

    霜娘想了想,就委婉而又明白地拒絕了,不是她無情,而是以和這個小姑子的情分,還不值得她去婆婆那裡貼自己的臉面。

    但隨後霜娘意思意思地也給她指了一條路:「妹妹要是想出去透透氣,何不直接去求了太太?那是妹妹的嫡母,我去說平白多繞了一道彎,太太不一定高興。」

    「哦……哦,好的。」周蕪蘭站起身來,頭還是埋著,但這回霜娘的視角變成了由下往上,就清楚看見了她漲得通紅的整張臉。

    ……好像有點可憐。

    周蕪蘭還不知道自己暴露了,喃喃著道:「六嫂,對不住,是我沒考慮好,來得太唐突了。」

    她說著蹲一蹲身,再說得一句:「多謝嫂子提點我,我照著去試試。」

    轉身就往外走,她要是繼續哀求或者糾纏,霜娘肯定不會搭理她,可她這麼快就走了,而且還是一副羞愧欲死的模樣,霜娘倒覺得過意不去起來——沒辦法,人心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

    「她這是怎麼了?」透過花窗見到周蕪蘭從台階下去,一路埋著頭離開之後,霜娘好奇地扭回身來,問金盞。

    她先以為這妹子和靖國公府的三表哥有點什麼,可看完她整體表現,有開口求人的窘迫,有被回絕後的失望,有近乎掩面而去的羞慚,但沒有一絲「心上人成親,新娘不是我」的傷心難過之感,所以,這應該是她發散想多了。

    金盞一笑:「沒怎麼,我一說奶奶就明白了,過了這個年,五姑娘就十六歲了。」

    「……」霜娘不明白,眨著眼求知,「所以呢?」

    金盞微有詫異,旋即反應過來:「哎,有件事奶奶可能不知道,和五姑娘定親那戶人家的小爺,去年十月裡一病死了,那戶人家還算寬厚,沒怎麼囉嗦,兩家裡悄悄退了婚。」

    霜娘真不知道,不過一聽時間點她也就釋然了,那正差不多是周連營受了傷被抬回來的時候,她沒接受到這個八卦很正常。

    「所以五姑娘這是為了自己的終身,想出去使一使勁了」?霜娘道,跟著又有些不確定,「雖然十六歲是不小了,不過前未婚夫沒了才兩三個月而已,這就展望未來有點太著急了吧?」

    從她的立場來說是沒覺得周蕪蘭這麼做有什麼錯啦,盲婚啞嫁的制度下,面都沒見過的兩個人能有什麼感情可言,周蕪蘭替自己打算很正常,但從風俗來說,她是應該低調一段時間的,最好過個一兩年,等知情人都把前事淡忘得差不多了,再來尋新人家比較好。

    而且撇開這些不談,單從周蕪蘭的性情來說,她也不像是這種激進派的人啊。

    她把這些和金盞說了說,金盞贊同她的判斷,不過——

    「除了這個,我想不出別的五姑娘想跟太太出門的原因。」

    這回霜娘也認同了她,周蕪蘭就是個標配款的豪門庶女,有著大眾版的未嫁姑娘想望,沒機會扯上多麼複雜的恩怨情仇。

    「不知道她會不會跟太太說,我看她臨走時那模樣,恐怕未必有那膽子。」道理很簡單,她要是敢,一開始就直接去了,犯不著拐個彎到霜娘這裡撞木鐘,畢竟她們那麼不熟。

    **

    想知道這點很簡單,金盞從正院打聽消息有獨門捷徑,這種無關要緊的小事,金櫻不會對妹妹吝惜。

    怕周蕪蘭不會立刻有所動作,金盞特意隔了好幾天後,才去問了姐姐。

    「有這回事?」金櫻微微皺起眉來,「五姑娘每日照常來請安,但從沒提過一句想跟太太出去的話。」

    「姐姐不知道就算了,我就是隨口問一問。」金盞沒怎麼把這事放在心上,管五姑娘在琢磨什麼,反正奶奶又沒答應,吃不了虧。

    但是金櫻深思起來:「不對,五姑娘是個挨兩下悶棍都不吭聲的人,沒理由忽然想要出起頭來。」

    要說情理的話,其實金盞也覺得不大對勁,只不過周蕪蘭與她來說多少有些事不關己,她便沒有深究,這會見姐姐有些要過問的樣子,就道:「那我再細說一說?」

    金櫻點頭:「最好一句都不要漏,都告訴我。」

    「是這樣——」金盞便又把周蕪蘭的來訪從頭細說了一遍,她記得還挺清楚,因為周蕪蘭停留的時間不長,話也說得不算多。

    完了兩姐妹又湊一起想了一會,金盞想不出合理的解釋,先放棄了:「我不懂,姐姐,你有頭緒了沒有?」

    金櫻多想了一刻,之後也只能放棄,道:「暫時我也不清楚,罷了,事情沒個眉目,先不告訴太太,這一陣我想法盯著一點五姑娘那邊,看看能不能從她身邊的丫頭嘴裡撬出話來。」

    又叮囑金盞:「這事你藏在心裡,別再告訴人了。」

    金盞笑嗔著答應下來:「這還用姐姐說,我自然有數。」

    周蕪蘭的事就此由金櫻接了手,接下來的日子再無別事,時間安穩地滑到了二月十六。

    **

    出行的車有三輛,安氏一輛,霜娘和秦氏一輛,落後還有一輛金櫻金盞等大丫頭坐的青油小車,車輛緊旁再跟著些次一等只能步行的丫頭婆子們,再外圍則是若干男僕護衛,一行人浩浩蕩蕩往靖國公府而去。

    因兩家是至親,她們到得算很早的那一波,門口還不算擁堵,門房上迎賓的人隔著一段距離見到車上永寧侯府的徽記,不敢怠慢,飛向裡報,安公爺的長子安大爺親自迎出來,一直把安氏等人引到垂花門處,接到消息的安大奶奶正等在此處,各自見了禮,她就接著繼續往裡引路。

    安氏由她獻慇勤地上來扶著,淡淡道:「知道你們今天忙,不拘叫個管事的來就罷了,何必你親自跑一趟。」

    安大奶奶賠笑道:「姑母寬厚,晚輩們更該知曉道理,再說,只是來迎一迎姑母,也不費著什麼。」

    安氏「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她這態度對比安大奶奶算是挺冷淡了,不過安大奶奶一點也不在乎,自己說得起勁:「老太太早就等在堂屋裡了,一直和丫頭們念叨著姑母怎麼還不來,我看呀,老太太盼姑母的心倒比盼新娘子的心還切呢。」

    她說著「格格」笑出聲來,這話投上了安氏的緣,她腳下的步子不由邁得快了點。這一年來家裡接連有事,她脫不開身,幾乎就沒回過娘家,心裡豈有不惦記的。

    一邊走,她一邊也和安大奶奶搭兩句話了:「老太太身子骨還硬朗嗎?」

    「姑母放心,好著呢,」安大奶奶更來勁了,緊著道,「姑母見著就知道不是我哄人了。姑母知道,老太太的頭髮白了好些年了,可大年初一那天,丫頭給老太太梳頭,姑母猜怎麼著,竟忽然發現老太太新長出了十來根烏黑的頭發來!那丫頭先還以為起得太早,光線不好看錯了呢,特特多點了盞燈,再一看,半點沒錯!姑母說老太太這精神好不好,別的不論,這返老還童的事我們都以為是書裡編的呢——」

    安大奶奶好口才,知道安氏喜歡聽老太太的事,就東一句西一句扯了一大篇出來,一路都不冷場,直說到了安老太太住的大院裡才歇了嘴。

    丫頭挑簾,諸人進去廝見行禮等自不必說,安氏與母親許久不見,乘著新娘子沒迎來前的一些時間想好好說一說話,就與安大奶奶說了一聲,讓她把霜娘和秦氏先引領去專門招待女客的花廳裡坐著了。

 

☆、第119

 

花廳的前面已搭起了戲台,時辰尚早,正戲未上,只有幾個小旦並小丑在上面插科打諢,廳裡人也不多,只到了三四家女眷,霜娘和秦氏進去,安大奶奶幫著互相引見了一下,又給安排了座位,喚丫頭碰上茶點來,就匆匆告了罪,離開忙她的去了。

    先到的幾家女眷霜娘一個也不認得,不過點頭微笑而已,秦氏卻與其中一個貴婦人有舊,此時閒坐無事,她就坐了過去,和她攀談起來。

    兩人初始用的是正常音量,霜娘捎帶著聽了一耳朵,大致就是秦氏再說新娘子是她的堂妹,世上姻緣如何湊巧的事,那貴婦人也跟著附和了幾句,再後頭兩人就切換成了悄悄話模式,在外面戲台的干擾之下,霜娘一個字也聽不見了——不過這不妨礙她瞭解她們的談話內容,因為兩個人一邊說,一邊一眼一眼地往這裡瞄,霜娘側臉都快給看熱了。

    ……說她小話也說得專業點啊。

    霜娘無語,只好做專心看戲狀,好在這辰光不長,新到的女眷們絡繹不絕地被引進來,花廳裡漸漸坐滿,許多認識的互相笑著招呼,人聲多起來,就喪失了說悄悄話指點別人的環境了。

    不但如此,霜娘還得著了一個巨大的驚喜。

    又一名年輕女眷被引領進來,霜娘一瞄之下就是一呆,忙定睛再看,確認自己沒認錯人,站起來就迎上去:「秀姐兒!」

    那年輕女眷亦是一怔,旋即綻出滿面笑容來:「霜娘!」

    再沒想到在今天這場合能見到久違了的未嫁時的小夥伴,兩人坐下時都還拉著手,沒捨得分開。

    「你——」

    「你——」

    章秀笑了:「哎,你先說。」

    霜娘也不客氣,張口就嗔道:「你幾時回的京?不來看我就算了,連個消息也不叫人送來給我!」

    當年她嫁得急,又是孤身進的深宅大院,不得不謹言慎行,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裡沒和外界有一點接觸,直到第二年的年底,藉著給賀家送年禮的機會,她才順帶著托人和章秀聯繫上了,也是巧,正碰上章秀的婚期,她又趕著補了份禮物送去,再之後章秀就不在京城了——她嫁的是章父的一個同年家的兒子,那同年在山西為官,進京述職時由兒子侍奉了來的,辦完公事到章家做了做客,兩家就對上了眼。

    這麼一算,秦氏先前說的話倒也不錯,世上的姻緣確實難得一個湊巧,賀家當時那鄰近幾條街都住著差不多的官宦人家,霜娘一直以為章秀應該會嫁到其中的某一家去,萬沒想到她最終會去了外地。

    「回來也沒有幾天,」章秀笑道,「我爹過四十歲生日,這是個整壽,我求了婆婆,婆婆人好,就答應相公帶著我回來給我爹賀壽了。我想去找你的,只是還沒來得及呢,我婆婆和這府裡的三太太連著親,因相隔兩地,接到喜帖後原就打算送了賀禮來的,見我們要回京,就順帶著讓我們登門道賀了。」

    這個巧法,霜娘也笑了,跟著交待自己會出現的原因:「這是我婆婆的娘家,我跟了我們太太一道來的。」

    章秀聞言開心起來:「這麼算的話,我們也能連上一點親了呢。」

    「嗯,」霜娘點頭認同,半玩笑半認真地道,「我來算一算,我們該是怎麼個親戚——」她手指沒扳兩根就放棄了,大搖其頭,「不行,這得找個積年的婆子來,我的腦子轉不過來。」

    說著兩個人對視,都不由噗嗤一聲笑出來,因幾年未見而難免生出的一點隔閡隨著這幾句話的來往煙消雲散,她們兩個對京城的社交圈來說都是生人,沒什麼人主動來和她們搭話,兩人正合了意,一時也不去擴展交際圈,就挨著親熱地互訴別情。

    不過說了幾句後,霜娘分了點神,因為她聽到鄰桌在交流傳達一個八卦:齊王妃來了。

    ——不會吧?這是誤傳還是什麼?據她所知,靖國公府在儲位上的問題上沒有明確表達過立場,但因為永寧侯府站隊站得太鮮明,所以就普遍認知來說,國公府也是被連帶著劃為太子派的。

    小夥伴幾年不見,仍有默契殘留,章秀發現她在留神什麼,就道:「你認識齊王妃呀?她就在我和相公後面來的,我們給她讓了道。」

    竟然是真的,聽章秀的口氣,她應該並不知道京裡這些時日的風起雲湧,這時機地點也不便聊這些,霜娘就只是把疑問揣在心裡,說了句:「我不認識,就是好奇聽上兩句。」

    重新把話題拉回家長裡短,公婆相公妯娌,話說得多了,茶水不免也喝多了些,章秀捏捏霜娘的手心,霜娘就會意過來,兩人一齊起身,找了個丫頭引路去更衣。

    時近開宴,乘著這時候有這需求的人不少,附近臨時設置的幾個更衣處都被佔用,那丫頭一邊道歉,一邊不得不將她們引向遠一點的地方。

    最終到的是一處水榭,臨水而建,挨著水榭的兩旁各栽種了一排梅樹,正是早春時節,花枝怒放,紅的白的粉的,開得繁盛而動人。

    霜娘解決完問題先出來了,見那梅花開得好,就拾階而下,繞過去欣賞。

    打道路上的另一頭傳來說話聲,霜娘先沒在意,直到她聽到喘吁吁的女聲:「娘娘,娘娘,您走這麼快,還是讓奴婢扶著您吧。」

    霜娘心內一個激靈,下意識把身子向水榭旁一塊造景用的太湖石後一躲——這被稱為「娘娘」的人是誰顯而易見,她要是看見了是不能不上去行禮的,可聽這女聲口氣就知道齊王妃現在的心情多半不怎麼樣,她這一報家門,說不準要被當成出氣筒,此時四下無人,那個引路來的丫頭也不知哪去了,她吃了虧也是白吃,還可能把隨時出來的章繡帶累上,不如避開得好。

    這太湖石兩人懷抱,一人半高,藏她一個人還算富餘,只是太近水邊,土質鬆軟,她一踩過去鞋邊就髒了,等齊王妃過去了,她得去找金盞換雙鞋才好。

    天不從她願,齊王妃走到這裡時,非但沒有繼續著飛快的步子,反而停下來了,聽她微喘的動靜,應該是疾行了一段時間累著了。

    「娘娘,您別生氣,」勸著她的女聲再一次響起,小心翼翼地道,「依奴婢看,靖國公府對您還是很看重的——」

    齊王妃果真心情不睦,光聽這一句就忍不了了,怒聲打斷道,「連你也來糊弄我!你們都當我是傻子,連別人的眉眼高低都看不出來?安老太太那模樣,就差把『不速之客』寫在那張老臉上了!」

    那女聲唬了一跳,不敢再勸,順著道:「那是他們不識抬舉,娘娘千金貴體,不值當和他們生氣,」說著壓低了點,「娘娘很不必和他們一般見識,等娘娘將來正了位,這些人都要跪在娘娘腳下,到時候憑娘娘想怎麼出氣,就怎麼出氣。」

    齊王妃的聲氣還是十分惱怒:「你說的倒是好聽——不過這種話說了多少遍了,你自己算得清嗎?等等等,到底得等到什麼時候?連個太子都不知道哪天才能掙上去,更別提正位了!我看什麼禮賢下士根本就沒用,王爺一個做了不夠,母妃還逼著我也來,感情不要她出頭丟人賠面子,她這麼本事,直接讓皇爺下了旨意不是最簡單,偏要這麼折騰人,還有皇爺,總說我們王爺是最心愛的兒子——」

    「娘娘!」女聲著急地道,「有話回去說罷,仔細隔牆有耳。」

    齊王妃沒了聲,應該是察覺到自己的話過頭了,隔了片刻,才道:「你知道不妥,還不讓人散開來看看!」

    「……」

    霜娘心中叫苦,倉促間別無他法可想,只能輕手輕腳地蹲下,盡量不發出動靜地向前匍匐著趴到水裡去,春寒料峭,寒意頃刻間傳遍了她全身,她努力克制住顫抖的衝動,做出一副意外暈倒在此的模樣來。

    沒過多長時間,齊王妃的人就搜過來了,領頭的失聲驚叫道:「這兒趴著個人!」

    一下把諸人都喚來了,便有人把霜娘從水裡拖出翻過來,辨認了一遍,都不認得是誰,但霜娘的衣飾還是好分辨的,絕不是丫頭僕侍一流。

    「這是來賀喜的客人吧?是不是失足落了水——」

    「她只有上半身浸在水裡,又不是整個摔進去了,要是失足不會自己爬起來?」立刻就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見。

    「那難道是為人所害?」

    然後有人晃了晃她,似乎想弄醒她,霜娘緊緊閉著眼,她這會要醒了戲就假了。但這有點困難,因為這些人就把她放在地上,寒風一吹,她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克制住了快打戰的牙關——

    「周六奶奶?!」

    丫頭的驚呼聲拯救了她,暫時引走了齊王妃等人的注意力。

    接下來就是審問時間。

    本也沒什麼秘事,丫頭一五一十地全說了:「……奴婢真不知是怎麼回事,同周六奶奶一道來的另一位奶奶來了月事,弄髒了一點裙子,托奴婢去找她的丫頭取一件新的來,奴婢走的時候,周六奶奶還沒出來,但一切都好好的,奴婢也沒見著什麼人過來。」

    她說完了見一時沒人說話,就壯著膽子又道:「王妃娘娘要是沒別的吩咐的話,奴婢得趕緊喊人來救周六奶奶了,還有另一位奶奶,還在水榭裡等著奴婢的裙子呢。」

    問不出個頭緒來,齊王妃方只得罷了,而且雖然昏著的是個政敵家的女眷,既有了別人知覺也不好不管,齊王妃沒叫那丫頭再去喊人,命自己的人把霜娘抬起,回去了安老太太的院子。

    大喜的日子出了這種事,安老太太震動非常,幸而算自家人,還好遮掩一下,不至於傳開來把喜宴都攪了,速叫人傳話把已經上了宴席的安氏叫回來,先頭領路的丫頭同時也把換好裙子的章秀帶來了。

    章秀真心糊塗又無辜,她知道的比那丫頭還少呢,就是個一問三不知,見霜娘無端端昏迷不醒,還急哭了,霜娘有心想給她點提示,無奈齊王妃藉著「救」人有功一直賴著不走,她不敢醒來。

    就這麼硬挺著,直到大夫來,給了個只是受寒並無大恙的診斷,眾人才放了點心下來,此時喜宴馬上就要開始,少霜娘一個不顯眼,安氏這等身份不能不在,因此她雖然擔心,也只能吩咐人趕緊把霜娘送回府去醫治,自己則還是回去宴席上了。

    **

    離開了齊王妃的視線之後,霜娘其實就可以醒來了,但她沒有——因為她在路上就發起了高熱。

    她在水裡趴的時間不長,但從水榭往安老太太的路上穿著濕衣,吹了一路冷風,連個解件披風給她擋一擋的人都沒有,所以她這寒受得很實在,等回到侯府的時候,已經直接燒得神志不清了。

    打出嫁起,霜娘基本沒生過病,這種久久不病一病的人忽然生起病來就格外地來勢洶洶,霜娘連藥都喝不進了,她身體外面覺得燥熱,但裡頭又覺得骨頭縫裡都有陰涼滲進來,冷得她一邊打戰,一邊本能地把牙關咬得死緊。

    迷糊中,有人硬捏開了她的下巴,把苦苦的藥汁往裡灌,真的太苦了,她想閃躲,閃不開,就把牙關咬得更緊了,拒絕那藥汁流進來,一勺藥在她的不合作下要浪費掉大半勺。

    灌藥的人灌了兩勺就停了,捏她下巴的手也移開了。霜娘剛鬆了口氣,跟著卻又有另一樣東西湊過來,是溫暖的唇舌堵了上來,霜娘警惕地要再度咬緊牙關,但這回她沒感覺到苦,抵著牙關送進來的是顆酸甜的蜜餞,極大地緩解了她滿嘴欲吐的苦澀。

    她鎖緊的細細眉頭舒展開來,但好景不長,很快那顆蜜餞又被搶走了,她不滿,那人安慰她:「等會給你。」

    果然很快,他又湊過來,她感覺到他的唇,忙迎上來,只是這回不是蜜餞,而是滿口藥汁。

    「唔唔……」

    反抗無效,她被迫全部嚥下去了。

    下一口的時候她又生出了警惕,但這回又是酸甜的蜜餞,瓦解了她的抗拒意識,然後下一口又是要把她苦哭的藥汁,介於這麼苦,那當然她就很需要蜜餞——

    這麼循環反覆地喝了三回藥,她的高熱終於降下去了,但人還是不怎麼清醒,半夢半醒間,感覺她的衣裳被褥都被換了一遍,然後她被塞進了新的溫暖乾燥的被窩裡,跟著另一具身體擠進來,她還是有點冷,覺得那具身體溫暖清爽又好聞,下意識就滾過去了。

    「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那人伸過手臂來把她攬著,在她耳畔低聲道。

    她其實不太明白他說的話的具體意思,但沒來由覺得很有道理也很安心,就真的睡過去了。

 

☆、第120

 

霜娘半夜裡醒過一次,意識到了周連營的回來,頭昏昏地探手過去摸了摸他的臉頰,周連營應該是要看顧她,睡眠很淺,被一摸就醒了,反手過來摸上她的額頭,嗓音微啞道:「還有點熱,你感覺怎麼樣?」

    「唔……」霜娘沒回答,她又困又昏,只一心問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你是不是天亮就要走了?」

    「不走,我多請到了半天假。」

    霜娘放了心,眼皮迅速粘到一起,又睡過去了。

    再醒來的時候已然天光大亮,霜娘這回睜眼時一點睏意也沒有了,感覺整個人清醒得不得了,也精神得不得了,而且還身輕如燕,抖擻得能直接下地繞侯府跑兩圈。

    但她沒能如願,周連營堅決地把她鎮壓在了床榻上,她唯一爭取到的是不用再喝藥了,但卻又被灌了一碗補湯,那湯裡也有藥材,味道不提也罷。

    「才知道你這麼怕苦。」周連營被她生無可戀的樣子逗笑了,而後問她,「昨天在外祖母家發生什麼事了?丫頭們都說不清楚,可是齊王妃欺負了你?」

    呃——

    霜娘不太想回答他。

    因為她覺得自己辦了件蠢事。

    但她注定閃躲不了太久,拖了一會兒後,她還是硬著頭皮把始末說了:「……就是這樣。」

    周連營坐在床邊聽著,表情初始只是帶著關切,漸漸地鄭重起來,及等她說完,他握了她的手,微微吐出了一口氣來:「原來是這樣,幸虧你機靈。」

    「……」果然很蠢吧,都被諷刺了嗚嗚。

    霜娘勉強解釋自己的心路歷程:「其實我開始就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想到齊王妃會說了那些話,她叫搜人時,我就是想出來也不好出來了,又怕連累朋友,我知道她其實不能拿我怎麼樣,可秀姐兒沒我這樣硬的靠山,我怕齊王妃轉頭把氣出到她頭上去,所以我才想躲得徹底一點,我以為趴一會兒沒事的,沒想到……」

    她說不下去了,空著的一隻手往上摀住了自己半邊臉,不行聽上去還是好蠢,她這麼干下來,齊王妃倒是沒怎麼著她,她自己把自己整倒下了。

    周連營那邊一時沒聲,過一會,忽然拉了她的手下來,湊過來對著她的眼睛,道:「你以為齊王妃不能拿你怎麼樣?你聽到了那些話,四下裡又無旁人,她要是發現了你,你——」

    他沒再說下去,整個抱住了她,把她按到懷裡。

    霜娘有點懵:這意思,她是錯有錯著了?那她要不主動趴水裡去,齊王妃很有可能會來幫她一把?

    她伸手回抱一會,就忍不住滿心疑惑地掙扎出來,望著他問:「我知道齊王妃那些話不該被外人聽見,可是有那麼嚴重啊?」

    只是抱怨了兩句衛貴妃,說皇帝的只有半句,後半句根本沒說出來,這至於要殺人滅口?

    周連營道:「話不要命,要命的是話裡傳出來的態度——」他笑著,眼神發亮起來,「齊王等不及了。」

    霜娘沒聽入心他的話,先被他很有企圖心的神態帥到,感覺自己都一下跟著振奮起來,然後才反應過來:「等不及?齊王比太子小好幾歲了吧?太子都安穩著,他等不及了?」

    「是啊,太子都安穩著,他等不及了。」周連營把她的問句重複成了肯定句,眼神還是很亮。

    齊王但凡出現在人前,都是溫文爾雅,禮賢下士,見到上書噴他攆他去封地的官員都客客氣氣的,真是沒有想到,他居然先於太子一步急了。

    「可是那話是齊王妃說的,她可能就是不想去靖國公府賀喜,所以隨口抱怨了兩句,你怎麼確定齊王也是這個想法呢?」霜娘問,她不是懷疑周連營的判斷,而是這消息算是從她身上來的,她怕自己不留神給出了錯誤的信號,再誤了事。

    「你覺得齊王妃是個怎樣的人?」周連營沒回答她的話,反而反問了回來。

    這,齊王妃對她來說就是個陌生人啊,話都沒有說過——霜娘難為地努力想了想,還真叫她想出了一點,試探著道:「她是不是不太謹慎?」

    在政敵的府邸裡吐露對己方的怨言,就算那條路當時並無旁人,且齊王妃還馬上讓人把四遭角落裡都搜尋了一遍,仍舊無法掩蓋她這行為本身的大意。

    周連營點頭認同了她:「是的,齊王妃性情粗率,剛嫁予齊王時鬧出過好幾樁事,衛貴妃惱怒之下,將她拘在了王府裡,私下派了一個貼身姑姑去教導她,打算教到她懂得京裡人家來往的規矩之後,再放她出來——」

    「等等,」霜娘喊停,她實在一腦門子霧水,「皇上不是最寵齊王嗎?那怎麼會給他選了這麼個王妃?」所謂「性情粗率」是含蓄的形容了,從他後面描述的事實看,這齊王妃說白了就是上不了檯面吧——至少在衛貴妃認為是如此,可既然這樣,她又為什麼會給自己找了這麼個兒媳婦?

    「難道齊王妃有什麼了不得的家世?」能給齊王奪嫡增加助力的那種?可這也不對,有這種能力的不管文武肯定都是實權高階官員,而為防外戚勢大,無論是后妃皇子妃都禁止從這種人家選出。

    「算不上了不得,不過確實也不平常。」周連營微微一笑,沒賣關子,爽快道,「這位齊王妃,也姓衛,是衛貴妃的同族。」

    「……」霜娘恍然大悟,衛貴妃這是自己做不了皇后不甘心,所以把執念轉移到了下一代,就是要衛家出一位皇后啊。

    她想著又要發問,周連營看出她的疑問,先一步道:「原來衛貴妃看好的人選不是現任齊王妃,而是她的姐姐,也親自派了人去教導,可惜這位姐姐福氣淺,大婚前一年一病沒了,這戶人家提出由妹妹頂上,衛貴妃召了人去一見,並不滿意,要重新選擇。但衛貴妃的家族不大,適齡女孩兒不多,重新選了一陣,最終還是由現任齊王妃頂上了。」

    這段皇族八卦是她不知道的,霜娘聽得津津有味,還加以點評:「也就是說,這位齊王妃雖然『粗率』,但跟她的同族姐妹相比,已然是矮子裡面拔出的高個子了?」

    聽著有點不可思議,但細一想又是合情理的:介於本朝選妃制度,衛貴妃也不會有什麼顯赫的出身,她的家族也就那樣,衛貴妃發達後想拉拔娘家一把,給錢給地給虛職都容易,但想在一代以內把族人的素質換一個面貌,那可是難了。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三代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飯。

    「不錯,」周連營又笑了,實在覺得她形容得有趣又恰到好處,「我先前聽說齊王妃出來,以為她是已經被教導好了,但聽你所言,顯然並沒有,一出來就出了岔子——這種情況下,她還是被放了出來,就算齊王沒急,衛貴妃也必定急了,而衛貴妃和齊王妃都急了,齊王在這種環境下,能不受影響嗎?」

    霜娘馬上搖頭:「不能。」老婆和親娘,總得掉進一個坑裡。更別說,很有可能齊王本身也等急了。

    「所以,」她這回認真振奮起來,「我們接下來就要想辦法,讓齊王一方更急一點,對嗎?」

    「不是我們想,是我想。」周連營卻潑了她一盆冷水,站起身來道,「我去一趟東宮,你在家好好養病,別想那麼多,也別出去吹著風,母親那裡,我會叫人去把事情說清楚的。」

    霜娘抗議:「養什麼病,我都好了——」

    「沒有這麼快。」周連營不容置疑地否決了她,俯身過來親她一口,捏捏她的臉,「聽話,等我回來,嗯?」

    「……嗯。」霜娘乖乖點了頭。

    **

    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

    其實倒比霜娘預料的時間早了些,她以為商量這等大事,說不定得拖到晚飯後呢。

    她想著就問了出來,周連營一邊換衣服一邊回答了她:「殿下那裡的人還在籌議,我提前回來的。」

    霜娘聽了歡喜起來,前後繞著他轉,這回的假因她出了這個意外,浪費了大半,能相處的時間就剩這麼會功夫了,他應該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早早回來了。

    她主動匯報:「我的病好啦,現在一點事也沒有了。」她就是陡然高燒,溫度降下去也就好了,沒有別的什麼併發症狀。

    「是嗎?那太好了。」周連營很滿意。

    而等到飯畢洗浴後,雙雙進了床榻,被壓住的霜娘才終於意識到他的「好」好像和她的不太一樣。

    「……現、現在就開始啊?」

    她當然知道今晚是會發生些什麼,也很有些不可言說的小期待,可她以為應該會談一談心,安寧地聊一陣,然後再順理成章地過渡——怎、怎麼會這麼急啦?

    周連營沒說話,只是用行動告訴了她:他確實很急。

    然後,她也再沒有什麼說話的機會了。

 

☆、第121

 

跟上回比,周連營這次的技術略有進步,證據就是次日霜娘還能爬起來送他出門。

    天色未明,兩個在門口執手,惜別了兩句,因她病剛好,周連營就催她進去,霜娘卻想目送他出院門,嘴上答應著,卻站著不動。

    周連營走出去兩步,一轉頭看見了,也不多話,大步扭身回來,往她腰間掐了一把,低聲道:「還不去歇著,半夜裡求饒說腰酸腿軟是在騙我了?」

    「沒有,沒有。」霜娘一嚇,忙往後縮到簾子裡去,用手撐著,只露出張臉來,討好地笑道:「我不站在外面了還不成?風吹不著我了,你走嘛。」

    怎麼就這麼——

    周連營心裡軟成一片,叫她鬧得幾乎不想走了,勉力控制住自己不跟過去,只和她許諾道:「我下個月還這個時候回來,你那天別出去做客了,在家等著我,嗯?」

    霜娘連忙點頭。

    **

    有了明確的盼頭,下個月就顯得沒那麼遙遠了。

    這一個月中沒有再發生什麼新鮮的事,霜娘出了兩趟門,去了兩個地方,都是為了她之前的作為掃尾。一個是靖國公府,她莫名其妙「昏」在人家的小湖裡,雖然安氏已經先行替她解釋過,但她是晚輩,好了之後自然還需要親身再去一趟。

    為免事態複雜,事情的真相只告訴了安老太太,對別人都只說是她自己貪看梅花,不小心走得離水邊太急,結果腳一滑倒下去了,至於會暈過去,應該是那水太涼,一時把她凍得閉過了氣。

    這個說法未必說服得了所有人,但從靖國公府的立場來說,當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好的宴客日,誰也不想鬧出個謀殺案來,因此眾人在明面上都接受了。

    霜娘又道歉,表示自己年輕魯莽,給大家添麻煩了,安老太太馬上就道,哪裡能怪得她,都是領路的丫頭不會伺候,不說一聲就跑走了,留下客人落了單,這沒出事就是萬幸了。

    安老太太給定了調,下面都是小輩,不犯著為這麼樁無關緊要的小事逆著她老人家,留霜娘用了頓飯,這事在靖國公府這裡,就算翻篇了。

    下一處是齊王府,霜娘是真不想去,然而也是不得不去——不管怎麼著,是齊王妃的人把她從水裡撈了出來,她不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從禮數上說,她應該要去感謝一下「救命恩人」。

    去之前,她特意去請教了梅氏,梅氏看出她的緊張來了,安慰她道:「沒什麼事,你依禮而行就是了,雖然兩家有隙,齊王妃無故也為難不著你——況且她未必會見你,你能把禮送進去,就算成了。」

    得著「齊王妃未必會見她」的話,霜娘放了一半心,但世事往往不如人願,她帶著安氏給準備的幾樣禮物,坐車到了齊王府前,送上帖子,滿心等著被打回來,結果等了一刻,得到的回復卻是請她進去。

    ……

    沒法了,回頭是萬萬不可能的,霜娘只得懸起心來,拿出了「不敢多行一步路,不敢多說一句話」的架勢,在侍女的引領下,往虎穴裡進發。

    雖已與齊王妃有過一場糾葛,但直到此時,她才見著了齊王妃的廬山真面目,這個她至今為止所見身份最高之人,是個長相艷麗的女子,斜坐在炕上,身邊兩個侍女,一立一跪,立的揉肩,跪的捶腿。

    到了此時,霜娘反而淡定了,好似考生真見著了考卷,會與不會一目瞭然,再緊張也是無用。於霜娘來說,則是多虧著了周連營和她的幾回科普,皇家的人,真見著了也就這樣,沒什麼格外的高大上,王霸之氣更是看不出來。

    不過她也並沒鬆懈,謹記著梅氏的話,依足了禮數,只要不叫齊王妃挑出錯來,她就算成功。這不算難,齊王妃這個身份的人,想來沒工夫理會她太久。

    她的預設再次失誤,她送出了禮物,奉上了感謝,喝了茶,又扯了兩句閒話,整套程序差不多走完,齊王妃卻一點都沒送客的意思,還順著她扯下去了。

    霜娘滿心不解,不好相問,齊王妃話說得好好的,她也不能突兀告辭,只好陪著,心裡閃過周連營對齊王妃的評斷——說起來太子伴讀的身份還挺方便,他要就是一個普通的侯門子弟,可不一定有法知道那麼多皇家瑣事,那當然也沒辦法從齊王妃的一句抱怨裡得出那麼深入的結論了。不知道他那天去東宮,商量出什麼催化的法子了沒有——

    放飛了片刻思緒,霜娘忙把注意力抓回來,重新投入到和齊王妃的談話裡,這時她留心到了齊王妃的一個古怪之處:齊王妃又把話題繞回事發當日當地去了!

    第一回第二回霜娘都沒在意,因為她本來就是為著當日的事來道謝的,話語裡帶到很正常,但這是第三回了,難道齊王妃還是對當時她的表現產生了懷疑?

    霜娘一想到此,不由倏然而驚,背上頃刻間出了一層薄汗。

    她再也不敢走神,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應酬齊王妃,在努力防守的同時,也試圖找機會試探一下,看看齊王妃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沒找著機會,因為齊王妃主動自己先說了。

    「所以,你是很確定沒人害你?」

    霜娘小心地點頭。

    「是你自己摔下去的?」

    霜娘再點頭,淺笑道:「娘娘再問下去,我都要無地自容了,難得出門做一回客,就出了這個差錯,幸而是在外祖母家,不然都把人丟到外面去了。」

    她回話時面上笑著,其實心快懸到喉嚨口了,因為齊王妃這問話,幾乎等於是在審問她了。

    好在問過了這句,齊王妃終於不再盯著她了,而是轉過了頭,向著屋裡的另一邊角落裡站著的一個嬤嬤道:「行了吧?這下我總算是洗刷了冤屈了吧?」

    那嬤嬤陡然被點到,吃驚非常,那個臉色之變幻扭曲,簡直難以用語言形容,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霜娘也傻掉了。

    只有齊王妃如常,還追問那嬤嬤:「你怎麼不吭聲?先頭那些話,回頭你都給我一字不漏地重複給母妃聽去,你要不說,我就自己進宮去說——可冤死我了,我好端端的救人,憑什麼栽成了是我害人!」

    那嬤嬤抖著嘴唇,還是說不出話,一臉的萬念俱灰。

    霜娘的嘴唇也在抖——她調動了全身的力量,才勉強把笑意憋回去,並把自己的表情調整成了驚訝,說道:「娘娘的意思,我不大懂,難道竟是有人懷疑是娘娘推了我下水?」

    她落水的事當時就被掩下去了,時機巧,外面的來客都已坐上了宴席,知道的人雖有,除了靖國公府的,就是齊王妃身邊的人了,齊王妃這所謂的「冤」她的人,不問可知,只能是她身邊的人外傳,進了宮裡的耳目,讓宮裡那位懷疑上她了。

    由此可見,衛貴妃對這個兒媳婦是多麼不放心,傳話的人一定細說了當時情形,真和齊王妃不相干,但她還是被懷疑了,霜娘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很容易能模擬出齊王妃憋屈的腦回路——

    但再憋屈,這種話真的能當她的面說嗎?!再多怨氣也該忍一忍,把她打發走了再私下說才對啊!

    這麼一看,衛貴妃懷疑兒媳婦實在很有道理,她在公私事上真的不怎麼拎不清,但也是因為她的懷疑,才導致齊王妃出的錯更多,哦,這簡直是個惡性循環。

    要是這麼多年以來衛貴妃都是這麼訓導兒媳婦的,那真不怪一直訓不好。

    齊王妃倒也不是一點都不懂事,她一口惡氣出盡,再叫霜娘一問,就反應過來了,開始後悔口快,然而覆水已經難收,又不好怪到霜娘頭上——她聽到了她的話問那一句很正常,憋著不問才不對勁呢。

    她這一心情不好,就不想再搭理霜娘了,胡亂應付了兩句,端茶送客。

    霜娘早就在等她這個動作了,立時起身告辭,回去見了安氏,說與安氏聽時,還忍不住笑。

    安氏也笑:「唉,這位齊王妃當年就是這樣,口比心快,總是先行一步,衛貴妃就是為著她這個毛病才拘了她的,沒想到幾年過去,還是這樣。戲折裡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看來齊王妃就是應著這個話了。」

    舊事描補完,她回了迎暉院,看到了章秀的帖子,原來她不巧趕著這日上門來了,忙命人找去她家回話,邀她明日過府。

    於是章秀次日來了,她這次上門除了看望霜娘,問一問當日事體之外,也是來告別的,她家裡公婆俱在,這回能和相公進京已是不容易了,父親壽日一過,她就該回去了。

    霜娘不欲把她牽扯進複雜的人事裡去,就只把滑到的那個版本和她說了,又十分不捨:「沒想到你這麼快要走,這一別,下次相見不知道要何時了。」

    說著想起來,忙起身搜羅禮物要送她,又把大妝匣開了隨她挑,章秀「哇」了一聲,很有興致地聽她講說,還挑喜歡的試戴了幾樣。兩人擠在妝台前消磨了半日,末了真要送時,章秀卻只肯要一對珊瑚鑲珠的簪子,霜娘知她性情,塞了兩回她不肯要就罷了,她平時沒事做的繡品多,也翻出來由著章秀選,章秀對這個倒不客氣,一邊誇她進益好多,一邊把看中的都笑納了。

    磨到天近傍晚,章秀的相公都來接人了,再拖不下去,兩人才告了別,章秀眼圈紅紅地走了。

    小夥伴這麼快就得而復失,霜娘很是悶了幾天,直到天氣漸暖,想起周連營不久又要回來,她才覺得安慰起來——

    但隨即一個晴天霹靂砸到了她頭上,三月裡周連營回不來了,他所在的五軍營中軍及周連平所在的後軍,受聖命調動,隨齊王一起前往浙江鎮壓民變。

 

☆、第122

 

且說浙閩贛三省的交界處有一處仙霞嶺山脈,綿延約兩百餘里,黛峰翠嶂,風景優美自不必說,更有一項極大的實惠好處:此山中有好幾處銀礦。

    凡涉及金銀鹽鐵皆是官營,這仙霞嶺也不例外,因山脈廣闊,有的地方雖然發現了銀礦,一時也還顧及不到,官府即令暫時封禁起來,不許消息外洩,更不許外人進出。

    但這未開採的銀礦所在地要瞞外人容易,瞞礦工卻是無法,這些礦工許多是當地人,饒是法令再嚴苛,一來二去,還是洩露了一些風聲出去,便有膽大的悄悄進山,私採礦產——這些銀礦所以封禁,大半是因地形奇特險阻,開採的技術條件還跟不上,官方尚且如此,更別提私人了,進山的除了少數抱著發財夢的以外,更多的是生活實在困苦、不得不冒死搏一搏的貧民。

    但以官府的立場來說,是不會分辨什麼情由的,盜礦就是盜礦,抓住了就是依法處置,因屢禁不止,處罰的力度就越來越大,最終,在年前激化出了一場民變。

    領頭的叫孫八,本是山裡的獵戶,父母雙亡,倒是有四個哥哥,一家壯漢靠山吃山,混個肚飽沒有問題,再想別的卻是艱難。聽說了有銀礦之後,就動了心思,也沒多想——五個兄弟呢,齊整整一排,往那一站都氣勢逼人。就這麼直接去了。

    頭幾回都沒事,血氣方剛的大小伙子,對山裡又比別人都熟,聽到官軍來了分頭撒丫子就跑,次次都跑脫了。這得了甜頭就愈加心熱,也不打獵了,專事去偷礦,結果第五回上,撞上了鐵板。

    這一回撞得實在是鮮血淋漓——五個兄弟,死得就剩了孫八一個。

    他家如此,別家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孫八振臂一呼,立時聚集起了一支兩百餘人的哀軍來,乘夜偷襲了一處在大山外圍邊的官家礦場。

    礦場周圍也駐紮著一隊官軍,論建制論裝備樣樣都勝過孫八的雜牌軍,但因做夢也沒想到這些人敢來攻打,教打了個措手不及,除了死傷若干兵士外,還被搶走了許多銀礦,更有一項最慘重的損失:駐守在這處礦場的鎮守太監也讓乘亂打死了。

    打死他的不是孫八的人,而是礦場裡本身的礦工,這些人平時受壓迫久矣,得了個機會洩憤,立刻就燎原起來,有不少礦工直接倒了戈,剩下的一看,情勢已經如此,自己就算沒有反心,留下也別想有好下場了,於是動亂過後,幾乎全部都跟著孫八走了。

    這樁事是在年前出的,離著過年就剩半個月,當時各大衙門基本都封了印,主官不敢趕在這時候撞皇帝的晦氣——擱在當地這算樁大事,但擱在整個萬里江山看,這種程度的亂子實在也算不了什麼,要不是鎮守太監死了,都不一定會上皇帝案頭。

    因此主官把這事壓到了元宵之後才報上去,內閣也沒當回事,按部就班地寫了票擬,呈送進宮,卻讓皇帝得了靈感。

    ——正想著給愛子找個好露臉的差事,這不就是了?

    刷成就無非是文治武功,文治齊王肯定是沒戲了,大臣們排著隊撞死了也不會叫他碰著六部五寺這些部門。那就只剩下了武功,塞外蠻族的賊心從未死過,四大邊關重鎮摩擦不斷,隨便往哪個去都不缺仗打,但這可是最心愛的兒子啊,皇帝哪裡捨得把他送去真格的戰場上去。

    相比之下,這場浙西的民變性價比就高多了,一個獵戶領著五百多連正規兵器都沒摸過的泥腿子鬧民變,正適合齊王去一展風采。

    因此皇帝棄內閣讓附近衛所出兵鎮壓的票擬不顧,當朝另行發了話,命齊王領虎符前去。

    此話一出,朝野嘩然,能在朝堂上立著的都不是傻子,誰看不出皇帝的這點小心思啊?這回不是御史領頭鬧了,而是內閣——藩王觸碰兵權,這太敏感了,國朝發展至今,藩王連自己的府衛都被砍得七七八八了,更別提還想往朝中正規軍伸手。

    鬧到了二月末,浙江來了新奏章,這些時日朝廷沒有拿出主意,當地也沒有坐視,還是派了能調動的官軍去圍剿的,無奈孫八的隊伍雖是烏合之眾,卻勝在有大山這條退路,打不過了就往山裡一鑽,幾百里的深山密林,幾百個人進去就像魚入江河,哪裡還撈得著?

    非但如此,孫八還抽空往山下逃了一圈,挾裹了不少流民,這下好了,人數翻了四倍,變成了兩千多人,又重新進了山,繼續開採銀礦,似乎還分了兵,處州雲和等地皆有這幫反賊的蹤跡。

    齊王派乘勢而起,大肆指責都是阻攔的人誤事,皇帝也乘此良機,直接下了中旨,而這回卻和先前又不同,因反賊依托銀礦,手裡不缺錢,成長勢頭太猛,皇帝不放心讓齊王領別的軍隊去了,直接從五軍營裡調撥出了兩軍來。

    這旨意一下,又是群議紛紛,因為五軍營的職責是內衛京師,外備征戰,但事實上,它多半時候都只在執行第一條,至於外出征戰,通常只發生在皇帝親征的時候。

    尤其是中軍,它的最優先選項是保護皇帝,出征時是皇帝大旗所在之處,根本不可能隨一般大將出戰。

    這時再說什麼都沒用了,內閣倒也有封還聖旨的權力,但這等於是把皇帝的臉撕下來扔在腳底下踩,乃是終極大招,輕易使用不得。

    軍令如山,旨意下來的當天,五軍營就全軍封禁了,周連營不能外出也送不出消息,好在永寧侯府有自己的渠道,第一時間得到了這個消息,只是除了擔心之外,也做不了什麼別的了。

    正院裡一片愁雲慘霧,秦氏快哭抽過去了:「五個軍,五個軍呢,嗚嗚——怎麼就偏偏抽到了四爺在的後軍,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們孤兒寡母的可怎麼活哪,嗚嗚……」

    霜娘心情也很沉重,難得贊同一回秦氏,在旁邊默默想:是啊,怎麼就這麼寸,偏把周家兒郎在的兩支軍隊派出去了,中獎也不是這麼中的。

    周連政坐在安氏下首出言安慰這一屋的女眷們:「也不必過分憂心,這一去雖要吃些辛苦,性命定然是無礙的,若是危險至此,皇上也不放心讓齊王去啊。」

    這話有些效用,但效用不大,再不危險也是去打仗,不是去郊遊的,作為親人哪能不擔憂?

    大概是怕拖下來夜長夢多,齊王隔沒兩天就領軍上路了,時間太緊,馬匹糧草等都沒來得及備足,都是後續再追上去補充的。

    秦氏知道後哭得更慘了,不過她很快找到了寄托精神的方法,在院裡悶了七八天後,就以十足的精力投入了求神拜佛的事業裡。

    她不光自己很積極地往寺廟跑,還不計前嫌來約著霜娘去,大概是覺得有個一樣倒霉的妯娌陪著,那份鬱悶能分擔掉一些。

    霜娘跟著去了兩回,後面秦氏再來約她,她就推了,一則她畢竟沒那個信仰,去無非是求個心理安慰,意思到了也就夠了;二則大約是春天到了,她犯了春困,總是懶懶的,雖然心裡憂慮,卻是一點不耽誤睡眠,總處在一種睜不開眼的狀態,實在沒精神坐上兩三個時辰的車,再去又是燒香又是磕頭的。

    秦氏拉不動她,也不放棄,一個人照去,再過一陣,霜娘赫然發現連府裡都開始見著尼姑道姑之類人的身影了。

    霜娘抑制著在外面打哈欠的衝動想:秦氏這得砸多少錢哪。

    結果過了幾天,疊翠來告訴她說,那些出家人不是秦氏招來的,而是蘇姨娘,為這事,蘇姨娘又被禁了足,尼姑道姑也全被攆出去了。

    霜娘睡眼朦朧地問:「怎麼?蘇姨娘也有什麼親眷跟著齊王出征了?」

    「哪裡呀,是為了七姑娘。」疊翠笑道,「七姑娘的病一直沒有大夫能治,蘇姨娘病急亂投醫,才跟這些人瓜葛上了。她怕七姑娘出事,不敢離了七姑娘,就把這些人招來了府裡,這幾天那邊院子燒香燒得跟著了火似的,要我說,蘇姨娘也是急昏頭了,明知道太太不喜歡那些人進府裡亂竄,還這麼大意,這不,沒兩天功夫就栽了。」

    「……哦。」霜娘坐在炕上,頭一點一點的,眼瞧著身子歪倒,又要睡過去了。

    「奶奶,奶奶?」疊翠叫了兩聲,見她都沒反應,只得歎了一口氣。

    她去打聽那些消息來,本是覺得霜娘睡多了不好,特意要給她解悶的,結果話還沒說齊,人又睡過去了。

    無奈地把炕桌撤了,扶著霜娘躺平,往她腦袋下塞了個迎枕,又去床上抱了床被子來,給她蓋上。

    這麼多動作之下,霜娘沒有一點反應,睡得噴香。

    疊翠搖搖頭,掀簾子出去找金盞,她覺得這樣下去不行,雖然主子看著沒有任何不適,但成天睡成這樣,她真的放不下心,萬一要有個什麼她們發現晚了,可吃不了兜著走,還是去請個大夫來看看的好。

    卻是巧,她出去一圈沒找著人,問小丫頭說是往正院去了。她有點心焦地等著,等了兩刻功夫等回了人,金盞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身後還跟著個太醫,正是常來往侯府的那位。

    太醫進了門,霜娘這可不能睡了,硬被金盞弄醒了過來,撐著收拾好,伸出手來讓把脈。

    疊翠在一旁,悄拉了金盞笑道:「姐姐想到我前頭去了,我正要去和姐姐商量,想去太太那裡說,請個大夫來給奶奶看看呢,現在這來的是太醫,就更好了。」

    金盞卻罕見地做了個苦著臉的表情:「別提了,沒什麼前頭,我們都想得太后頭了。」

    疊翠不解:「啊?」

    「還啊呢,我問你,奶奶上個月月事沒來,你可留心了?」

    疊翠:「……啊!」

    她就要認錯,金盞忙擺手:「行了不怪你,我都沒留神,事太多,六爺去平亂,四奶奶成天來拉奶奶去燒香,攪合到一起去了,奶奶自己也沒想起。我去小廚房裡見著我娘,無意提了兩句,我娘問起,我才想起來,趕著去請了大夫。」

    說起來,迎暉院裡一院子都是未嫁丫頭,難免經驗不足。這要是有個嬤嬤坐鎮,就算不管霜娘行沒行經,單看她的狀態也看出跡象來了。

    疊翠這下激動非常,一下子綻開滿臉笑來,就要說話,金盞拍她一下,叫她閉嘴:「太醫看診呢,別吵嚷了。」

    霜娘先只顧犯困,待聽著兩個丫頭嘀咕,終於把瞌睡嘀咕跑了,坐直了點,睜圓了眼來回看丫頭和太醫。

    沒叫她久等,很快太醫收了手,同金盞外面去說話,霜娘豎起耳朵聽著,大概是問她上回的行經時間,金盞說了。

    太醫隨後便說了句話,金盞飛一般掀簾衝進來,笑開了花地重複給她聽:「奶奶,太醫說奶奶已經有一個半月的身孕了!」

    霜娘有點呆:「哦,我聽到啦。」

 

☆、第123

 

霜娘的孕事一下改換了永寧侯府的氣氛。

    府裡並不缺下一代的小輩,梅氏去年底還剛生了一個哥兒,但霜娘這個卻又不同,周連營是走過從死到生那一遭數兒的,如今人又在外征戰,不管是在周侯爺心裡,還是在安氏心裡,他的子嗣之重要性,比之長房長孫都不差。

    於是,在霜娘本人對此還沒什麼真實感的時候,她已經一點折扣不打地享受上了孕婦待遇。本來因她院裡沒出過什麼亂子,安氏沒插手過她這裡的人事,這時卻不放心,把以金盞為首的大小丫頭們全提溜去親自過目了一圈,小丫頭們還罷,不過告誡了幾句,七個大丫頭卻是挨個都問了話,這一問,就把芳翠給問出了局。

    要說芳翠其實有點冤,打半梔盯上她起,她基本連正房的門檻都進不去了,自然也做不了什麼壞事——問題正出在了這裡,她近不得霜娘的身,伺候不到她,也就不清楚霜娘的情況了,安氏問她問題,自然是圍繞著霜娘問的,看她可有用心服侍主子,她一個都答不上來,可不就把「懈怠」兩字寫在了臉上?既然一問三不知,那留這個白吃飯的何用,安氏掌管一府內務,哪有空跟個二等丫頭廢話,直接就叫她家人來領出去了。

    至於半梔,她專心盯著芳翠,也沒怎麼隨侍霜娘,但是她跟春雨住一間房,春雨話不多,然而疊翠卻好熱鬧,又愛串門,同是一等梯隊,或是閒聊或是商量個什麼事務,沒有背著半梔的道理,所以她捎帶著也聽了些,就在安氏面前過了關。

    安氏攆了芳翠,另給指了個姓吳的嬤嬤來,怕霜娘多想,還特意來解釋了兩句。

    在霜娘的規劃裡,芳翠是一定不能留的,只是因安氏掌家,她不好去說,才一直拖著,不過她已有了腹案,只要再過一陣,大房的小哥兒大了些,梅氏脫身重新接理家務,就能不顯山露水地把芳翠弄走了——哪知世事難料,還不等她出手,安氏先替她了了心願呢?

    她當然一點意見也沒有,嗯嗯地應了,安氏見此還以為她乖巧,心下滿意,又和她說:「丫頭先不急補上,如今你情況不同,湊合不得,我看你這裡暫時倒還夠使,寧可先缺著,不能挑個淘氣的來。倒是懂孕事的嬤嬤,現在一定要備上一個了,吳來家的是我身邊的老人,這幾個月就讓她在你身邊服侍著,順便也教一教你的丫頭,等到下回時,就可以從容了。」

    霜娘這回還沒真實感呢,安氏已經展望到下回去了,真是盼孫心切到十分了,霜娘心裡嘀咕,略有鴨梨,但面上自然不會去潑婆婆的冷水,一概都只管應了。

    送走了難得容光煥發的安氏,她就要叫金盞收拾個屋子出來,再備上鋪蓋用具等物,好讓吳嬤嬤安身,話剛起了個頭,金盞柔聲細語又滿面春風地道:「奶奶,您不是困嗎?奶奶放心歇息吧,這些都有我呢,吳嬤嬤和我娘是老相識了,也是我的長輩,我包管把嬤嬤安置得妥妥當當的。」

    她說著給疊翠使了個眼色,疊翠立刻慇勤地上來,扶霜娘上床,手腳輕快地替她脫了鞋,蓋了被,放了帳。

    霜娘:「……」她剛從床上爬起來沒多久,其實還沒那麼快困啦,但腦袋一沾著枕頭,眼皮不由就沉重下來,很快跟著粘一起去了。

    霜娘這個多眠的孕狀,直到時令進了五月裡,榴花初放時,才終於緩解了。

    這個緩解說起來挺突然的,就莫名有那麼一天,她不再犯困了,一下就恢復成了正常作息,好像之前那些睡不醒的時候都是大夢一場似的。

    「呀,都開花了。」

    霜娘扶著廊柱,直著腰板看擺在階下的兩大盆石榴盆景,蜿蜒的軀幹,翠綠的枝葉,紅艷艷的花朵兒,極應季節。

    這是安氏讓送來的,取個多籽的好意頭,本想直接移栽棵石榴樹來,考慮到霜娘成日好眠,怕吵著她,又怕在她有孕時動土撞克上什麼,所以才罷了,略有不足地改成了盆景。

    霜娘看看花,摸摸肚子——才三個月,還摸不出什麼來,不過她摸得情真意切,柔情滿懷,打她的渴睡症好了起,這是她最常做的動作了。

    「不知道是個男寶寶還是女寶寶。」

    「一定是個哥兒。」疊翠正給盆景修形呢,聽到她的自語,立刻仰頭道,「懷哥兒就是累人,才把奶奶累得成日睏倦。」

    「哥兒好,姐兒也好。」吳嬤嬤從旁笑著過來,緩聲道,「譬如這石榴,只要開了花,還怕結不了果?無非是個先後次序,都是一般的好。」

    疊翠吐舌頭:「嬤嬤說得對,是我沒想透。奶奶還這麼年輕,一點也不著急,不管是哥兒還是姐兒,都是一般的大喜事。」

    霜娘笑瞇瞇地聽著,沒有說話,只是又摸了摸肚子。她們雖然說著是一般好,可終究男丁的次序是排在前面的,只有霜娘自己,才是真正一點也不在乎性別,她自語那一句,只是純粹好奇而已。

    肚子裡這個孩子對她的重要性勝過一切,其意義不只是她的後代,是她愛情的結晶,更是她在這世上的第一個骨血至親,同她命脈相連,有了他(她),她從此才不再是錯亂時空裡的一片浮萍。

    **

    糊里糊塗地睡過前三個月後,霜娘這胎就算是坐穩了,但她的孕婦症狀卻沒消停,又改換上了新的毛病——吃。

    一天八頓。

    霜娘起先沒留神,她這麼個身子,不可能餓著她,她餓了就說,說了就有吃的來,小廚房裡早就專給她撥了一個灶,旁的都不管,只管應奉她。

    這麼好幾天下來,她發覺自己好像整天下來只干了吃這一件事——這是真真的,她先前在醒著的間隙裡還想一想周連營呢,想他走到哪裡了,碰上亂民了沒有,平亂順利不順利,齊王有沒有給他小鞋穿,他什麼時候能回來,要見著她肯定嚇一大跳,有的沒的一大堆,有時擔憂有時笑,往往想著想著就睡過去了。

    可如今,她腦子裡幾乎只剩下吃了,腸胃好像變成了個無底洞,東西吃下去不多久就變沒了,她覺得不對之後一回想一算計,立時把自己嚇了一跳。

    這麼吃下去怎麼得了?這時候又沒剖腹產,她要把自己吃成了球,那生產時可坑死人了。

    她就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就算現在是一人吃兩人補,她也不該吃出比以前兩倍還多的份量來。然而想法是容易的,實行是殘酷的,沒別的——她餓呀!

    抓心撓肝地餓。

    沒法兒,她只好向專業人士請教。

    吳嬤嬤就專為服侍她的身孕來的,對她的狀態自然瞭如指掌。霜娘起初開始節食時,吳嬤嬤是贊成的,她也覺得這位主兒吃得太多了,應當適當控制一點,難得霜娘自覺,沒等她開口,自己先忍上了,她也就沒多話。

    不想沒過兩天就破了功。對這狀況,吳嬤嬤也沒好招,女子懷孕時什麼稀奇古怪的症狀都有,霜娘這先睡後吃,說起來還真算尋常了,但尋常,不表示不麻煩。

    眼看霜娘不過少吃兩頓,從八頓減成了六頓,整個人就呈現出一種走路發飄的態勢來了,吳嬤嬤哪還敢有什麼讓她節食的念頭?不節食將來可能會有麻煩,可節了食,她現在就肯定撐不住了,就算大人能餓,肚子裡的小主子也餓不得啊!

    但吳嬤嬤也不是就此聽之任之了,她是最清楚安氏有多看重這個即將到來的孫輩的,不敢馬虎,努力了一番不湊效,就回正院去回報了,隔天太醫就再上了門。

    看診的結果是:一切正常,大小均安——不過不是一個小的,是兩個。

    此話一出,迎暉院沸騰得開了鍋。

    以喜怒最形於色的疊翠為首,快歡喜暈過去了:「天哪,奶奶,奶奶太本事了!」

    就是多子多福的大奶奶,也沒一胎雙生啊!不,不只大奶奶,整個府裡都沒有過,她們奶奶這可是頭一份兒!

    霜娘本來也十分開心的,叫她喜極之下不倫不類的一吹捧,喜悅之外又多出了兩分哭笑不得:咳,這個,本事的可能不一定是她……

    因為她隨後就想到了,賀家有沒有雙胞基因她不太清楚,但是她確定安氏的娘家靖國公府有,這遺傳顯然應該來自父系血脈。

    她的謙虛沒什麼要緊,不管來自哪裡,雙胞懷在她的肚子裡,這就是她的本事,不光她的丫頭們這麼看,滿府裡都是這麼認為。

    這些不是霜娘刻意探聽的,而是院裡丫頭們說話時總會帶出來一句半句,霜娘聽過就罷,她的當務之急還是餓,人餓肚子的時候真的想不了別的。好在太醫說了,這是因為兩個寶寶都開始發力,在爭奪母體營養了,這時候多吃一些無妨,若是過三個月後還是這樣,那時再考慮控制一點不遲。

    有了這個話,霜娘專心地重新過上了一天八頓的日子。

 

☆、第124

 

話分兩頭,再說齊王那一邊,他從京裡帶出去的人馬會齊了當地衛所一共足有上萬人,五倍於亂民,又是正規軍,照理這勝負該毫無懸念,然而戰場瞬息萬變,齊王打京裡出發的時候孫八是兩千多人,等他趕到了浙地,孫八已經又翻了番,變成了大約四千人。 首發哦親

    兩千也好,四千也罷,人數在增多,烏合之眾的本質沒大變,要是在平原上兩軍對壘,齊王仍是穩操勝券,但這是理想式的紙上談兵。在實際上,齊王打從到了浙地後,只幹了一件事——尋人。

    孫八部戰力不行,但腦子是不傻的,打聽到了王師前來,直接全員縮回山裡去了,這仙霞嶺要是一座山還好,還有最後一招放火燒山的絕戶計可使,然而它是一大片連綿的山脈,且不說能不能把孫八燒出來,就算能,這波及面也太廣了,沒人敢下這個決心。

    只能不斷地派斥候進去,孫八又狡猾,不停地隨時遷移,真是從春尋到夏,又從夏快尋到了秋,期間有過幾次狹路相逢,但都是小隊人馬的遭遇戰,勝敗都無礙大局,直到重陽前夕,才終於順著孫八部派出來的一隊採買小隊,摸到了他當前的主力所在。

    這時候就又要說一說戰場的多變了,以皇帝給愛子的配置,齊王麾下的軍隊很順利地就打敗了孫八的雜牌軍,殺的殺,俘虜的俘虜,幾乎是場一面倒的大勝——意外出在了齊王本人那邊。

    當時大部分兵士都進山圍剿亂民去了,只有齊王和中軍守在山腳下,前文有敘,中軍即使出京,一般也是不出戰的,其職責只為保護主帥的安全,除非是主帥本人衝鋒上陣,中軍才會擁上。

    但齊王太著急了,憋著氣尋了這麼久,終於抓到了對手,要是萬一錯過,再尋個半年怎麼得了?他便命中軍也一併進山去圍剿,提督本不敢奉命,但齊王是主帥,他堅持如此,提督抗不過軍令,又想了想,覺得這非大戰,應當不至於有事,就分了兵,命周連營領了一半人去,自己則領著另一半人繼續守護齊王。

    意外就在之後發生,孫八這些時候除了逃亡躲藏之外,並沒閒著,他把山裡的各路山賊都給整合吸納了,而這個情況齊王部是不太清楚的,以為圍住的就是孫八全部人馬了,結果讓後加入的這一部分人逃了出來,殺向了山下。

    再然後,周連平立功了。

    他給齊王擋了一刀。

    ——解釋下,周連平會呆在山下,是因為他隨大軍出發不多久,就傍上了齊王,被從後軍調到了中軍,專為齊王傳令。這本是周連營和韓飛這兩個坐營官的職責,但齊王卻把他們都閒置不用,另行委派了人。

    此事剛在軍中上層傳開時,周連平很為人側目了一陣,因為他這行為等於是背叛家族。

    周連營為此去找他談了一次,但周連平理直氣壯得很:「中軍不用上戰場,我只是為了保命好嗎?至於王爺要用我,那不是我能控制的,誰讓王爺不喜歡你們,找我說有什麼用。」

    說罷大搖大擺地走了,氣得躲在旁邊的韓飛差點跳出來揍他一頓,和周連營抱怨道:「你家怎麼會養出這種蠢豬兄弟?齊王用他是要離間你們,他還以為齊王真看重他啊!」

    想想又安慰了兩句:「算了,和蠢貨沒什麼好計較的,你也別生氣了,他得意不了多久,等回了京,你爹肯定打斷他的腿。」

    周連營沒生氣,他只是若有所思——齊王不用他很正常,他身上的太子死忠烙印太重了,齊王只要沒傻,就不會相信他由他接近,但周連平好像可以?

    誠如韓飛所說,他這個兄長就沒什麼智商可言,但智商低未必全然是壞事,傻子說的話,也許沒多大說服力,但在可信度上,卻要勝過聰明人。

    有了這個預想,周連營就不再多管了,安然靠邊站,任由周連平倒向了齊王那邊,幾個月下來,在齊王的有意引導,周連平的緊密配合下,兩人堪稱是打得火熱。

    不過再火熱,以周連平的惜命,讓他給齊王擋刀他是決計不肯幹的,這純粹是趕巧了,當時敵蹤忽現,混亂一片,周連平都不知怎麼挨的那一刀,當時就眼一翻,嚇暈過去了。

    等他醒來,才知道了他當時正好攔在齊王前面,立了這一功。

    這時候周連平還是很靈光的,順手推舟地認下了,還一心想著要去幼弟面前炫耀炫耀,當初幼弟挨頓廷杖就聲名鵲起,他這可是擋了刀啊,怎麼也該勝過他了吧?

    結果等到周連營回來,整個營地都歡呼起來,因為他也趕了巧,他是後來聽令進山的,正好堵上了因熟悉地形而逃竄出來的孫八及幾個心腹,都沒怎麼交鋒,直接一窩端,全綁下了山。

    周連平很是悻悻了一陣——怎麼有這麼討厭的兄弟,一下又把他的光芒蓋過去了,最可氣的是他根本就沒出什麼力,純是走了大運了。

    **

    總的來說,這次平亂還是很成功的,耗費了半年多之後,軍隊終於帶著俘虜的幾個亂民頭目,踏上了歸程。

    返回京城後,各項交接事宜等不需贅述,趕在小雪這一天,周氏兄弟終於完了差事,得了假,進了家門。

    周連平手臂上挨的那一刀已經好了,他一路上都是以功臣自居的,十分自命不凡,此刻見著永寧侯府的牌匾,才如澆了一盆涼水,一下整個人都涼了下來。

    「你、你不許跟父親胡說。」他湊近了弟弟,色厲內荏地威脅。

    周連營平靜地看他一眼:「我不說。但回來以後,你要好好當差,別再跟齊王走得太近了,太子在儲位的時間越長,地位就越穩,齊王沒有希望的。」

    周連平不悅,道:「還輪不到你教訓我。」怕他告狀,不情願地補了一句,「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他說是這麼說,但心裡可大不以為然,打從擋刀之後,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跟齊王混了,他在齊王這裡是有功之臣,在太子那裡屁都不是,他憑什麼盼著太子登基啊?又沒他的好處。至於說齊王沒希望,他更不認同,滿朝都知道皇帝偏心齊王,怎見得齊王就沒機會了?

    他的口不應心,周連營自然全看出來了,也不多話,一路隨著到了外書房,周侯爺見兩個兒子都平安歸來,十分高興,略問了兩句之後,見兩人都風塵僕僕,就打發他們先回去沐浴洗塵。

    再往內院見安氏,安氏卻出門應酬,並不在家,兄弟倆便分了手,各回各家。

    周連營這時也不去想周連平的事情了,心中湧現的皆是激越期待,腳步飛快地往迎暉院走。

    他回京的消息霜娘這裡是知道的,但他幾時能回府卻不知道,應門的丫頭忽然見著他,喜出望外,行了禮就要轉身跑進去,周連營攔了她,不叫她去通報,自己放輕了腳步往裡走,想要給霜娘一個驚喜,結果兩步邁上台階,一掀簾櫳,同裡面的人目光對上,被嚇了一大跳的人變成了他。

    屋裡燒著地龍,暖意融融,東西次間的簾子都扣起來,礙事的桌椅擺設都被移去角落,空出了一條無阻通道,霜娘挺著八個多月的大肚子,由金盞攙扶著,正來來回回地走動。

    她這鍛煉原本是在院子裡進行的,入冬後轉到了室內,雖然活動範圍大受拘束,但以她現在的狀況可萬萬受不得寒,拘束也只好拘束著了。

    周連營掀簾的那一剎那,她正問金盞呢:「夠一千步了沒有?我腰酸得很,不走了,扶我坐一坐——啊。」

    寒風打著卷兒襲進來,屋裡屋外的兩人都好似中了定身法,還是金盞打了個寒顫,先回了神,趕忙道:「六爺快進來,把簾子放下罷,別凍著了奶奶。」

    霜娘身上只穿了居家長襖,周連營忙放了手,簾櫳刷一下落下,他對著上面的織錦圖案發了下呆,才意識到他把自己關外面了,忙又重新掀起,這回小心翼翼地只掀了條縫,而後側身擠了進去。

    因他這罕見的犯傻表現,直到坐下時,霜娘還忍不住樂,捧著肚子笑瞇瞇地看他。

    周連營還在震驚當中,從進了屋目光就定在霜娘的大肚子上了,沒有片刻移開,金盞給他捧了茶來,他全憑下意識接了,剛送到嘴邊,驚見霜娘白皙的手掌下有什麼動了一下,動靜還不小,十分清晰可見。

    他霍地站起來,半杯茶澆到了手上,往下直滴落到靴子和地毯上,他全無所覺,凝神緊張地道:「怎麼回事?太醫呢?我去叫太醫來!」

    握著半杯殘茶抬腳就要出去。

 

☆、第125

 

霜娘強忍著澎湃的笑意——負擔太重,她不能大笑,把周連營扯了回來,因為一邊要忍笑,一邊要說話,很是花了點時間,才跟他解釋了明白了什麼叫做「胎動」。

    又問他:「你從前面一路過來,沒人告訴你嗎?」

    「我只見了父親,父親忘了說與我。」

    鬧了這一遭小笑話,周連營終於閃回神來了,他在外面平亂了半年多,初進家門,又未洗塵,身上多少還帶了些鋒銳蕭殺的氣勢,但他現在再坐回去時,整個人的氣場煥然一變,望著霜娘時眼角眉梢都洋溢笑意,那笑容且多得有點盛不住了,直往外冒喜氣——呃,要說傻氣也行。

    「我摸一摸可以嗎?」他的目光又回到霜娘的肚子上去了,十分專注,喜悅裡又還摻點敬畏,因為他覺得霜娘的肚子實在有點太大了,他印象裡大嫂幾回有孕好像都沒這麼大過。

    金盞本來取了雙軟履正要來給他把濕了的靴子換上,聽了這話,忍不住偷笑一聲,也不進來了,直接回身出去吩咐人備熱水去了。

    「當然可以。」霜娘大方地道,見他的手掌伸過來,卻虛虛懸在她腹部上方不敢落下,她笑著把他的手按下來,「擔心什麼呀,摸不壞的。」

    「……」周連營沒說話,掌心初隔著衣料碰觸到她高聳腹部的時候,週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一瞬,而後又以那隻手掌為中心,飛快地整個鬆弛了下來。

    「什麼時候會再動?」他期待地問。

    霜娘:「這我說不準,看他們的心情吧,不過現在月份大了,他們活潑許多,一天總有好些次的。」

    「他——」周連營復又僵住,「們?」

    「哎,沒來得及和你說呢,我肚子裡有兩個寶寶,上個月太醫來把脈說應該是龍鳳胎,不過他沒有十分把握,說以前偶爾也有過脈相顯示和出生的胎兒性別相反的情況發生,雙胎的變數又更大一些。」

    霜娘說著,捏捏他的手指,「我覺得,只要寶寶健康,男女都無所謂,對不?」

    周連營怎可能說個「不」字?在他的預計裡,沒想到這麼快就能有子嗣,畢竟他在家的時間真不多,所以這於他實在是天降驚喜,更別說現在還變成了雙份的。

    「都好,都好。」他滿口道。

    便在此時,他感覺掌下一動,似有一隻小腳踢了踢他。

    他一下綻開滿臉笑意,眼睛都彎成了月牙:「動了!」

    霜娘當然也感覺到了,溫柔地摸摸肚子:「嗯,跟你打招呼了。」

    周連營俯身貼上來:「我——」他要說什麼,話出口又頓住,想了想,鄭重地改換了詞,對著手掌下的兩個小生命道,「爹回來了。」

    **

    周連營這回的假期長一點,除了往東宮走了一趟之外,別處他哪也沒去,就呆在家裡,守著嬌妻同即將到來的愛子愛女,頗有萬事皆足別無他求的心態。

    相比之下,周連平就不那麼愉快了,周連營是沒告他的狀,但他在軍中行止落了無數人的眼,周侯爺陸續聽到,氣得半死,回來揪出了兒子就要行家法,結果事有湊巧,剛打了一板子,來自宮中的封賞到了。

    這是專給周連平的,賞他救了齊王。

    ——這倒霉兒子,要不多事,由齊王死了大事就定了!

    周侯爺更加生氣,送東西的太監一走,又把板子揮起來了,周連平原以為能逃過一劫,沒想到他爹揍他的心這麼堅決,這下迫不得已,只好把自己這「功勞」的內情給招了。

    周侯爺考慮了一下這個兒子的德行,確實不大可能為護主而奮不顧身,這才氣平了些,但仍是狠狠罵了他一頓,又禁了他的足,有他的狐朋狗友來找,都叫門房上回說他病了。

    不過這回的禁足時間持續不了多久,因為周連平是有職差的人,假期一結束,他就要返回營裡去了。

    周連平走的是連滾帶爬,飛快跑了——家裡太危險了,他總覺得周侯爺隨時有可能操起板子給他一頓。

    周連營走的則是一步三回頭,這時霜娘離生產還有一個月左右,他再拖也拖不到那時候,只能再三叮囑了望山,一聽到裡頭有發動的消息,立刻飛馬去報他。時近年根,不會有什麼要緊的事,無非是值守而已,他肯定能請到假脫身回來。

    回去營裡果然無事,連操練都稀鬆了,唯一一件就是接了來自朝廷的正式封賞,周連平有救主之功,周連營擒住了魁首,兩人都各升了一級,周連營的職位還是坐營官,但從虛職變成了實職——這個職位的活動性比較大,他原來的職司主要是替主將傳令發訊,離上官近,易於表現,但並不實際掌管領兵事宜,通俗點說,就是手底下沒人。

    他入軍以來和中軍提督相處良好,提督那時令他帶隊上山,原也有給他機會的意思,他運氣好,一去就抓到了孫八,畢了全功,遮掩了些中軍保護齊王不力險些致他受傷的過錯——雖然是齊王自己指揮不當,但假如他真受了傷,震怒的皇帝是不會管這枝節的,怒火只會衝著中軍來。因此提督十分高興,折子上替他報了功不說,軍裡也分了人馬給他。

    閒言少敘,時光很快飛逝到了臘月,算著產期將至,周連營心裡焦躁,每天都要往營區門前去走好幾回,終於有天等來了望山。

    他飛奔去請了假,出營上馬,一路狂奔,向城裡而去。

    **

    霜娘是半夜裡發動的,好在產房等早已備好,她是雙胎,安氏尤其重視,提前半個月就把兩個經驗老到的穩婆直接請來讓住在了府裡,迎暉院裡除了初始的一陣兵荒馬亂外,很快進入了狀態。安氏那裡接到了信,打著燈籠親自漏夜趕來,有她坐鎮,院子裡的人心又定了些。

    但安氏本人心下卻是十分不寧,因她母族那裡是有過慘痛先例的,要不是安老太太當年生她一雙弟妹時出了差錯,靖國公府如何能落到庶支手裡?雖然太醫再三跟她保證過霜娘的懷相不錯,然而她很清楚,女子生產就是道鬼門關,懷相再好也不能保證生產時就一定順利。

    乾等到了天亮,產房那裡傳來的動靜漸大,金櫻著人去領了早膳來,安氏此時心裡油煎也似,連口水都喝不下去,哪還有心情用飯?

    看也不看擺開的膳食,指示金櫻:「你再去問問,看怎麼樣了。」

    金櫻已去過好幾次了,答應一聲,忙又去了,她這回回來得極快,幾乎是一跤拌進來的:「太太,生生了——!」

    不用她通知,簾櫳一掀,安氏已經聽見脆亮的嬰兒哭聲了,霜娘是頭胎,她沒想到能這麼快,立時喜動顏色,站起來就往外去,一頭進了產房。

    先出來的是位千金,紅通通的小身子洗了澡擦過後包進了早已備好的襁褓裡,緊閉著眼睛猶在哇哇大哭,安氏接到手裡就捨不得放下了,一邊眉開眼笑地抱著她哄,一邊目光轉到床榻時表情又緊張起來,那裡可還有一個呢——

    「奶奶用力,快出來了,再加把勁,加把勁就成——」

    「好了好了,看見頭了,奶奶跟著我的聲音來,用力,用力——」

    屋裡地龍燒得暖和,兩個穩婆滿頭大汗,輪番鼓勁,霜娘開頭熬得辛苦,神志都快飄走了,這會兒先出來的女兒在旁邊哇哇地哭著,把她的神志又拉了回來,她心裡陡然又生出了一股力氣,隨著穩婆給她的節奏使勁,不知過上多久,似乎沒多大功夫,她只覺得整個人忽然輕鬆了一下——

    「出來了,出來了!」

    「是個哥兒!」

    穩婆們大喜過望,雖然看這府裡太太的態度,對姐兒也是十分疼愛,但於她們來說,到底不如男丁圓滿,別的管不著,討喜錢時總是更好伸手不是。

    當下一邊忙活著給產婦善後,一邊好話如潮水般往外直砸,又說奶奶福氣好,再沒見過雙胎生產這麼順的,又說一雙嬰兒生得健壯可愛。

    後出來的這個可能是比姐姐憋的時間長了點,不大滿意,穩婆的手還沒拍上他的小屁股,他就嗚嗚哇哇地哭開了,嗓門比著姐姐更為響亮,正好給穩婆們的話捧了場,顯示著他的確實健壯。

    安氏抱了孫女又抱孫子,一個懷抱簡直忙不過來,歡喜得再沒別的話,只是連聲說「賞」。

    這賞不只是賞穩婆,連著一個院子裡的丫頭們都得著了,裡裡外外,一片歡聲笑語。

    霜娘拼著最後的一點力氣,要過孩子們來看了一眼,頭一歪,就在這嘈雜喜氣裡安心地睡過去了。

    **

    霜娘半夜發動,本來就沒睡足,再費上許久力氣,這一覺睡得是天昏地暗,等醒來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被移回了臥房。

    室內昏暗而安靜,空落落的肚子第一時間提醒了她,她忙啞著嗓子出聲叫道:「金盞,孩子呢?抱來我看看——有什麼吃的,再拿點來。」

    她補那後一句乃是因前一句話的功夫,她感覺到了肚子的空落不只是因為卸了貨,同時也是餓的。

    金盞在外間應了聲,掀簾進來,一個高高的身影跟在她後面,等金盞點起燈,那身影過來床邊,霜娘才驚訝地發現是周連營。

    他懷裡抱著個大紅襁褓,湊過來,小心地把胳膊放低了到她枕畔,滿面笑意,道:「你看。」

    霜娘側頭,見襁褓裡的寶寶被包裹得齊齊整整,只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來,膚色比剛出生時淡了一點,但仍是紅通通的,兩個眼睛像兩個小破折號,緊緊閉著。

    嬰兒剛出生幾天都是閉著眼睛的,霜娘分不出他這是睡著了還是醒著,盯著看了一會,見他基本不動,只有小小的嘴巴蠕動過一下,才聲音輕輕地道:「他睡著了嗎?」

    周連營道:「嗯,乖得很,吃飽了馬上就睡了。」

    霜娘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撥弄了一下襁褓,知道是雙胎後,準備的這些物件上就格外都做了記號,她見到側邊上繡的一個小小「壹」字,抿唇笑了:「這是茉姐兒。」

    這個名字是霜娘想出來的,但直到周連營上回回家時才最終定下,因為霜娘想出的太多了,她不過懷了兩個,名字卻想了有百八十個,自己又拿不定主意,看哪個都好,直到能做主的人回來了,才忙忙求助了他。

    不過這只是小名,大名還沒定,一來大名不著急,拖一拖無妨,二來霜娘也是特意沒想,她孕程的大半周連營都在外地,基本沒插上手,現在把名字留給他起,好讓他對孩子盡一盡心,更把孩子放在心上些,這是霜娘的一點小心思,不足為外人道也。

    「還有寧哥兒呢?」

    周連營笑道,「那小子胃口大,還在那邊餵著,吃好了再抱過來。」

    霜娘點點頭:「嗯。」

    兩人說著話,金盞端了碗熱氣騰騰的鮮肉小餛飩進來了,這就早包好了備上的,滾湯裡一下就得,又快,吃起來也比麵條之類的方便。

    霜娘把一碗吃得乾乾淨淨,然後倦意就又上來了,她畢竟剛生產完,體力消耗太大。

    這時候寧哥兒也已經抱過來,霜娘勉力撐著眼皮,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眼都睜不開了,還捨不得睡。

    周連營替她把被子往上掖了掖:「困了就睡吧,孩子們就放這裡陪著你。」

    「算了,還是抱走吧,兩個呢,我睡著了壓著他們就糟了。」霜娘說著,眼睛還是盯著沒有移開。

    周連營柔聲道:「不怕,我不睏,在這裡看著,等你睡著了,我再把孩子抱走。」

    「……好。」

    有了這個保證,霜娘閉上眼,心滿意足地再度進入了夢鄉。

 

☆、第126

 

新生兒的洗三滿月都辦得極盛大,中間又連著新年,賓客盈門的熱鬧勁直到二月裡才消下去。

    作為絕對主角,茉姐兒和寧哥兒這對小姐弟倆隔不幾天就要被抱出去會一會客,雙胞就不多見了,還是龍鳳,上門來的夫人太太們誰都想見一見。兩隻爭氣得很,只要吃飽睡足,基本很少哭鬧,也不認生,兩雙大眼睛烏溜溜地轉著,被逗弄了就笑成彎彎月牙,咧出粉嫩嫩的無齒牙齦,融化了不知多少來客的心。

    作為次要主角的霜娘就閒得多了——事實上就戲份來說她就是個路人甲,因為她還在月子中,除非是如西府和靖國公府那樣的至交親戚,一般人都不會要來見她,至多讓人傳句慰問罷了。

    她被困在床上,哪也去不了,什麼也幹不成,起初緩過來時還雄心壯志地想要自己餵養,侯府這樣人家,依規矩是由乳母來的,不過那時候周連營還在家,隨她要幹什麼都答應,她就突破了金盞的防線,取得了偉大母親的權力。

    但可惜這權力她連一天都沒保留住,因為她的產量根本不夠兩個寶寶吃的,至多只能供應一個,那是給姐姐呢,還是給弟弟?怎麼選都感覺自己是個偏心的娘,只好灰溜溜地把孩子還給了乳母,至於她身上的這點口糧,就只好當做是零嘴,在孩子不那麼餓的時候給他們解解饞了。

    這麼一來,她的日常就單調得無以復加了,但她一點也不無聊,兩個從她身上掉下來的小心肝呢,哪怕是看他們睡覺她都能看半天。

    兩個小團團肩挨著肩,頭靠著頭,褪去了娘胎裡帶出來的紅通通顏色後,如出一轍的雪白軟嫩,不只皮膚,連眉眼都像是從另一隻的臉上複製粘貼來的,像了個九成九。

    差別只在下巴,雖然現在養得一般的圓潤,但還是能看出來,姐姐的要窄一點,有個挺秀氣的小弧度,相比之下,弟弟的在骨相上則要寬一點。

    據說這是官威之相——嗯,是周侯爺說的,霜娘很是拜服,她看自己的孩子那是看哪哪好,打上一百二十分都嫌謙虛,但是要說從一個將將滿月的嬰兒身上看出這個相來,那只能說,侯爺就是侯爺,慧眼識英雄哇。

    月子裡唯一的折磨就是不能洗頭洗澡,在這點上吳嬤嬤和金盞都非常堅持,霜娘熬不住提過兩次都被拒絕。因為她們的態度太堅決了,霜娘只好罷了,當然她妥協的重要原因是周連營已經不在家了,不然叫她頂著這麼個形象在他面前晃悠,那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接受。

    她像個閉關修煉的高手一樣,終於熬到出關後,第一件事就是從頭到腳狠狠把自己洗刷了一遍,足換了四遍水,感覺自己從裡到外都煥然一新了才罷手。

    接下來就是跟著安氏,帶上雙胞胎去靖國公府走一趟,安老太太年近八十了,寒冬對她這個年紀的老人來說已經是道關卡,她好些年沒有在入冬以後出過府門,但這回新添了一對重外孫輩卻是不同,幾個媳婦跪成一排都攔不住,逼得安二太太不得不去把安氏請了來,安氏又再三跟母親保證,雙胞胎一滿月就馬上抱來見才終於按下了老太太。

    終於見了面,安老太太種種喜愛之情不必細表,到晚間都不放人,還直接扣住不許回家了——這一輩的小字輩們並不少,獨有雙胞胎獲此榮寵,安老太太的心思眾人多少也都明白,這顯然是想到當年自己早逝的那一對兒女了,人近耄耋,終於又在自家後輩裡見著了一樣的龍鳳胎,傷情,更移情。

    老人家這點要求,無人違逆,正好同車帶著乳母一道過來的,就在安老太太院裡收拾了一間屋子出來,安氏回了府,霜娘則領著孩子們住下了。

    安二姑娘為此有點泛酸,她定了年底的婚期出嫁,如今正備嫁妝,按例公中是撥五千兩銀子,除此而外,就是指望著長輩們手鬆些貼補了。關於這個她自家的房頭是沒戲,就不說她同她父親娶的繼室很處不來,小後娘不可能幫著她了;就算肯幫,安二姑娘自家知自家事,她父親是個白身,多年就靠公中領月例過日子,她親娘倒留下些嫁妝,然而她親娘只是普通官宦家出身,那點嫁妝怎好給她裝點出公府小姐的派頭?

    種種情由下,安二姑娘只有指望安老太太,然而她過去不懂事,不知道要迎奉,只由著性子來,現在開了竅再想去抱佛腳哪裡來得及。

    努力了幾番都碰得個灰頭土臉,這回見著安老太太把兩個沒成人的糰子當成寶,心下不平,自家裡沒人可派遣,就跑去和嫂子安大奶奶抱怨:「老太太不知想什麼,孩子再可愛,又不是咱們家的人,這麼看重,連大哥哥都靠後了。」

    安大奶奶比她年長著十來歲了,這麼粗淺的挑撥哪有看不出來的?一邊欣賞著自己頭上的一根金燈籠步搖,一邊隨意「嗯」了兩聲。

    安二姑娘得不到有效回應,不甘心又說下去,說安老太太一高興,不知要賞出多少寶貝去,安大爺作為長孫吃虧了云云。

    安大奶奶聽她說完,自然地把話題繞開到別的上去說了一會,就稱有事要忙,和氣地把她送了出去。回來繼續往妝台前一坐,又取了對累絲鑲寶石耳墜帶上,專心地對著銅鏡左右欣賞著——這套首飾是她才從安老太太那裡得的,因她沒口子地誇了雙胞胎幾句,安老太太一高興,當即就讓人尋出來賞了她。

    攻克安老太太的正確方式,安大奶奶很久以前就領會到了,奉承安老太太本人是沒有什麼用的,奉承安氏才是王道,只要她對姑母那一房恭敬,安老太太看她就順眼,手頭就大方。

    安大奶奶有點奇怪的是,安二姑娘自己領會不到就罷了,有她這個做嫂子的在前面示範了好些年了,怎麼安二姑娘還不開竅呢?當然她是沒有明說,可安二姑娘不過是隔房的小姑子而已,又不是她親妹子,難道她還得一字一句地跟她講分明了不成?

    她不懂就不懂罷,人蠢是沒藥醫的,且正如她自己如說,她要是也得著了,安大奶奶這一房豈不就吃虧了?還是由她糊塗著的好。

    不提這段小插曲,霜娘住了兩天之後,安老太太就很捨不得地放人了,孩子太小了,不用別人來勸,她自個也不放心把人久留下來。

    正好逢著周連營休假,飛馬來接,領著媳婦兒女和安老太太送的一個小木匣回家。

    馬蹄聲不疾不徐地敲在路面上。

    有過初次時收的見面禮打底之後,霜娘對於安老太太出手的豪闊是有準備的,但一開木匣,她仍是嚇了一大跳。

    她懷裡正抱著茉姐兒,雙胞胎出靖國公府前都剛餵了次奶,這馬車佈置得再周全也難免要有一點搖晃,茉姐兒被晃了一會,晃吐奶了。霜娘忙把她豎起來,結果顧此失彼,乳汁灑了一串進匣子裡,她一驚,忙把匣子舉高了些,結果茉姐兒不舒服,小手臂胡亂一揮,揮翻了匣子,裡面的銀票飛得到處都是。

    怕凍著了孩子,車簾都拉得嚴嚴密密的,霜娘倒也不怕銀票落到外面去,她只是有點眼暈地望著對面:「這——會不會太多了些?」

    這些銀票她還沒來得及細看,但看這飛舞的勁頭,粗略一算,八成是上萬了。

    周連營抱著寧哥兒,也微微詫異,但片刻之後就鎮靜下來,拿手背蹭了蹭寧哥兒的嫩臉,道:「沒事,收著吧,外祖母的心思我明白,她老人家的私房除了二舅舅那一房會給些,別人都是不想留的。」

    這個想法霜娘也很能理解,一家子隔了肚皮的庶子,安老太太更願意貼補親女很正常。

    回到侯府,見過安氏,奉上木匣。安氏兩天沒見著雙胞胎,想得不行,一見他們回來,滿心滿眼都貼上去了,對木匣看都沒看一眼,只聽說裡面是銀票,就應了一聲,道:「給你們就收著吧,這是老太太給兩個重孫輩的,不用入公帳,更不用給我。」

    於是,兩個牙都沒長一顆的小東西逛一圈就變成家財萬貫的大富翁了。

    安氏留了孩子親熱,霜娘抱著匣子和周連營回院子裡收拾一二,金盞替她解下外面的灰鼠披風時,她突發奇想,和周連營玩笑道:「一個孩子五千兩,這要是做買賣,可再沒有比這更暴利的了。」

    周連營掃一眼金盞,金盞會意地擱下衣服退了出去,霜娘背對著他,還沒察覺有危機,自己把自己逗樂了正笑著,忽然整個人騰空而起。

    她嚇得忙扭頭摟住他的脖子,結巴道:「你、你做什麼?」

    周連營把她放到床上,表情很正經地回答她:「賺錢。」

 

☆、第127

 

皇帝要抬舉齊王的心十分火熱,因開了個不錯的頭,幾個月後陝西又起亂事的時候,就又把齊王派出去了。這回同去的是五軍營的中軍和前軍,皇帝想了個好聽的說法,說是京師駐軍久不經戰事,恐怕懈怠,有此機會,正當輪流跟著齊王出去歷練一二——中軍沒有輪換,因中軍負有保護主將之責,不論兵員裝備都是五軍裡的第一等,這是齊王的保命符,換了皇帝可不放心。

    周連平若還在後軍的話,這回他是不用去的,然而不幸他上回為逃戰去抱了齊王的大腿,被齊王調到中軍來了,那時候得意,萬萬沒想到現世報這麼快:他想跟著齊王混沒錯,可不表示他想一直跟著上戰場啊!中軍不出戰可是要出京,一路吃不好睡不好,馬上顛得昏天暗地,想一想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腿敲斷了好逃過去,比劃了幾回,到底下不了這狠手,只得哭哭啼啼地跟著去了。

    真去了又高興起來,因為齊王很肯抬舉他,又把傳令的差事給他了。周連平十分得意,動輒去弟弟面前顯擺一二——周連營這回手裡有兵,他傳令的對象當然也包括了周連營領的那一隊兵。

    對他話語裡的挑釁,周連營從不生氣,只是一再嚴肅地告誡他:「四哥,你需心裡有數,太子殿下出宮習政,地位日益穩固,儲位是不可能再有變動的。如果你想上進,回京後我可以為你引見殿下,齊王那邊,你還是保持距離的好。」

    他越這麼說,周連平越覺得被弟弟教訓,越是不忿,他不是個能藏心事的人,氣衝上了頭直接對著齊王說出去了,齊王認真聽罷,很是勉勵了他。

    周連平受此鼓勵,找到了向齊王表忠心的好方法,橫豎不費一點勁,周連營再和他說什麼有關於此的話題,他就都轉臉告訴齊王去了,略有遺憾的是這個弟弟過於無趣,翻來覆去地就是和他說太子地位如何如何穩固。

    若干次之後,周連平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向齊王發牢騷道:「我倒有心為王爺打探一些太子那邊私底下的動靜,可我那個弟弟,也不知道他是裝傻還是真傻,老是說那幾句話,都沒點有用的。」

    又胡亂揣測,「要麼,他在太子那裡也不是什麼重要的角色,就是他自以為厲害罷了。」

    ——周連營這種太子心腹中的心腹還不是重要角色?齊王簡直想翻白眼,他一直把周連營閒置著放在身邊圖什麼,難道是為了膈應自己?不就是想著有萬一的可能從他身上尋到突破口麼,為此他放下身段連周連平這個純種草包都拉攏了。

    心裡這麼想,不過齊王是個禮賢下士的人,面上一點沒有流露,還微笑著倒回來安慰了他:「令弟沒有哄你,皇兄行事堂皇,確實沒有什麼私底下的作為。」

    縮在直袖中的手掌卻悄悄握成了拳:他不是裝好人替太子說話,而是太子確實如此,依他的心思,他做夢都想太子搞點小動作,只要太子肯動,他有皇爺撐腰,就能抓著把柄,進而打開局面勢如破竹地把太子拉下馬來。

    可惜太子一點非分的舉動都沒有做過,哪怕如今出了宮,也還是事事依禮而行,人一提起都是讚譽有加,正如周連營所說,太子的地位是一天比一天穩,而他呢,他這麼辛苦地聽了皇爺的話一趟趟往外奔波,最終也不知道能有多大效果……

    **

    小孩子如春日裡生發的草木,見風就長,不知不覺間就從會爬到蹣跚學步,又到跑跳,日昇日落,循常間數年時間一晃而過。

    這幾年周連營在家的時候很少,時不時就隨齊王出征,這麼遼闊的萬里江山,按下葫蘆浮起瓢,大大小小的總有亂子給齊王刷成就。對此,朝臣們從起初的抗拒慢慢變得沉默下來——皇帝願意折騰就折騰吧,反正他不能越過內閣直接下中旨把儲君換了,那就隨他折騰齊王好了,總比折騰太子強。

    這些事身在內院的霜娘都不大清楚了,一則周連營動輒出京幾個月,她沒處打聽;二則雙胞胎牽扯了她太多的精力,她不再有心思關注去複雜的政治面。偶爾出去做客時倒是會聽到齊王的威名,似乎聲勢很大力壓太子,但等到周連營回來,說到相關的一兩句時,他總是氣定神閒的,霜娘也就跟著等閒視之了——至於其中的脈絡細節,咳,良辰苦短,誰會把時間耗在談論齊王和太子的儲位爭奪這種枯燥無味的事情上啊。

    三四年裡侯府內部也發生了一些變化,重要的主要有兩件,一件是五姑娘出嫁,直到她出嫁後,霜娘才知道她為什麼曾來求助,這姑娘有個糊塗姨娘,五姑娘第一個未婚夫死了後,她竟想著要撮合女兒和她娘家親戚家的一個秀才——別說這是個秀才了,就是個進士安氏也不可能同意,這要結了親,以後兩邊的關係怎麼算?

    五姑娘頭腦清楚,知道這一點,她勸不服親娘,又不好說出來,但後來到底沒有瞞過安氏,把她姨娘禁足了足有一年,因不想影響五姑娘的名聲,另找的其他理由,這姨娘不受寵,本來就是個透明,蘇姨娘又戲多,把她蓋得死死的,因此都無人察覺真相。直到五姑娘出嫁時,金盞又想起了當初的事,去追問了金櫻,才把這緣由問了出來。

    另一件則是鄭氏在湖北生了個女兒,生的時機不怎麼巧,正碰在周連恭要回京敘職的當口,未能隨同回來,霜娘只好準備了一堆東西給捎帶著送過去。

    算一算時間,周連恭第二任年限已滿,這回回京肯定是攜家帶口一起來了,霜娘坐在炕上,逗著雙胞胎:「很快就要見到三叔三嬸家的小妹妹了,你們要好好招待她,不能欺負她哦。」

    「我不欺負她,她叫我哥哥。」先答話的是寧哥兒,他才剃了頭,大腦袋一圈剃得光溜溜,只有頭頂心留了圓圓一小撮毛寸,像頂了個栗子。

    茉姐兒梳著兩個小揪揪,忙忙地跟道:「我也不欺負她,我帶她去跟四哥哥學唸書。」

    「……」霜娘啞然,扭頭看金盞,「你看看。」

    誰說小孩子都是天真無邪的來著,她家的這兩隻才將將四歲,已經各有各的小心眼了。

    寧哥兒把「哥哥」兩個字強調得特別響亮,因為目前為止他是家裡最小的,他對這狀況微有不滿,所以很想有個弟弟妹妹來提升一下他的地位;至於茉姐兒,聽上去很友好的背後其實是用心「險惡」:因為梅氏家的比他們年長一歲的四哥兒很喜歡雙胞胎,他喜歡的方式就是把自己學到的一些啟蒙書本來教給雙胞胎。寧哥兒無所謂,他把唸書當成玩兒一樣,哥哥念一句,他跟一句,茉姐兒就很不樂意,又逃不掉,她一跑,四哥兒和寧哥兒兩個追著她念,魔音變成了雙份。這下聽說有妹妹來,她立刻就想到了禍水東引了。

    金盞如今已經改換了婦人裝束,她是雙胞胎週歲後出嫁的,當年有孕,隔年生子,生完就又回來迎暉院了,幾乎沒耽誤一點功夫。當下笑道:「哥兒姐兒這份聰明伶俐,真是世上罕有。」

    「……」這種找不到共鳴的感覺霜娘也算是習慣了,反正她這院裡就沒有講雙雙胞胎半個不字的,在這方面連周連營這個本該扮演「嚴父」的都不例外。

    正想著,茉姐兒就歪著頭發問了:「娘,妹妹都來了,爹爹什麼時候回來呀?」

    霜娘道:「快了,快了。」

    茉姐兒卻不好糊弄,撲上來抱著她的膝蓋道:「娘昨天就說快了,前天也說快了,快了到底是哪天?娘不要浮淺小孩子。」

    「是『敷衍』。」霜娘習慣性地先糾正了她,孩子越大掌握的詞彙量越多,只是有些記得不牢,會說岔掉。而後才道,「娘沒敷衍你,你爹爹已經到城外了,交完差事就可以回來了,你乖乖地等著。」

    「我最乖了。」茉姐兒馬上表白,又歎了口氣,「我好想爹爹哦。」

    她這口似模似樣的氣把屋子裡的人都歎笑了,小孩子最有趣的時候就是做大人樣。寧哥兒不甘示弱地也撲上來,嚷道:「我也想爹爹,我最想爹爹。」

    「不,你是第二想,我才是第一想。」茉姐兒不依反駁。

    「我是第一,我就是第一——」

    霜娘扶額,雙胞胎百分之九十九的時候都友好得不得了,互相謙讓一致對外,只有面臨這個問題時會內槓,大約是父子天性,又或是物以稀為貴,雖然周連營和雙胞胎相處的時候少,雙胞胎卻都黏他黏得不得了,彼此間還爭寵,爭著爭著就要來找她當裁判——

    「娘,你說,我是不是最想爹爹?」果然,茉姐兒來拉外援了,還補充,「爹爹也最想我。」

    寧哥兒立即跳起來:「才不是,爹爹一定最想我,我是和爹爹一樣的男子漢。」

    茉姐兒揚起秀氣的小小下巴:「男子漢有什麼了不起,娘說過,我是爹爹的小棉襖,我可暖和了。」

    「我——」寧哥兒呆了一下,他沒想通為什麼小棉襖就比男子漢高級,但小孩子的思維本就天馬行空不受拘束,他順著就講下去,「那我是爹爹的大棉襖,我更暖和!」

    兩個氣忿忿對瞪一會,一齊轉頭看霜娘,一左一右異口同聲道:「娘說,誰更厲害?!」

    霜娘忍著笑:「——不管是大棉襖還是小棉襖,現在才九月,你們爹爹都不需要。」

    兩個糰子聞言,一齊嘟了嘴,霜娘「調解」成功,笑瞇瞇地伸手挨個捏了一把,正要叫他們出去院子裡玩一會,春雨掀了簾,匆匆進來。

    「奶奶,正院那裡來人說,三爺和六爺回來了,叫奶奶帶了茉姐兒和寧哥兒過去見一見。」

    「一起回來的?」霜娘驚喜起身,「這可巧了。」

    不用她多吩咐,雙胞胎齊聲歡呼著就往外衝,霜娘忙跟上去。

    有兩匹脫韁似的小馬在前帶路,一行人很快到了正院,雙胞胎行了禮後,立刻就像兩塊牛皮糖一樣甜甜蜜蜜地貼到周連營身上去了,親熱勁兒十足十。

    霜娘倒是心有疑惑,因見屋裡只坐了周氏兄弟兩個,撿了個時機問道:「三嫂呢?沒有回來?」

    周連恭客氣地向她點一點頭:「原說好了回來的,但臨行前孕吐得厲害,只好留下了。」

    原來鄭氏又有了,這是喜事,霜娘忙笑道了恭喜。

    周連恭謝了,他和安氏關係冷淡,坐一會,盡了歸家的禮數就告退出去了。

    雙胞胎還沒膩乎完,站直了送走三叔後,旋即又回去繞著周連營轉了,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安氏看得連連笑道:「看這對小人精,那小嘴甜的——」

    「太太。」金櫻進來了,先不由看了霜娘一眼,而後走到安氏身邊去,俯身低低說了幾句,霜娘聽不清楚,只看見安氏面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了。

    周連營也留心到了,拍了拍懷裡的雙胞胎,安撫著他們暫時安靜下來,他直起身來專注地看向安氏。

    安氏凝神片刻,抬頭,開口道:「孩子暫且留在我這裡,你們現在速去賀家一趟。」

    霜娘心下一沉,站起身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但一定沒有好事,以至於安氏都顧慮著沒有當著孩子們的面說出來。

    周連營也有數了,沒有多問,跟雙胞胎保證了過一會就回來,把他們交給安氏之後,就隨著金櫻走了出去。

    出門後金櫻不用人問,就低聲道:「六奶奶,您娘家有個丫頭哭著跑來報信,說是親家老爺被一個房裡人下了毒,快不行了,現在家裡亂成一團,請您快去主持一下。」

 

☆、第128

 

霜娘在匆匆往二門去的一路上都在琢磨著是哪個房裡人,又為什麼要給賀老爺下毒,但她這些年和賀家的聯繫越發稀薄了,對賀家的人事所知實在不多,一點頭緒都沒想著,直到見了那個眼圈紅紅的賀家丫頭,才從她那裡得到了答案。

    ——居然是胡姨娘。

    霜娘大出意料,她真一點也沒有想到胡姨娘頭上去——實在胡姨娘跪舔賀老爺在她的印象裡太深刻了,聽見說房裡人,只以為是賀老爺後收的哪個丫頭。驚訝過後,忙問究竟。

    主家出了這麼悚然的事,來報信的丫頭還在驚嚇的情緒裡出不來,回起話來東一句西一句的,直到快到賀家在的街區時,霜娘才終於把整件事都理順當了。

    原來打從雪娘被拐走後,胡姨娘和賀老爺兩個間就不大自在起來,胡姨娘心裡很是怨怪賀老爺曾攔著她不叫她去找,她雖不敢明說出這層意思,但叫她還像以前那樣再使上十二分的去奉承賀老爺她是不情願了,她不貼著,以賀老爺的性情不可能倒過來俯就她,兩個眼見著就疏遠起來。

    開頭一二年是冷淡,而隨著時間推移,楚王那裡始終沒有傳來找到雪娘的訊息,眼睜睜守著希望越來越渺茫,胡姨娘一天比一天傷心,她為人再怎麼,對自己女兒的一片慈母之心是一點不摻假的。和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賀老爺卻是日漸平靜起來,說實話,他看待雪娘比霜娘高強不了多少,都是遲早要潑出去的一盆水,只有官哥兒才是賀家頂門立戶的寶貝兒。

    胡姨娘這邊淒涼冷寂的時候,賀老爺要是肯來安慰一下她,哪怕只是做一做和她一樣痛失愛女的面子情,胡姨娘都能好過一點,偏偏賀老爺不,娶了賀太太后,他所以還沒拋下胡姨娘,只為她伺候多年,能順著他的心意來,如今她既沒這個好處了,賀老爺眼裡也就瞧不見她了,自顧自往賀太太那裡去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了。

    這叫胡姨娘如何能甘心?她那些怨忿再也壓不下去,言行裡都帶出來,賀老爺哪受得了這個,沒鬧幾回,兩邊的關係從冷淡更降到了冰點。終於,胡姨娘感覺到了絕望,她不再指望賀老爺了,偷偷收拾了金銀細軟想自己跑出去找女兒,運氣不好,被下人發現報到了賀老爺那裡。

    胡姨娘的私房還真不少,霜娘聘禮初送來那一陣,賀太太還沒進門,胡姨娘很是扣下了一些,賀老爺那時也由著她了——因為他的腦回路是這樣的,胡姨娘作為一個妾,整個人身權利都是他的,她存下的東西自然也是他的,所以在賀家範圍之內,胡姨娘撈錢他都不怎麼管。可現在胡姨娘要把私房帶出去,那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情分近乎磨光的情況之下,賀老爺大發雷霆,給胡姨娘下了個「偷盜主家財物」的罪名,當即對她動了手不說,還要把她送官。

    鬧騰中,最終是賀太太出了面,求情保下了胡姨娘。賀太太是小民思想,怕惹官非,也怕家醜外揚丟人,胡姨娘既然沒走成,賀家不算有損失,那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罷了。

    胡姨娘得以仍舊留在賀家,但她苦心多年攢下來的那些私房一樣也沒保住,全被賀老爺收了去,只給她留了個光禿禿的屋子。

    很容易可以想像出,胡姨娘面對著如被洗劫過的居所時的心情是怎麼樣——女兒沒了,錢也沒了,半生籌謀盡付流水,恨意壓過一切別的情緒。

    雖然胡姨娘已經一無所有,但她畢竟在賀家呆了這麼多年,還曾做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實際女主人,她安心要起意報復,那總是有辦法的。

    不知她通過什麼渠道搞到了一塊信石,丟進了賀老爺夫婦晚飯時的湯品裡,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官哥兒生了點小病,孩子不舒服就不願意吃飯,賀太太一直哄勸著他,結果她這邊才吃到一半,那邊賀老爺已經腹痛如絞,毒發了。

    當時離宵禁還差著點時辰,下人飛奔出去就近拉了個大夫來,賀老爺這症狀算好認,大夫很快辨出了,但去請醫的下人不通醫理,當時賀家也沒人想到會有人下毒,於是跟大夫說的是病家吃壞了肚子,這跟信石之毒的嚴重程度差遠了,大夫醫箱裡帶來的幾味藥都不對症,沒奈何,只好先令趕緊煮一大鍋綠豆湯來,預備著給賀老爺洗胃催吐。大夫則又飛奔回藥堂去,此時趕上宵禁,路上遇著了五城兵馬司的巡城官兵不免要解釋周旋一番,時間受了耽擱,救治上添了難度,耗了一夜下來,賀老爺還沒脫離危險。

    來請霜娘是賀太太的主意,一則賀老爺出了這麼大的事,於情於理都該給她報個信兒,二來賀太太也想找個支撐,賀老爺救回來萬事好說,救不回來,後頭的麻煩事多了去了,她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個垂髻小童,好多事是不便拋頭露面去辦的。

    說話間終於到了賀家,周連營先下了車,再攙扶著霜娘下來,他的手沒有放開,沉聲道:「別怕,岳父不一定有事。」

    霜娘笑笑沒有說話——她總不能說她一點也不怕更不傷心,賀老爺和胡姨娘這個結局,對她來說就是狗咬狗一嘴毛而已。

    進了大門,賀太太很快迎了上來,她逢此巨變,面容很是憔悴,但此刻憔悴裡又透出一絲光亮來:「姑爺和姑奶奶回來了。」

    霜娘看她的表情便明白過來:「老爺救回來了?」

    賀太太牽緊了身邊蔫頭蔫腦的官哥兒,點點頭:「謝天謝地,這會正睡著。」

    賀老爺是報信的丫頭走了後緩過來的,賀太太也是撐到那時才合眼瞇了一會,時間不長,接到霜娘來的消息又爬起來了。

    「胡姨娘現在關在柴房裡,還沒得空處置。唉,被發現是她下的毒後,她先還狡辯,這哪裡辯得了?家裡攏共這幾個人,一對就對出來了。她知道逃不掉了,才說了實話,姑奶奶猜她說的什麼?」賀太太問是問了,但並沒和霜娘打謎語的意思,跟著就自問自答了,「她就是想毒死我和老爺兩個,我和老爺一去,家裡就是她做了主,到時候把她事先選好的一個丫頭當做替罪羊推出去,賀家親眷少,多半無人往細裡追究,過了這一關,以後就能由她帶著官哥兒過活了。」

    霜娘不由問:「官哥兒?」

    賀太太苦笑:「是的,她沒打算殺官哥兒,所以特意選擇把毒下在了湯裡——昨晚的湯是鹹口的,官哥兒從來不喝,只喝甜湯。」

    霜娘一想也就明白過來:這不是胡姨娘對孩童有什麼慈悲心,而是官哥兒是男丁,有在他,賀家的家產才在,他要也不在了,那賀家的家產不管怎麼處置,都肯定不會落到她一個妾手裡。

    一路說著話,到了正院,離著還有點距離時,便聽到有「啪、啪」的沉悶響聲傳來。

    霜娘還未反應過來,周連營一下拉住她止了步,眉頭微微皺起,道:「你別過去了,我去就是。」

    霜娘疑問地:「嗯?」

    「這是杖刑的聲音。」周連營道,「現在裡面應該不大好看,連一點掙扎動靜都沒有,人恐怕已經沒了。」

    霜娘心裡一跳,臉色白了點,賀太太嚇得更狠,忙拉著官哥兒停住,還倒退了兩步。

    周連營獨自大步上前,進去院裡一看,兩個小廝按著個人,也沒抬個凳子什麼,就壓在地上打,血跡把周圍的泥土都浸透了。打人的那個小廝已經不太敢下手,但堂屋門口放著張籐椅,賀老爺就窩在裡頭,臉色蠟黃似鬼,眼神也似兩盞幽幽的鬼火,直愣愣地盯著監督,他就算覺出不對勁來也不敢停。

    周連營過去,手伸下去試了試胡姨娘的呼吸,而後抓住了那小廝揮下來的板子,道:「夠了,已經沒氣了。」

    小廝沒幹過打死人的活計,一嚇,險把板子丟了,忙踉蹌著縮到了一邊去。

    周連營上去同賀老爺說了,賀老爺雖然撿回了命,但還有餘毒未清,困難地從喉間發出乾啞之極的聲音來:「便、便宜她了。」

    這種岳父,周連營和他沒多的話說,自進去找了塊布出來,把胡姨娘蓋住,而後出去引了霜娘和賀太太進來。

    賀太太不敢往蓋住的那塊地方看,一路都捂著官哥兒的眼睛——她本不該帶著孩子進來,但出了這樁事,雖然胡姨娘已經死了,她仍舊一刻也不放心讓孩子離開自己的眼前。

    霜娘和賀老爺也沒什麼話好說,不過面子上慰問了兩句,賀老爺是在賀太太睡後不久就又痛醒過來,憤怒下令人拉了胡姨娘來打死的,這會胡姨娘真死了,他一口氣算是出了半口,很快支撐不住,又讓人扶回床上休息去了。

    似胡姨娘這等毒害主家的婢妾,可以不必經官,打死勿論,因此周連營幫著差遣人去買了口薄棺來,也不講究什麼時辰之類,直接抬出去尋塊野墳地埋下就算發喪完了。

    賀太太謝了幾句,霜娘再客氣幾句,攏共加起來在賀家耽誤了半天功夫之後,告辭離開。

    回到侯府時,周連營在外院先下了車,去問周侯爺要了張名帖,命人持著去請侯府常來往的那位太醫去給賀老爺瞧一瞧。

    霜娘在二門處停了一會等他,聽聞之後心中一暖,她知道周連營這是為了她才費這個事,免得別人詬病她。

    「我看岳父不大好,」周連營一邊往裡走,一邊沉吟著和她道,「人往裡抬他時,他兩條腿一動不動,好似沒有一點知覺。我昨天交完差後見太子,剛聽殿下說了人癱時的狀況,似乎就是岳父那樣。」

    霜娘一奇,沒管賀老爺,先壓低了聲音道:「怎麼太子好端端和你說這個?他身邊誰得了這個毛病?」

    周連營先沒說話,只是往天上看了眼,而後才低聲道:「是卒中引起的,殿下起初不知道,但連著罷了好幾天的早朝,說是風寒,殿下要去侍疾,玉年宮卻不許他進去。殿下覺得不對,拐了好幾道彎,終於從張太監的外宅那裡打聽到了風聲,如今朝裡還不知道,殿下雖然知道了,也不敢透出去,恐怕犯了忌諱。」

    霜娘大為咋舌:「這——嚴不嚴重呀?」卒中就是中風,有程度差別的,並不一定發病就永久癱瘓,程度輕發現早治療及時,初期是可以扳回來的,但是無法根治,而且基本上年紀越大,復發率越高。

    周連營搖頭:「不知道,殿下只得到了『卒中』兩個字,病徵都是回來查的,好在這病來的雖急,但一時還不危及性命——」他中間含糊過去兩個字,繼續道,「又是第一次發,應該問題不大。」

    他說著有點歉意,「我先騙了孩子,那邊形勢未明,這次休假的幾天我恐怕都不怎麼能在家裡,他們該鬧你了。」

    霜娘有點失望,但茲事體大,她分得清輕重,就打起精神來笑道:「不怕,我收拾他們容易得很,你安心忙你的去罷。」

 

☆、第129

 

太子進不去的玉年宮,對於齊王卻是不設防的。

 

    皇帝和衛貴妃及齊王在一起的時候,就好像尋常百姓的一家三口,氣氛十分溫馨融洽。

    而這次和以前有些不同,因為在齊王印象裡一直康健強壯的皇帝,現在躺在炕上,眼神渾濁,嘴角歪斜著,時不時流出一絲口涎,再沒有多少至尊威嚴,彷彿一夜之間老上了二十歲,露出了清晰的老人姿態。

    齊王震驚得呆住了,還是衛貴妃拉了他一把,他才忙跪下來,扒著炕邊哽咽問:「皇爺,您這是怎麼了?」

    「皇爺,沒大事。」皇帝勉強著說出了這一句,就目視衛貴妃,衛貴妃體貼地先使帕子把他嘴邊的口涎輕輕擦了,然後才跟兒子解釋了一下。

    「……一點預兆都沒有,忽然就倒下去了,把我的魂都嚇飛了。」衛貴妃說著,換了條帕子拭了拭淚。

    齊王聽得也使袖子胡亂擦淚:「兒臣竟然不在,真是不孝極了。」

    「不,怪你,沒,事。」皇帝吃力地開口。

    衛貴妃忙跟著翻譯補充:「你皇爺的意思是這怪不得你,如今太醫治得及時,過幾天皇爺就會好起來了,你別擔心。」

    齊王哽咽著應了一聲,給皇帝掖了掖被角:「兒臣這幾天哪都不去,就留在宮裡給皇爺侍疾。」

    齊王說到做到,果然當即就留了下來,太腌臢的事自有宮人去做,他無非是喂個藥捧一捧布巾,這就夠令皇帝寬慰的了,衛貴妃這裡的宮人們沒有不向著齊王的,都來誇個不住,營造的好一派父慈子孝之相。

    不過只到隔天,玉年宮諸人的心情就不很愉快了,因為太子的到來。

    皇帝先前不肯相見,太子沒有勉強,但現在齊王入內侍疾,他作為兄長卻在旁袖手,不管事出是否有因,單看結果都是太子不對,所以太子接到消息後,很快就來了,為防再度被拒之門外,太子還特意去求了方皇后同來。

    方皇后名義上是六宮之主,消息卻比太子閉塞得多,內廷與外朝不同,蓋因一個是臣,一個是奴,內廷依附皇權而生,皇帝一言可決生死,是以宮人們幾乎皆看皇帝眼色行事,以皇帝喜惡為準則。方皇后既無聖寵,又無親子,收養來的楚王是個一般不討皇帝喜歡的蠢貨,再加之方皇后本人小戶出身,並沒多少宮斗手腕,這麼著下來,她被架空成個空架子就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了。

    太子好歹還得到個「風寒」的搪塞,方皇后連這都沒人去告訴她,還是太子上了門,她才知道皇帝病了。

    方皇后的感想可想而知,她再對皇帝死了心,不表示她能接受被這樣打臉,當即乘輦到玉年宮前,要求面聖。

    衛貴妃的宮人欲待阻攔,方皇后厲聲道:「皇爺若是身體康健,我自然不來討皇爺的厭煩,但如今聽說皇爺臥病在床,本宮身為皇后,卻是不能不來探望——衛貴妃,你再令人橫加阻攔,別怪本宮多想了,你在這種時候把持著宮門,將本宮與太子統統隔絕在外,你想籌謀些什麼?你若還堅持不肯讓開,本宮只好去請閣老們來評一評理了!」

    太子在旁謙恭地打了個圓場:「皇爺若實在不想相見,兒臣也不敢執意打擾,只求皇爺發兩句聖音,使兒臣擔憂之心略去,這便離去。」

    太子的話聽上去很好打發,但事實上當然不是如此——他知道皇帝的真實病症是什麼,結合皇帝的發病時長,他現在應該根本就沒辦法順暢地把聲音從殿裡傳到殿外來。

    內外僵持一會,衛貴妃被逼得無法,只得揮袖令放人進來。

    見到病榻上的皇帝,太子的表現與齊王差不多,震驚難過表示「沒想到皇爺病得這麼重」後就是積極要求侍疾,皇帝哪裡樂意看到他,好在有現成的理由,便含糊地道:「朕,病著,國事,仰仗於你,朕身邊有齊王。」

    太子再請兩次,見皇帝堅持不允,只得勉強從命,表決心道:「兒臣謹遵聖命,請皇爺安心養病,外事自有兒臣,皇爺萬勿操勞。」

    皇帝就閉了眼,不再理他。太子不敢相擾,恭謹退出,方皇后一同受著冷遇,賭氣之下也不多說,跟著走了。

    齊王出來相送,到宮門外時,太子轉身笑道:「皇弟快回去照顧皇爺吧,我送娘娘回宮便是。」

    方皇后淡淡地道:「太子有皇爺托以重任,國事繁忙,也不用送,自去忙吧,本宮自可回宮。」

    說罷便上輦命起駕,一行人頭也不回地去了。

    等到太子也離去之後,齊王獨自站在宮門外,臉色平板,指甲卻深深地掐入了掌心——他知道方皇后臨走前那句話是存心刺他,但他不能不放到心上,皇爺再不喜歡太子,當他病體不能支撐的時候,朝堂仍要交給太子;而他得皇爺萬般寵愛,卻只能困守在玉年宮裡,做個尋常孝子。

    母妃從小就和他說,太子不得聖心,儲位總有一天會更易到他身上,從他還是個不怎麼能記事的小童起,一直說到他年將而立,這「總有一天」的一天,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到來?母妃一直信心滿滿,可是他,卻看不到一點鬆動的希望,快要覺得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了。

    齊王佇立在秋風裡,茫然之際,又想起了昨天衛貴妃的話:一點預兆都沒有,忽然就倒下去了……

    萬幸是後來救過來了,要是救不回來呢?太子將順理成章地登基,而他多年的想望徹底落空,會被飛快地打發到封地去,從此做個遠離中央的藩王,不出意外的話,新皇一生都不會再容他入京。

    那種境況一旦發生,他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難道還能造新皇的反嗎?就憑他手裡那點人馬?

    聖寵——

    齊王簡直想要冷笑,聖寵對母妃來說是重要的,所以母妃的日子比起皇后來要風光得多,可他不是後宮婦人,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名分,論德行論能力他比太子差在哪兒?他只差在了「嫡長」二字上,更準確地說,只差在了一個「嫡」字上!假如他的母親也是皇后,說不準他早已如願以償了——

    「王爺。」

    呼喚聲打斷了他的胡想,齊王醒覺過來,一轉頭才發現張太監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

    「王爺,」張太監陪著笑又喚了一聲,「怎麼在門口發起呆來了?這兒風大,王爺仔細受寒,還是快進去吧。」

    齊王定了定神,哦了一聲,轉身返回宮裡,張太監執著拂塵落後兩步,一路陪著小心笑道:「王爺這一回來,皇爺眼看著就好上兩分,比喝了幾天的藥都靈。」

    這是皇帝身邊的大太監,且替玉年宮出過力,雖然齊王現在心情極壞,也不能對他擺臉色,勉強挑出個笑容來:「那是母妃和皇爺身邊的宮人們服侍的好,本王才回來,哪有什麼功勞。」

    「王爺就是謙遜。」張太監先讚一句,又接著感歎道,「說起來,這次把老奴也嚇煞了,幸而皇爺福大。只是太醫說了,這往後啊,皇爺可千萬要保養著了,飲食上的忌諱不說,更要緊的是不能再過分勞累,情緒上也有講究,尤忌大驚大怒。王爺別怪老奴多嘴,王爺能在這上面勸著些,說一句話比老奴們說一百句都管用呢。」

    齊王才侍疾一天,對箇中詳情還沒來得及弄清楚,聽張太監這一說不由聽住了,腳步都停下來:「這麼些忌諱?皇爺母妃要寬我的心,竟都沒和我說,公公快多說些,本王好照辦。」

    張太監笑道:「老奴這些都是從太醫那裡聽來的,王爺想知道,不如去問太醫,太醫的話才更詳細更準確,老奴萬一不留神說錯了一句,誤了王爺盡孝的心就該打了。」

    齊王便點頭。

    張太監覷著他的臉色,又道:「老奴再多一句嘴,瞧著王爺方才似乎有些不虞,其實王爺不必多慮,萬事都有皇爺做主呢,就拿這次來說,皇爺病發後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封鎖消息——這都是為了王爺呀,一則王爺不在京,二則有那等心志不堅的小人,聽見了未免要望風倒向太子那邊去了,皇爺這是怕於王爺不利。唉,就是沒想到太子會把皇后請來,如今卻是瞞不住了。」

    齊王心裡一沉——他知道張太監是想要巴結他才跟他透了這些話,可他口口聲聲說皇爺如何向著他,他聽了皇爺的話也在外面南征北戰,拚死拚活,可最終呢?他建再多功業都是無用,朝臣沒人把他的努力看在眼裡,風向就是不可逆轉地一點一點往太子那邊倒去,而且可以想見的是,隨著皇爺春秋日長,太子哪怕什麼都不做,他的優勢都只會越來越大。

    這一刻,齊王對皇帝佈局的懷疑升到了一個鳳凰。

    齊王勉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但卻分不出多餘的心力來給予張太監回應了,也不想再聽這個拍馬拍不到點子上的老太監再說什麼,胡亂應了一聲,就加快腳步進了殿裡。

    張太監慢悠悠跟在後面,低了頭,眼底閃過一絲如狐般的笑意——跟太子辦事就是舒心多了,托他說這兩句話,光明正大,誰聽都挑不出毛病,他一點風險也擔不著,一匣黃金輕輕鬆鬆就落了袋。

    **

    齊王的壞心情彷彿沒個盡頭似的,下午太醫來時,他送著出去,順便問了幾句該如何照顧皇帝的話,結果就從太醫那裡得到了一個更糟糕的消息:皇帝的病是會復發的,因為皇帝的年紀擺在這裡了,復發率還不低,如張太監所說,不管是飲食還是情緒,哪一個的管控出了問題都有可能成為誘因。

    齊王悶了幾天,終於忍不住尋了個沒人的空檔問衛貴妃:「母妃,不能讓皇爺冊封你當皇后嗎?」

    衛貴妃詫異:「怎麼忽然想起來說這個?」跟著搖頭歎道,「你以為我不想?姓方的賤人霸著位子呢,她一天不死,我便沒有希望。你也知道的,當年太后去時,逼著皇爺發了誓,不許廢後。皇爺縱能扛得過朝臣的壓力,扛不過在太后跟前的盟誓啊。」

    齊王:「——就不能試一試?」

    衛貴妃的皇后夢做了許多年,一聽之下不由心動,但思考後終究還是搖了頭:「算了,你皇爺現在養著病,且太醫說了,就算皇爺的病好了,以後也不適合太費神了,還是不給他添這個麻煩了罷。」

    她說著,慈愛地撫了撫齊王的肩膀:「母妃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如今只想著如何幫你再上一步。你放心,皇爺早已保證過,這萬里江山,只有你才配做它的主人。」

    齊王心頭陡然一陣煩惡——又是這些話,又是這些話,他從小聽到大早已把耳朵聽出繭子來了,可還要繼續聽!

    齊王深吸了口氣,最後努力了一把:「母妃就不想一想,母妃若是做了皇后,我的把握才更大一分?」

    衛貴妃不以為意地笑道:「母妃看開了,皇后又如何?姓方的賤人倒是皇后,你看她比母妃的日子怎樣?歸根到底,還是看你皇爺的,誰得了皇爺的意,誰才得意。」

    齊王張嘴想說:他不一樣——一句話未出口已經洩了氣,他知道他和衛貴妃說不清楚,衛貴妃就是個內宮格局,而他意在天下,兩者差之千里,怎麼能以前者的手段來逐鹿後者?恨只恨他養於母妃膝下,被帶歪了太久,如今醒悟過來,已是晚了。

    衛貴妃看出他內心的不安來了,為了安撫他,又喋喋不休地說了一陣,她不知道的是,她這些話齊王已經一點都聽不進去,越是說,齊王越是反感。

    ——他心魔已生。

    **

    皇帝這回病發得雖急,但不甚重,又好生養上半個月,便痊癒了。

    照舊上朝,他卒中的消息已經傳出,滿朝文武不免多有慰問,請皇帝保重身體之餘,因這病不奈操勞,有人出列請求太子分擔也是題中之義了,皇帝當時回絕,但隨後折子便如雪片般飛來。這發力的主力倒不是太子派,太子派鬥爭多年,知曉輕重,當此敏感時機,並不是太子出頭良機,因此大半都掩了聲息,寫折奏請的,多是自認只忠心於皇帝的中間派。

    帖子的結局是一概留中,皇帝既不接招,他看著身體又恢復得不錯,此事便就消了下去。

    只是無人得知的是,這在齊王焦灼的心中加了一瓢滾油:諸臣只記得太子,竟沒有一個人提一提他,連向著他的齊王派都沒人出一出頭!

    齊王這個想法就是陷入魔障了,太子既在,他一個藩王靠邊站是理所應當之事,這一點連齊王派都是默認的,齊王派能做的,只是盡力拉太子後腿,讓太子把先前皇帝養病時邁前的那兩步重新縮回去而已。

    這也是齊王派一直以來努力在做的,成效其實不錯,但齊王已經看不到眼裡,因為他實在是,等不及了。

    壓垮齊王的最後一根稻草,來自皇帝。

    此時距齊王回京大約兩個多月,又有一地出了亂子,年根底下,皇帝本不太捨得派出愛子,但他病倒那一場,雖然治癒,自己卻覺得身體底子有所耗損,總和以前有些不能比了似地,為了加緊給齊王鋪路,還是下了令命齊王領兵出京。

 

☆、第130

 

    皇帝長到現在這麼大年紀,父母的苦心被子女當做驢肝肺這種事,他是很聽過幾樁的,只是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變作這故事裡的其中一個主角。

    面對著披甲而來的愛子,他一瞬間恍惚如在夢中,幾乎想要掐自己一把,看痛是不痛。

    齊王領著兵士進來,來勢雖然洶洶,齊王本人的態度卻還十分恭敬,跪下行了大禮,開始表白。

    又說是「心憂皇爺身體,恐操勞致舊病復發」,又說是「往後一應供給如常,絕不敢有半點怠慢」,拉拉雜雜說上無數,然而皇帝的眼睛,只盯視在了擺在他身側的一張空白詔書上——他將在他非常熟悉、漫長為君生涯中書寫過無數次的那張錦帛上,寫下退位成太上皇的聖旨。

    列祖列宗都沒有幹過的事,在他這裡開了先河了。

    齊王說話途中,衛貴妃幾回打斷,試圖勸他懸崖勒馬,齊王起事前沒和她通過氣,她和皇帝一樣被瞞在鼓裡。

    齊王一概當做沒有聽聞,開弓沒有回頭箭,他不如衛貴妃幼稚,清楚已經走到這一步,只許成功,失敗就是萬劫不復。

    張太監搖搖欲墜地站在一邊,玉年宮裡的地龍燒得溫暖如春,然而他全身寒徹入骨,幾乎要克制不住發出格格的牙齒打戰聲來。

    齊王這一手太出人意料了,哪怕是太子反了,他都不至驚顫成這樣,可是齊王——他怎麼會呢?

    張太監直覺想到了太子那一方買通他傳的那些話,是的,他後來陸續又往齊王面前吹過幾次風,但都是些面上聽去絕沒有一點問題的話,他是個惜命的人,要不是沒有風險,他也不敢當這個傳聲筒。他心裡隱隱知道太子方不會閒著沒事給他送錢,有所予必有所圖,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導致出齊王謀反的結果來。

    張太監緊緊地摟住了輕飄的拂塵,齊王現在沒有怎麼樣他,可他見證了逼宮這一幕,齊王是必定不會放過他的,現在只是還沒騰得出手收拾他而已。

    他唯一的希望,就在他先前差遣出去取氅衣的那個小徒弟能機靈些,回來的時候能覺察出這裡情形不對,立刻往東宮那裡去報信。

    **

    張太監的徒弟跟了張太監的姓,也姓張,諢名小興子,他現在正蹲在一個花壇底下,遙遙地望著東宮的方向發呆。

    不用近前,他就知道東宮也出了事了,因為那裡的情形比玉年宮還要詭異,半夜裡燈火通明,人影幢幢,殺聲混亂。

    小興子至此,終於恍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皇帝和太子都遭了劫,這下手的是誰,只用排除法也排出來了。

    小興子發了會呆後,想要掉頭悄悄跑走時,忽然發現前方的地面上似乎有團什麼東西,他猶豫片刻,整個人伏倒爬過去。

    他躲的這裡黑乎乎的,燈光照不過來,直到近前了才發現那不是一團,而是一根鐵箭串著個布團,小興子把那布團取下來,展開看時覺得上面似乎有字,只是看不清楚,但這不妨礙他猜出內容,因為一股血腥之氣迎面撲來——這是封血書。

    他手一抖,忙把那布團揣到懷裡,下意識又往周圍地上尋摸一陣,果然又尋到一個,他不再耽擱,爬回原處後迅速起來跑走。

    **

    玉年宮裡,齊王漸漸不耐煩起來,他這主要是心虛鬧的,無論事前給自己做了多少心理建設,說服自己他也有為了皇帝考慮之故,畢竟以後皇帝的身體確實不能勞累,與其讓太子分憂,不如讓他來,這不也是皇爺一直以來的想望嗎?

    但真的直面皇帝憤怒冰冷的目光時,他沒辦法泰然處之地還拿那些話來麻痺自己,因為明擺著,皇帝的身體再不好,也是不願意退位的。

    可齊王覺得沒有辦法了,他並非不想按部就班地先做太子,待皇帝百年後再行登基,可群臣不給他這個機會,而皇帝的身體同樣也讓他無法再等待,他不知道皇帝下一次的復發在什麼時候,如果那時他在京裡還有一絲機會,要是不在,那等他再趕回來真是黃花菜都涼了。

    他唯一的路只有繞過太子這一步,直接成為皇帝,手握大寶後他能掌控的力量就不一樣了,來上幾輪清洗,讓該閉嘴的閉嘴,剩下的人自然會知道擁護他了。

    此時皇帝一直不肯就範,齊王耐心告罄,話語裡漸漸帶了逼迫之意,他自己不覺得,他長久以來跟皇帝說話本就是比較家常隨意的,皇帝也愛他這樣。可此一時彼一時,這種時候皇帝怎麼受得了這樣?

    「你這逆子!」

    皇帝發了怒,齊王多少有些懼怕,就退縮起來,立在一旁的宿衛將軍催道:「請王爺速做決斷,我們人手有限,太子那邊還不知道得手沒有,天亮前不能作定大事的話,就萬事皆休了!」

    這個宿衛將軍是齊王的人,齊王選擇在今夜起事正為著是他當值,他守到約定好的時辰,暴起殺了幾個有異議不肯從隨的副手,領著餘下被策反的人跟齊王走上了險道。

    皇帝如被蟄了一下,目光猛然轉向他:「你們要殺太子?你們——」皇帝摀住了心口,千般悔痛湧上心頭,卻是為時已晚,只能化作一句憤然話語:「真是好一對逆子逆臣!」

    **

    與此同時,小興子敲開了永寧侯府的大門。

    小興子能巴結上張太監,被他收了徒弟,當然是個機靈人。他離開東宮後,發現其它地方的守衛要稀薄上許多,應該是或加入叛亂或與逆黨爭鬥了,便選了個黑黝黝的角落,想法爬出宮牆,一路閃避著五城兵馬司的巡丁,逕往永寧侯府而來。

    他現在兩眼一抹黑,不知道京裡有多少人捲入了齊王的謀亂中,會選擇永寧侯府來報信,是經過了精心考慮的。一則其是亮明旗號的鐵桿太子派;二則侯爵府家大業大,且勳貴們住的離皇城近,找起來容易;三則最重要的,他知道周家六爺是帶兵之人,那些文官裡可信的倒多,可當此亂局,一個個細伶仃的,家裡能有百十個家丁了不得了,再可信也派不上用場。

    他是個內侍穿戴,不管職分大小,被驚起來的門房都不敢怠慢,第一時間把他帶到了周侯爺面前,而待他亮出血書之後,周連政也被連夜叫醒過來了。

    兩個布團上都是一樣的幾個血字——齊王反,求救!

    下面蓋有東宮的寶印。

    「印是真的,」周連政辨認過後道,「字應該也是太子筆跡。」

    周侯爺焦灼地道:「不能應該,要是弄錯了是破家滅族的大事,必須都確定了!」

    周連政面色嚴峻:「這只能去問小六,他隨太子伴讀多年,只有他才認得准太子的字跡。」

    周侯爺失態跺腳:「速去!」

    當下別無二話,周連政飛馬出京,讓小興子改換了家僕裝束,帶著一同入大營尋到了弟弟。

    問過究竟,鑒定了血書為真後,周連營震驚不語。

    他和太子這幾年來的佈局,初衷只為逼出齊王的急迫感,人一急就容易亂,亂了就難免要出錯,多出幾回錯,他在皇帝那裡就會失分,他那頭的聖寵少點,太子這裡的壓力也就少點,最終能平安熬到權利從皇帝手裡過渡過來。

    目的既是如此,他們做的自然不會過分,周連營這裡借周連平透給齊王的話都是拿到皇帝面前都挑不出問題的,周連平人品再怎麼差,畢竟是自家兄長,周連營用他一用罷了,斷不至於要把他坑死。至於太子那邊,他身在內宮掣肘更多,更不可能有什麼出格的行事了。

    再沒有想到,不知是他們織的網太成功,還是齊王的抗壓性太差,碰上皇帝病那一場,居然能把他刺激反了!

    這不是細想分析的時候,血書既是真的,太子就危險了,當務之急是救人。

    周連營穿戴了甲衣出去召集人馬,因趕在大年底下要出征,提督不開心,抓緊最後的兩天時間回家去和家人提前過年去了,他不在,中軍裡最大的就是周連營。

    將小興子帶出來,血書亮出,再有周家兩兄弟當面,加起來的說服力還是不小的,當即拉了三千人馬走,頂著凜冽的寒風飛快往皇城方向趕。

    耗了些時間連過城門宮門兩道關卡,夜色裡見到五城兵馬司的人便大呼「齊王反了」,將消息散播出去,三千人馬如下山猛虎,直撲東宮。

    按理該以皇帝為重,但一則東宮離著宮門更近,二則對於太子一脈來說,太子才是希望所在,太子要是救不及,大勢也就去了。

    **

    玉年宮裡,隨著時間流逝,宿衛將軍終於忍耐不得,亮出了雪亮的刀鋒:「請皇爺用墨!」

    衛貴妃撲上來要攔,被一把甩開,齊王忙去扶她,衛貴妃便轉而抓著兒子哭啼:「誠兒,你快叫他停手,怎麼能這麼對你皇爺呢,那是你親爹啊……」

    齊王抱著母親,面露不忍,可是他沒有阻止,只是轉過了頭去。

    一邊是兒子,一邊是丈夫,衛貴妃雖然做夢都想兒子登上皇位,可她沒有想過兒子會以這種方式來達到目的,當此慘痛關頭,她平素那些盛氣凌人再也使不出來,只能如尋常婦人般無助哭泣。

    利刃加頸,皇帝的心臟突突地跳,握著刀柄的人雖然不是兒子,然而又和齊王親握有什麼區別?他努力平復心情,束手垂目端坐,不看任何人一眼,當然更不看擺在一邊的筆墨紙硯。

    皇帝一代至尊,他有他的尊嚴,他也有他的智慧,他知道眼前這架勢擺得再嚇人,也都只是嚇人罷了,齊王不敢殺他,殺了他,他從哪裡接手皇位?

    宿衛將軍果然不敢真的下手,見逼迫無效後,只好惱怒地把刀收走,向齊王道:「王爺,真的不能再拖了,卑職只能控制這一夜時間,天亮了宮門還不開,誰都知道出事了!」

    齊王咬牙,重新轉頭過來:「皇爺以為我願意這麼做嗎?我都是不得已!皇爺多少年前就說要我做太子,卻至今沒有成功,眼看太子地位越來越穩,皇爺不說幫我想辦法,還一直把我派出京去,辛苦這些年,一些用也沒有——」

    聽著齊王再忍不住的抱怨,皇帝剛剛平定一點的心跳重新加速,他想說一點用沒有?沒有的話你逼宮的人手哪裡來的?你不帶兵掌權,誰敢聽你的跟你幹這誅九族的買賣?!

    他還想說朕沒有想辦法?朕為了你,只差把心挖出來了!朕為什麼一直調換著人手隨你出京,那是為了那是讓你熟悉在京兵力,打下基礎。有朝一日朕歸天時,會留下遺詔封你為新皇,那時太子那方的人馬必定不會心服,鬧起來時,你可以調得動人馬加以鎮壓,把這江山坐穩。這安排太過誅心,朕才一直沒有透露給任何人,沒想到——

    皇帝還有許許多多想說的話,但是他一句也說不出來了,飛速升高的心率阻斷了他一切未出口的話語,別人只看到他的臉色發青,而後就向旁歪倒下去。

    一番混亂過後,殿裡眾人的臉色也都青了,因為:皇帝崩了。

    衛貴妃直接軟倒昏了過去,齊王這時顧不得她了,他腦子裡只迴盪著張太監和太醫都曾說過的一句話:皇帝以後忌大驚大怒——

    他一直都把這一點忘了,只選擇性地記得皇帝以後不能太操勞,因為這對他有利嘛,皇帝不能操勞,才輪得著他出面。

    宿衛將軍傻了眼:「這、王爺,這怎麼辦好?」他這個層面的不可能知道皇帝的具體事宜,雖知道皇帝病過一場,但後來又好了,他就以為完全好了,哪知道不過逼一逼,一根寒毛都沒實際傷著呢,就能把皇帝給逼死了?

    齊王傻的程度不比他低,行此險事就是背水一戰,他這時候才是真的沒有選擇了:他必須要從皇帝手裡拿到傳位詔書——哪怕是遺詔也行,沒這份詔書,他就宣佈了登基又有什麼用?名不正則言不順,他手裡又沒握著幾十萬的兵馬,還能鎮唬住人,現在這情況,他就算做了皇帝,照樣有人要來推翻他,叫做討逆。

    他拋卻溫文,使勁捶了兩把腦袋,終於從開鍋亂燉的思緒裡捶出一絲清明來:「走,去東宮,太子要是死了,你我還能尋著機會!」

    **

    太子也正要來尋他討逆呢。

    周連營趕到東宮時正是千鈞一髮,先前齊王那邊分兵過來攻打,驚動了在周圍巡視的不明真相的一部分守軍,加上東宮裡原有的一些兵士,兩方混戰起來。東宮一時倒是堅持住了,但畢竟兵力不足,加上齊王方是有心算無心,僵持至今,東宮人馬不斷損耗,要看就要被破門而入之際,救兵到了。

    齊王方雖佔上風,但已是疲兵,加之也有不少損耗,周連營指揮著中軍沒費多大功夫就掃平了,裡外匯合,周連營與太子見了面,心有默契地並不敘話,揮軍直往玉年宮而去。

    就在半途撞上了齊王。

    齊王自己帶領的兵士比分去東宮的要多不少,這些人當時都留在宮外戒嚴,並不知道皇帝已經駕崩的事,但是齊王和宿衛將軍知道呀,兩個在濛濛亮的天色裡一見太子身後的大隊人馬,就知大勢已去,然而回頭無岸,只得硬著頭皮衝殺上來。

    領頭的都一副洩了氣的樣子,這場仗還有什麼懸念,到第一絲金光照耀在大地上時,齊王徹底潰敗,太子分出一部分人讓看著投降的敗兵,自己則領著另一部分人和捆成粽子的齊王繼續往玉年宮去。

    剛踏進殿裡,因為事態急轉直下而一直沒有被抽出功夫處理掉,居然撿到一條命的張太監就踉蹌著出來,撲倒在太子腳下,涕泗橫流。

    「我的太子爺,您可算來了,皇爺,皇爺被齊王活活氣死了呀——嗚嗚!」

    噹啷一聲,太子手裡提著的劍落下,他撲通跪下,頭深深地磕了下去。

    身後,周連營揮一揮手,以他為首,三千兵士一齊放下兵器,轟然跪倒。

    **

    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當日便在眾臣的擁護下登基,雖然登基大典一時還未舉行,但新皇名分已是板上釘釘了。

    接下來第一件事就是清算齊王謀逆案,賞其功者,罰其過者。

    受懲罪的第一號人物是齊王連著衛貴妃,本朝優容皇親,先皇要是沒死的話,齊王的結局大概是高牆幽禁終生,但不幸他把先皇氣死了,這不僅是弒君,同時是子弒父,從哪一條來說都是罪大惡極,新皇下了詔,給留了最後的一點體面,勒令母子二人自盡。旨意傳出,朝野紛紛盛讚新皇寬和。

    至於餘者附逆的蝦兵蟹將,就不一一細表了,總之負責的兵士們在城裡搜捕了足有一個來月,鬧得百姓們要守國孝不能熱鬧不說,過個年連個安寧都求不得,氣得紛紛詛咒齊王,謀反也不挑個好時候,偏撿著年根來,這麼壞的人,還給自盡留個全屍真是便宜他了。

    順帶一提楚王,他作死多年,人都以為他遲早要把自己作死,沒想到世事著實難料,最終居然是齊王先他一步把自己玩完了。楚王眼看新皇上位,他再沒機會,送了大行皇帝入陵後,他接了攆他去封地的旨意乖乖滾了,從此老實做個藩王。

    受賞最重的則是周連營,武職平素沒事的時候升職相對慢點,但一旦有了大軍功那是蹭蹭往上直竄,趕得上文官辛苦奮鬥幾十年。對皇家來說,普天之下最大的軍功莫過於討逆救駕,而在於新皇而言,這個小伴讀又還有些不好出口的功勞,於是周連營經此一事,多了一串頭銜,忠睿伯兼定國將軍兼侍衛官統領——嗯,實職是最後一個,新皇是把大換血以後的皇宮安全交付給他了。

    一片亂紛紛裡,永寧侯府出了件怪事,蘇姨娘不見了。

    這可真蹊蹺,深宅大院,她一個弱質女流,又不會飛簷走壁,難道還能憑空變沒了不成?

    這陣兒受封賞的不只是周連營,還有周侯爺周連政等,也都不同程度地接受到了新皇的恩典,來傳旨的太監一波又一波,這聖旨不是隨意跪一跪就能接的,總要開中門,擺香案,又要送祠堂供奉,一套程序一樣都馬虎不得,再加上還要接待外面來拉關係探口風的,諸般忙亂中,不知怎麼就把蘇姨娘給忙失蹤了。

    值此多事之冬,饒是周侯爺再心愛,也不好為個姨娘往外去大動干戈,即使被周綺蘭哭得頭痛 ,也只能撒出些家丁打探消息。

    家丁還沒有回報,蘇姨娘先回來了——臉色晦暗得像個鬼一樣,凍得抖個不停,身後跟著周連恭。

    下人忙把像生了大病般的蘇姨娘扶走,而周連恭往周侯爺面前直挺挺一戳,直接招了。就是他把蘇姨娘帶出去整整一夜的,而且本來不準備再叫她活著回來。他這回回京敘職是附帶的,報仇才是主業,為此特意沒有帶上家眷。

    「我帶她去了我姨娘墳前,本想讓她償命,可是她嚇得那樣——」周連恭冷笑了一下,「我忽然覺得,還是叫她活著的好。」

    周侯爺顫抖著手指指他:「你、你什麼意思?」他厲聲起來,「你這麼胡說八道,有證據沒有?!」

    周連恭再不懼他,逼視道:「我什麼意思,父親不明白嗎?證據父親不必問我要,去看一看蘇姨娘,她就是活的證據!她在我姨娘墳前喊了一夜的報應,磕頭磕得快昏過去,這是什麼意思,父親真要說不明白嗎?!」

    **

    「所以,大蘇姨娘居然是蘇姨娘害死的?」霜娘窩在炕上,瞪圓了眼睛問,「都這麼多年了,怎麼查出來的?」

    周連營坐在她對面,不疾不徐地道:「三哥在任上判一樁案子,案子裡涉及到的穩婆就是當年給大蘇姨娘接生的那個,她扛不過刑,糊里糊塗把自己這些年做的惡事全招出來了,裡面就有這一件。」

    說起來只能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蘇姨娘當年自己無子,看大夫試偏方都不見效,當時寵愛已經十分稀少的姐姐肚子卻又大了起來,因診出來是男胎,她一念之差,便想乘著姐姐生產時把她害死,再把那個男胎抱養過來,這種打從襁褓裡養起來的養子同親生的也沒什麼差別。

    可她當年進府時間不算太長,能尋到的人手有限,結果就尋了個不靠譜的穩婆來,下手時重了,直接弄了個一屍兩命,幸而婦人生產原就難說,一個姨娘所受的重視也有限,當時就以難產結尾了。

    蘇姨娘心虛,買通了地痞想滅那穩婆的口,自然,她找的地痞也不是什麼像樣的,事沒辦成先驚動了人,那穩婆一嚇,舉家遠遠搬走,卻沒料到多年之後,這遲到的報應到底降臨在了她頭上。

    蘇姨娘也是一樣,只不過她的報應在於周綺蘭,她為子嗣害死姐姐,結果並沒撈著好處,自己千辛萬苦掙扎出的女兒是個一碰不能碰的水晶人兒,她心底早已往報應這一點上想,所以這幾年來瘋魔般地求神拜佛。

    周連恭把她摔在生母墳前時,都沒怎麼逼問對證,她就崩潰了,痛哭流涕求姐姐的原諒,又哭女兒日後如何生活,不管她哭姐姐有幾分真,哭女兒確實是打不了折扣的。

    周連恭正為著這一點,想她領著這麼一個女兒,往後活著比死了痛苦,才最終決定饒她一命。

    霜娘聽完這段陳年舊怨,唏噓了兩聲:「我看蘇姨娘往後的日子確實好過不了了,侯爺再偏著她,知道了這事,心裡也很難不存芥蒂。不過三爺倒是解脫了,蘇姨娘再也煩不著他了。」

    周連營「嗯」了一聲,忽然伸手摸摸她的肚子。

    霜娘愣一愣:「……才兩個月,不會動呢。」

    周連營恍然笑了,卻沒收手,道:「那邊府邸雖然已經賜下來,不過還要整修,你又有了身孕,母親的意思,想等這一胎生下來再叫我們搬。」

    霜娘爽快點頭:「就聽太太的。」

    因提到了新府邸,她不免有些晃神,那是新皇御賜的伯爵府,好地段好宅院,霜娘只是沒什麼真實感,她覺得她什麼都沒有做,似乎就是一覺睡醒過來,就有人通知她升職成伯夫人了?

    外面茉姐兒和寧哥兒兩個不怕冷,在院子裡踢毽子,因為穿得太多,兩個動作不靈活,都歪歪扭扭的,笑鬧聲傳進來,把她從沉思裡喚回神。

    霜娘拿起周連營擱在她肚子上的手掌,拎住一根手指仔細看了看。

    周連營不解她何意,由她動作,笑問:「你做什麼?」

    霜娘一本正經地道:「看看你的手指是不是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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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魚皮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